第44章 第 44 章
颜在?觉得很莫名, “你如今在?乐府不好吗?已经当上了乐监,将来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男子要以前?程为重,如果中途回到梨园, 岂不是枉废了苏月的良苦用心, 又让自?己变得一文 不名了吗?”
可她不明白, 不是每个男子都有野心,都想扬名立万。然而他的没野心, 是不是会让她失望呢……他不敢说,害怕换来她鄙夷的目光, 更害怕被她看不起。
“我?……只是觉得孤寂。”他低下头小声?说, “我?十来岁便被充入小部,这些年已经习惯了梨园的日子。”
颜在?知道他恋旧,但?她觉得放弃乐府的前?程, 回到太乐署再度沦为普通乐工, 实在?太可惜了。
“音声?部的人, 想谋得一个官职不容易,通常都要科考, 再加上通音律,才能被委派到乐府去。你能当上乐监,是苏月央求陛下才为你谋得的, 她那时?候自?己多艰难, 也没有忘记你, 你若是辜负了她的好意,还有面目回来见她吗?”颜在?好言劝慰他,“乐府也好, 梨园也好,都是供职的地方, 时?候呆得久了,没有什么分别。尤其乐府,人员不像梨园那么多,差事也轻省,对于你这样的小郎君,再合适不过。”
青崖听了她最?后那句话,连连苦笑起来,她一直拿他当孩子,殊不知他虽然只活了十五岁,这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了。
很可怕吧,少年的躯壳里,装着一颗腐朽的心,像个鹤发童颜的怪物?。他想回来,也不是喜欢梨园的生活,只为眷恋一个人罢了。
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根本不想知道?从他那次替了她,她的心绪分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用她说,他都看得出来。
而颜在?呢,只是希望他能远离那些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去一个对他没有那么大恶意的地方,让一切重新开?始。
也或者?,多少夹带了一点私心,他每日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的负罪感日渐加深。只要他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哪怕只是皱一下眉,也会让她惴惴不安。她盼着他能越爬越高,高得足以弥补他心里的缺失,这样自?己好像可以略感安慰,不用每次见到他,都提醒自?己亏欠了他太多。
各有各的心思?,都在?隐而不发。颜在?见他沉寂下来,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的长辈,逼他离开?家乡,逼他出去闯荡一样。
正有些自?责时?,没想到他忽然蹦出了一句话,“替你那一回,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强迫你还我?的情,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结起的伤疤,被一下子撕开?了,颜在?顿时?脸色发白,无地自?容。他的话,让她看清自?己心里的丑恶,丑恶得令人发指,却还在?冠冕堂皇,故作伪善。
“其实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他慢慢说,收回她的茶盏,把杯子连同剩余的茶汤,一齐丢进了釜中,“所?以我?即便行动自?由,也下不了决心回梨园探望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让你变得如此厌恶我??”
颜在?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我?一直感激你,但?我?无以为报,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你就加倍对我?客套,让我?知难而退。”青崖笑了笑,“如今连我?想回来,你也一味地推脱,美其名曰对我?好。”
那邢窑的小盏色白轻薄,在?釜中轻轻翻滚着,偶尔碰上釜壁,发出一声?暗响。
颜在?看着这只被浸泡的茶盏,忽然没有了辩驳的力气?,“你若是想回来,那就回来吧。”
可青崖又改了主意,摇头道:“罢了,还是不回来了。乐府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我?也不用顶着别人辛辣的目光,装得铜墙铁壁一般。阿姐,其实那些受过的苦,从来没有让我?感到后悔,我?护住了我?关心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说完略顿了片刻,方才重又续上,“我?姓嬴,前?朝时?期,我?的祖父因劝谏触怒了幽帝,赢氏满门入罪,全?家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只有我?和两位阿姐因年纪小留了一命,她们充了教坊,我?被送进了梨园。她们在?教坊受了多少委屈,我?不敢去打听,但?我?知道一定?生不如死,我?要把她们救出来。有一回我?登台,被增王看上了,反正逃不开?这个命,我?就和增王做了个交易,以命相酬,用自?己换她们。”
这些血泪史,他说起来很平静,但?听得颜在?后脊发冷,如坠深渊。
他并不抬眼看她,封存的记忆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但?今天他想倾诉,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增王不是人,或者?说,前?朝那些权贵都不是人,他用尽下作的办法折磨我?,我?料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好在他还算守信,把我?两位阿姐放了,我?以为她们也能活的,没想到一个疯了,一个病了……病了的那个不久就死了,她死后没有人照顾疯子,我?那疯姐姐,寒冬腊月里落了水,也没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死了也好,活在世上只有痛苦的话,还活着做什么呢。她们一死,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从此无牵无挂,过一日算一日。但我遇见了你,你的眉眼其实和我?阿姐并不像,就是忽然之间的一种?感觉,让我?觉得可亲。左翊卫将军要你单独赴约,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你。他是前朝的降将,我?知道他的喜好,我?会取悦人,只要我?好生服侍他,他高兴了,你就安全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颜在?泪如雨下,捂住脸哭道:“别说了,青崖……”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颜在?,我?像块破布,早就千疮百孔了,多一两处脏污,算不了什么。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难过,也不要觉得自?己亏欠了我?,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刻意疏远我?,我?就很高兴了。不过我?知道,新朝的乐工都是良家子,和我?们这些前朝的贱籍不一样,我?想接近你,都唯恐玷污了你,你与我?保持距离,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说完,他像耗尽了力气?,挣扎着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来了半日,喋喋不休半日,你一定听累了。梨园近来变革,想必忙得很,你也快些回去吧。”
可待要转身,颜在?却拉住了他的手,含泪道:“青崖,我?没有看不起你,只会因你救了我?,而心存感激。可我?从来没有欠人这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感受不到我?的心意,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怕不小心慢待了你,越担心越害怕,所?以不敢见你。”
青崖闻言,唇角清浅地抿出一点笑意,低头看她牵住自?己的那只手,迟疑道:“阿姐,我?脏得很,你不要碰我?。”
此话一出,颜在?哭得更大声?了,“我?从不觉得你脏,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命运多舛,那又不是你的错,你小小年纪,不该活得自?暴自?弃,忘了以前?的事,从今往后重新开?始吧。”
青崖看她满脸是泪,叹息着替她擦了擦,“好了,别哭了,我?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只不过有时?厌倦了,想找个人说说真心话……我?没有朋友,只能想到你。若是你觉得我?过于粘缠了,就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还有,我?不小了,我?经历的事,比别人一辈子经历的都多,你可不要小看我?。”
颜在?方才止住哭,难堪地掖掖泪,“我?哪里小看你了……那你还回梨园吗?若是想回,我?去同苏月说,让她帮帮你。”
青崖却摇了摇头,“我?仔细思?量了你的话,你说得很对,在?乐府固然孤单,却能挣出个前?程来。这机会是辜娘子替我?谋来的,我?不能不知长进,让她失望。我?在?乐府,会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们把梨园经营得那么好,乐府也不能落于人后。”
颜在?终于舒展开?了眉,勉强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青崖,你是声?乐奇才,说不定?将来能够青史留名。”
青崖道:“我?不指望青史留名,只要你永远记得我?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淡淡的忧伤,就那么垂眼看着她,星辉都被遮盖了。颜在?才猛然发现,他原来长得那么高,只是太清瘦,总有单薄之感。
他说要回去了,“今日正好出门办事,经过德猷门的时?候,忽然想来看看你。现在?人见过了,心也落回去了,该回乐府复命了。”
颜在?说好,送他到门前?,复又叮嘱他:“你要多吃一些,一顿两碗饭,不能饿着自?己。”
他仰唇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会好生照顾自?己的,你放心。”但?迈出门槛,心下又有些不舍,踟蹰着回身问,“你还会应邀去各个府邸献演吗?你会遇上很多人,你会不会喜欢上谁,再也想不起我?了?“
颜在?觉得他有时?候很好笑,一再说自?己不小了,可时?不时?的孩子气?,仍旧让人哭笑不得。
“将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这个问题,我?现在?就能答复你,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你。”
青崖听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嘴里喃喃应着好,倒退着步子,往院门上去了。
颜在?送别他后回到宜春院,大家仍在?加紧排演新曲目,她便重抱起了月琴。等到排演结束,各自?散了,她才与苏月坐在?一起,说起了会见青崖的经过。
“我?总觉得他有些怪,性情忽冷忽热,让我?无从下手。”
苏月说:“这还不明白吗,他心里喜欢你,又怕你看不起他,不敢说出口而已。”
颜在?很惊讶,“有这样的事?怎么会呢……”
苏月看着廊外流云飞卷,“哎呀,好像要下雨了……”对于好友的迟钝,她实在?是五体投地,“若非喜欢你,怎么会舍出性命保护你?自?己吃了大亏,又不求你回报,还怕你见了他不自?在?,一个人躲到乐府去了,可不是用心良苦吗。”
颜在?听了,两眼发直,“可我?素来拿他当阿弟看待啊……”
这就是有没有缘分的问题了,细说起来两个人差了三岁,女郎总希望找一个比自?己大些,成?熟稳重可堪依靠的男子。年纪比自?己小的,虽说蛮有意思?,但?过起日子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然,她所?谓的比自?己大的男子里,不包括权家大郎。因为不管他在?朝堂上如何呼风唤雨,私下相处时?,成?熟稳重这个词从来和他不沾边。看见他,她大多时?候觉得太阳穴发紧,五内俱焚。
不过自?己虽然没有太多经验,但?还是要劝颜在?一句,“若你没这个心思?,还是设法让他知道吧,但?要小心一些,别太伤他的心。”
嘴里刚说完,外面响起了雷声?,闷鼓一样的震动,贴着地面滚滚而过,眨眼大雨就倾盆而下了。
青崖遗留下来的各种?猜想,没有困扰她俩太久,很快就按下不提了。苏月这阵子挺忙的,除了和大家一起练习大曲,检验曲谱,也要查看各个府邸送来的邀帖。以前?不知道,只说梨园征调了那么多的乐工,人数是不是太多了,然而自?己当了家,才知道一个庞大的王朝要运作,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礼乐。
宫廷中大型的庆典不算,王侯将相府上的婚丧嫁娶也是要务。她不过随手一翻,册子上登载的一日邀约,就有二十五家之众。还有那些忽来的拜帖,中晌这家要会客,晚间那家有宴饮,要想把这盘棋下活,实在?需要统筹调度的能力。
搓搓脸,她开?始清点宜春院前?头人的人数,这部分乐师得留下半数,以备不时?之需。
正在?提笔勾选的当口,看见一个人影从外面跑进来,身上被淋得稀湿,站在?那里,脚边很快滴出了个小水塘。见了她,就咧着嘴哭,脸上也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阿姐,一点消息也没有,三日了,还有多少个三日能消磨?”苏意怨声?载道,“你那日究竟是怎么和他商谈的,你不是说他一定?会把我?接出去的吗,如今人呢?”
苏月乌云罩顶,“他若是个正常人,肯定?会把你接出去,但?要是他不正常,我?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才三日,你且等一等,今日下这么大的雨,等到明日再说不成?吗?”
苏意说不成?,“不过是往太常寺递个手书说明情由,哪里那么难办,要花那么多时?间。”
苏月恼火地合上了册子,“所?以你便来责问我?,是我?让他不守信,是我?让你不自?爱的吗?”
苏意被她说得脸红,但?那股胡搅蛮缠的劲儿一点没减弱,转过身嘟囔:“反正我?是你阿妹,我?丢脸便是你丢脸……”
苏月脾气?上来了,起身作势去拽她,“来来来,你上外面宣扬去,就说你怀了身孕,要丢我?的脸,让大家来评评理。”
这下她又不敢了,扎刹着脚步甩开?她,小声?嗫嚅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着急……”
苏月被她气?得脑仁儿疼,咬牙唾骂她:“看看你这个鬼样子,我?若是三叔,非打死你不可!今日打雷,我?不出门,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苏意又不情愿,“阿姐出门不是有马车吗。”
苏月狠狠白了她一眼,“我?着力撮合你们,怕被雷劈。你还杵在?这里啰嗦,还不给我?滚回银台院去!”
苏意没办法,又哭哭啼啼回去了。到了第二日,苏月正预备出门的时?候,符采慌里慌张来找她,压声?道:“阿姐,苏意躺在?床上直打滚儿,身下流了好多血,怕是要出事了。”
苏月心想完了,这破事,刚开?始又结束了。
赶忙让人传医官给苏意诊断,医官说滑胎了,吃点药止血养身子吧。
苏意面如死灰,捂住眼睛说:“好了……他不要我?了……”
苏月十分恼火,站在?她床前?道:“你放心,你就算是死了,我?也让他把你的牌位娶回去。”
苏意呆滞了下,心想这算是安慰吗?再要说话,见苏月阴沉着脸往外就走,看样子是找白溪石算账去了。
梨园之外的龙光门上有缇骑把守,这些人平时?作看守梨园之用,梨园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紧要关头想用人,还是得打缇骑的主意。
不过要启用缇骑,需要卫府专门的手令,一圈下来耗时?耗力,十分麻烦。苏月已然决定?为非作歹了,便径直找到副尉,同他打商量,要向他借几个人使使。
副尉很为难,挠着头皮说:“大娘子,不是末将不肯借,调动缇骑是大事,就算只动用两个人,也得等上头发话。”
苏月遂将荷包摘下来,交到了副尉手上,“这个押在?你这里,若出了纰漏,由我?来承担。”
副尉一头雾水,托着手掌道:“大娘子,末将一身正气?,不受贿赂。您押什么都不顶用,这是军国大事,不由末将说了算。”边说边纳闷地打量,“不过……这是什么?”
苏月伸手打开?小匣的盖子,把那枚章子仰天放倒,“陛下的印章,不知能不能凭这个向副尉借人。”
副尉顿时?吓得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不敢不敢……请大娘子快把圣物?收回去,末将这就点兵,听大娘子调遣。”
很快,十个人高马大的缇骑站在?了苏月面前?,个个压着腰刀,个个身披铠甲。
副尉问:“大娘子,这些够不够?不够末将再点十人,任凭大娘子差遣。”
苏月说够了,对付一个白溪石,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于是缇骑开?路,护卫她前?往廪牺署。距离她上门交涉已经过了四?日,她打听过了,太常寺到现在?都没有接到白溪石的上书,看来他是打定?主意用“拖”字诀了。
副尉受她调遣,策马跟在?她的輂车边上,抖着马缰朝卷篷下看了眼,见她神色肃穆,满脸不悦,心下有些打突。
其实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清楚他们这些人跟去,要承办什么差事。副尉犹豫良久,忍不住打听了一句,“大娘子,过会儿末将等如何为大娘子效力?”
苏月已经能看见邻牺署的门楣了,双手紧握成?拳,咬着槽牙道:“看见白溪石,给我?往死里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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