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程绾绾一听这话,便立时高兴起来,几乎一转头立马就要吩咐晴云收拾东西,立刻出宫。
不仅仅是因为她思念江诀,也是因为被关在宫里好几日,她真的有些害怕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被关住的事,程绾绾又反应过来。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的人:“可是……这几日曲春宫一直封着,我们能出去吗?”
程绾绾哪里知道,把她关在曲春宫里出不去的罪魁,此时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江煜脸色丝毫不见心虚,神色没有半点变化,笑道:“臣弟都进来了,三皇嫂自然也能出去了。”
程绾绾愣了下,旋即绽开笑容来。
不过,她还是很奇怪:“七殿下,之前外面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何禁军会守在外头?”
江煜神色淡淡解释道:“是发生了一点事情。但现下情势已经平稳,三皇嫂放心吧。”
程绾绾并不怀疑眼前的人,笑着点点头:“嗯!”
她满心想着一会儿就能出宫了,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太子了,只顾着高兴,没察觉身边安王的神色,已经和以往的明朗大不相同。
正是夜里,程绾绾稍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明日白日里再出宫。
江煜说随她。
程绾绾便想还是快些出宫去,要是太子知道他回来想见她,她却还在宫里拖延睡了一觉,定又要觉得她没他那么想他了。
程绾绾又说,要同帝后说一声再离宫,江煜只说皇帝那边他已经禀报过,而皇后那边这个时辰怕是已经歇下,不好再打搅了。
程绾绾一想也是,就让晴云收拾好了之前带进宫的东西,高高兴兴地跟着江煜先出宫。
程绾绾坐着步撵与安王一路到宫门,路上她光想着就快要见到男人了,心里止不住地高兴。
还想着下次若他再出远门,她死乞白赖也一定要跟着他。这样无能为力只能胡思乱想一个人担心的滋味,她再也不要尝了。
她东想西想,便没留意到宫中的禁军防卫仍旧严密异常,路过的几座宗妇官眷们暂住的宫殿,宫门外也同样有禁军把守——那些宗妇官眷居然还在宫里。
出了宫门,便换上了马车。
江煜与程绾绾同乘一辆马车。
程绾绾这下终于有些不自在了。
到底男女有别,太子又不在,她身为皇嫂和安王坐在一辆马车里,又是夜里,实在是不妥。
不过好在晴云也在,也不算很坏了规矩。
但是程绾绾还是觉得不自在,她莫名觉得安王坐得离她好近,好像守着她生怕她突然不见了似的。
难道在这城中大街上,还有人会把她劫走不成?
程绾绾一时便有些坐立不安。
江煜察觉,看向她:“三皇嫂,怎么了?”
程绾绾愣了下,却是不好把实话说出来。
她只得别别扭扭撒谎道:“唔……没、没什么,就是座凳有些硬,坐着有些累人。”
江煜怔了怔。
他看了这位小皇嫂一眼,很快笑道:“是臣弟思虑不周。”
转头江煜便吩咐人拿来了软垫,给程绾绾垫上。
程绾绾心里一暖,方才的不适便消散了大半。
马车一路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程绾绾渐渐有些困倦。
本就是夜里,程绾绾不觉得犯困有什么奇怪,只是今天晚上她好像格外困些……
*
程绾绾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而马车里只有她和晴云两个人。
安王已经不见了。
晴云也睡着了,程绾绾把她叫醒:“晴云,晴云……”
晴云醒过来,扶着脑袋,似还觉得头有些昏沉。
程绾绾道:“走了这么久了,七殿下呢?他不带我们先回东宫收拾些东西吗?”
晴云有些懵。
她也不知道安王去哪里了,昨夜里她困得很,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晴云到底反应快些,她本来就觉得安王不对劲,这下更是戒备起来。
“太子妃……”
晴云压声正要提醒程绾绾,马车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随即车帘被一把掀开,马车外一个穿着甲胄的陌生男人,凶神恶煞地催道:“下来!”
晴云连忙将程绾绾护到身后,那凶巴巴装束像官兵一样的男人,却是没有丝毫耐心,直接伸出手,粗暴地将二人拽下马车。
两人几乎是从马车上跌下去的,刚站稳,那凶狠官兵就推搡她们往前走。
程绾绾完完全全懵了,一边被迫往前走,一边下意识打量周围,才发现她们居然是在山中。
山林幽深,长林皑雪。
全然是一处陌生的所在。
这……这是哪里?
程绾绾惊惑地看着四周,脚步慢了一点,身后凶狠的官兵立马粗暴地推她:“快些走!磨蹭什么!”
程绾绾身子轻,被粗鲁的官兵推得一个趔趄,踩着雪差点滑倒。
晴云慌忙扶住她。
官兵却不管,正要厉声再催,却被另一道声音提声压住:“住手!”
官兵见了来人,立马收敛了脸上的凶恶,顿时毕恭毕敬起来。
程绾绾扭头看过去,认出来是安王身边的贴身护卫。
她呆愣愣地看着他走过来。
林俜过来恭敬道:“属下送太子妃进去。”
程绾绾看着他没动。
晴云暗暗侧身,用半个身子将小太子妃挡住,强自镇定地问道:“请问安王殿下在哪里?这又是哪里?”
林俜没有回答。
晴云继续挡着程绾绾,也没动。
两个人对视着,像是在对峙。
过了片刻,晴云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拉。
她略微偏头看,见是小太子妃。
程绾绾轻轻扯着她的袖子,细声道:“晴云,走吧。”
晴云愣了愣。
虽然小太子妃什么也没说,但是从小太子妃那双明亮眼睛里闪动的小小不安中,晴云知道,小太子妃这是明白过来了。
太子妃一向有些胆小,晴云没想到这个时候小太子妃会开口说话。
晴云没动,林俜看了程绾绾一眼。
程绾绾顶着他的眼神,硬着头皮拉了晴云的手,对林俜挤出一个笑:“多谢你,我们走吧。”
这下倒是林俜愣了愣。
片刻回过神来,上前送两人进去。
一路往里,主仆二人终于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此处是皇陵。
算脚程,马车行了一整夜,这里应当是离寿阳最近的永安陵。
原本安王就是要在这里落葬的。
可是现在,却变成了程绾绾被带来这里。
皇陵都有守灵的卫士,这里却没有,只有和刚才那个凶巴巴的男人穿着一样的官兵。
说是官兵,其实和大邺官兵的服制有些不同,行事做派也更为凶狠,一个个看着她们的眼神都不怀好意。
这些人,不像大邺的官兵,更像是安王的私兵。
程绾绾一路腿都在打颤。她一路上都没有松开晴云的手,原本是拉着晴云,不让晴云继续和安王的人僵持,怕安王的人一怒之下直接杀了她。
但是现在,她是自己害怕。越往里走越黑、越冷,虽然壁上点着烛灯,但失去了日光,烛灯也只能照亮方寸,余下全是深不可见、漫无边际的黑暗。
两侧烛灯高悬,乍抬眼看去,像两列幽幽漂浮的鬼火,又像一双双诡异看过来的眼睛。
程绾绾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走了多久,二人被送进了一间陵室之中。
林俜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将陵室的门关上。
石门沉重沙哑的关合声之后,徒剩一室昏暗。
陵室里只有一盏长明灯悬在墙角,许久,两人才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
“啊!”程绾绾吓得闭上眼睛。
晴云赶忙将人用臂弯掩住,颤声安慰小太子妃:“没事的太子妃,只是石棺而已。”
程绾绾缩在晴云怀里,捂着眼睛,张开一条指缝这才偷偷看了一眼,看得真切了。
的确是一方石棺而已,只是上面守陵的凶兽刻得惟妙惟肖,被幽幽的长明灯一照,像是活物一般,骇人得很。
程绾绾撇了撇嘴:“七殿下在骗我们,对不对?”
晴云心里叹气:“嗯……”
程绾绾想哭:“那殿下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晴云哽了哽:“太子妃……”
程绾绾一瞬间万念俱休,本就腿软,这下顿时浑身都没了力气,直接跌坐到地上。
晴云跟着蹲下身来连忙安慰。
程绾绾的声音里委屈极了:“七殿下为什么把我们带来这里,他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晴云无法回答,只是不住地说:“太子妃别怕,别怕……太子殿下一定会来救您的。”
程绾绾忍住不哭。
其实她也不是十分害怕,只是委屈和不解。
她本来以为马上就能见到男人了。她不明白七皇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晴云以为小太子妃这般委屈难过,又害怕,定是要吓哭了。
谁知程绾绾在地上瘫了一会儿,吸了几遍鼻子,慢慢倒是稳住了气息,也没哭。
晴云微愣:“太子妃……”
程绾绾拉着她,往墙角走。
最后走到了离石棺最远的墙角,而后靠着墙角坐下来,缩成一团挤在她身边。
晴云:“……”
程绾绾看她:“挤一挤,就没那么冷了。”
如今已经是冬季,外面漫山堆雪,这皇陵里更是幽森寒寂,虽然是陵室,但别说暖呼气,连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这偌大的皇陵里头,眼下能喘气的活人恐怕就只有她们两个。
晴云也很冷,闻言也不拘礼了,和小太子妃紧紧挨在了一起。
她把小太子妃的手抓到自己掌心里,给她哈气取暖。
就这一会儿,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小太子妃的手已经冷得跟冰片子似的了。
晴云看她实在冷得厉害,便想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
程绾绾看出来她的意图,连忙反握住她的手:“别!这里这样冷,你若脱了衣裳会冻死的。”
“可是……”
程绾绾飞快打量一眼周围,没敢细看:“这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和吃的,要是没有,这里这么冷,咱们怕是挨不了多久……”
晴云没想到小太子妃这种时候还能考虑这些。
可是安王既然把她们关在这里,又怎么会给她们准备吃的喝的。
早知道,还不如关在曲春宫里好。
好歹吃穿不愁,还有暖炉烤。
但这也不是她们能选的。
晴云心里叹气,便要起身:“奴婢找找,万一有什么水和吃食呢。”
程绾绾有些怕,但也跟着起身了。
她感觉晴云的手也很僵硬,这说明晴云其实也很害怕。她不能让她一个人。
“那你找一找,我把那几个木箱子拖过来。”程绾绾道。
“太子妃拖木箱子做什么?”晴云问。
那些木箱子可能是陪葬的东西,但是都是锁着的,就算有什么用得着的也打不开啊。
程绾绾道:“拖过来围在墙角,能挡寒气,咱们挤在里头,能暖和些。”
以前她在程府没炭火烧的时候,就是和瑞雪挤在一张榻上,再把床帐捂严实,确实能暖和一些。
晴云愣了愣。
程绾绾说做便做,已经去拖箱子了。
第222章
林俜关了陵室的门出去并没有马上离去,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石门厚重,但他是习武之人,倒也听得见里头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林俜便离开。
冬月天寒地冻,山间骑马也不比马车快多少。
林俜回到宫中已经是天色擦黑。
他到奉德殿回禀差事。
江煜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俜还没回禀皇陵那边的事,江煜已经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父皇已经写好了诏书给了我。”
林俜眼中闪过意外,很快又平复,露出些微喜色:“恭喜殿下。”
江煜点点头:“永安陵那边如何?我那小皇嫂可是吓哭了?”
林俜顿了顿:“……倒没有。那位小太子妃倒是很快振作起来,还吩咐身边的侍女在陵室中找水和食物。”
江煜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林俜忍不住道:“殿下为何要把她转移到皇陵去,这样岂非分散人手。”
江煜虽然在豫州暗中豢养了几千私兵,但是之前豫州赈灾一事,他监守自盗,本想命人将赈灾银暗中盗走,利用赈灾银继续招募私兵,扩大势力,不想却不慎泄露了私兵的踪迹,以至于江诀亲去豫州。
江煜不得不重伤自身以洗清嫌疑,而他手下的一颗暗棋却又在关键时候不听从命令隐匿,竟妄图用火药将江诀炸死在豫州。
好在这件事最终没有牵连到他身上。
只是可惜,损失了不少私兵和一座制造军备的矿山。
而今他手下的私兵,远不足以和宫中不知情的禁军以及城里的寿阳军相抗。
林俜的担心也没有错。
然而江煜有自己的打算。
他道:“以我对太子皇兄的了解,他对这位小皇嫂,确有几分真心。原本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昨夜一行,倒是让我有些明白了。”
林俜却不明白。
但他也觉得,这位看起来柔弱的小太子妃和他原先所想的不太一样。
江煜也没有解释:“看来这位小皇嫂,确实很讨人喜欢,和她相处,我竟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若她不是太子皇兄的人,我还真想和她交一交朋友。”
江煜很快收回思绪:“如此想来,这位小皇嫂的分量恐怕也不轻。父皇和这位小皇嫂,也不知道太子皇兄会选谁。”
“殿下的意思是……”
江煜没答,目光望向虚空,似是感慨:“得此就要失彼,无论怎么选,太子皇兄最后都会后悔吧?”
*
两日后。
夜色深重,城中梆子响过四声,一慢三快,正是四更天,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连宫中值守的禁军此时也已经有些倦累。
这时宫墙上掠下几抹快影,为首之人身形异常高大。
黑幕般的夜色掩映下,这一行疾影飞快地奔向庆康宫。
而此时离庆康宫不远的一处僻静的偏殿之中,江煜已经静静等候多时。
他不知道江诀哪日会来,什么时辰会来,所以一直等在近处不敢松懈。这几日一直如此。
林俜快步进来:“殿下!”
江煜在坐椅上小憩,立时睁开眼。
林俜:“殿下,来了!”
江煜精神为之一振,略含倦意的眼中立时迸发出精光。
江煜立即起身/下令:“命他们准备,等太子一进殿中,立即动手!绝不能让他有脱身之机!”
“是!”
*
这个时辰,皇帝已经睡下。
但是皇帝近来浅眠,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醒过来。
龙帐四合,寝殿里只有皇帝和郭公公,和另外一个小内侍,是江煜的人,寝殿外,外殿则还有江煜留下的四名内侍。
皇帝半睡半醒间,外殿的四名内侍已经被无声无息地放倒。
接着,外殿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砰’的响了一声。
皇帝立即醒了过来。
“郭为。”皇帝压声。
郭公公就靠在龙榻边的地上睡,立即也醒过来。
而那小内侍显然有所戒备,几乎和皇帝差不多同时清醒过来,这时已经警惕地朝外殿走过去,要出去查看。
郭公公起身来,将皇帝护在身后。
只见那小内侍打开寝殿的门,刚往外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朝外看,横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来,一只手猛然砸在小内侍的后颈,另一只手同时捂住了小内侍的嘴巴。
那小内侍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人就倒了下去。
皇帝和郭公公都愣住了。
还是郭公公先反应过来,紧张至极地压低声音问:“谁?!”
寝殿门口随即进来一个人,那人只在门边便停下,让开路来。
随即,一个高大的人影快步走了进来。
所谓父子连心,皇帝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
正是江诀。
皇帝立时从龙榻上起身。郭公公愣了愣,也认出了太子的身形。
郭公公当场眼泪就落了下来:“太子殿下!”
“郭公公。”江诀走过来。
青影将寝殿的烛灯点了起来。
“父皇……”江诀脚步顿住。
皇帝眼眶泛红,借着烛光微亮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
比他想象中好了太多,至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只是人略微沧桑了些,边关战事胶着,这也难怪。
不管怎么样,只要人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好,好……好。”皇帝连说三个‘好’字,看着江诀不错眼地瞧。
仿佛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江诀却比皇帝更怔愣些,烛光亮起来的一瞬,他停住脚步,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皇帝瘦了许多,而原先只是偶尔夹杂几根白发,如今竟然两鬓全已斑白。
那略微凹陷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江诀心口骤痛。
皇帝看江诀神色,才觉自己形容狼狈,愣了愣,勉强笑起来:“朕无事。”
郭公公擦了眼泪,也赶紧解释:“太子殿下莫担心,陛下一切安好,只是……”
郭公公看了看皇帝。
皇帝面露愧疚,避过目光去不敢看儿子。
郭公公这才把皇帝写下退位诏书、立安王为继之事告知江诀。
皇帝正是为了这件事,被迫给逆子写完诏书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
江诀心中戾气翻涌,未想江煜竟将父皇逼至此等境地,他只恨不能现在立刻杀了他,以平心头之恨。
更别说江煜为了假死,在边关战场上所害为他枉死的三万将士和无数因战火或惨死或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
不过眼下却不是说事的时候。
郭公公压声道:“殿下,您带了多少人来?这庆康宫是外松内紧,怕是暗处还有不少安王的人,殿下还是快带陛下先到安全的地方吧!”
江诀神色动了动,却似乎并不着急:“雪夜风寒,劳郭公公给父皇简单收拾一下再走吧。”
郭公公心想也是,陛下年纪大了,这要是冻上一夜,怕是要大病一场。
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还经得住一场大病。
郭公公应是,二话不说连忙给皇帝穿衣收拾。
不过片刻便收拾好,青影吹了寝殿里的烛灯,领头出去。
外殿里,还有七八个暗卫,看见皇帝,皆无声行礼。
一名暗卫上前,越众出去,率先出殿查看外头的情况。
然后他刚出去,殿外黑暗之中‘嗖’的一支利箭霎时直射过来!
青影眼疾手快,立即腕手一翻,一枚燕子铛飞掷出去。
燕子铛撞上箭尖,将箭撞歪了去。
那当首的暗卫也反应极快,抽身一旋便也躲开,随即立即退回殿中。
箭未射中人,但庆康宫外下一刻骤然明光大亮起来。
细一看,原是点起了火把,将外头照得直如白昼。
皇帝和郭公公俱是愣住。
皇帝回过神:“诀儿,有埋伏!快走!”
皇帝拉了江诀一把,却没拉动。
江诀道:“走不了,父皇,现在内殿窗外也一定早就被弓箭手团团围住。”
皇帝愣住。
“江煜这是知道孤会来,在这里等孤。”江诀冷道。
江诀将插在殿侧的箭拔了下来,隔着门,抬手用了内息一掷,只见那利箭直接射穿了屏门出去。
旋即外头便痛叫了一声。
江诀命暗卫直接打开门。
皇帝还来不及劝阻,暗卫听令行事,立即将门打开了。
门外,隔着半座庭院,江煜从弓箭手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江煜脸上带着笑意,看见江诀冰冷的面容时,脸上的笑略微滞了滞。
“你在等孤么。”江诀冷眼看着他。
江煜恢复了平和的笑意:“三皇兄,好久不见了。三皇兄看来早就知道这里会有埋伏,可三皇兄还是来了。是因为三皇兄自信不会被擒,还是父子情深,无论什么结果,三皇兄也要冒险一试呢?”
江诀高大的身影穿着玄衣,将他锋利的面容衬得越发冰冷,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睨来。
他嗤笑一声:“你很好奇么?说这些酸言酸语,你到底是想夺位,还是想争宠?”
这句话旁人听不懂,却正戳在江煜的痛处。
林俜便看见自宫变以来一向冷静从容的主子,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竟然裂开来,露出阴涩的嫉恨来。
林俜愣了愣,回过神待细看,江煜却已经重新收敛好了表情。
但是江煜心里的裂痕却无法平复,是以他像是不服气一般,夺了一旁弓箭手的弓箭来,拉弓上弦,动作极快地朝着江诀一箭射过去。
江诀就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飞箭疾至,皇帝顿时着急。
眼看利箭将至,一旁的青影手起刀落,‘铿’一声,那利箭被当空斩断,飞落一旁。
从始至终,男人站着,没有动过分毫。
即便是箭快到脸上之时,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江煜咬牙。
江诀这副姿态,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他何其轻视于他,他射过去的箭,他甚至不屑于躲开,只需要他的属下便足以应对。
林俜听出来主子气息不对,分明被太子激将住了。
他心中暗道不好,便要提醒,那头太子却伸出手,沉声道:“拿弓箭来。”
第223章
江诀这话自然是对江煜说的。
江煜明白,林俜也明白。弓箭手们却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谁会给敌人送弓箭去?
谁知下一刻他们的主子就下令,让身侧的弓箭手给敌人送弓箭去。
这边的弓箭手个个迷惑。
林俜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劝阻,但看了眼江煜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弓箭手送弓箭过去,小心翼翼,生怕敌人突然动手,把他的性命也留下。
这名弓箭手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弓箭递过去,太子却看也没有看他,高大的身形挺拔冷然,明明一个眼神都没有看过来,却让他顷刻间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压迫。
弓箭手匆匆退回。
江诀拿了弓箭,薄唇冷冷地勾了一下。
然后,他就像刚才江煜那样,拉弓上弦,将箭对准了江煜。
不同的是,刚才江煜的动作很快,但是现在江诀的动作却很慢。
不疾不徐,好像就是为了要让对面的人看得更清楚分明一些。
箭矢所指,江煜的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他身旁的林俜和护卫还有弓箭手,全都戒备紧张起来。
尤其太子那般从容不迫,不紧不缓,反而让人不敢轻视这一箭。
江煜虽然面色未动,但是心里也不由提起来了一点。
隔着庭院,江诀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凉薄的嗓音里含着冷峭的讥讽:“七弟,看好了,孤最后再教你一次。”
话音落下瞬间,长箭离弦,破空之声‘嗖’地划过。
那箭影快到几乎看不清,而其中蕴藏的力道,更是雷霆万钧。
却说当时,江煜并没有意识到,他也像刚才江诀一样,站着并没有动。
林俜全神戒备,箭至眼前,他立时抬手挥剑挡去!
‘铿’一声!
那箭竟没被挡开!只是略微偏了一点,却仍旧朝着江煜的面心直射过去!
林俜的剑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给震开,若非他有所戒备,剑都要震得脱手。
可即便如此,这一挡林俜用尽了全力,反震的力道之大,仍震得他整个手腕发麻。
但是林俜却顾不上,急喊道:“殿下!”
江煜也是始料未及,极快地旋身躲开,却到底是慢了一瞬。
脸上划开一道灼痛,箭矢擦过,江煜脸侧被拉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鲜血顷刻淌出。
而擦过去的劲箭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在江煜旋身躲开之后,直直地插进了江煜身后护卫的眉间。
倒霉的护卫圆睁着眼倒下。
周围众人一片低声惊呼。
这场面出乎意料,江煜看着倒下的护卫,一时有些怔愣。
林俜过来,赶紧递出一方帕子。
江煜回神,这才想起脸上的伤,接过帕子擦了血,他脸色有些难看,将帕子直接丢在了地上。
江煜抬眼看过去。
江诀看着他,似笑非笑。
江煜心中一时羞辱和嫉恨交织。
江诀的声音隔着庭院和风雪送过去,他笑着,声音却极冷:“孤忙于朝政,骑射有所疏忽,七皇弟清闲享乐,怎么射术也一点长进都没有。”
江煜明知江诀是在激将他,可是胸腔中的不甘却无法克制地翻涌起来。
江煜冷声:“哼,臣弟向来是比不得三皇兄的。”
江诀冷笑一声:“是么?还是说,七皇弟装模作样惯了,早把以前太傅教的东西忘记干净了。骑射是,做人也是。身为大邺皇室,受大邺百姓供养,却为一己之私,将边关无数无辜百姓陷入战火,更害死数万赤心报国的将士。江煜,你还有何脸面站在孤的面前。”
江煜神色阴鸷,再没有笑意,盯着江诀目光如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收敛了眼底恨意。
江煜:“三皇兄,无论你站在这里如何慷慨陈词,今天,你都逃不掉了。”
“孤为什么要逃?”江诀讥笑,“你这乱臣贼子都不逃,孤逃什么。”
江煜扯动嘴角笑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三皇兄,等你死了,臣弟会做一个好皇帝,也会好好照顾父皇。父皇往后,就交由臣弟为他颐养天年吧。”
江煜说完,再不与江诀多说,挥手下令即刻动手。
庆康宫顿时乱起来,箭矢声、刀剑声、喊杀声响成一片。
江煜自知不是江诀的对手,没有上前和他动手,而是让手下武功最出色的护卫上前围攻。
而林俜则牵制住青影。
庆康宫里厮杀成一片。
雪夜风嚎,本该静谧的宫夜,这一夜却注定不会平静。
江煜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江诀即便被一众护卫围攻,仍旧丝毫不落下风。只是这种情况下,时间久了,他也必定力竭。
江煜原本就没指望能直接生擒他,他手下最精锐的护卫分作三批人马,有两批人都在这里。
轮番上阵,总有江诀坚撑不住的时候。
而且,这种情况下江诀也可不能速战速决带走皇帝。
是以只能耗着。
江煜不急,耗下去,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约摸两刻钟之后,江诀带来的暗卫被流矢所伤,死了两个重伤一个。
而弓箭手被暗卫杀了一批又一批,却不断又有人补上来,仿佛杀不尽似的。
江煜一直在旁,这么久了,江诀和他那些暗卫倒还撑得住,只是这样撑下去并不是办法,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半点撤退暂避的意思?
他们好似都在心无旁骛地打斗。
江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仓皇地跑过来,挤过弓箭手过来,人未到跟前,口中已经急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江煜神色陡变:“怎么了!”
来人身着一身禁军服制,脸上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血迹。
急喘了口气赶紧道:“殿下!禁军叛变了!他们突然动起手来,我们的人都被杀了!”
就像皇帝说的,江煜不可能控制所有的禁军。
实际上,他也确实只控制了禁军之中的几个副统领。
但是皇帝和皇后都在他手里,余下的禁军不知内情,只知道听从上峰命令,是以只要帝后在他手里,禁军实际上也就是为他所用。
这么多日来,也确实如此。
个别不听从命令、意图查验圣谕和皇后诏令的人,都被杀死。
可是现在,禁军突然叛变了。
江煜还未反应过来,外围突然传来厮杀声。
江煜抬眼一看,禁军已经杀过来了。
来禀报的人忙道:“殿下!快走吧!他们杀过来了!”
江煜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面上显出怒色:“走什么!只要拿下太子,禁军自然不敢再动。”
可是太子哪里是一时半刻拿得下的。
禀话之人心里这么想,却是劝不动江煜。
江煜执意不肯走。
局势不过半刻就逆转过来,江煜和他的人被禁军和江诀的人里外夹击,进退不得。
禁军的人数比江诀带来的暗卫要多得多,禁军一攻上来,江煜的弓箭手就再发挥不了作用。
庆康宫这边的压力顿时小了一半,很快就逆转了攻防。
又一场厮杀下来,江煜彻底落入颓势,被围击在中间。
原本围攻江诀的护卫,死了几个,伤了几个,余下七八人这时全都撤回江煜身边,拱卫在他周围。
正是雪夜,寒风如刀,众人身上却都一身热意。
江诀隔着风雪和人群看向江煜:“江煜,还不降?”
江煜已落入劣势,这时候却反而比方才更冷静些。
江煜满不在乎地一笑:“三皇兄,臣弟还远不到降的时候呢。”
江煜扫一眼外围的禁军:“我的确没想到,皇兄今夜竟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派人收回禁军。”
江诀看着江煜,语气淡漠:“是谁告诉你,禁军需要孤派人去收的。”
江煜愣了愣。
江诀朝他走过去。
有反兵和护卫挡在前头,江诀不需要动手,被青影和暗卫一一剪除。
很快围成一圈的私兵不得不让开一条血路来,江诀走到近处,与江煜隔着三五步对望。
江诀沉声道:“在去肃州之前,孤便察觉了你的狼子野心,只是肃州战局危急,孤不得不亲自率兵前往。但在离京之前,孤早已对禁军做好调配。你以为他们是在为你巡防宫禁,然则他们替你看守宫妃官眷、宗室朝臣,其实是在替孤保护他们的安全。”
江煜愣住。
这不可能!
若是太子早知道他要夺位,为何要把宫城白白送给他之后又再来夺回去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好在江煜生性谨慎,也早有防备:“……三皇兄,你安排解救宗室朝臣的禁军,还没有来回话吗?”
江煜并不相信禁军,所以,今晚他囤集的私兵,也分作了三处,一处在这里,另一处早就抓住了朝臣和宗室。
一旦这里失手,那边就会动手杀死所有朝臣和宗室。
江煜有些灿然地笑起来:“臣弟这里失手,那些朝臣和宗室,可就要为臣弟陪葬了。不知道没了臣子的储君,还做得成么?”
“江煜!”江诀沉下声,“皇亲宗室也是你的宗亲,你倒是狠得下手!”
要是朝臣宗室尽皆被屠,那大邺的朝堂必定会有一场大的动荡要发生。
江煜却毫不在意:“三皇兄真冷静,皇兄还不去救他们吗?”
说话间,远处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震而来。
这动静巨大,绝非是分散宫中的禁军。
江煜困惑地看过去。
远处,渐渐有火光靠近,随即一队长不见尾的戎装军走了过来。
大邺军制,禁卫军、各地方官兵,还有驻扎各地的五营军,对应装束皆有不同。
而远处走来的那些,看装束,竟是本该远在蕲州的五营安西军。
安西军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而安西军的领头之人,更是让江煜大吃一惊。
竟然是本该已经死了的勇毅侯次子,秦昭!
第224章
即便是刚才没能拿下太子,即便是禁军突然倒戈,都没有秦昭的出现让江煜感到震惊。
若说刚才他对太子事先就知道他谋图政权的说辞还有怀疑的话,秦昭的出现,却是让他心里的怀疑不得不打消了大半。
秦昭没有死。
他带着安西军出现,就说明太子确实对今日的情形早就有所应对。
虽说自来举事都是九死一生,但是江煜原本对成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眼下,他却是突然有些动摇了。
江诀将他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早在豫州之事后,孤便起了疑心,命秦昭担任送亲使一职,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原本他会在回程的路上遭遇‘匪寇’,自此失踪,暗中去查明豫州的粮食布匹究竟被运去了何处,背后又是何人主使。”
说话间,秦昭已经过来。
朝江诀行过礼之后,秦昭接过话道:“只是不想,我去的路上就出了事,于是我将计就计,假死脱身,为的就是查明安王殿下您利用淀河水运,将豫州及周边粮食布匹运往肃州,在肃州与瓦剌人交易,换取军备马匹,以图谋逆的罪行。”
江煜目眐心骇,愣在原地。
秦昭又拱手朝江诀道:“殿下,秦昭幸不辱命,已经查明了豫州赈灾银失窃的全部真相,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安王与瓦剌勾结,谋逆作乱的一应证据。还有……”
“臣奉旨提调安西军回京之时,殿下交由臣调度的探子传信给臣,说是在达乌图似乎有人见到过五公主。”
“昌乐?”江诀也未料,“她在瓦剌境内?”
“可能是。臣进京之前已经派了人手去达乌图,应当这几日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好。”江诀道。
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之色,昌乐还没有死,这是个好消息。
但是对江煜来说,刚才秦昭说的话,可就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了。
安西军都来了,江煜便明白,他大势已去。
不过,他还不算彻底的输。
这种时候,江煜还笑得出来:“三皇兄能逃过臣弟设下的天罗地网的截杀回京,臣弟就想到,三皇兄手上一定有什么臣弟不知道的藏兵。否则只凭三皇兄身边那二十几个人,根本不可能抵得过臣弟派出去的十倍之数的杀手。”
“你还笑得出来。”江诀嫌恶看他,“你早想到又如何,还不是一败涂地。”
“是吗?”江煜看向秦昭,“秦二公子,你方才带着安西军解救宗亲朝臣和那些官家女眷的时候,可有看见太子妃?”
秦昭愣了愣。
他确实没有看见。
江煜露出满意的神色:“三皇兄,你救了父皇,可就要失去你那位天真善良的小太子妃了。宫城里乱了这么久了,算算时辰,我那位可怜的小皇嫂,这时候恐怕正面对着屠刀了。她一定恐惧至极,却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三皇兄去救她吧?”
*
永安陵。
“殿下!殿下!江诀!”
“太子妃!太子妃!”
程绾绾一下子睁开眼睛,晴云正在她身侧摇晃她。
程绾绾神思混乱,微微张着嘴巴喘气,一时没说话。
晴云担心道:“太子妃是不是做噩梦了?”
晴云摸了一把,程绾绾额头上出了许多的冷汗。
一醒过来,这冷冰冰的陵室就透进身体刺骨的寒。
程绾绾又出了一身汗,这一冷,更是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她这才呵气成雾道:“晴云,我没事……我只是梦到殿下了……”
晴云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们被关在这陵室之中已经两日,两日不吃不喝倒不是大事,只是没力气,但是偏偏现在是冬天,这里太冷,没有吃的,身体已经快扛不住这里的寒气了。
晴云还是挤出话来安抚小太子妃:“太子妃别多想,如今京里出事了,太子殿下得到消息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太子殿下一定会来救太子妃的。”
“我相信他呢。”程绾绾小声道,因为冷而缩成一团,挤在晴云身边。
她的声音却乖乖的,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惊慌。
程绾绾道:“我方才做梦是梦到殿下出事了……”
她不是梦到自己要死了而害怕,在呼喊着殿下救她。
晴云愣了愣。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晴云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妃娇弱,怕是会撑不住。不论是身体上的撑不住,还是精神上的撑不住。
可是两天下来,晴云完全不担心了,只是很心疼。
头一天晚上冷得厉害,饶是晴云都有些受不了,但是小太子妃这般柔弱娇贵,尽管也冷得发抖,却是一声都没吭。
看她冷,小太子妃还主动说前半夜她来守着,夜里不能两个人都睡了,不然万一太冷都冻得失去知觉睡死过去,那可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晴云知道小太子妃在程家的待遇,经过这回,晴云更是可以想到小太子妃以前在程家受了多少苦。
昨日夜里的时候,小太子妃还同她讲,说皇陵比程府的屋子好多了,至少不漏风,有年冬天刮大风,程府住的屋子窗户破了,府里一直没人管,那年特别冷,比皇陵里冷多了。
但是她都挨过来了,所以这次,她们也一定能挨过去。
晴云听得心里难受,这种时候,小太子妃还在安慰她。
所以这时候,晴云心里虽然有些绝望,但是也安慰小太子妃道:“太子妃想什么呢,太子殿下当世无双,怎么可能出事。”
程绾绾笑起来:“嗯,你说得对!”
晴云用袖子给程绾绾把脸上和下巴的冷汗擦了,擦完道:“适才奴婢听见外头好像有什么动静。”
陵室里头黑乎乎的,只有一盏长明灯,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晴云大致算着时辰:“现在约摸已经又是夜里了,再有一两个时辰该天亮了。”
“那你睡吧。我睡好了。”程绾绾道。
“奴婢先不睡,方才外头好像有什么声音。”晴云道。
晴云这话才落,死寂了整整两日多的陵室,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晴云和程绾绾俱是愣了愣。
脚步声很近了,不止一个人,纷纷杂杂。
随即,似乎是响起了什么机关的声音,而后陵室的石门突然间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响动。
然后,陵室的石门开了!
外头的人举着火把,亮如白昼,两个人躲在堆起来的木箱子后,朝外头看过去,眼睛都被亮光刺痛了一下。
闭了闭眼又再睁开。
石门外的人已经走进来。
晴云愣住。
进来的是一个粗壮魁梧的人,虽然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清清楚楚能看见,那人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刀尖还在淌着血!
第225章
庆康宫。
江煜的话说完,秦昭已经悬起心,连忙看向太子。
江煜也看着江诀。
江诀神色有些沉凝,却没有起多少波澜,与其说他是沉重,不如说是压着怒意。
江煜嘲弄看好戏的神色滞了一滞。
倒是秦昭有些着急:“殿下,臣确实没有看到太子妃!”
“孤知道。”江诀道。
江煜和秦昭都愣住。
江诀低声:“孤知道她在哪里。”
秦昭眨了眨眼。
江煜没听清这句,但也猜到。
他看了江诀片刻,突然笑起来:“好!好!江诀,你果然最像父皇。你和父皇一样,看似专情,实则无情。我以为你多在意那小姑娘,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你明知道她在何处,却竟然将她弃之不顾。你自己亲自来庆康宫救驾,秘密调来的安西军去救那些宗室朝臣和官眷,那你派了谁去救那小姑娘呢?”
江诀一阵烦躁。
他不想再从江煜口中听见有关小太子妃的任何话。
江诀直接没理会江煜,命秦昭收整安西军、重整宫城防卫之后,直接下令,将江煜拿下。
他没再和江煜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江煜看他走,大喊:“江诀!江诀你站住!江诀!父皇!我要见父皇!”
他的声音被兵戈声掩盖,但很快兵戈声也平静下来。
江煜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安西军和禁军不同,都是在大小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悍将,很快就结束了战局,重新掌握宫城。
江诀安置好皇帝,解除后宫封禁后,就把宫里的事都丢给了秦昭和皇后。
他匆匆往宫外去。
青影从宫门方向过来。
江诀看见他,问:“太子妃呢?”
*
永安陵。
石门大开,提着刀的壮兵进来,晴云几乎是想也没想,第一时间就拖着小太子妃将身形低下去,免得被进来的人看见。
程绾绾都没看清门口什么情况,就被压了下去。
但她识趣地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进来的壮兵确认陵室内没有伏兵,立马禀报,而后举着火把的兵士进来,将整间陵室照亮大半。
二人藏身在昏暗的墙角,晴云从箱子的缝隙间看出去,被眼前所看到的人吓了一跳。
来的人竟然是晋王!
晴云一时愣住。
程绾绾也看清了人,来的人竟然是八皇子江丞!
她大松一口气,心想得救了,不用死了,她又有机会见到男人了。
但是一旁晴云没有出声,程绾绾便也跟着乖乖没有作声。
晴云心中却是念头百转。
好消息是,来的人不是安王之前留下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而是晋王。
坏消息是,来的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晋王。
帝都局势陡变,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皇子都是不可信的。
晴云念头飞快转动时,那边当首进来的壮兵看了一圈没看到人,正在禀报江丞。
眼看晋王要下令搜寻,电光火石间,晴云压声对程绾绾说了句‘别动’,然后便自己突然站了起来。
这动作立马惊动了兵士。
“谁?!”
晴云忙道:“晋王殿下,是奴婢!奴婢是太子妃身边伺候的晴云!”
晴云撇下程绾绾,独自一人从箱子后面走出去。
江丞看着她走过来,待火把照清楚晴云的脸,江丞记起来,似乎确实是那位小皇嫂身边的侍女。
江丞看*了一眼晴云背后她走出来的那片昏暗,问道:“小皇嫂呢?只有你在这里?”
晴云咽了咽口水,两天未进水米,又受了冻,她嘴唇干枯而发紫。
但她还是维持着东宫女使的体面,仪礼端重道:“回禀晋王殿下,奴婢与太子妃并不关在一处……敢问晋王殿下,太子殿下可回来了?”
江丞身量更高,闻言,略微压低眼打量她,朝晴云背后又看了一眼。
“太子皇兄回来了。”江丞道,语气微妙,“怎么,你在怀疑本王?”
晴云脸一僵:“奴婢不敢……”
江丞轻嗤了声,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什,递到晴云眼前:“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
晴云下意识看过去,是东宫的令牌!
这是太子殿下的令牌!
江丞把令牌收回怀里:“现在可以告诉本王皇嫂在哪里了?”
晴云这下相信晋王了,这令牌是信物,是太子殿下让晋王来救太子妃的!
这回她们是真的得救了!
晴云忙转身回去:“太子妃!快出来吧,没事了,安全了!”
程绾绾躲在墙角,这时候才站起来。
刚才晴云和八皇子的话,她都听见了。
太子回来了,江诀回来了!
程绾绾又冷又饿,冻得脚丫子都是木的,她明明是高兴的,但是听见晴云叫她,她一站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委屈也立马跟着冒了出来。
顿时眼眶就湿乎乎的了。
程绾绾赶紧应声,吸吸鼻子把眼泪忍着。
江丞没想到小太子妃就在这里,没好气地看了晴云一眼,晴云这会儿没工夫留意到晋王的眼神。
而江丞也顾不上追究,赶紧过去。
“皇嫂……”江丞拿着火把过来,“皇嫂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了?”
火把照过去,程绾绾已经从堆起来的木箱子后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脸蛋也白净,连一点脏污都没有,只是冻得过分白,便显得极其孱弱。
江丞乍一看见这白刷刷的小白脸蛋,都愣了一下。
程绾绾眼泪还没忍住呢,正咬着嘴唇把眼泪往回憋。
一副表情看上去,简直可怜得不能再可怜了。
江丞饶是不吃这套,也被小太子妃眼巴巴地仰望着他的大眼睛看得心软。
江丞叹口气,赶紧道:“没事了皇嫂,外面的叛军都已经被尽数拿下,现在皇嫂安全了。”
江丞以为程绾绾这两日一直是这般可怜见的模样,担心害怕、以泪洗面。
晴云却有些呆。
两天多被关在这阴森的陵室里不见天日,没吃没喝,都没见小太子妃这副模样,眼下得救了,小太子妃倒一下子支撑不住了。
如此说来,之前其实小太子妃也只是在强撑吧,还那么努力地安慰她……
晴云心里怜惜得很,又觉得小太子妃憋眼泪的模样有些好笑。
晴云心道她要是把陵室里小太子妃坚强镇定的事迹说出去,保管没人信。
别说晋王不信,晴云现在看了小太子妃的模样,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程绾绾努力把眼泪忍住了,见八皇子和晴云都怜惜地看着她,好像生怕她哭,程绾绾又很努力地笑了一下。
“八殿下,你来了。”程绾绾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江丞叹气:“臣弟来了。没事了,皇嫂。”
程绾绾点头,又吸了吸鼻子,才略低了声气儿问道:“太子殿下回京了吗?他、他也来了吗?”
江丞看着小太子妃,莫名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怎么说好,但也只能实话实说:“皇兄回京了。只是要收复宫城,不能亲自来接小皇嫂。”
程绾绾点头。
她不在意这个:“那、那他受伤了吗?”
江丞愣了愣,神色无比缓和:“宫城那边的具体消息臣弟还不知,但宫城已经重回皇兄手中了,皇兄应当是无事的。”
程绾绾顿时松了口气,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江丞也跟着笑笑:“陵室阴冷,臣弟先带皇嫂出去。”
“好。谢谢你,八殿下。”程绾绾乖乖道。
*
“殿下,晋王殿下自永安陵传回消息,太子妃已经救出来了,所有的乱军也已经全部拿下。多数被杀,余下的一个不漏,全都抓了。”青影回禀道。
江诀听见小太子妃无事,顿时松了口气:“好。永安山幽僻,要仔仔细细地再全搜一遍,谨防有漏网之鱼。”
“是!”
缓了片刻,男人又低声:“……她可有受伤?”
青影:“……”
青影颔首:“应当是没有。若风不是带着人一直暗中跟在太子妃身边保护吗?”
不说若风还好,一说江诀的表情立即有些冷下来。
“他能顶什么用,护人都护不好,让安王把人转移到了皇陵。”
青影心道这回若风回来交差,怕是又要挨罚了。
“太子妃现在到哪儿了?”男人又问。
青影忙道:“已经在回城路上了。只是皇陵离城中太远,坐马车回来怎么也要五个多时辰。太子妃在皇陵里被关了两日多了,安王连水都没给留点,太子妃怕是身子有些撑不住,马车也不好太匆急,大约要明日才能回来了。”
江诀没说话。
青影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也没再说。
过了禹建门,男人脚步径直往宫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青影赶紧道:“殿下!朝臣和宗室还在曲武宫和丘尚宫等着见殿下呢。”
宫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过数日之间,权柄几次移易,现下虽说明面上是逆乱平定了,但是见不到太子,他们都无法安心呐!
江诀自然知道。
但是他脚步仍是未停:“带他们去见父皇。见到父皇,他们自可放心。”
“那殿下……”
“去备马。孤要去接她。”
第226章
出来皇陵,外面天光已然亮起来。
朝阳初升,只是因是冬季,日头蒙着一层雾似的,并不很亮。
但是映着积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四下看已经十分亮堂了。
山里冷得很,虽然准备了马车,但是皇陵外头有几段长阶,马车上不来。
程绾绾只能一路跟着江丞走下去。
晴云虽然刻意挡着她的视线,但是程绾绾还是看到了地上到处都是的血迹。
之前来的时候,这里凶神恶煞的壮兵不少,要救出她们,肯定免不了一场恶战。
这些血迹,有些是作乱的乱军的,有些是来救她们的人的。
晴云挡着是怕小太子妃见了这么多血感到害怕,但是程绾绾并没有那么怕,她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所以也没怎么看,她就垂下眼,只盯着脚下的路了。
山里积雪很深,不过几段长阶被很多人踩过,已经没有很多雪了,但是踩实了的雪半融半结冰,更是溜滑。
江丞倒还好,晴云扶着小太子妃却走得很慢,怕她摔着。
于是走了半天才到马车。
外头比皇陵里头还冷,晴云的鼻子都要冻掉了,赶紧扶着程绾绾上了马车。
一进马车里,一副暖意就扑面而来。
马车里准备万全,不仅准备了厚厚的褥子垫在座凳上,还准备了斗篷裹身,还有干净的鞋袜,用来换下湿的鞋袜。
马车里连火盆都准备了,暖烘烘地烧着。
晴云跟着进来,也看呆了。
江丞没有跟上来,他站在外面,语气温和道:“皇嫂将湿了的鞋袜都换了吧,回去寿阳城还要五六个时辰,穿着冷冰冰的湿鞋袜难受,也容易着凉。”
晴云撩开车帘,程绾绾探出脑袋来:“多谢八殿下,那你……”
“臣弟在外面等一等,不妨事。”江丞拍了拍身上的厚斗篷,温和笑笑,“臣弟穿得厚,不冷。”
程绾绾也浅浅地笑笑,点点头,放下帘子换鞋袜了。
换好鞋袜,江丞才上来。
山路不好走,便只准备了一辆马车上山,三人共乘。
马车里也准备了晴云的鞋袜,都是她们自己的东西,应当是从东宫里带来的。
两个人捂进斗篷里,坐在厚厚的褥垫子上。
等身体暖和过来,马车已经在路上。
程绾绾道:“多谢八殿下,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好生细致……”
江丞闻言,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只笑笑没说话。
片刻,江丞才道:“皇嫂还冷不冷,冷的话还有几张驼绒毯也带着,再垫一些。”
马车里有火盆,又是斗篷又是褥垫,早就不冷了。
再捂该捂出汗了。
程绾绾看八皇子热得都把斗篷解下来了,她忙摆手说:“不冷了!已经很暖和了!”
江丞笑:“那就好。”
程绾绾却听他说起再垫一些驼绒毯的话,一时间想到了两日前来这里的时候,
低头默默不语起来。
江丞擅长察言观色,看出来小太子妃的神情郁郁,便问道:“皇嫂,怎么了?”
程绾绾回过神来,表情愣了愣,声音一时低了好大一截,细声细语地说道:“我想起来七殿下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他听我说座凳太硬了,还叫人拿了软垫给我……”
那时候,程绾绾心里暖呼呼的,觉得七皇子人很好,没有嫌弃她矫情,还笑眯眯地叫人给她拿软垫。
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后面的事。
明明在马车上还笑意朗然,给她拿软垫的人,转眼就把她和晴云关在漆黑阴冷的陵室,要把她们活活关死在里面。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变了呢?
之前安王府小婚宴的时候,安王多好啊,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也多好啊……
程绾绾这么一说,整个马车里都沉寂下去。
江丞也不笑了,低头也跟着默默不语起来。
虽然说眼下乱局已经基本平息,但是这场阴谋带给所有人的影响,还远远没有那么快结束。
江丞也在想,他这位一贯嬉闹没个正形的七哥,怎么有朝一日,突然就成了谋逆作乱的逆贼了呢?
马车里三人各有感慨,都沉默下去。
*
在阴森森又冷得冻骨头的皇陵里,程绾绾和晴云两个人都没怎么睡。想睡也冷得睡不安稳。
是以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坐了半个时辰,晴云还撑着,程绾绾却是毫无戒备地睡着了。
这一睡,程绾绾从早上睡到了差不多快午时。
马车已经到了永安山下,上了官道。
程绾绾迷迷糊糊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她睁开眼睛来,才发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而八皇子也不在马车上了。
程绾绾立马醒过神。
好在晴云一直是醒着的。
程绾绾赶紧问:“怎么了?”
“好像是有人来了……”
晴云话没说完,两个人就听见马车外面将士们整齐划一、震天作响的声音——
“参见太子殿下!”
甲胄哗哗,外头众人齐齐跪下行礼。
这动静巨大,直将马车里的两个人都震住了。
半天,晴云才又惊又笑道:“太子妃!是太子殿下来了!”
程绾绾呆愣愣的,嘴巴惊得微微张着都忘了合拢,耳朵根本不在听晴云的话了,竖起来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晴云赶紧带着小太子妃出去。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雪了。
才出马车,程绾绾站在马车上,就看到了男人。
时隔四个多月,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年那么久了。
男人一身玄袍,外头罩了件槿紫披风随意系着,不知道他骑了多久的马赶过来,肩上积落了一层薄雪。
边关苦寒,去是尚是夏末初秋,回来却已是深冬。
他没怎么黑,只是瘦了许多,高大的身形越发显得凌厉,自风雪中向她走过来,目光灼烈又温柔。
他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天地万物都化为虚有,他眼中只有她。
程绾绾眼眶有些发涩。
她怕自己哭,刚要垂下眼睛,就看见了男人披风的衣摆上沾着的血迹。
她目光定住,看了两瞬,目光移回男人的脸上。
江诀也看着他的小太子妃。
在边关遥隔千里,他都不曾这样度日如年过,反而是暗中回京之后的每一日,他都觉得煞是煎熬。
忍了这么久,他再也等不了,骑了几个时辰的马冒着风雪,也要来见她。
哪怕只早一日见她。
江诀顾不得还跪在地上的众人,步子起初还沉稳,后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疾奔起来。
他心心念念的小妻子,这回真的是在眼前,而非是在梦里了。
男人走得愈快,程绾绾看见男人这样急不可待地过来,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
江诀脚步顿时一慢,愣了愣。
然后他立即走得更快。
到了马车旁,他仰首看着自己的小妻子,二话不说抬手抱了程绾绾的腿,直接把程绾绾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程绾绾低呼一声。
江诀把人抱进怀里。
程绾绾比男人矮得多,他把她抱下来,她的脚都没落地,就这么悬空被男人抱在怀里,紧紧拥着。
“绾绾……”
她听见男人唤。
耳边只有男人低低的声音和风雪声。
程绾绾环着男人脖颈的两只手臂,听见这声有些沙哑的‘绾绾’,才像是神思终于归位。
她的手臂这才慢慢带上了力气,一点一点,回抱紧了男人。
两个人紧拥着。
程绾绾小脑袋抵靠在男人颈边,轻声轻气:“殿下……”
叫完,她把手臂收得更紧些,软软的唇抵在男人耳边,又唤:“江诀……”
江诀臂弯收紧,几乎把小妻子揉进身体里。
这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填满他的胸膛还不够,光是她叫出他的名字,他就感觉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他全身心都在渴望她,思念她。
两个人紧紧抱着,不知道抱了多久,听到身旁咳了一声。
江诀这才回过神。
在旁边站了半天的江丞:“……”
“皇兄。”江丞往旁边看一眼示意,提醒江诀。
江诀这才想起来众人还跪着在行礼,他惊觉,略不自然地轻咳了声,赶紧让众将起身。
江诀又嘉勉一番,赞许这回永安陵的平乱做得极好。
说话时,他也没放下小妻子,用披风罩着小妻子抱在怀里。
等说完嘉勉之词,闷在披风里的程绾绾早就红透了脸。
怎么不先放她下来,抱着她说这样许多……真是不好意思……
但说完,江诀也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还在和晋王说话。
程绾绾被小孩子一样抱了半天,久别重逢的欢喜加上羞涩,让她心情有些难以平复。
她往男人颈边拱了拱,小声埋在男人胸口哼出几个字来。
“殿下,冷……”
其实也不是冷。
但江诀听见,立马把披风裹得更严实,对江丞道:“这些事等回城再禀吧。”
他看一眼怀里埋着小脑袋的小妻子,对江丞道:“孤现在有正事。”
江丞:“……”
江诀说罢,抱着小妻子跨上马车。
江丞:“咳,那臣弟?”
“你不是骑马来的么。”江诀回头睨他一眼。
江丞:“……”
第227章
江丞虽然的确是穿得厚实,但是现在又开始下雪了,回城骑马寒风扑面未免太冷,能坐马车当然更好。
但是现在显然没指望了。
江丞无可奈何,暗暗将江诀腹诽一通,也只能去骑马。
晴云自然也不能继续在马车里了。
好在她会骑马,虽然骑得不怎么样,但是风雪交加,行军速度不会太快,倒也无妨。
而进了马车里的两个人,久别重逢实在不易,此刻也顾不得外头了。
江诀抱着小妻子进了马车,暖意立刻包裹上来。
江诀抱着程绾绾坐下,才将披风撩开:“还冷吗?”
他低头问埋在胸口的人,程绾绾依旧埋着脑袋,把脸捂在男人怀里,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江诀愣了愣。
他目光无声垂落,这才发觉怀里小妻子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着。
这种颤抖很是细微,仿佛很努力地克制着。
江诀愣了两瞬,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霎时间从染着风雪的微寒,变得无比缓和温柔,目光中满是怜惜。
他抬手,修长手指轻而缓地探进怀里,摸索着很容易就摸到小妻子圆圆小小的下巴,然后慢慢往上抚摸。
果然摸到一片湿润。
江诀没作声。
他轻轻喟叹一声,继续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擦着小妻子湿乎乎的眼泪。
他擦了没两下,怀里的颤抖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克制不住似的,越发颤抖得厉害起来。
很快有呜呜咽咽的声音冒出来。
江诀这才一边给小妻子擦着眼泪,一边哄道:“小乖乖,别哭了,再哭,一会儿见了风,绾绾的脸要疼的。”
程绾绾也不想哭,但是那股子乍一重逢见面的高兴劲儿过去了,她突然就后怕难过起来。
就是想哭。
他还不许她哭。她偏要哭。
程绾绾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又哪里来的生气,环着男人的手臂收下来,攥在男人胸口,使劲儿地攥紧,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江诀:“……”
是不是离京太久,他哄人都生疏了,怎么越哄反倒哭得越厉害了?
江诀受不得小太子妃这般哭,她哭得这般委屈,简直像当初她喝醉了,同她哭诉她那个不称职的老爹程秉融一般。
他能和程秉融那老东西一样么。
江诀心里被小妻子哭得一扯一扯的,嗓音都不觉沙哑起来:“孤不好,让绾绾担心害怕了。不哭了,好不好?孤错了,孤有好多话想同绾绾说,绾绾这样哭,哭得孤心口疼,话都说不成了。”
程绾绾还是继续哭,但是也想听听男人想和她说什么话,这才勉强努力把哭不完的眼泪憋回去。
等程绾绾好不容易止了哭,江诀低头一眼,小太子妃已经在他怀里哭了一兜子的泪珠子了。
江诀无奈,更觉得心口涩然。
程绾绾擦吧擦吧眼泪,一边揉着红红的眼眶,一边眼巴巴看男人。
她哭过的嗓音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又闷又软,还带着一股莫名的委屈。
程绾绾揪住男人一点搭落在座凳上的披风,揪起来问男人:“殿下受伤了吗?”
江诀看小太子妃攥着的那点披风摆角。
“你受伤了,是不是?”
男人没立马答话,程绾绾着急起来,又问了一遍,问完嘴巴一撇,又要哭了。
江诀不是不答,只是看见披风上的血迹,他自己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身上的玄袍沾了血迹反正看不出,他着急来见小太子妃,所以没换,只因起了风雪,出发的时候顺手接了青影丢过来的披风披上。
这披风什么时候沾到血的,他也不知道。
眼看小太子妃又要哭,江诀赶紧道:“这不是我的血。”
他一着急,也顾不得什么‘孤’不‘孤’的。
程绾绾嘴巴撇到一半,停住,把他看着,好像在质问‘你不许骗我’。
江诀心里软成一片,捉着小妻子的手按到胸口:“真不是孤的血。不信绾绾检查。”
江诀边说,作势捉着她的手就要拉开衣襟给她看。
程绾绾立马羞涩起来,抽回手:“谁、谁要看……”
江诀心口被小妻子哭疼了半天,这会儿她软乎乎的小脸上霞红两团,羞涩的样子分外娇甜。
江诀一瞬间又喉头热起来。
他没忍住,也不想忍,捉了小妻子的手,顺势往怀里一拽,便低头吻下来。
程绾绾刚要别过发热的脸去,猝不及防就被男人亲了下来。
她下意识要推他,但手被男人捉着,她挣了挣,没挣脱,身体却率先在男人强势又温柔的覆吻下软化下来。
她意识有些空白,但是手已经软了,任由男人捉着,身体也软下来,软软靠在男人胸膛,仰头承接男人的吻。
马车外是饕虐的风雪,马车里是拥吻的爱人。
程绾绾找回意识的时候,男人强势的亲吻已经变得全然温柔,深深浅浅地吻着她,好像在亲吻着什么世上的珍宝。
直到火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动,男人才勉强停下来。
马车里太热了,程绾绾的脸红红的。
男人低头看着她,目光专注认真,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唇瓣。
有酥麻的痒和细微的刺疼。
江诀垂眸,看着小妻子的唇,心口又闷窒起来:“很疼吧?”
程绾绾愣了一瞬,还想刚才男人亲她的时候比之前的力道温柔多了。
愣了愣她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问她唇瓣上的裂口。
两天没喝一点水,没吃任何东西,虽然得救之后,晋王准备了足够的水和一些吃的填肚子,但是这两天在陵室里渴出来的唇裂没那么容易消失,所以现在稍微不注意,唇瓣就会裂开流血。
刚才亲的时候,约摸也裂开了,才被男人发觉了。
程绾绾伸出舌尖舔了舔唇,果然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她抬眼,看男人望下来凝睇着她的目光,温柔怜爱至极。
程绾绾心里一时暖暖的,但是也不想男人担心和愧疚。
无论有多少错,都是那些作乱者的错,绝不是他的错。
程绾绾抿出一个明亮又温软的笑来:“不疼的,之前有时候吃东西吃得上火了也会这样。没事的。”
她越是这样乖,他越是心口牵动,如被弦线勒扯,细密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泛开。
“嗯。”他顺着她应声,嗓音低低的,“以后不让你上火了。”
程绾绾笑容顿了顿。旋即笑开一瞬,又敛了笑,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他回来了,真好。
江诀怕她渴,又在火盆上温了些水。
做这些的时候,他还抱着她,不肯放她下去。
程绾绾刚才埋在他怀里哭,本来就闷得脸红,又被亲,马车里又热,现在又羞,脸更是红彤彤的了。
江诀温好水,又把沾了血迹的披风解了丢去一旁,再把褥垫整理好。
等他弄好一切,回来看怀里的小妻子时,就看到了一张熟桃似的小红脸蛋。
江诀愣了愣。
程绾绾的脸过于红,以至于江诀愣了半天,问道:“是不是捂得太厚,又有些热了?”
程绾绾:“……”
程绾绾别别扭扭道:“不是……”
她声音细细小小的,被外头马蹄声一盖,根本听不清。
男人微微弯下腰来,侧耳俯下来听。
程绾绾却再说不出口,把脑袋往男人怀里一埋,索性做起鹌鹑来了。
江诀:“……”
江诀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太子妃是羞了。
他好笑,便笑出来,却不是笑话她,而是心口满腔柔软装满,只有笑出来,才能让她知道,他此刻有多高兴。
什么掌政太子,什么继位储君,那些旁人争来夺去的东西,都不如此时此刻,有她在身边。
江诀抬手,任由小妻子躲在怀里怕羞,他抬手轻轻抚着她满头柔软青丝,一缕一缕,全都抚过一遍。
男人怀里温暖安稳,实在好眠,程绾绾本是躲羞,躲了一阵,觉得很舒服,只想一直这样靠下去。
所幸上午她睡了一上午,这会儿已经不困了,这才没有睡着。
她慢慢抬起脑袋来,仰头看男人:“殿下方才说,有很多话想同绾绾说,是什么呐?”
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期待的样子。
江诀笑笑,捋过小妻子的发丝,指腹刮过她耳后:“刚才不是已经都说过了么。”
程绾绾又眨巴眨巴眼睛,这回是疑惑。
她晕头了?什么时候说过了?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江诀如愿看到小妻子傻愣愣的模样,笑意顿时加深。
他扣着小妻子的脑袋,又低头亲了一下她柔软的唇:“这样说的。”
程绾绾愣住。
半晌,她反应过来脸又红了,又有点恼。
刚才的亲亲就算是说了吗?那怎么能算呢?
程绾绾小嘴一噘,有点气哼哼道:“殿下就是想说,殿下这四个月来只想着亲绾绾了?”
“谁说的?胡说。”江诀含笑,不逗她了,神色带上几分认真,“孤刚才说的是——”
“这四个多月以来,孤每一天、每一晚,都很想你。想亲你,也想抱你,想牵你的手,想摸你的头发,想……在你身边。”
第228章 (捉虫)
从永安陵到寿阳城,清晨出发,几乎走了整整一个白日。后半程风雪愈大,马车不得不慢些。
江诀抱程绾绾在身上,一直没放下她。
这样大的风雪,官道上又无深林遮蔽,马车里虽然烧着火盆,但冷不防一阵裹着冰碴子的风刮起帘子灌进来,顷刻便将积攒的暖气驱逐,渐渐,马车里也没有之前暖和。
江诀将火盆再挪近些,等火盆烧了一会儿,温声问怀里的人:“还冷不冷,这样暖和些没有?”
程绾绾在他身上裹着驼绒毯,其实不怎么冷,但是确实之前在陵室冻着了,可能有些着凉,所以时不时打冷颤,总感觉身上发寒。
大概是身体要把寒意发散出来。
程绾绾不想男人担心,便道:“不冷了,这样已经很暖和了。”
江诀‘嗯’了声,还是将她抱得再紧些。
程绾绾窝在男人怀里,两只脚伸在火盆边上烤着,随口说道:“外面好大的雪,多亏了八殿下细心,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褥垫、斗篷,连火盆和替换的鞋袜都准备好了。原先绾绾没发觉八殿下有这么细心呢。”
江诀:“……”
男人拿着火钳子翻弄炭盆的动作顿了顿。
马车里仿佛寂静了一瞬,程绾绾察觉一丝怪异,仰脸看男人:“怎么了,殿下?”
仿佛觉得他脸色有些黑呢。
江诀:“……没什么。”
江诀翻了两下炭盆,把火钳子丢去一边,一低头,压着怀里小妻子的软唇又亲起来。
程绾绾:“……”
他果然就是想亲嘴儿!
程绾绾被亲得晕乎乎,被一阵冷风灌进来才清醒些。
她这才想起来晴云还在外头。
外面这么大的风雪,冻死人了,程绾绾赶紧从男人身上下去。
江诀捉着她不放。
程绾绾张嘴正要说他,男人侧过脸递到她跟前:“亲一口,亲一口就放绾绾下去。”
程绾绾噘嘴,有点羞又有点恼看他。
她正在犹豫呢,江诀抬起下巴蹭蹭她的脸,看着她微微叹气:“四个多月了,这么久才见,就只有孤念着绾绾,绾绾却连亲一口孤都不情愿。绾绾不想孤么?”
程绾绾:“……”
好好好,亲亲亲!
程绾绾不犹豫了,赶紧吧唧在男人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以此抗议——她也很想他的!
江诀心满意足,这才笑着放开她。
程绾绾从男人身上下去,理了理斗篷,赶紧撩起车帘钻出脑袋去,喊晴云进来。
外头确实冷,晴云也怕车里两位主子需要伺候,便下了马重新上马车。
程绾绾不好意思:“对不起晴云,我把你给忘记了,外面这么冷,你肯定冻坏了。”
晴云拉了拉身上的斗篷示意:“太子妃说什么呢,穿这么暖和哪里还冷呢。”
她是奴婢,能伺候这么心软和善的主子,是她的福气。
再说,殿下和太子妃分开这么久,好不容易重逢相见,自然有许多悄悄话要说,这是人之常情,实属应当。
程绾绾接了晴云正要进去车厢,江丞不知道什么时候骑马过来,跟在马车旁。
他笑眯眯看着这位好性儿的小皇嫂:“三皇嫂,外面真是冷,臣弟能不能也进去暖一暖?”
程绾绾愣了愣。
对哦,还有八皇子。
程绾绾没有理由拒绝,这本来就是八皇子准备的马车,他还那么细心准备得样样周全。
程绾绾赶紧要答应,请江丞也上来马车。
但她还没开口,马车里男人的声音就传出来:“你上来做什么。坐不下了。”
江丞:“……”
程绾绾:“……”
这么大一辆马车呢,哪里就坐不下了,再说真坐不下的话,挤一挤更暖和啊。
但是程绾绾觉察到男人自车厢里传出来的嗓音有点凉,莫名联想起刚才说起八皇子时男人一脸黑线的样子。
算了,也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八皇子又惹了男人不高兴了。
程绾绾自知做不好这个和事佬,只能缄口不言,对着八皇子尴尬地笑笑。
江丞也笑笑,满脸无可奈何。
不过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
骑着马脸被寒风扑打得刺痛,江丞摇摇头,苦中作乐地想到,没准儿江煜谋逆成了,他现在还能坐坐马车,说不定江煜也给他准备软垫。
*
风雪肆虐了一个时辰后渐渐转小,最后进城的路倒是走得顺畅起来。
傍晚天擦黑时,马车回到了东宫。
兵马自然不可能带进城中,只能在城外营郊驻扎,但一应御寒用的东西,东宫早早准备好,全都送了过去。
宫中安西军也已经出城,与江丞带的那一队人马在城外营郊会和,原地驻扎。
宫城里禁军防卫已经重筑,清算了一批在这回宫变中变节倒向安王的人,宫中算是重新安定下来。
只是许多人恐怕还不能立即从宫变的惊险之中走出去。
宫里本来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置,但是江诀没打算进宫。
一回东宫,邹公公,平公公,素心、素兰、瑞雪……前院里候满了东宫的人。
京中政权动乱,通常高门府邸首当其冲,连宫中都有宫女和*太监因为害怕被牵连偷拿了主子的财物企图私逃出宫,那些世家和官宦府中,更是有不少窃财逃走的奴仆。
但是东宫的宫人却是没有一个逃走的。
无论是因为东宫尊贵宫人月钱多些,还是太子御下极严他们心存畏惧,总之没有一个在东宫里生乱子的。
经历过一场夺权的政变,东宫的人还能这般齐齐整整出现,也不知道是该觉得庆幸,还是该唏嘘。
这一场本该遗下血迹斑斑的动乱,东宫和皇宫里,却都并没有死多少人。
安王谋逆,罪大恶极,可他却似乎又心怀仁慈,以至于动乱平息,宫里宫外都迅速恢复了安稳,连需要殓收的无辜者的尸体,也没有几具。
当下之时,却没人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安王了。
邹公公准备了火盆,地上积雪清扫干净,一院子的人都很高兴,催请着两位主子跨火盆进院,去去晦气。
这气氛,像过年似的。
说起来,下月底就过年了。
只是不知今年的年,还过不过得好。
暂时不去想了,程绾绾高兴看到一院子齐整的人,很乐意去跨火盆,男人的表情却有些嫌弃。
程绾绾只好去牵他:“走嘛,殿下,就跨一下嘛,就是一抬腿的事,多简单呐!”
江诀仍是嫌弃,但是高大的男人还是任由娇小的妻子拉着,走到火盆旁。
程绾绾提起裙摆来,正要跨,男人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嗤笑了声,当着众人的面,一揽手就将小妻子拦腰打横抱了起来。
程绾绾轻呼一声,江诀稳稳抱着她,已经一步跨过了火盆。
满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表情揶揄又欢快。
程绾绾被他们笑得羞,躲进男人怀里。
江诀一向对这种迷信的事嗤之以鼻,对这些吵闹的笑声也一向不喜。
但是这会儿,他奇异地在这吵闹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安稳。
尤其怀里抱着他的小妻子。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吵闹也没什么不好。
男人脸上的嫌弃消弭而去,仿佛渐渐融入了这一片欢笑声之中,冷淡的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低眉神色安宁地看着埋在怀中羞涩的小妻子。
邹公公笑罢,指了人正要去收走火盆。
江诀突然道:“都跨一跨吧。”
邹公公愣了愣。
江诀抱着程绾绾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难得温和:“留着你们也跨一跨。再去库房支取二百两银子来,分发下去。宫中动乱,太子妃不在,你们留守东宫,有条不紊,不曾起乱子,这很好。这是太子妃赏你们的。”
邹公公又愣了愣,随即赶紧‘诶’了一声。
满院子的人一听,立马高兴更甚,个个都喜笑颜开。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太子妃万福’,立即众人都附和起来,有人喊‘太子妃福寿康宁’,有人喊‘太子妃吉祥如意’,还有‘百年好合’‘琴瑟和鸣’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江诀淡笑笑,抱着程绾绾回西宫苑。
程绾绾从他怀里露出小脸来,探究地看着男人的神色,目光炯炯明亮。
她刚才可没有说赏赐,是男人打着她的旗号赏下去的银子,全给她做人情了。
程绾绾仰着小脸,身后吉祥话还不绝于耳。
江诀垂眸睨她一眼:“看什么,舍不得银子?”
程绾绾噗嗤笑出来:“才不是!”
她抬手环住男人脖颈,勾着男人的脖子往上,在男人下巴上亲了一口:“殿下,你真好。”
男人轻哼了声,似是不以为意,但薄唇边的浅淡笑意,却是加深了些许。
第229章
回到西宫。
晴云这段时日跟着她实在辛苦了,尤其是在皇陵里的时候。
程绾绾便叫晴云赶紧下去好好休息,这两日都不必在跟前伺候了。她又额外拿了自己攒的体己银子,赏赐给晴云不少。
素心素兰和瑞雪也都赏了,只是没晴云赏得多罢了。
这之后没再耽搁,天太冷,程绾绾在皇陵又受了冻,素心素兰领了赏赐,赶紧去将早就烧好的热水提来,在盥室给程绾绾打了半桶子的热水,又添凉水调好水温,伺候程绾绾沐浴。
但是江诀却将侍女们都赶了出去:“孤给你洗。”
程绾绾脸一红。
太久没见,抱抱亲亲倒还好,乍然要这般坦荡相见,她还真是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程绾绾别别扭扭,偏男人说话也没压着声,被素兰素心听见,出去的时候,两个侍女都在偷笑。
程绾绾被笑得脸上挂不住,只是沐浴而已,怎么好像她迫不及待要和男人做什么了一样。
程绾绾羞恼:“绾绾自己洗。”
边说边把男人往外推。
男人高大,江诀没有要退的意思,程绾绾竟推不动他。
江诀看她脸红了,知道她是又羞了:“怎么,怕羞啊?又不是没洗过,她们都出去了。”
不说还好,一说程绾绾脸更红,羞恼之下推不动人,气得在男人脚上踩了一脚。
江诀给愣住。
小太子妃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都敢故意踩他了?
江诀惊讶之余又有点莫名高兴。
他一晃神,程绾绾使了大力气,总算把男人推动。
江诀被推得往后退了半步,程绾绾立即把盥室的门‘砰’地关上。
回过神的江诀:“……”
男人站在盥室门外没动,原地回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
回味完,男人‘啧’了声,拿胆子见长的小妻子没办法,只能再去叫侍女进来伺候。
他才要走,盥室的门突然‘唰拉’一下又开了。
江诀半转开去的身形顿住,转回来,看过去。
小太子妃站在门后,噘着小嘴,两颊红红的,低声低气仿佛不太情愿,说道:“进来吧。”
江诀愣了愣。
程绾绾也不等他,自己转身进去。
江诀回过神,立即跟着进盥室。
进了盥室,小太子妃闷头闷脑就开始解衣裳,也不看他。只是动作慢吞吞的,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江诀好笑,无奈叹口气,上前帮她解。
他一边解,一边轻声问:“怎么了?不羞了?”
程绾绾没作声。
小太子妃脑袋垂得低低的,好像是在看他帮她解衣裳的动作。江诀细看了眼,却发觉小太子妃的肩膀似在轻轻抖动着。
江诀动作顿住。
他立马弯下腰,认真去看小妻子的脸色:“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程绾绾还没哭呢,但是也要哭了,眼泪又挂在眼睫上一颤一颤的了。
江诀这回是真的不明白小太子妃怎么要哭了,连忙低声哄。
哄了片刻,程绾绾才把眼泪忍住了。
她这才瓮声瓮气说道:“方才把殿下关在外头,绾绾一关门就后悔了。”
“怎么后悔了?”江诀指腹温柔给她擦眼角的泪,话音也温柔。
程绾绾抽抽鼻子,小声道:“绾绾不该把殿下关在外头。在皇陵的时候,绾绾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绾绾在心里祈求上天,要是能让绾绾再见到殿下,让绾绾做什么绾绾都愿意。”
江诀心口柔软,又泛起细密疼痛,将小妻子抱进怀中:“这不是见到了吗?绾绾是上天赐给孤的,上天不会再把绾绾收回去。”
“所以呐,上天让绾绾再见到殿下,绾绾应该好好珍惜和殿下在一起的时间才是。时时刻刻都要珍惜。刚才绾绾却把殿下关在外头……”
江诀心口软成一滩水。
原来他的小妻子是难过这个,只是难过把他关在门外那么片刻,浪费了可以在一起的片刻时间。
江诀满心柔软。
他抱紧她:“莫哭了,孤的绾绾这么乖,只是关了孤一小会儿而已。”
“一小会儿也很重要的,人要学会珍惜。”
“嗯,要珍惜。但是这么小小的一会儿,对绾绾和孤来说,也不算太多。因为孤和绾绾,还有一辈子,很长很长的一辈子。”
*
虽然白日睡过,但是在马车上颠簸到底也睡不好,所以程绾绾沐浴完,就被男人早早抱回榻上歇息。
男人自己却是没有歇下。
程绾绾不大高兴一个人睡觉,眼巴巴地把男人看着。
宫变刚刚平息,事情还多着,江诀也想陪小妻子睡,但实在没办法,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置。
男人耐心解释过,程绾绾也明白。
她一向又体贴人又乖顺,自然不会做无理取闹的事,便自己乖乖躺着睡觉,但是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的。
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她不想这么快又和男人分开。
江诀只好哄小妻子,说他哪里也不去,就在寝殿陪着她睡。
程绾绾这才高兴了一点。
江诀便守在榻边,见小太子妃滴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并没有睡意,便问起她被困在宫里时候的事。
程绾绾困在宫里也没有吃苦,只是不能自由进出曲春宫罢了。
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老老实实全都告诉男人了。
还包括她给安王抄的奠经,又想起被安王关在皇陵差点冻死饿死渴死,她就噘着嘴巴郁闷,直道后悔可惜。
江诀被她懊恼的小模样逗笑,捏捏小妻子的脸蛋:“那,就给安王抄了,没给孤抄什么?”
程绾绾眨巴眨巴眼睛。
抄了的,给他抄的最多呢。全是祈福祈求他平安回来的。
但是程绾绾羞于承认,便嗫嗫嚅嚅道:“唔,没抄……”
男人故作不可置信:“啊~没抄啊……”
听男人一副大失所望的口气,程绾绾五官拧成一团,又纠结着改口:“哎呀……就、就随便抄了些……”
江诀道:“那到底是抄了还是没抄?”
程绾绾一听,分明听出他嗓音里的低笑来,再一看男人,分明在笑她。
原来是故意逗她呢。
程绾绾顿时气呼呼鼓起腮帮子:“……没抄!”
男人半分不恼。
非但不恼,还笑得更厉害。
“没抄,啧,没抄就没抄吧。那,有没有心心念念想着孤,一边想一边写孤的名字,写了满满当当一整张纸?”
程绾绾:“……”!!
程绾绾愣了愣,旋即大窘。
他怎么知道的!
程绾绾瞪大眼睛看男人,却只换回男人放肆的大笑。
任是程绾绾怎么追问,江诀都不肯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只有晴云和安王知道,连那张纸她都藏好了,回来到现在,晴云没时间‘告密’,也不可能是安王,他到底怎么知道的?
程绾绾从男人口中问不出,拉着男人的袖子缠磨。
江诀陪着她闹了一会儿,又哄了一会儿,程绾绾才不情不愿作罢。
江诀又亲了亲她,又问在皇陵的事。
在皇陵就不比在曲春宫了,差点冻死饿死渴死。
程绾绾不想和男人说这些,反正现在已经得救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说出来让他心里内疚呢。
程绾绾避重就轻,只几句话就略过去在皇陵的情况。
可越是这样,江诀越是知道她定是受了许多苦。
他心底涩然,面上却不露,只是暗暗地想道,从此往后,到他死了闭眼之前,他再也不会离开她身边。
程绾绾怕男人再问她,便反过来问他在边关的事。
江诀笑笑,倒也没有避而不谈,而是给小妻子讲了许多军营的趣事。
程绾绾没见过沙场狼烟,也没见过军营嘈杂,听得津津有味。
江诀侃侃而谈,逗得程绾绾笑个不停。
他却只讲趣事,不讲战场。
不讲两军拼杀,不讲死了多少人,也不讲他受过伤。
讲到后面,小太子妃听着听着,笑着笑着,眼睛渐渐就睁不开了。
江诀低下声音,将故事讲完,程绾绾便睡着了。
青影来禀事时,殿内已经一片安静。
江诀守在床边,青影来,他才出去。
青影禀报完城外平乱军驻扎情况,还缺些东西,请令支取。
江诀应下,交给他全权负责。
若风和青影一道来的,青影禀完事,若风便跪下请罪。
殿下离京之后两日,便命人传口信回来,将东宫的暗卫七成之数都交给了他,全权由他调遣,只做一件事,就是保护好太子妃的安全,但是同时,也不能惊动安王,让安王察觉阴谋已经败露。
进宫之时,碍于与官家女眷一同守灵有所不便,太子妃让他不必跟着,若风答应,但只是明面上没有露面,实则一直在暗中保护。
殿下交代的两件事,特意说过,后者虽然要紧,但一切以太子妃的安危为先。
倘若安王意图对太子妃不利,若风会下令暗卫立即动手,救走太子妃。
但是谁知安王发动宫变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若风多少有些掉以轻心,不料安王突然起意,将太子妃转移到了永安陵。
“是属下失职,以至于太子妃身陷险境,打乱了殿下的计划。属下甘领责罚。”
如果不是这个变故,殿下原本不会这么快动手。安西军是前日夜里才从挖好的密道陆续潜进城中的,昨晚的行动实则很仓促,若是安西军来不及整备进宫,光靠禁军,殿下那边怕是凶多吉少。
但是殿下怕太子妃在皇陵撑不住三日,所以只能立即动手平乱,救出太子妃。
江诀原本得知小太子妃被转移到了永安陵,确实是怒火攻心,险些丧失理智。
但是江诀心里很清楚,这次的行动,任何一环都不可能是万无一失。
她也许会死,他也是。
所以什么打乱计划,什么被迫提前行动,这些都不要紧,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这就是最要紧、最圆满的了。
“起来吧。”江诀思绪百转,最终缓缓说道。
若风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男人。
江诀叹口气,看着他:“孤现在罚你有什么用?万幸,她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若再罚你,叫她知道了,不过是让她又为你不忍内疚一番。孤不想让她再难受,此事就此揭过,谁也不要再提。”
若风愣住。
若风还跪在地上,青影没管他,见此事揭过,又禀道:“殿下,秦二公子从宫里出来,已经回过勇毅侯府了,算时辰,约摸要过来了,要来同殿下商议平乱后续事宜。殿下是现在就去前厅,还是等秦二公子来了,属下再来……”
青影话没说完,江诀抬手打断他:“让秦昭明日进宫再说吧。”
青影止住话头,诧异看男人。
高大的男人站在殿门外,略微侧头朝殿内看了一眼,隔着门,神色亦温柔。
“不管谁再来、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
“她醒来见不到孤,要难过的。”
男人半垂眼,漆眸缱绻。
第230章
江诀一夜没睡,虽然把事情都推到第二日,但也怕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必须要即刻处置,是以一夜未眠。
好在一夜平稳,什么都没发生。
程绾绾虽然回到了东宫,但是夜里睡得并不怎么安稳,迷迷糊糊做梦,也不记得梦到了些什么,总之夜里醒了好几回。
好在每回醒过来,她半眯着眼睛都能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
不是在她榻边坐着翻书,就是在桌边写什么东西。
程绾绾知道他在,便又安安心心地睡过去了。
早上醒过来,男人也还在。
程绾绾高兴,抱着男人亲了好几口。
江诀被小妻子的热情欢喜哄得心满意足。
又陪程绾绾用过早膳之后,男人才出去忙了。
江诀直接进了宫,早朝还没恢复,但世家和大臣不少人早早进宫等在了奉德殿,非是要见到他才安心。
见了江诀,这些被江煜威逼利诱、又关了好几日的臣子和贵族们,立马争先恐后地对江诀控诉安王的罪行。
从杀人害命到危害国祚,从结党营私到谋逆叛国,直将安王骂成千古罪人,而后众人便一致认为,要对安王处以极刑,才能震慑朝野,安抚民心。
江诀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江煜。
他上位多年,心肠早就冷硬,倒不是因为所谓手足之情有所不忍,而是因为皇帝。
他找郭公公探问过,江煜谋逆一事对皇帝打击甚大,皇帝十分恼恨江煜所为,但是恼恨之外,又始终有一份愧疚。
在皇帝心里,安王之所以谋逆,除了江煜自己狼子野心之外,总也有一半原由是他这个父皇从来不称职。
所以,皇帝难免将江煜犯下的罪孽也背负到自己身上,而倘若对安王处以极刑,皇帝也会觉得,是因为他才害死了这个儿子,是他使这个儿子走上了叛国谋逆的不归路。
江诀这才对怎么处置江煜有所犹豫。
众人吵了一早上,吵得江诀头疼。
等秦昭一来,江诀立马以议事为借口,赶紧把他们都打发了。
奉德殿这才安静下来。
江诀捏捏眉心,一看秦昭,也是一脸的疲惫,眼下乌青一片。
江诀道:“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有些事也不急着处置。此回你辛苦了,孤准你归家休息两日再回来帮孤。”
秦昭一脸疲态,却还有力气玩笑:“殿下都没休息,臣哪里敢休息。”
江诀挑眉。
秦昭敛了笑,叹气:“哎,臣的心事,休息也没用。”
江诀一想,秦昭最在意的,莫过于勇毅侯府和周家人。
勇毅侯府赤胆忠肝,对秦昭假死一事应当会有所体谅,那想必问题就出在周家兄妹身上了。
“你去过周家了?”江诀问。
“去过了。”秦昭长叹一口气,“哎,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江诀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去的?”
秦昭:“昨儿夜里啊。吃了殿下的闭门羹回去的路上去的。”
江诀:“……”
秦昭:“我实在想她,没忍住就去了……”
江诀:“那都是半夜了。你深更半夜去,周夫人岂会让你见。”
秦昭:“谁说的,周夫人准我见了,但是差人去叫,丫鬟回来禀就说她已经睡了。”
江诀挑眉。
既然叫人去问,那便应当是没睡,但丫鬟问完回来却说睡了,显见是不肯见面的借口。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与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相呴相济不同,男人多半只会看笑话。
秦昭一看男人似笑非笑看戏的表情,顿时来气:“殿下还笑?臣不还都是为了给殿下办差吗?!”
“孤与你都是为了大邺,怎么是为了孤呢?”
秦昭:“……”
看秦昭一脸郁郁,江诀轻咳了声,勉强把笑压了下去,接着问道:“那你就走了?”
“……没有。”秦昭顿时发蔫,“我直接去她院墙外了。”
江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她院墙外等了一个多时辰。”
“……然后呢?”
“然后……然后……”秦昭更蔫了,“然后她屋子里的灯就熄了。”
江诀:“……”
秦昭:“……”
秦昭哀怨:“殿下,别以为臣看不出来您在笑。”
“胡说。孤没有,孤哪有笑。”
秦昭:“……”
太子殿下仗着身份,连嘴角压也不压就说胡话,偏偏秦昭身为臣子,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秦昭蔫了半天,两人才说回正事。
江诀回来宫中后还没见过江煜。
江煜是秦昭暂时安置的。
秦昭道:“安王现下还被关在宫里,臣派了禁军看守,必不会让安王寻死。”
秦昭一顿,又道:“不过依照臣看,安王也没有要寻死的意思。安王刚被关时,一直要见殿下。臣去了一趟,告知安王,殿下不在宫中,安王便要求见陛下。”
江诀神色动了动:“父皇去了吗?”
秦昭点头:“去了。不过,陛下是一个人进去的,臣也不知道陛下和安王说了些什么。陛下离开之后,安王就安静下来了,什么话也不说了。”
江诀沉默。
江煜确有野心不假,但他也确实和前朝与史书上那些乱臣贼子不同。
安王始终在意皇帝。
殿中一时安静。
过了片刻,秦昭道:“还有一事,安王妃与其母家范家,都已经被看押起来,殿下预备怎么处置?”
范家……
安王谋逆,范家即使不知情,但安王的棺椁之所以能进宫,之所以能把世家百官和宗妇官眷都集中到宫中守灵,却的确是安王妃一力促成的。
若非安王妃到皇帝跟前请求,完成安王的遗愿,皇帝也不会在宫中为安王举丧。
谁也说不清,范家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江诀又是沉默。
*
晚间男人还没回来,于太医就先过来了。
于彬是被江诀叫来给程绾绾请脉的。
虽然说程绾绾从皇陵出来,看着是没什么大事,但是到底深冬严寒,皇陵里更是阴冷,被关在里头硬生生地冻了两天两夜,说不准会落下什么毛病,还是仔细看一看才好。
好在于彬看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程绾绾又让于彬顺便给晴云也把了脉。
瞧着是程绾绾娇弱一些,但是反倒是晴云的身子积了寒气,要吃些滋补温养的药,好好养一个冬,这样才能彻底驱了体内的积寒。
晴云说不妨事,程绾绾还是叫于彬给她开了最好的药,银子她来出,不用走东宫的公账。
于彬笑笑,说银子不是事,也没要程绾绾的赏银就出去了。
刚出去,江诀就回来了。
于彬禀过把脉的结果,江诀才安下心。
于彬告退正要走,程绾绾追了出来。
“于太医!等一等!”
于彬停住脚步,恭身立于阶下。
程绾绾在屋里就看见了男人,迎着一张灿然笑脸出来:“殿下回来啦!”
“回来了。”江诀笑笑,摸摸小妻子的脑袋。
程绾绾由着男人摸脑袋,一副乖乖的模样,但是小手却悄无声息地攥上了男人另一只手的衣袖。
“殿下,”她眨眨眼,“既然于太医在这里,殿下正好回来了,要不让于太医给殿下也把一把脉吧?”
于彬抬眼。
江诀摸小妻子脑袋的手一顿。
又继续摸了两把,放下手来,薄唇微勾:“怎么想起来要给孤把脉,孤又不需要。”
程绾绾看男人一副坦而然之的模样,心里却想未必就不需要。
她昨天可没扒开他的衣裳检查有没有伤呢,再说有些伤是肉眼看不出来的。
程绾绾不放心。
但是她也不明说,攥着男人的衣袖只管撒娇:“殿下,就把一把嘛,把一下脉而已,耽误不了殿下多久的。”
江诀拿她没办法,把于彬又叫进殿中再把了一回脉。
于彬把完脉,程绾绾直盯着他:“如何?”
于彬还没答,江诀先笑道:“什么如何?绾绾莫不是以为孤身体有什么疾?”
“当、当然不是啦……”程绾绾心虚,“就是……就是顺便把一下脉嘛。”
程绾绾眼神飘忽这当口,江诀暗暗看了于彬一眼。
于彬立即会意。
转脸便对程绾绾道:“太子妃放心,殿下脉象从容和缓,沉取不绝,可见身体康健无虞。”
程绾绾一听,立马松了口气,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
因平乱后续的查问处置事务繁杂,江诀来回宫中与东宫也是麻烦,便带着程绾绾去宫中暂住。
江诀原本怕小太子妃触景忧怀,要给程绾绾换个地方住,但是程绾绾住惯了曲春宫。
再说现在宫里宫外百废待兴,最好诸事在年前都了结完,让大家都好好过个年。
所以程绾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因为这种小事给众人添麻烦了。
是以还是继续住在了曲春宫。
程绾绾住在宫里,男人处置前朝的事,她也去后宫帮着皇后处理庶务。
安王发起宫变之后,对后宫倒没有做什么,甚至皇后和众妃嫔的份例都一应照前,连炭火都没忘了每日送去。
后宫倒是很快恢复如前,只是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余悸,又或是唏嘘怅惋。
过了两日,范书雯从封禁的安王府进宫了。
是太子之令,特许范书雯进宫见安王一面。
第231章
安王妃以戴罪之身进宫,自然素衣卸钗。
上次进宫时,她还是夫君为国战死的英烈遗孀,再进宫来,她却已经是乱臣贼子的同谋共犯,随时株连双亲,背负骂名而死。
范书雯有些恍惚。
直到跟随内侍行至幽禁安王的宫殿,寒风潇潇吹过,那深殿之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咳嗽。
范书雯才回过神。
内侍面无表情,领着她进去殿中。
深冬里日光吝啬,殿门四闭,殿中便几乎照不进光线,一团昏暗。
待范书雯进门,内侍便退出去,将门掩上了。
殿内顿时更加幽暗。
范书雯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殿中。
这处宫殿应当不常用,除了名贵的桌椅博古架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之物,在鸟革翚飞的皇宫之中,堪称简陋了。
而就在正对着范书雯前头的琢边纹桃木圆桌旁,坐着一个人,双手被铁链枷锁住,身上原本的皇族服制也被剥去,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和里衣。
宫中倒也没那么绝情,这样冷的冬天,衣裳也不给人穿。
就在桌旁不远,有一件宽大的粗布罩衣被扔在地上,还算厚实,就是给殿中人准备的。
但是显然他没打算穿。
范书雯停住脚步,和桌边的人隔步对上视线。
从她进门来,他就在看着她了。
范书雯想了很久,才抬起眼,朝那视线看回去。
片刻相对无言。
过了会儿,江煜低声说了句:“你来了。”
范书雯点点头,又怕太暗他看不见,复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诀叫你来的?”江煜隔了两息,又问。
他的语气和以往很不相同。
过去那么一个爽朗鲜活的人,如今身上一团死气,连声音里都是深深的阴戾。
范书雯愣了愣,‘嗯’了声。
江煜哼笑了一声:“他是让你来找我要和瓦剌人合作的信物的吧。”
大邺皇子与瓦剌合作,双方一开始绝对不可能信任彼此,所以为了合作,双方必定都会给出足以让对方信服的筹码。
这信物可能是边境的军防图,也可能是别的,但必定十分重要。
秦昭已经查明,与安王合作的就是瓦剌的四王子。
瓦剌并不太平,虽然因为和大邺开战,三王子、四王子和八王子,各方代表势力暂时都统一战线,维持着和平的表象。
但一旦四王子和大邺皇子的交易被揭露,那么这暂时和平的表象,就将再难以继续维持。
所以江煜手中如果真的握有四王子的什么信物,那对于目前边境的战局来说,必定是至关重要的。
有了这个信物,可以少死不知道多少边境的将士。
江诀清楚这一点,江煜也清楚。
所以江煜看见范书雯出现,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范书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猜到了她为什么而来,原本就没准备好说辞,这下更是无话可说。
但是,她毕竟也不是昨日的她了。
她何其清楚,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早就不是那个会在雪天默默护送她去正安寺、帮她赶走歹人保护她安全的那个七皇子了。
若是他发动宫变之时,对她也绝情一些,不曾来看她,不曾装作仿若从前一样和她说话,那此时此刻,范书雯也不必有半点的犹豫和难过了。
可是现在她怎么可能全然无动于衷呢?
毕竟他再是乱臣贼子,再是大逆不道,对她,他始终不曾薄待过。
是以范书雯才觉得难以启齿。
夫妻本是同林鸟,如今大难临头,她立马转而割席,来朝他索要能保住自己性命的筹码。
她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呢?
可是,她却不得不开这个口。
因为她要保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父母的性命和整个范家。
“殿下肯说吗?”范书雯不去寻什么解释,想了许久,还是直接开口。
江煜沉默。
片刻低声似呢喃,说了一句:“……他为什么让你来。”
范书雯轻抿唇,读懂他话里的意味。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现在说什么,也都没用了,也没有意义了。
殿内良久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煜重新抬起眼看她,轻声道:“信物就放在府中书房,装那柄漆鞘匕首的匣子有一个夹层,夹层里藏了一把钥匙。靠边墙的博古架底层是镂空的,用钥匙打开,里面有他要的东西。”
范书雯记下。
她同他,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站了站,说了声‘多谢’,转身便要走。
江煜却蓦地开口叫住她:“书雯……”
范书雯停下来,慢慢重新看他。
江煜却低着头,没有说话。
就在范书雯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江煜突然开口了,声音有些作哽。
“……范书雯,若不会牵连你的家人,你还会来这一趟吗?”
范书雯愣了愣。
江煜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她沉默着,他便垂首一直等着,仿佛执意要一个答案。
许久,范书雯启唇:“……会。”
昏暗中,桌边的人身形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范书雯心口扯动了一下,但疼痛却刺激着她,让她更残忍地说下去:“就算不牵连任何人,我也会来。我自小学医,最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活却活不下去,所以无论什么境遇,我都顾惜自己的性命。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也会来*。而我是大邺子民,太子殿下说这信物能救下很多边关的将士与无辜百姓,让他们不用拿命去拼杀,不会家破人亡。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昏暗里,桌边的人一动没动,也没有出声。
范书雯这回没有转身要走,就这么站在那里,等待着。
良久,江煜开口,他仿佛是嘲弄地轻笑了一声:“呵,就算不是你来,信物我也会交出来。江诀他让你来,是来诛我的心。”
范书雯皱眉。
江煜:“我早该知道,你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在豫州,你日夜不离在我身边照顾,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你是一个良善慈悲的人。这样的你,怎么会甘愿放弃你正义的立场,和一个注定遗臭万年的人一同赴死呢。”
范书雯眉头皱得更紧,分明听出来他话中的讥诮和嘲意。
不知他是在嘲弄她,以为她满口仁义借口,还是他只是在嘲弄自己。
范书雯正要开口。
江煜沉哑的嗓音低低吐出话音:“我这一生,从未被任何人选择和偏爱过。母妃当年,明知自己身体生养艰难,为了她的心上人,为了我的父皇,还是冒险用药怀上了我,最后在生下我时,丢了性命。她不曾想过她留下的儿子没有母妃,在宫里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只有父皇。”
“在父皇心里,却没有母妃,也没有我。那么多的儿子里,父皇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太子。我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却从来没有偏爱过我。”
“如今,连你也舍弃我了……”
范书雯从来不知道江煜的过去,但是她知道,她这并不是舍弃他。
他有诸多委屈不甘,难道她就没有吗?
范书雯不想问的,听他这般怨天尤人,满腹愤懑嫉恨,却忍不住开口:“江煜,你当初去豫州,是为了我吗?”
桌边的人动了动,一直低着的头这会儿慢慢抬了起来。
范书雯道:“与你成婚后,我听说你是为了我才去豫州的。但其实不是,对吗?”
江煜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
光线昏暗,范书雯便也没看见他的神色颤动,自继续说道:“为我,只是你去豫州亲自指挥窃取官银、布置私兵谋逆的借口。还有你假死后的家书,也不过是利用我让我去陛下跟前请求在宫中为你举丧。你总说陛下不疼你,但是若陛下不在乎你,又怎么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就肯为你在宫中举丧?”
“你说,没有人选择你,连我也舍弃你。可是难道一开始,我没有选你吗?”
“我选择嫁给你,便要离开我的父母,从此往后与你度过朝夕,百年以后,白头身死,我也要与你合葬。难道这还不是选择你吗?”
“可你呢,你明知谋逆叛国之罪,株连不赦,一旦事败,我就要死,我的家人也都要死,那你有考虑过我和我家人的死活吗?”
“安王殿下,这样算来,究竟是我舍弃了你,还是你舍弃了我呢?”
江煜未曾想过范书雯会质问他这些。
豫州之事,假死之事,他确实都利用了她,她现在问他,他无可辩驳。
可是为什么,他心中始终希冀奢望着,她见过他的卑劣与疯狂之后,还能爱着他呢?
起初他只是利用她,但是在豫州,他自伤昏迷,她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他,那时起他就动了真心。
她是那样一个怜爱众生的医者,他希冀着,她从此往后怜爱着他。
他确实得到了,只是现在,又失去了。
……原来他也得到过,只是为了执念当中那些不曾属于过他的旧梦温情,他生生又驱逐了她。
范书雯久久站着,直到确认对面的人真的无话可说,她硬起心肠,转身离去。
快要到门口时,她停下来,忍不住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
殿中仍旧一片昏暗,但她似乎看见他的目光,和他发红的眼眶。
范书雯不敢再看,赶紧背过脸转回来。
“殿下……”她声音变得极温和,“太子殿下不是要诛你的心。太子殿下只是心怀仁慈,知道我们范家是被你利用,所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范家争一个活命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我都谢谢殿下肯告诉我。”
范书雯说完,拉开门,日光涌进来,刺痛她的眼。
缓了缓,她抬步出去。
踏出门外的一瞬,范书雯心里荒芜又茫然地想道:此生,她与他,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这最后一面,在这昏暗禁殿,她连他的脸都没能最后看清一回。
第232章
十一月近下旬的时候,宫变之后紧要待处置的几桩大事都暂时落定。
宫中没有那么多事了,江诀便带着小妻子回东宫。
趁着是个难得的晴日,冬阳暖融,男人还没下朝,曲春宫这边,几个侍女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程绾绾还在睡觉。
她近来睡得不太好,这几日才好些,一睡就睡过了头。
程绾绾睡醒的时候,晴云已经带着素心素兰还有瑞雪,把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本来这回进宫,照例程绾绾也只打算带一个侍女的,最多两个。
但是晴云不肯休息,素心素兰又怕晴云身体还没养好,一个人伺候太辛苦,所以也跟着进宫了。
这样一来,瑞雪肯定就不肯一个人待在东宫了,就也跟着进宫了。
程绾绾没带着瑞雪进过宫,怕瑞雪年纪太小,一个不小心犯了宫规或者是冲撞了宫中的人。
但是在东宫待了一年多,快两年了,瑞雪长大了些,性子也稳重了许多。
有晴云和素心素兰带着,瑞雪现在东宫的事很有些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而和瑞雪呆久了,晴云三人也不像最开始伺候程绾绾那样拘谨小心,尊卑泾渭分明。
现在还会时不时和程绾绾说闹。
本就是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稳重又能稳重到哪里去呢。
程绾绾起身,洗漱装扮过后,最后等着素兰给她梳头发。
素兰给小太子妃梳头发的时候,忍不住感慨道:“殿下真是心细,这才在宫里住了几日,临到要出宫收拾的时候,奴婢才发觉殿下为太子妃带了这么多东西进宫来。”
程绾绾刚才去看了一眼她们收拾出来的东西,确实很多。
程绾绾心里柔暖,但是嘴上只说:“唔,许是冬日的衣裳鞋袜本就厚重占地方吧,又还要多备着手炉什么的,所以堆起来东西便多了吧。”
素兰知道小太子妃是不好意思,抿嘴一笑,看着镜子里脸颊微微泛红的小太子妃。
“太子妃这么说,奴婢可就要替太子殿下打抱不平了。那上回晋王殿下去永安山接太子妃回来,去之前邹公公领着奴婢们林林总总收拾了一堆东西,什么褥垫啊,驼绒毯啊。斗篷就不必说了,殿下细心,还特意嘱咐邹公公吩咐奴婢们把替换的鞋袜都带上了呢。奴婢都没想到要带干净鞋袜,这才给晴云姐姐也带上了。哦对,还有火盆。殿下特意嘱咐炭火要备着最好的兽金炭,连银屑炭都不行。殿下这般,还不够心细吗?”
程绾绾听得呆住。
她恍然大悟,为什么那天在马车上她说起八皇子细心,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那么难看了。
原来是把他的功劳安在别的男人头上了。
程绾绾想起男人那副不爽又不好计较明说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子妃笑什么?”素兰不解。
程绾绾抿唇,嘴角压不下:“没什么,想起殿下有趣的事了,你要听听嘛?”
素兰赶紧摆头:“不不不!算了算了!”
殿下的趣闻糗事她可不敢听。
*
同日,曲春宫里热热闹闹收拾东西的时候,前朝,对范家的处置也下来了。
安王妃为安王所欺骗利用,卷入谋逆之事,虽有牵涉及株连之罪,但悯其与安王成婚不久,非有意助纣为虐,又在事后劝说安王,交出了与瓦剌四王子合谋的罪证要物,对边境战局起了至关重要的有利作用。
是以,免除安王妃与范家所受株连之罪,安王贬为庶人,范家女往后与此大罪庶人夫妻义绝,断绝名分,即日起准归范家。
然,范家虽不知情,但仍有襄助逆贼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念吏部员外郎范文邑在豫州赈灾银失窃大案中,尽忠国事,非与逆臣合谋,又体察其固存为民之心,着贬为豫州盐运司知事,三日内,举家南下,十年内不得调用回京,范家亲族及旁支子侄,十年内亦不得参加科举入仕。
回到东宫,又是一番收拾。
晚膳前,程绾绾从若风那里听说了男人对范家的处置。
范家与安王结亲,又有襄助谋逆之举,虽然只是被利用,但是这种事又找不到切实的证据,哪里说得清楚。
能保住阖家性命已经是不易了。
用过晚膳,男人没有再出去。
近来朝中处置了好几个附逆的官员,抄家灭族,世家中也有,同样该抄的抄,该杀的杀。
沐浴出来,男人躺在榻上,有些出神。
程绾绾拆了发髻,回来榻上,看到男人神色阴郁的样子。
“殿下……”她小声唤,打量他。
江诀收回神思,看见小太子妃穿着单薄的寝衣,趴坐在榻边盯着他瞧,他立马一把将人薅过来抱回榻上,塞进被褥中。
“不知道冷吗?”
程绾绾被囫囵个塞进被子里,扭了扭挤出脑袋来:“还好,有暖炉,不冷的。”
自回来后,隆冬寒重,寝殿里早就烧起了暖炉,今日从宫里一回来就点上了,寝殿里已经暖和起来。
程绾绾确实不冷。
但是男人随她怎么说,还是把她捂个严实。
程绾绾也不挣扎,就乖乖让男人把她捂得跟蚕蛹一样。
她露出圆脑袋和一双圆眼睛看男人:“殿下,殿下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江诀捂好小妻子,躺好头枕在臂上,姿态放松:“也没什么,只是近来事情太多,难免伤神。”
男人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程绾绾看出来,但没有点破:“那殿下不要太辛苦才好。事情太多的话,让别人分担一些。大邺是所有人的大邺,又不是殿下一个人的责任。”
江诀被小妻子这饱含计较的安慰逗笑,转脸纵溺地看了看小妻子。
“绾绾说得对,只是……孤近来觉得,孤好像变得越来越心软了。”
程绾绾不是很明白,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为这个感到伤神。
“心软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对一个掌权者来说,或许不太好。”
程绾绾有点疑惑:“殿下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
江诀转过脸看她:“范家的事,绾绾以为孤的处置如何?”
程绾绾想了想,认真道:“很好啊。谋逆虽然是不赦的死罪,但是范小姐是被利用的,范大人也是一个好官。他们不应该跟着安王一起伏罪。”
“可是,孤不仅仅免了他们的死罪,还让范文邑继续做官。如此,是不是太轻纵了?”
这个程绾绾就说不好了。
她老实摇头:“绾绾不知道……”
江诀看着她,原本认真探究的神色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柔软来。
他伸过手来,揉了揉她露在被子外的小脑袋。
程绾绾被揉了一通,男人收回手去的时候,她突然道:“可是殿下,殿下让范大人继续做官,是因为范大人确实是一个好官。殿下让一个好官继续做官,这有什么错呢?”
她没说完,蚕蛹翻了个身,面向男人:“而若是殿下铁面无私,依律株连范家,那也没有错吧。律法如此,谋逆之罪重大,严惩以震天下不臣之心,也未尝不好。”
江诀认真听小妻子说话,听完微怔了怔又失笑:“那依绾绾的意思,孤做什么都没错?”
程绾绾郑重点头:“那是当然了。”
“小马屁精。”男人笑意更甚。
程绾绾却一本正经:“绾绾才不是拍马屁,绾绾是真的这么觉得。绾绾了解殿下,相信殿下,殿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定然有殿下的考量。只要是殿下认为对的,那绾绾也认为是对的。”
江诀不笑了。
男人目光深深,凝望着面前的小妻子。
他曾决意庇护她一生,却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认真地想要支撑他。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从前他不会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顾虑良多。
也许他不是变得心软了,而是他所在意的东西,变多了也变得更深了。
“殿下?”程绾绾被男人盯得莫名。
江诀收回渐渐灼热的视线:“绾绾方才说,绾绾了解孤?”
程绾绾眨眨眼,她说错了吗?
她……应该算比别人了解他吧?
程绾绾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只好用一双大眼睛看着男人,目光澄澈探究。
江诀:“……”
江诀叹气,伸出手遮住她这双过于纯净的眼睛。
“别这样看孤,会让孤觉得接下来孤要做的事,是在欺负你。”
程绾绾:“……”??
但很快,她就知道男人要做什么了。
视线被剥夺,唇上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强烈。
很快程绾绾就不可自抑地微微喘息着。
烛灯吹灭之前,鸾帐宕摇,她轻颤着身体又羞又恼地想道,他就是在欺负她……
*
早朝散后,江诀问起秦宣,礼部尚书陈大人怎么还没回来上朝。
秦宣道:“陈大人还病着,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江诀皱眉。
日前礼部尚书来奉德殿寻他求情,求他饶过礼部左侍郎的性命。
而这个礼部左侍郎何川,一直是江煜的人。
宫变之后,复查谋逆之时,证实赌坊新隆堂的背后那个姓何的主使之人,就是何川。
陈大人道何川科考入京之时,因家境贫寒,险些被谋私枉法的富家子弟给顶了身份。十年寒窗苦读,差点一朝被人害死、夺去前程,最后是安王帮了他。
因着这份恩情,何川才一直为江煜做事,几乎算得上是江煜的心腹了。
不仅利用赌坊算计大驸马与大公主府一事,还有在宫中假演遇刺,引走奉德殿的人,和大公主里应外合,给安插在禁军中的叛贼创造机会,盗走宫城布防图,此事也是何川的设计。
而之前瓦剌来使欲与大邺联姻,当时何川也是不动声色地促成。
不过那时,江诀已觉得他有些不对。
烟雨阁之事,与他在一起谈事的人的确是秦宣,但是那日是在亭中四面被帘帐所围,旁人是看不见秦宣的,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天和他谈事的是秦宣。
虽说此事也不是绝对严密,但是一个礼部左侍郎和烟雨阁毫无干系,却能在事后准确地说出那日的人就是秦宣。
江诀当时只觉得奇怪,并未深想。
直到后来青影查探到新隆堂背后的人姓何,而宫中冒出的所谓刺客翻遍整个皇宫都半点踪迹也寻不得,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这时,江诀才突然把一切蹊跷之处联系到了一起。
而这桩桩件件的事,宫防图、新隆堂,无论哪一件,都够砍了何川的脑袋,并株连其九族。
礼部尚书却跑来为何川求情。
江诀当然驳斥回去,还训斥了陈尚书一通。
谁知这位礼部尚书回去之后就病倒了。
江诀冷笑:“他是真的病了,还是病给孤看的。”
秦宣:“陈大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应当是真的病了。”
江诀神色冷淡,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礼部尚书,做到这个位置了,还这么拎不清轻重。
秦宣与这位陈大人还算关系不错,想了想,还是为他说了两句:“殿下还请体谅一二吧,陈大人年近半百,膝下却无子无女。礼部左侍郎何川,聪敏识礼,从进礼部起就是陈大人一手教的,算是陈大人的徒弟了,更甚半子。儿子犯下大罪,陈大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殿下上回训诫过他之后,陈大人也知道自己不该求情。只是那何川就要定罪伏诛了,陈大人这病,怕是暂且好不了。”
江煜手中牵涉瓦剌四王子的信物已经拿到,相信边关战事不日就会结束,到时礼部的事情还有很多。
江诀无奈,沉叹了口气:“也罢,召太医去看看吧。若是开春他好不了,他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就要动一动了。”
奉德殿议完事,秦宣随江诀出了大殿。
男人的脸色有些沉凝。
今日,是江煜伏罪之日。
第233章 (捉虫)
快要年底,每年大邺冬月到开春头一个月都是最冷的时候。
尤其正月里。
但今年冬月里还出了几回晴。
江诀往关着江煜的禁殿去,这日也是个晴天,头前两日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大雪,现下虽然出晴,但地上的雪还积得厚厚一层。
脚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这禁殿只有看守的禁军,鲜有旁人来,就连洒扫和铲雪的小太监,也忘了这个地方。
江煜从前是他们兄弟几个当中最爱热闹的一个。
如今却囚在这无人问津的禁殿,形影相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江诀今日亲自来送他这最后一程。
禁军打开殿门,江诀走进殿中,今日随行而来的不是邹吉,而是皇帝身边的郭公公。
虽是晴日,化雪的时候却更冷些。
但江煜仍旧没穿那件御寒的粗布罩衣,身上只单薄的中衣贴着里衣。
他却似乎并不觉得冷。
看见进殿来的人,在看见郭公公之后,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朝郭公公身后探询看过去。
望了片刻,见进来的确实只有江诀和郭公公,再没有别人,江煜才收回视线。
江诀将他的动作尽收眼中,知道他是在看皇帝来了没有。
“父皇不会再来见你。”江诀道。
江煜神色平静。
他猜到了。
从那天皇帝来见他,他看见皇帝骤生许多白发,得知是因为他逼迫皇帝写下那份退位立继的诏书而一夜垂老,江煜那时候就知道,父皇定是恨毒了他。
“父皇待你确有忽视,但今日落得父子不复相见的局面,难道就是你所希望的么。”江诀几许感慨,又似惑然。
江煜掀起眼皮:“太子皇兄是来赐死我,还是来奚落我的。”
“孤没有那个兴致。”
江诀转头示意。
郭公公将放着一杯毒酒和一把匕首的托盘送到江煜面前的桌上。
江煜看着毒酒和匕首,没有动。
江诀不催。
过了片刻,江煜问:“她呢?”
“谁?”
“……范家。”
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问范家的事,可见他确确实实对范家小姐存了几分真心。
不知事败之后,他可曾有过一刻后悔。
江诀没有兴趣往深里探究,只道:“孤给了范家恩赦,没有人死。”
江煜听完没有表情。
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江诀:“孤大婚时,大婚之夜行刺孤的刺客,是你的人?”
江煜再回掀起眼皮来,嘴角扯了扯:“对太子皇兄来说,这很重要吗?”
“事到如今,不怎么重要,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是么。”江煜讥笑了一下,“没错,是我。怎么,很让太子皇兄意外吗?”
“……”江诀沉默片刻,“实话说,很意外。”
江煜:“……”
江诀:“孤怀疑过江丞,怀疑过江偃,怀疑过很多人,甚至后来怀疑过江昊,但是孤没有怀疑过你。”
江煜嗤笑出声:“太子皇兄是想说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一个好弟弟?可是……”
江煜敛了笑:“臣弟却想问一问,皇兄究竟是没怀疑过我,还是根本一直就轻视于我。”
江诀皱眉。
江煜一生下来就和他一样没了母妃,在几个兄弟之间,他对江煜,其实比对旁人更多几分宽容。
幼年时,在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全然成为一个冷酷合格的太子之前,他对江煜,是最亲厚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最亲厚的皇弟,不知不觉间竟淤积起了这么多的怨憎恚恨。
江诀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一时怅然,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废话。
江煜已经走火入魔,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江诀松开眉头来:“既然你赶着要死,那就选一样吧。”
江煜本来也不是惧死在拖延。
他笑了笑,依言伸手,在毒酒和匕首之间来回,似乎难以抉择。
江煜一边精心挑选一边问道:“这是父皇赐的,还是皇兄赐的?”
江诀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不打算诛一个将死之人的心,照实道:“孤赐的。你不必纠缠这些。尽管你大逆不道、逼父弑兄,可父皇终究不愿意亲手赐死你。父皇不来见你,并不是因为对你憎恶恨恼至极,而恰恰是因为父皇对你还有不忍,所以不愿意亲眼见你伏罪。”
江煜近乎悠闲的神色在听到这番话之后有所怔松,但很快,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太子皇兄一定很奇怪吧,我仅仅是为了和你争夺父皇的宠爱,就走上了这样一条九死一生、为天下人所耻的路。”
江诀没说话。
江煜自顾自:“可是,没什么好奇怪的。父皇最偏心你。你有父皇的偏爱,你什么都有,所以你不在意不看重不用争,而我呢?我未曾得到过,难道就连肖想也是罪过吗?”
江诀最后一点耐心耗尽。
眼前的人口口声声不得已,可是他说出这番质问的话时,他或许确实有经年的委屈,但究竟是全然不得已,还是只是掩盖野心的蹩脚借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是在质问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江诀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说,转身离去。
郭公公愣了愣,还没看着安王喝下毒酒或是用匕首自尽,就这么走了……
郭公公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上。
江诀走到门口,江煜突然叫主他:“三皇兄——”
江诀停下。
江煜:“三皇兄,臣弟先走一步。但是很快,我们会再见的。”
江诀蹙眉。
郭公公听得莫名,什么很快再见?
郭公公跟着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安王晦暗不清的脸上露出一种别有深意的笑来,在殿中幽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阴恻恻的。
郭公公打了个颤。
安王端起毒酒来,再没二话,将毒酒一饮而尽。
那般毅然决然,仿佛对这世间再无半点留念。
到底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郭公公心中一痛。
再没看下去,赶紧跟着太子出了殿中。
等走出殿外,在院中雪地上,郭公公上前问道:“太子殿下,方才安王那话……”
江诀半压着眼:“谁知道他在说什么。人之将死,胡说八道吧。”
郭公公:“……”
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但郭公公也觉得安王那话毫无来由,太子这般说,他也就没有格外放在心上了。
两人在院中稍侯。
殿内,江煜毒酒发作。
穿肠之痛,让他再无法安坐在凳子上,殿中一声响动,江煜蜷缩在地上,捂着绞痛的腹部。
疼痛渐渐模糊了他的意识。
过去的记忆在眼前走马灯一般飞快闪过,据说人在濒死时,会看见自己的一生,最后的意识,会停留在记忆中最深的画面。
江煜意识逐渐涣散。
“七弟,你这样握弓不对,孤教你。”
“三皇兄……”
“认真看着。”
“……是。”
“七弟,看好了,孤最后再教你一次。”
*
新年将至,年前只有最后一桩事还未处置。
便是大公主府的罪罚。
大驸马被人圈套设计,大公主被人用小郡主威胁,虽然都是别有苦衷,但江纭在宫中与禁军中的逆贼配合,吸引奉德殿禁卫军的注意,创造机会让逆贼盗走宫城布防图,这是无可辩驳的谋逆之行。
这和范家被人利用,为假死的安王在宫中举丧不同。
范家当时并不知情,但江纭却是切切实实地知道自己所为是在助纣为虐,是在谋逆。
谋逆案已经彻查完毕,大公主府的罪行没有轻判的理由。
但是罪罚迟迟未定,是因为江诀同时承受着皇帝和皇后两方的压力。
安王赐死,皇帝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皇后则是一贯心软,何况大公主母妃早逝,未出嫁前又和五公主江婉筎感情甚好,皇后自是不忍。
再说,皇后也是母亲,知道江纭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皇帝和皇后的意思都是,保留大公主的封号,不必贬为庶人,只是收回公主府,断绝俸禄,让江纭仍旧以大公主的身份,从此在正安寺后山供庙苦修,为国祈福,以赎罪孽。
但是江诀却觉得这么罚太轻了。
若是平民百姓,因子女受人胁迫,犯了律法,倘无人命,倒也情有可原。
可是,身在皇室,就要以大邺为先,受天下万民供养,就要以天下为先。
而江纭附逆,害得宫城失守且不说,边境那无数枉死的将士和百姓,累累血债,焉能说与她毫无相干?
那些将士拼死卫国,他们就没有父母、没有儿女?
江诀思来想去,顶着皇帝的压力,还是下旨抄没大公主府,褫夺江纭的封号‘宁安’,废其公主之身,贬为庶人。
其女江诗,亦废去郡主封号。
大驸马自不用说,也一同废庶。
因着这事,皇帝有些生气。
好几日江诀去问安,皇帝都避而不见。
江诀无可奈何,但东宫诏令已下,没什么好再说的。
晚上的时候,江诀把这事同小太子妃说了。
程绾绾不太懂什么罪罚其份,但她总是支持他的。
谋逆案所涉罪者,该罚的都罚了,接下来就该论功行赏了。
江诀也不想用糟心事牵绊小妻子的心事,便说起赏人的事来。
这是好事,说说也高兴。
头一份的功臣自然是秦昭和安西军,再便是蛰伏的禁军和带兵收复永安皇陵的晋王。
程绾绾细数了一遍。
男人看着她掰着手指头数,笑道:“绾绾还漏了一个最重要的功臣。”
程绾绾眨眼:“谁?”
江诀但笑不语。
程绾绾想不到还有谁‘最重要’,但是看男人的笑,漆眸望着自己,便有点领悟到了。
她又眨眨眼,圆指头指了指自己:“不会是……我吧?”
第234章
程绾绾有点受宠若惊。
这回宫变,她分明什么忙都没帮上,还被关去了永安陵,害得男人要额外派人去救她。
她不算拖后腿就罢了,哪里来的功劳……
程绾绾这么一想,就觉得男人把她说成‘最重要的功臣’,此举私心甚重。他好意思,她还不好意思呢。
程绾绾的脸很快红起来,惭愧嗫嚅道:“绾绾哪里是什么功臣……分明、分明是给殿下拖后腿了……”
后半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江诀看小太子妃的脑袋都快要找个地缝埋起来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江诀把人揽过来,抬起小妻子的下巴来,不许她低着头。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功臣,谁是功臣。”
程绾绾看着男人的眼睛,见他认真,她也不作声。
江诀:“还记得孤离京前,绾绾给孤看的那本书么?”
程绾绾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绾绾记得。”
安王府小婚宴的时候,程绾绾在安王书房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装着一柄匕首的匣子。
那柄匕首奇特,匕首鞘通体漆黑,上面还有很特别的花纹。
当时程绾绾并没有很留心,但是后来她回了东宫,在小书房看书的时候,偶然之间翻到了一本记载地志的书,无意间看到书上也画着那种很特别的图纹。
她当时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安王书房那把匕首来,将书仔细看了一遍。
那特别的图纹,是二十多年前,瓦剌的王族独有专用的图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尊贵。
程绾绾把书看完,心里止不住地觉得奇怪。
为何安王的书房收藏着这样一把二十多年前应该是属于瓦剌王族的匕首?
程绾绾又去找了书翻,看二十多年前大邺和瓦剌有没有什么大的战事,有没有掳获什么瓦剌王室,安王书房那把匕首会不会是什么战利品。
然而程绾绾查翻无果。
就算找到,二十多年前,安王还没出生呢,即便有战利品,也不应当在安王手里。
程绾绾越想越觉得奇怪,但是她又怕自己是胡思乱想,所以便没有第一时间同男人说。
直到江诀要离京亲征……
程绾绾想起匕首的事来,如今想来,安王书房那柄匕首,只怕也是和瓦剌利益勾结的信物一类的东西。
江诀见她想起来,捏捏她的下巴笑道:“想起来了?安王这回谋逆,孤早*就做了准备,不然也不会这么快收拾好局面。而孤之所以早有防备,还是要多亏了绾绾提醒了孤。”
程绾绾看男人,见他笑意温和且认真,这才有点相信了男人的话。
但是,她还是不好意思:“这算什么功劳……只是提醒了几句话而已,比不得殿下和将士们,都是真刀真枪的拼杀。”
江诀轻笑,低头亲小妻子一口,嗓音低哑温柔:“绾绾娇贵,难道让绾绾去拼杀不成?这是男人的事。”
他说话时没退开多远,仍旧离得很近,话音像是轻飘飘抵在耳边,气息刮得程绾绾耳廓痒痒的。
她红了脸害羞,不说话,男人复又凑过来,继续吻她。
芙蓉帐暖,春宵一度。
……
事毕,程绾绾香汗淋漓偎在男人怀里,男人胸膛起伏,激烈过后气息渐渐平稳,只健劲的躯体上覆着一层薄汗。
程绾绾精疲力竭,困意袭来,但她撑着。
刚才说大公主的事,男人虽然揭过话题,但是程绾绾知道,他心里一定还是在意的。
“殿下,父皇只是一时慈父之心,但很快就会明白殿下的考量的。”
江诀微愣,回过神,捏了一把小妻子小巧挺翘的鼻尖:“怎么又说这个?孤没事。”
程绾绾只这么安慰男人一句,便乖乖不再说,只又问了一句:“殿下,那皇长姐日后怎么办?”
江诀默了默,说江纭以后只能自己解决居所衣食,不过这方面,皇后应当会暗中帮衬一二。
只是,江纭到底搅合进了谋逆之事,百姓恐怕对他们一家都有敌意,住在市井之中怕是不得安生,最好还是住到远人清净的地方去。
江诀早早掌权,虽然与江纭算不上亲厚,但到底也叫了这么多年的皇长姐。
住的地方,他便多费些工夫安置吧。
程绾绾点头,又道:“那殿下为皇长姐寻好了住处,别忘了告诉绾绾一声。绾绾若得空,悄悄去看一看皇长姐。”
江诀笑。
小妻子一贯善良心软,他自然应下来。
*
江诀办事雷厉风行,第二日就寻到了一处合适的住处。
安置好后,江诀便将地方告诉了程绾绾。
程绾绾默默记下。
十一月底,大公主府抄没,府中一应赏赐和器物全部收归国库。
大公主府被抄没这天一早,程绾绾就坐马车出了门。
晴云侍奉在侧,连她也不知道太子妃要做什么。
直到马车到了大公主府的后巷。
晴云有些诧异。
程绾绾这才同晴云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便带着晴云下了马车,到了大公主府的后门。
抄家有官兵把守,任何人不能随意进出。
晴云摆出二人身份,那把守着后门的官兵不由有些为难。
程绾绾和善地笑笑,温声道:“既然规矩是这样,我也不叫你为难,那你能否帮我通禀一声,请里头奉旨的钦差大人出来一趟,我亲自同他说。”
官兵稍一想,这点要求自然得答应,便应下留下同伴立即进去通禀。
没一会儿此次奉旨督行查抄大公主府的钦差就出来了。
见了程绾绾,赶紧行礼。
程绾绾态度谦和毫无倨傲,请了钦差去一旁说话。
两人单独低声说了几句,那钦差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但是很快他便点了头:“此事倒也不难,只是小事而已。太子妃放心,臣将东西查验清点过后,立马叫人送去东宫。”
“有劳大人多费心了。”程绾绾谢过,便带着晴云离开了。
*
过了约摸五六日,江诀从宫中回来,没去三松堂,直接过来西宫。
进了腊月,天越发冷,院中积了厚厚一层雪,程绾绾命宫人只清扫出过道来,院墙边上深深的积雪便堆着。
江诀回来的时候,小太子妃正蹲在院墙边上的厚雪旁,不知道从雪窝子里摸了什么东西,喂到了嘴里。
江诀愣了愣,立马过去:“绾绾。”
程绾绾转过脸来:“殿下……”
江诀:“这么冷,蹲在这里做什么?”
他大步上前,目光一一扫过一旁侍立的晴云和素心素兰三人,眼底隐有责备。
三个侍女齐齐低头,莫敢对视。
男人最后薄责的目光落到小妻子身上,伸手拉她起来:“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什么?”
程绾绾把酒杯背在身后,被男人拉了胳膊拽起身来,酒杯也被拉了出来,藏不住了。
江诀看着酒杯问她。
程绾绾只得说了:“这是葡萄酿……我看书上说,冰镇过葡萄酿别有一番风味,所以弄了一点尝尝。”
从永安陵回来,程绾绾的身子虽然无事,但是因为晴云体内寒气未驱,江诀对程绾绾的管控也严格起来,也督促她保养身子,不许贪凉受冻。
程绾绾一番话未免说得心虚。
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男人。
江诀脸色果然不好:“哪本书上看到的?孤之前怎么同你说的?”
程绾绾怕他拿书出气,自动忽略他前半个问题,对后半句小心翼翼卖乖:“只喝了一点儿……”
“一点儿也不许喝。”江诀睨她。
程绾绾噘噘嘴巴:“哦……”
乖乖把冻得冰手的酒杯交到男人手里,冰凉凉的小手又被男人温热的大掌牵住攥进掌心。
江诀牵着她进屋。
进屋里,程绾绾的手已经被男人的掌心捂得暖和过来了。
“哪里来的葡萄酿?”男人问起。
程绾绾耷拉的脑袋立马竖起来,来了精神:“绾绾自己酿的!”
江诀意外,挑起眉梢来。
程绾绾连忙挣开男人的手,一路欢快蹦去桌边。
桌上放着一个酒坛子。
程绾绾打开酒坛子,预备倒一杯酒出来,但是抱起小酒坛子,想了想又放下,重新跑回来,跑回男人跟前,从他另一只手里拿了刚才冰凉凉的酒杯。
又重新跑去桌边,把酒倒在了那个被雪捂过的酒杯里。
江诀过来,程绾绾倒好酒,把酒给男人:“殿下尝尝看?”
江诀接过来,还没尝酒,看她小蜜蜂似的忙来忙去,心下已然醉了两分,薄唇翘起,差点忘了要问她的事。
他先尝了酒,虽然比不得宫里的美酒,但意外的味道也不错。
“真是绾绾自己酿的?”江诀有点意外,“谁教的绾绾,还是又是绾绾从书上学的?”
“哼,”程绾绾轻哼,“殿下觉得绾绾手脚笨,酿不好酒吗?”
“……”江诀掩拳,“咳,孤不是这个意思。”
程绾绾板着的小脸立马一松,噗嗤一声笑起来:“好吧好吧,殿下猜得也不错,是素心帮着绾绾一起酿的。”
程绾绾牵住男人的手掌,仰起脑袋看他:“酿酒用的葡萄,是院子里去年殿下给绾绾种的。”
程绾绾脸上露出一点可惜来,却越发把男人的手掌攥得更紧:“今年七月底的时候,藤子上结了葡萄出来,挺甜的……但是殿下不在京中,吃不到……”
江诀把玩酒杯的动作停下来,垂眸安静地看向小妻子。
程绾绾仰起的脑袋垂了垂,又重新抬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男人:“不过,绾绾想到了这个好法子,把剩下的葡萄都摘了,酿了这葡萄酒,这样就能久放,等到殿下回来,还能喝到我们一起种的葡萄酿的酒!”
第235章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身侧娇小的人。
那双明亮仰起望向他的眼睛里,那温煦澈然的笑意,轻而易举地直直照进他心底。
程绾绾未觉男人的眼神,还在继续。
她轻轻叹气惋惜:“哎,不过这葡萄太甜了,酿出来的葡萄酒更甜,就这样直接喝有些腻人,唔,方才在雪地里冻了一下,感觉没那么甜了,好喝一些了。”
程绾绾喋喋不休说了一堆,才发觉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重新看他,猝不及防撞进男人漆深凝望她的眼眸之中。
那眼神太深,几乎一瞬间将她摄住。
“殿下……”
好半天,程绾绾才从男人的眼神里挣脱出来,发出声音来。
“嗯。”江诀低低应声,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小妻子。
酒杯里还剩下半杯葡萄酿,他终于移开视线,端了酒杯将余下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喝完,男人重新看向身旁有些怔愣的小妻子,缓缓而笑:“孤觉得一点都不腻,能喝一辈子。”
男人的话里若有深意。
程绾绾缓缓眨眼,心口跳起来扑通扑通。
虽然葡萄酿里满是小太子妃的心意,但是程绾绾在雪地里蹲了那许久,还是被男人薄责了一番,又牵她到暖炉边,烤暖手脚。
烤了半晌,烤得程绾绾手脚都快出汗了,她把小手掌贴着掌心贴到男人脸上,向男人证明,江诀这才放过她。
得了准允的程绾绾立马从暖炉边逃开。
她要走到殿门口去吹吹风,解解热,半路被男人识破意图,将她叫住。
“又去吹风?”男人语调一扬,语气极有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
程绾绾立马停了步子。
她回头,冲着男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江诀无奈,从暖炉旁起身朝小妻子伸手,语气到底缓和下来:“过来。”
“哦……”程绾绾拖长语调‘哦’一声,乖乖往回走。
江诀迎上两步,牵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身旁,耐心解释:“才烤暖和身子就立马去吹风,这样一热一冷最是容易着凉生病。听话,实在烤热了就去边上坐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热了。”
“哦……”程绾绾又应一声,乖乖去一旁支摘窗下的贵妃榻椅上坐下了。
果真坐了一会儿也就不热了。
而江诀已经又吩咐晴云去弄了一碗红糖枣汤来,多加了枸杞和姜片。
也不知是不是姜片加太多了,热汤又甜又辣嘴,江诀又逼着程绾绾喝了一大碗下肚这才作罢。
程绾绾把一整碗的姜汤都喝了,嘴巴里一股姜辛味,她特意留了一颗红枣在汤匙里,姜汤全喝完了,就把红枣喂进嘴里,好压一压嘴里的姜辛味。
程绾绾嚼着红枣的时候,江诀说起今日进宫的事。
他今天回来没去三松堂,直接回西宫这边,就是为了这件事。
“方才在宫里,郭公公亲自到奉德殿来请孤。”
“前段时日,因为皇长姐之事,父皇对孤大有恼怒之意,好几回孤去庆康宫问安,连庆康宫的殿门都没进去。”
“今日倒是奇怪,郭公公亲自来请,父皇对孤的态度也大有好转,好像是不计较皇长姐那件事了。”
江诀边说,边看着程绾绾,目光中含着几分探究。
程绾绾吃完碗底留下的甜甜红枣,嘴巴里的姜辛味总算没了,甜津津的。
她咂咂嘴,对男人所说的‘奇怪’之事,却并不感到意外。
“绾绾早就说过了,父皇只是一时慈父之心,很快就会明白殿下的考量和苦心的。”
“……究竟是父皇自己想明白的,还是绾绾……”
男人话音未尽,但意味明显。
程绾绾愣了下,微微瞠圆眼睛看着男人:“殿下说什么呢……”
她噘噘嘴巴,声气儿低低的,仿佛心虚。
江诀一眼看穿:“父皇同孤说,是绾绾。前日绾绾不是进宫了一趟么,绾绾去父皇跟前说了什么,让父皇不同孤置气了?”
程绾绾一听,嘴巴立时噘得老长,敢怒不敢言地干瞪眼睛:“父皇怎么这样!说好了不告诉殿下的,一转眼就把绾绾给卖了……哼!”
其实皇帝真的没出卖她,只是她心虚表现得过于明显,江诀随便诈了一下,就诈出来了。
男人如愿得到结论,薄唇微勾,又即时压下。
他把噘嘴生气的小妻子一把搂进怀里:“所以,绾绾到底跟父皇说了些什么,让父皇这么快就想开了?”
程绾绾只顾着生皇帝的气。
不是说君无戏言的吗,怎么能一转眼就出卖她呢?
程绾绾心里嘀咕皇帝不守信用,没顾上回答男人的话。
江诀见她不答,薄唇勾了勾,直接曲指挠起掌下的软腰。
程绾绾怕痒,登时扭着身子叫起来:“殿下!殿下!”
男人停一停:“那说了什么?”
程绾绾捂住腰,扒开男人的大掌,抿嘴还是不肯作声。
江诀继续。
程绾绾在男人怀里七扭八扭,就是挣脱不得,又是恼又是痒得忍不住笑。
最后只能笑着生气:“殿下!好痒……殿下!殿下……江诀!”
男人被唤了名字,这才停下来。
但还是把人牢牢箍在怀里:“所以,绾绾同父皇说了什么?为何不能告诉孤?”
程绾绾笑得都快没力气了,这会儿被男人抱着,他稍微一动她就觉得痒,只好抓着男人的手掌免得他再作恶,这才觉得安心一点。
才道:“也不是不能同殿下说……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程绾绾抿一抿唇,声音小些,“就是觉得不值当跟殿下说。绾绾其实没对父皇说什么,只是……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打着殿下的旗号。”
江诀:“……”
在男人又要开口好奇她做了什么力所能及的小事之前,程绾绾赶紧抢先捂住男人的嘴巴,不许他再问了。
“好啦好啦,殿下别再问啦,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拿到殿下跟前说,弄得绾绾像要邀功似的……”
江诀被小妻子一双香香软软的小手捂住嘴巴,还有点舍不得拿开,只好不说话。
他身为掌政太子,从来只有别人想着法来找他邀功的,还没有他想表功,对方还千推百推不情愿的。
他这小妻子,真是可爱极了。
这一通折腾,江诀也没心思再去三松堂了,索性在西宫陪着小妻子。
两人摆了棋盘,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
从江诀离京亲征,到他回来,除却被困宫中和皇陵时,程绾绾搁置了棋艺,别的时候都一直没有放松过,闲来无事时便自己和自己对弈。
但是自己和自己练到底进益有限,现在男人回来了,前段时日宫变之后要处置的事情太多,程绾绾不好缠着男人下棋,今日他既得空,她就没有放过男人的理由了。
用过午膳,两人又继续,一直下到快黄昏时,程绾绾自己都觉得有些累了。
男人却还是神色淡然,端坐椅上,眉眼平和专注,半分疲倦都没有,也没有露出丁点不耐的神色。
他就这样一直陪着她下,沉定而纵容。
程绾绾不知怎么心里就一热,她丢下棋子起身,到男人身旁去。
她难得这样主动,直接倾身贴过去,亲男人的脸侧。
江诀下意识接住人。
程绾绾亲上男人的脸,顺势坐进男人怀里,伸出两只手臂,环住男人的脖颈,坐在他腿上继续亲。
男人起初有些怔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掌住小妻子的腰,让她坐得更稳些,由着她亲。
但很快,江诀喉结上下滚动,不满足于只是这样由得她放纵。
他顺势掐住她的腰,将人按进怀里更深处。
男人反压下来,直接压着程绾绾亲,要不是男人的大掌按在她腰后握着,她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男人压得折了。
这样被男人倾压着,往后仰着,又被男人灼热的气息掠走大部分呼吸,程绾绾很快就娇气地喘息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攥住男人的肩。
江诀呼吸短暂一滞,继而更专横地索取起来。
片刻后,他才略微克制松开小妻子的软唇,但薄唇仍旧贴着她的,厮磨出声:“到床上去?”
“嗯……”程绾绾低低一声,似应非应。
……
一个时辰后,叫水清洗过两人歇下。
程绾绾筋疲力倦,眼皮早睁不开,翻了个身就睡去了。
江诀听着她呼吸渐渐匀长。
他却半点困意也无。
入了冬,小太子妃怕冷,几乎每晚睡觉都会紧紧挨着他。
今晚也不例外,抱着他的腰把他当暖炉。
江诀也不动,由得她抱着,睡熟了还会乱摸,时不时勾得他醒过来,蓄势待发,但不想搅她美梦,回回自己又压下。
今晚她还算乖,又或是累了,并没有力气乱动。
但江诀还是睡不着。
他翻身侧过,将偎在怀侧的人抱住,不断收紧臂弯。
他从来什么都不惧,朝局,尔虞,算计,死亡。
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怕了。
他怕朝局动荡,怕尔诈我虞,怕明枪暗箭的算计,更怕,不可预料的死亡。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此言诚不欺。
他只能不断地抱紧怀里的人,以此暂得安定。
寒夜寥寂。
耳旁又响起于彬的话——
“殿下,适才当着太子妃的面,微臣不敢明说,但现在微臣不得不告诉殿下,方才把脉,殿下脉数而涩,湿热内蕴,阻滞气机,恐怕是中毒之象!”
“此毒微臣从未见过,只能尝试为殿下解毒,但只怕绝非一日之功,可若是三个月之内,殿下不能解此毒,只恐到时……将血冲而亡啊!”
第236章
大公主府之事尘埃落定,也意味着宫变一事终于彻底揭过。
赶在年前,一切该处置的都处置完毕。
转眼到了除夕。
年夜宫里有宫宴,虽然江诀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是今年的年夜似乎和以往不同。
经历过江煜的事,如今过年众人还能好端端地聚在一起,这场宫宴仿佛比往年多了几分温情。
或许人总是这样,只有失去过一些,才会觉得能留下的已然十分可贵。
在这一点上,江诀在小妻子身上感触得更加深些。
以前觉得这样的宫宴虚伪厌烦,但小太子妃经历过皇陵生死一线,他自己如今更是身中奇毒,或许命不久矣……所以,即便是这样虚伪厌烦的宴会,他也倍加珍惜。
程绾绾却还根本不知道男人中了毒。
于她而言,这回在永安陵死里逃生,还能活着过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和男人在一起的除夕,已经很圆满了。
皇后的精神也好了很多。秦昭派去的人已经找到江婉筎,五公主一切安好,就要回来了。
只是达乌图离京都太远了,再是紧赶慢赶,也来不及赶回来过年了。
但人还好好活着,对皇后来说,就是极大的幸事了。
宫宴没到一半,皇帝就觉得乏了,先离宴回宫休息去了。
对皇帝来说,到底阖家团圆的家宴上少了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注定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皇帝心里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更别说,大公主江纭和五公主江婉筎也都不在。
皇帝就这么两个女儿,一个被自己的儿子差点害死,另一个被自己的儿子害得贬为庶人,从此只能粗衣布食,远离市井。
想起来,都是痛。
但是这种事,旁人也安慰不了,只能等时间抹平。
这个除夕宫宴,热闹是热闹,但众人心底也都有些唏嘘,是以皇帝一走,明显宫宴就一时冷清了许多。
约摸比以往早了小半个时辰,宫宴就散场了。
散场得早也好,江诀想回去和小妻子单独多待一会儿。
不过才散场,江丞就过来了,叫住江诀。
“太子皇兄。今年除夕宫宴结束得真早,太子皇兄回去有事吗?要是没事,臣弟倒是想去东宫一趟,不知道太子皇兄方不方便。”
江丞说着,特意看了程绾绾一眼。
程绾绾莫名。
江诀:“……你有事?”
江丞笑着点头:“太子皇兄还欠臣弟点东西,臣弟想去讨要。”
江诀:“……”
江诀完全想不起来,看着他。
江丞无奈:“太子皇兄果然不在意。之前太子皇兄命人给臣弟以箭传信时,信倒是传到了,可那箭矢也把臣弟的紫檀木桌案射了个深坑。怎么说臣弟也是为太子皇兄救了皇嫂,这紫檀木的桌案,皇兄总得赔给臣弟吧?”
江诀:“……”
程绾绾:“……”
这大除夕的,江丞拦住两人就为了说这个,就为了张紫檀木桌子?
或许两个人的表情太过一致且泄露心里的念头。
江丞摊手:“这马上就是新年了,旧年债,旧年了,太子皇兄总不会要欠到新年正月里去吧?到时正月里臣弟登门拜年,顺便讨债的话,是不是不太吉利?还是太子皇兄要当着皇嫂的面赖臣弟的账?”
江诀:“……”
程绾绾眨巴眨巴眼。
八皇子不像来要债的,像故意来讨男人嫌的。
这次数多了,程绾绾也感觉到了,八皇兄这人有意思,好像就喜欢和男人别苗头,仿佛讨男人的嫌是他人生的一大趣事。
不过往年好像其余皇子也都不会登东宫的门拜年的,今年过了,八皇子新年里要登门拜年吗?
程绾绾思绪正胡乱飘远,就听见一旁木着脸无语了半天的男人冷冰冰、硬/邦/邦地开口:“谁赖你的账。等会儿孤回去就叫人把新桌案给你送过去。”
“那便好。”江丞笑眯眯,“太子皇兄,也是紫檀木的吗?”
江诀:“……”
江诀沉口气:“是。”
江丞继续眯眯笑:“好,那就多谢太子皇兄了。”
八皇子这才走。
江诀牵着程绾绾也准备出宫去。
程绾绾一边走,一边打量男人的脸色。
仿佛有点黑。
她正要开口宽解一两句,男人突然嗤笑一声。
程绾绾愣了愣,又见男人的脸色一点都不黑了,薄唇勾了几分戏谑轻嘲的笑。
那头,江丞也出宫去。
今年宫宴冷清,往年江煜在的时候,他最闹腾,宫宴也热闹些,五姐和皇长姐的女儿也玩得上,如今想来,倒是一片其乐融融。
只可惜……
今年的除夕宫宴,要是不找点什么乐子,倒真是无趣啊。
*
回了东宫,江诀果真叫人从库房翻了一张紫檀木桌案出来,收拾收拾送去晋王府。
时辰还早,回了西宫,天儿太冷,程绾绾要了两碗热腾腾的鱼头豆腐汤和男人一人一碗喝了。
宫宴上虽然珍馐美味,但是这样冷的天,好些佳肴端上来没一会儿就凉了。
青蔬果子倒还好,肉食一凉就吃不得,还是回来喝两碗热汤填肚子,也暖身子。
喝完热汤,两个人直接去盥室沐浴。
出来盥室,程绾绾就让晴云几个人全都退下了,时辰还早,但今天是除夕,一清早满东宫里就都发了赏钱,到晚上进宫过除夕宫宴,东宫里的宫人们就都放他们过年了,不必在各处当值了。
只晴云几个,进宫的时候晴云伺候在侧,出宫来,几个侍女还要伺候二人沐浴歇息。
所以两个人早早就沐浴完,叫她们也都退下去过年去了。
晴云出去的时候,程绾绾又额外拿了赏钱给她,让她拿下去给晚上没能早早过年的宫人们分一分。
晴云和素心素兰还有瑞雪,另外再给了一份赏钱,只赏给她们四个人的。
等所有人都退下过年去了,寝殿里只剩下了江诀和程绾绾两个人。
程绾绾总觉得男人近来格外温存些。
这种温存,和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时不时就要与她亲热,又时不时亲热一番就要抱着她去滚床榻。
这段时日却不同,他除了偶尔热衷那事之外,其余时候,都只喜欢静静地抱着她。
有时候抱着她说话,说以前也说以后,但每回说着,他就会沉默一会儿。
有时候也抱着她看书,什么话也不说。
他沉默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多。
程绾绾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在今夜除夕年节这样的热闹中,原本这种不安是不应该冒出来的,可是它偏又这样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程绾绾忍不住想问男人,但是江诀似乎察觉她想说什么,低头噙住小妻子的唇用力咬住,堵住她的话。
他用力吻她,好像要把她的唇舌占为己有似的。又好像下一刻就亲不成了似的。
非要抵死缠绵不可。
……
夜色渐浓。
直到外头突然响起热闹的爆竹声,噼里啪啦。
程绾绾从失神的颤动中回过一点神。
新年了……
男人还抵在她身体中,两副身躯交融。
他感受着她余剩的轻颤,将头埋进她颈间。
程绾绾没什么力气,胳膊抬了抬,没抬起来,又努力用了一点力气,才抬起手来,轻轻抱着男人的脑袋。
“殿下……”
“嗯,孤在这里。”江诀低低道。
程绾绾轻轻笑了笑,听着窗外的爆竹声,软软道:“殿下,新年好。”
“……新年好。”江诀哑声。
过了小片刻,他在爆竹声中又问小妻子道:“绾绾有什么新年愿望么?”
程绾绾眸子还散着焦距,微微失神,没想男人突然问这个。
她一时也想不到,便反问男人:“殿下呢?”
男人仍旧深埋在她颈间,宽大手掌紧握着她的腰肢,不肯松却。
男人低沉的嗓音抵在颈边,缓慢而沙哑地传到耳边——
“愿与绾绾,岁岁年年。”
*
正月快要过完的时候,五公主终于从达乌图一路回到了寿阳京都。
而回来的不止五公主一个人,还有瓦剌十七王子阿木彦和使者库格。
库格再一次来到寿阳,这回却和上回来时的态度迥然不同。
上回库格傲慢不敬,这回却十分谦卑。
而让库格发生这样改变的,正是这回联姻卫队在边境出事一事。
库格一直都是瓦剌四王子的支持者,算起来,他和四王子还有一些姻亲关系。
原本库格一直也认为自己必定是四王子的心腹,这回瓦剌出使,库格不但知晓内情,更是身体力行,为了让大邺相信瓦剌的诚意,亲自来大邺一趟。
可是库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在计划当中,只需要一贯在国中势力微弱的十七王子死在大邺境内,瓦剌便有了借口挑起事端。
然而,事实上却是整个出使大邺的瓦剌使团全都被国中派来的杀手杀死。
连他这个四王子的‘亲信’也不例外。
要不是十七王子侥幸逃脱,顺手救了他一命,那现在,他恐怕和其余那些被杀死的使者一样,连尸骨都早已经凉透了。
库格这才明白,什么姻亲什么心腹,这些都比不过四王子的切身利益。
四王子与大邺皇子暗中勾结,彼此交易,这种里通外国、阴谋不轨的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他这个知晓内情的所谓‘亲信’,自然是和被牺牲掉的十七王子一样,死了最干净。
想通了这些的库格,当然不会再继续对四王子忠诚不二。
库格知道,只要四王子不倒,那么他就绝对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再回到瓦剌去。
四王子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
所以库格只能选择背弃四王子,并将四王子的阴谋拆穿。
也多亏了库格,库格到底在瓦剌颇有根基,江婉筎与阿木彦二人,在大邺被江煜的人马追杀,在瓦剌被四王子的杀手追杀,四处躲藏逃生,幸而库格在鱼龙混杂的达乌图有可信之人,三人这才得以藏匿。
库格回不去瓦剌,所以只能随江婉筎来寿阳,与大邺合作,揭穿四王子的阴谋。
江诀在奉德殿召见了库格和阿木彦。
江婉筎则在进宫见过江诀之后,立马去昭仁宫见皇后。
皇后早得了消息,早早就在昭仁宫等着了。
江婉筎才远远到昭仁宫外,就看见皇后等在宫门口。
江婉筎劫后余生的喜悦登时隐去,见了母后,满心都是委屈,又夹杂着许多复杂情绪,一股脑都化作眼泪,齐齐涌出来。
“母后!”
江婉筎再忍不住,哭着奔向皇后,一股脑扑进皇后怀中,泣不成声。
田嬷嬷和方霞姑姑看得直抹眼泪,皇后眼眶也湿润了,抱住女儿,才惊觉女儿瘦了一大圈,拍着她的背,那背单薄不已,都能摸出骨头了。
皇后再忍不住,眼泪直直掉下来:“婉筎……”
第237章
皇后与五公主在昭仁宫母女叙话完,阿木彦也从奉德殿出来,寻了宫人,领路往昭仁宫,请见皇后。
昭仁宫里,江婉筎正枕在皇后腿边,诉说着她从离京之后一路发生的事情。
讲到在边境出事,皇后听得又红了眼,只是忍住没有再哭。
再往后,皇后问她怎么脱身,脱身之后又是怎么去了瓦剌,一路上可有受伤,受了什么苦。
江婉筎还没来得及说,宫人就进来禀报,说是瓦剌十七王子来了。
皇后微怔,继而蹙眉。
这回联姻之事,一切都是由瓦剌而起,虽然十七王子阿木彦也是受害的一方,但是毕竟也是瓦剌人。
再者说,大邺和瓦剌现在开战了,战事尚未歇,这位十七王子与婉筎的联姻婚约是该作废,还是该怎么算?
就算作废,婉筎失踪了这么久才回来,又是和这个十七王子一起回来的,这其中,能叫别人嚼出多少舌根来?
皇后想想就头疼。
自然对*阿木彦就没有多少好性子了。
但是江婉筎听见宫人禀说阿木彦来了,倒是立马从皇后身上立起身,神色亦有些不自然。
江婉筎看了看禀话的宫人,又看了看皇后。
见皇后蹙着眉,江婉筎忍不住道:“母后,您别迁怒他。这次的事他也是受害者,怪不着他的。”
皇后看了看她。
自己的女儿皇后自己知道,虽说性子耿直些,也有热肠,但是方才的话音里,分明含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小女儿家温柔。
若是江婉筎大大咧咧地说,皇后还不觉有异,这般轻声细语,小心在意,反倒是让皇后觉察出什么。
皇后看着江婉筎,眼神露出些许意味深长。
江婉筎果真立马红了脸,眼神躲闪:“母后瞧什么……只是这一路上,多亏了他……十七王子在,十七王子一直护着女儿,为了保护女儿,十七王子还受了好几回伤……母后,十七王子是女儿的救命恩人,母后莫要迁怒他,好吗?”
皇后如何还看不出江婉筎的心事。
方才那些烦忧,打消了些,又多出了些新的。
但是当下,皇后还是高兴多些——无论如何,那阿木彦一路护着婉筎,逃生路上不曾丢下她,还为她屡次负伤,那必定是对婉筎也有心。至少,他确实是一个诚恳守信、坦荡可靠之人。
皇后:“婉筎,你是母后的女儿,这种事,还要瞒着母后不成?”
“母后……”江婉筎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母后……女儿只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您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照你的心意说便是。不管怎么样,母后都相信你,也支持你的选择。”
“母后……”江婉筎心中感动不已。
自从在边关出事,江婉筎疲于奔命,好几次命悬一线,她早就顾不上再去想什么秦昭,更顾不上什么伤心和心灰意冷,她本能地只想要活下去。
可是她最远只到过豫州,而在豫州的时候,太子哥哥也在,有那么多的人保护她,有太子嫂嫂,有冬凝……
可是在肃州,在边境,在达乌图,她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逃命的时候冬凝和她跑散,至今不知下落。
在异国他乡,她举目无亲,唯一算得上认识的人,只有刚刚许下婚约、只见过数次面的阿木彦——一个异国王子。
好几次逃命的时候,她躲不开背后射来的冷箭,是阿木彦护着她,为了保护她,他自己中了箭。
她扭了脚,走不动路,成了他们的拖累,她无数次地害怕他们会丢下她,但是她只能强撑着,大邺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向异国人乞怜,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阿木彦却看穿她的脆弱,那尚且不够成熟的肩膀却足以肩负她的性命,也足以承担她怯弱又倔强的眼泪。
他背着她爬过陡峭的险林,淌过湍急的河流,走过风暴的荒漠。
无数次,江婉筎伏在他背上的时候想的,是‘原来他的肩膀也很宽厚’,是‘她在他背上,也能为他挡一次箭了’。
她再也没有想过秦昭。
她只想活下去,想和阿木彦一起,活下去。
江婉筎再次俯到皇后膝上,眼中泪水朦胧:“母后,女儿喜欢他,女儿喜欢阿木彦。女儿找到了,那个真正喜欢的人。”
皇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眼中有叹息无奈,但更多的,是宽心和欣慰。
“田嬷嬷,去请十七王子进来吧。”
*
库格与四王子关系匪浅,是四王子的心腹,这在瓦剌国中是公知之事。
有库格手书为证,大邺修国书一封送去瓦剌,不过几日就有了回信。
而与此同时,边关战事终于停止,瓦剌无奈退兵。
瓦剌汗王是不是真的想退兵,那倒未必,但是四王子与大邺皇子勾结之事暴露,瓦剌国中流言甚嚣尘上,三王子和八王子更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向着四王子希望的方向发展。
至此,边关战事终于平息,帝都寿阳终于从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中走出来,渐渐又恢复一片平和繁荣。
到了二月初四,瓦剌退兵的消息传回寿阳的第三日,东宫里热闹起来。
小太子妃受宠至极,东宫的宫人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忘记小太子妃的生辰正是在二月。
二月初六就是程绾绾的生辰了,只有两日了。
生辰的正日子,太子妃当然要和太子一起过,也未必就在东宫里,可能会出去。
所以宫人们有什么吉祥话,要么等程绾绾生辰过后第二日一早说,要么头前两日就要说了。
就连于彬也专门过来一趟祝贺,顺便给程绾绾请脉问安。
从上次于彬给程绾绾请过脉,程绾绾有好一段时日没见过他了。
上次请脉还是年前,算一算,都快三个月了。
年后正月里,于彬也没有来拜见贺年。
程绾绾觉得有点奇怪。
听说正月里初五都没过,于太医就告了长假出去了,一连半月多都不在东宫,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去了哪里。
程绾绾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于彬来,程绾绾忍不住问起。
于彬说无事,解释说是回乡探亲,有位姑母得了急病。
程绾绾点头。
等于彬告退,程绾绾却脑中一闪,不知怎么就叫住了他。
“于太医!等一等……”
于彬停下脚步。
程绾绾不知何故,总觉得于彬一直低着头,是在刻意回避她的视线。
程绾绾直觉地觉得于彬刚才的话是在说谎骗她。
但是于彬能有什么理由骗她。
程绾绾心下莫名地沉了沉:“于太医……你跟我说实话,东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
江诀从宫里回来,得知小太子妃午膳都没吃,把自己关在殿中,不肯见人,也不知何事。
江诀便立马回了西宫。
到内殿门外,果真隔门紧闭,江诀在门口站了站,里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江诀叩了叩门:“绾绾?”
里头没有回应。
江诀皱眉,直接推开了殿门进去。
江诀进殿中,绕过织锦流光的屏风,就见小太子妃整个人扑在床榻上,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蒙在被褥中,只屁股和双腿还在外头。
江诀愣了愣。
跟着就听见了呜呜的哭声。
那哭声毫无疑问正是从被褥里发出来的。
江诀心口一滞,仿佛顷刻之间被一团沉甸甸的棉花塞进了嗓子眼中,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他可能知道小妻子为什么哭。
但是他无法再安慰她。
江诀默默站了一会儿,那呜咽的哭声像是倾天而降的骤雨,砸得他手足无措,又浑身冰凉。
“绾绾……”
声音从喉咙挤出,带着涩意。
程绾绾哭得不能自已,又蒙在被子里,根本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
江诀手脚僵硬地走过去,弯腰下去,掀开被褥,将小妻子从床榻里抱出来。
程绾绾还在哭。
她知道是谁抱她,也乖乖地任由男人抱,她顺势偎进男人怀里,但是仍是在哭,哭得停不下来。
江诀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只是轻拍着程绾绾的后背,轻声哄着。
“不哭,绾绾乖,不哭……没什么好哭的,不哭了……”
程绾绾心里难过,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挤压着,一阵一阵地疼得厉害,他现在这般说,她心里更又有了气,气他瞒着自己,什么都不说。
他怎么能说这没什么好哭的呢?
他中了毒,都要死了……于太医说只有三个月,她甚至不敢仔细去数,因为他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当初就死在永安陵,也好过现在面对这一切。
要是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要怎么办?
程绾绾不敢想,稍微一想,胸口又狠狠地扯起来。
她终于还是对他发脾气,捶打着男人的胸口:“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江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有多少气,怪出口时却都化作汹涌的眼泪,声声诘问每一句都在夹着哭音颤抖。
那声音就像是破旧老房子呜呜咽咽的窗户纸,细碎荏弱。
明明是她的哭声细弱得不堪一击,那呜咽的哭声砸落时,却是江诀摇摇欲坠。
他为什么不说?
是他权衡过后,不想让她过早地伤心吗?
不是。
他只是不敢说。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所以不敢说。
这是杀伐果断的掌政太子生平头一件不敢做的事。
就连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抱紧她。
好像这样,死亡就不能把他们分离。
“不哭了,绾绾,别哭……”
程绾绾怎么能不哭,她一直哭,哭得眼睛发疼,快哭不出了。
江诀抱着怀里的小妻子,她哭得太伤心,叫他觉得怀里的温度好像已经开始渐渐消逝。
他抱紧她,用力将她揉进他的身体。
“绾绾,没事的,于彬已经找到办法了,孤会没事的。”
“你骗人……江诀!你又骗人!”
“……”
第238章
江诀哄得口都干了,程绾绾才忍住了终于不再继续哭。
哭是没用的,宣泄过情绪后,还是要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可是于彬都没办法,程绾绾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不像范书雯一样懂医术,根本不会解毒,对了,她还有瀛珠!
可是……可是如果瀛珠有用的话,男人会不用吗,他又不傻。
程绾绾抱着一点微弱的希望问男人,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否认的。
瀛珠有用,确实能压制住男人体内的毒,但是这三个月,已经是用了瀛珠压制过后的结果。
此毒于彬翻遍医书,也没有找到蛛丝马迹,而即便日日不间断地用瀛珠压制,三月之期一到,此毒也会侵蚀脑髓,令人失智发狂,最后血冲而亡。
江诀无可奈何,他不能再对她说谎话,给她虚妄的希望。
程绾绾却不信男人,晚膳也没用,抱着一堆装满了瀛珠的锦囊去找于彬,让他再想想办法。
于彬只能说尽力,但希望实在渺茫。
程绾绾失落而归。
晚膳无论如何也吃不下,江诀哄也没用,她实在没有胃口。
程绾绾细算了算,只有不到六日的时间了。
要是六日之内找不到解毒之法,那就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
第二日,于彬那边仍旧没有丝毫进展。
早朝过后,江诀直接出宫,去了晋王府。
他在晋王府待了整整半日才离开。
程绾绾让若风从青影口中打探消息,青影不肯泄露,程绾绾却也猜到,男人能和八皇子待那么久都没有拂袖而去,只怕是在交代后事了。
她又想哭。
但是男人快回来了,她不想在他面前再一直哭了。
所以她忍住了。
这一晚,两个人一起用了晚膳,虽然用得不多,但是都吃了些。而后两个人烤着暖炉拥在一起看了会儿书,下了两局棋,最后相拥而眠。
夜里,男人呼吸沉匀。
程绾绾却久久睡不着。
她不敢睡,害怕一觉醒来睁开眼,就得到男人已经出事的消息。
她只恨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好像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出事一样。
然而程绾绾还是睡着了。
她不知道,江诀命人悄悄换了香,在香料里加了助眠的东西。
程绾绾没有内力,自然撑不了多久。
江诀却是一夜未眠,等程绾绾睡去,他默不作声抱了她一整夜。
翌日,江诀仍旧要去上朝。
程绾绾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不在东宫。
程绾绾醒来没看见男人,顿时惊慌失措,着急召来晴云问。
晴云莫名其妙:“殿下去上早朝了啊,怎么了太子妃?”
程绾绾恍然,一颗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
她又问:“那……那早朝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晴云茫然摇头:“前朝的事,若无大事,通常不会传到外头来的。太子妃,您怎么了?太子妃今日脸色好生苍白,可是身子哪里不适?奴婢请于太医过来看看吧。”
程绾绾忙说:“不用了!于太医……这几日有要事,晴云,你吩咐下去,这几日任何人不得去打搅于太医。”
晴云为这一清早程绾绾的反常一头雾水,但也只能应下:“是……太子妃。”
待晴云退下,程绾绾便起身来,她再睡不着了。
素心素兰很快进来为她穿衣梳妆。
瑞雪去端水给她漱齿净面。
晴云很快也回来,回禀说已经吩咐下去了。
程绾绾点头。
她想到什么,又吩咐:“晴云,去备马车吧。我一会儿要出去。”
*
晴云觉得小太子妃今日十分反常,但是小太子妃不主动说,她也不便过问。
而程绾绾满心忧惧愁苦,也不能同晴云她们说。
储君要是出事,就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就算男人的毒解不了,她也不能在他安排好一切宣布此事之前,把他中毒命不久矣的事先闹得人尽皆知。
虽说晴云几人她信得过,但是难保谁不会有说漏嘴的时候。
再说,西宫的人若是都和她一样愁眉苦脸、神思恍惚起来,也实在叫人生疑。
马车行驶一路上,程绾绾都没怎么说话。
只因为外头隔了七八日,又陡然下起雪来,晴云关心问了程绾绾几句冷不冷,要不要捂上暖手炉之外,也再没说别的话。
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城南的一处偏僻陋巷之中。
再往里走,巷子太窄,马车已经进不去,程绾绾只能下马车走路进去。
这巷子里未铺石板,都是泥地,好在下了雪,几个时辰的雪落下来,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倒不会脏了鞋袜。
晴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程绾绾。
程绾绾却不用晴云搀扶,往巷子里走得很快。
晴云愣了愣,也赶紧跟上。
终于到了一处简陋的院子前。
还在院外,就听见里头小姑娘的声音——
“娘亲,诗诗的手暖呼啦,可以继续玩雪了吗?”
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答道:“可以。但是爹爹陪着诗诗,若爹爹说诗诗的手又凉了,诗诗就要再进屋来烤暖哦。”
“好!诗诗知道啦!”
晴云跟着小太子妃的脚步停下来,听着院中的声音,晴云看了看小太子妃苍白怅然的神色,也跟着朝院中看去。
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堆雪人。
小的那个晴云一眼认出来,正是原先的宁安大公主的女儿,江诗。而那个高瘦的男子,必然就是原先的大驸马了,只是几乎瘦脱了相,晴云都快认不出了。
原来这处就是大公主的院子。
晴云之前为小太子妃办差带人来过,但她只到巷子口,没有进深处。
今日还是头回来这里。
程绾绾就更是头回。
院外站两个大活人,任谁也不会看不见。
大驸马率先看见两人,一时愣住。
玩雪的江诗随即也看见了二人,愣了愣后,倒是比大驸马更快有了反应。
小江诗认得程绾绾,这位漂亮的小舅母在她去岁生辰的时候送了一个很有趣的乐盒给她,她可喜欢了!
只是后来那个乐盒不见了……但是又找到啦!
小江诗高兴起来,朝着院外飞跑出来:“舅母!舅母!”
小江诗脸蛋通红,不知是不是在雪地里冻得,身上锦衣华服也已经换去,只穿一身陈布简衣。
程绾绾看着穿着旧布衣裳的小姑娘跑过来,心里有些难过,本就低落的情绪一时间更是感伤。
好在小江诗并没有因为身份境遇天翻地覆而和很多大人一样自此一蹶不振,小姑娘倒是已经很快地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稚嫩纯真的脸上已经重新绽放出明灿的笑脸。
程绾绾压下心里的难过,连忙蹲下身接住跑过来的小江诗,也朝小姑娘露出明媚的笑脸来。
“小诗诗,舅母来看你啦。”
小江诗十分高兴,嘴巴甜甜大声道:“谢谢舅母!”
小姑娘又蹙起眉,有点委屈地说道:“娘亲说,娘亲以后都不是公主了,诗诗也不是郡主了,不会再有人来看我们了……皇祖母不会来看诗诗,皇祖父也不会来看诗诗,还有舅舅们,他们都不会再来看诗诗了……诗诗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见不到皇祖母了……呜呜呜……”
小江诗一想到皇祖父皇祖母还有皇舅们,都不会再来看她,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就难过得想哭。
程绾绾只得连忙安慰:“怎么会呢,不会的,下次舅母和太子舅舅一起来看诗诗,好不好?”
“那皇祖母也能来吗?”小姑娘眼巴巴。
程绾绾一眨眼,眼泪立刻涌了上来。
也许皇后娘娘将来还能再来看小江诗,但是江诀他……
只有四日了,若是四日内还解不了毒,那以后,小诗诗就再也没有三皇舅了。
她……也再也没有丈夫了……
程绾绾拼命地忍住眼泪。
小江诗浑然未觉,听了程绾绾的话顿时高兴起来:“太好啦!舅母最好啦!舅母还来看诗诗,那娘亲一定是骗人的!”
这孩子终究年纪太小,等她再大些,她慢慢会明白的,也不必这么早把那些残酷的事说给她听。
程绾绾便只是笑着应和。
院子外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江纭从屋里出来,正看见院子外程绾绾蹲着身子,在覆着一层白雪的泥地上,笑容满面地哄着江诗。
那画面太过温情,江纭看见怔愣了许久。
以前江纭不觉得。
从前,围着她和大公主府里外的人很多,巴结讨好的,应酬往来的。
可是自从她出了事,大公主府被抄,那些巴结讨好和原本有往来的门户,世家也好,官戚也罢,都没有再来过了。
这方四四方方的简陋小院子里,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再没有半个奴仆。
而泥泞的院外窄巷,也再没有人踏足。
这是江纭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了。
正月里也冷冷清清。
而现在,那小太子妃蹲身在院子门口,同小江诗说话,那画面,简直像蒙上了一层金辉,比冬日里最晴朗的日头还要温暖些。
江纭没忍住,眼眶顿时红了。
大驸马这才过来提醒她,赶紧接待客人。
江纭反应过来,连忙迎出去。
“太子妃怎么来了!这地方偏僻又湿冷,可别冻着。”
程绾绾看见大公主出来,这才牵着小江诗的手起身。
虽然大公主已经不再是公主,但是程绾绾还是笑着恭敬亲近地喊了一声:“皇长姐。”
江纭脸色动了动,又是感动,又是赧然:“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皇长姐……”
程绾绾笑起来:“在绾绾和太子殿下心中,皇长姐永远是长姐。”
她又摸摸小江诗的脑袋,笑出浅浅笑窝,哄孩子的语气:“在小诗诗心里,娘亲也永远是最好的娘亲,是不是呀,小诗诗?”
“是!”小江诗点头脆声应道。
江纭心中更是感动。
她知道小太子妃这是在宽慰她,当初她做的一切选择,都是为了女儿。
她如今不再是大邺的宁安公主,但她还想一直做女儿最好的娘亲。
第239章
江纭湿了眼眶,却也露出笑来。
外头太冷,还下着雪,程绾绾示意晴云把手里精致的食盒赶紧递了过来。
“殿下忙于政务,虽然挂心皇长姐,但是实在不得空亲自过来。这里头一点心意,料想皇长姐要推辞,所以是给小诗诗的。”
程绾绾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尖:“这是太子舅舅给小诗诗带的点心,是小诗诗最爱吃的酥皮脆,杜梨口味的,小诗诗肯不肯收呢?”
这便容不得江纭拒绝,小江诗已经高兴地跳起来,连忙接过食盒:“收、收!谢谢舅母和太子舅舅!”
程绾绾笑着摸摸小姑娘的脑袋。
江纭也不好再拒绝,只是一些点心,倒也无妨。
江纭只好让由着女儿收下,连忙请了二人进屋中说话。
虽然外头极冷,但屋里生了火,倒也还好,虽然简陋,但也收拾得十分齐整,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大驸马很快端了茶来。
却是花茶,别有一股清香。
江纭微赧:“家中简陋,也没有什么好茶,太子妃莫要嫌弃。”
“皇长姐总叫绾绾太子妃,倒是生分了。皇长姐和殿下一样,叫我绾绾便是。”
江纭笑笑:“绾绾。”
程绾绾笑起来,嗅了嗅花茶:“这茶好香,倒是别有一股韵味。”
江纭看向小太子妃的目光不由十分温和:“这还是要多亏了太子妃和……”
“……多亏了绾绾和三皇弟。”江纭改口。
程绾绾立马会意,知道大公主想谢什么。
江纭:“自从大公主府出事,我们一家的处境一落千丈……老实说,若不是放不下诗诗,我早就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皇长姐……”
“你放心,我如今已经想开了。”江纭笑笑,“还是要多谢你。”
江纭朝着屋中靠窗的一个角落指过去:“你瞧,今日你来得正好,你送来的那些玉兰花,正是盛放之时。”
江纭看着那一盆盆盛开的玉兰,心中只觉得十分安定。
大公主喜养花,尤爱玉兰,在大公主府被抄没的那日,那些大公主从前精心照养的花,便成了无主之物。
玉兰虽美,抄家的时候却不会当做财物充归国库,却也不必封存销毁,它们便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独自在楼阁之中朝荣暮落。
程绾绾那日去大公主府,便是为了那些玉兰花去的。
她没有通天的本事,能免轻大公主府所受到的罪罚,但是留下那些玉兰花,她还是能够请人通融一二的。
而今,那些楼阁中娇生惯养的玉兰花,已经从被查封的大公主府移养到了这处简陋的小院子。
春寒料峭,这些娇贵的花儿竟没有冻死凋零,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重新盛放。
对江纭来说,这些玉兰,不仅仅是几盆花而已,更是她落得如今的卑微境遇之后,难得的一丝美好和希望。
时移世易,虽然一切都变了,但是她还能继续养她喜欢的玉兰花,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所以江纭心底无比感激小太子妃和江诀。
不过,江纭自是不会知道,当初送来的玉兰花,还有今日的点心食盒,其实江诀根本都不知情。
朝局繁冗,江诀根本顾不上这头,更别说细致到什么花和点心。
只是程绾绾打着男人的旗号,用两个人的名义做了这些事。
上回,皇帝便是派人暗暗打探大公主的近况,看到了原本心灰意冷的大公主,在院中种着玉兰花,脸上又重新焕发出生机。
皇帝命人打探之下,得知了程绾绾送玉兰花的事。
皇帝心中很是感动,连他这个父皇都未有细心至此——银钱器物,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对于现在的江纭来说,或许更需要的是一份维持住自尊的体面。
皇帝为此事将程绾绾召进宫中,好生嘉奖了一番,还赏赐了她许多东西。
那些赏赐程绾绾自然没有让男人知道。
倒不是她贪心想存下/体己钱,而是她在皇帝跟前说了好多男人的好话,皇帝这才对男人的态度有了好转。
程绾绾不想让男人知道她做的这些,因为实在是很小的事,她不想拿来邀功。
所以赏赐也要好好藏起来,免得男人问起皇帝平白无故为何给她赏东西。
至于今日的食盒,程绾绾自然也是为了在大公主跟前给男人挣些人情。
虽说大公主如今落魄,但是到底姐弟一场,就当全了血脉情分,也是份属应当。
江纭:“还有乐盒的事……也多谢你了,原是我对不住你一番心意……”
大驸马赌石欠下还不清的赌债,江纭只得变卖大公主府中的东西,那作为小江诗生辰礼的乐盒也被卖了。
后来程绾绾遇到,心里放不下,过了没两日又去重新买了回来。
大公主府出事之后,和那些玉兰花一起,程绾绾让晴云把乐盒也一并送了过来。
江纭道:“刚来这里的时候,诗诗也是哭闹,后来也一直不开心,直到你又把乐盒送来,她才展露笑颜,慢慢才好起来。”
程绾绾道:“乐盒只是哄诗诗开心一时半刻,诗诗小小年纪,却能随遇而安,是皇长姐悉心陪伴教导的缘故。”
江纭笑笑,不再说,反正小太子妃这份情谊,她江纭记下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程绾绾今日来,也是有事:“皇长姐,其实绾绾今日来,也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皇长姐。”
“你直管问便是。”
“之前诗诗急病,太医院说是中了毒……”程绾绾没说江诀也中了毒。
但是于彬说,那毒脉症蹊跷,极有可能是异域之毒。
程绾绾:“绾绾想问一问,那毒最后究竟是怎么解的?”
说起前事,江纭脸色滞了滞。
但既小太子妃专程来问,想来是要紧。
江纭便都如实说了。
那毒是江煜趁着小江诗生辰宴那晚送小江诗回去更衣时下的,那毒并没有解药,因为那并不是寻常砒/霜之类的毒,而是蛊毒。
程绾绾:“蛊毒?”
江纭:“是,蛊毒。其实我也不太懂什么叫蛊毒,但是据说西南边境烟瘴之地,有个小族便以蛊毒最为出名。尤其有一种蛊,名为子母蛊,只要母蛊不死,子蛊便能不死不僵,在人身体内一直作祟。当初诗诗便是中了这种蛊,非要每隔一段时日服下浸泡过母蛊之后的虫水,才能压制子蛊发作。”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帮江煜拿到了宫中的布防图,他便杀死了母蛊,放过了诗诗……”
程绾绾一时默然。
江纭想起前事,虽然为了女儿不悔,但是终究有愧。
她还以为小太子妃沉默不语是为此不齿,但很快发觉小太子妃神色有异。
“绾绾,怎么了?可是还有谁也中了蛊毒?”
“没……没什么……”程绾绾心不在焉。
再没多留,程绾绾匆匆离去。
回到东宫,程绾绾赶紧把从大公主处问到的事告知于彬。
于彬也听说过蛊毒,但是子母蛊却是不知。
当日,于彬翻遍医书,终于找到了零星片语。
然而,要想解开子母蛊,必须要找到母蛊,杀死母蛊。
可是母蛊便如一只小虫子大小,这偌大的东宫,从哪里找一只小虫子,而且谁也不知道那母蛊长什么样子,即便看到了,也认不出。
总不能把东宫翻个底朝天,然后把东宫里所有的虫子全都杀死吧。
那也未必杀得完。
而且,母蛊未必就在东宫。
事情虽然有了头绪,可是却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可是,程绾绾不能放弃。
从当晚开始,程绾绾开始在东宫里到处翻找所谓的母蛊。
不停不休地一直找到子夜,江诀逼着她硬抱着她才将她抱回寝殿。
在男人怀里,程绾绾忍不住又哭了。
好在江诀仍旧叫人点了助眠的香,程绾绾哭着哭着睡着了。
然而翌日,程绾绾一醒过来,先是懊恼地责怪自己睡着,跟着连洗漱的工夫都不肯浪费掉,又开始在满东宫里翻找。
西宫这边她是没有找的,男人若是中毒,更可能在前殿或者三松堂。
然而找了整整一日,书虫倒是见了几只,所谓蛊虫,却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而离于彬说的最后之期,只剩下最后两日了。
夜里,程绾绾做了噩梦,哭着醒过来。
助眠的香已经烧完,江诀只好哄她。
程绾绾不敢说自己做了什么梦,只是抱着男人不撒手,埋在男人胸口眼泪掉个不停。
江诀叹气,哄不好小妻子,最后只能道:“绾绾莫哭了,若是孤死了,就带绾绾一起上黄泉路,这样可好?”
江诀也怕死,可是连日下来,被小妻子哭得倒不怎么怕了。
他更怕她哭。
江诀说完这话,程绾绾果然不哭了。
她愣了愣,想着男人要是带着她一起死的话,她会高兴吗?
她当然不想死,人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但是程绾绾偎在男人胸膛,听着紧贴着耳旁胸腔里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突然觉得,死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一个人活着度过漫长一生,耳边再也没有他的心跳声,再也没有他此刻紧拥她的温度。
程绾绾于是沉默,没有应答,却也没有拒绝。
她紧紧抱着男人。
腰上被细细的胳膊用力箍着,江诀没听到小妻子的回答,但是她越发用力抱紧他,越发用力埋进他的身体。
江诀一瞬间感觉到一种如同带刺的尖刃剜开心脏的剧痛。
让他连呼吸都阻滞起来。
“孤不离开绾绾,生和死,都不离开。”他回抱她,大掌紧锢,漆眸*低低垂压。
谁也不知道,男人此刻的想法。
第240章
哭了半宿的代价便是头疼。
程绾绾翌日醒过来,头昏脑涨,脑袋晃一晃,便觉得太阳穴像是被什么勒住一般,一阵松一阵紧地疼得厉害。
实在头疼,程绾绾想着也许洗漱一番会好些,唤了素兰进来服侍。
洗漱梳妆完,头却还是昏沉沉的。
明日就是最后之期,只有这最后一日了。
即便头疼,程绾绾也不敢耽搁,前殿找不到,那就在西宫找。
不到最后一刻,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头程绾绾带着晴云几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翻找,另一边,于彬回太医院,领着几乎所有的太医一起,查找有关子母蛊的医籍。
只是于彬没说是为了什么找的。
但是于彬是东宫的太医,于彬的意思,多半就是太子的意思。
是以整个太医院倒也齐心协力地查找起来。
然而半日过去,两头却都是无果。
午膳江诀并没有回来用。
平公公回来传话说,太子殿下在庆康宫用膳。
程绾绾心想,也许是男人一直瞒着皇帝他中了蛊毒的事,但是明日就是最后的日子,他不可能再继续瞒下去了。
皇帝骤然得知这样的噩耗,不可能让儿子就这么出宫。
程绾绾收回心神,不去想皇帝那边的情形了。
西宫寝殿里基本都找遍了,只剩下几处犄角旮旯。
“太子妃,要不还是奴婢上去找吧!”素兰在底下急得团团转。
程绾绾正踩在一个高凳上,爬到立柜的衣橱上头去。
那上头放着一个匣子,原是程绾绾藏着皇后和薛姨娘给的‘小册子’的地方。
正是因为藏的是小册子,所以程绾绾不好意思让素兰和晴云她们来翻找,她还是自己找好一些。
幸好这一年多她又稍微长高了一些,不然就算踩着高凳、踮着脚,她也不方便翻找,非要把匣子拿下去才能找仔细的。
程绾绾踮着脚,勉强能打开匣子翻看,她踮得脚尖都酸了。
“太子妃,要不拿下来找吧?”
“……没事,就这样。”程绾绾赶快把小册子都翻了一遍。
除了让她脸红的小人画以外,也是奇怪,这衣橱顶上阴冷不见光,却竟是连书虫都没有一只。
程绾绾找了好几遍,确认是真的连小书虫都没有一只,只能重新把匣子收好。
许是踮脚踮得太久,她脚酸的厉害,又或是再次希望破碎,她止不住的沮丧,一下子竟双腿忽地有些发软。
程绾绾失神间,刚把匣子放好,忘了自己还踩在高凳上。
这一腿软,她顿时站不稳,高凳晃了一下,程绾绾立即重心不稳,从高凳上跌下来。
“啊!”
她下意识低呼一声。
“砰——!”有什么同时摔在了地上。
“太子妃!”素兰惊呼。
幸好素兰和素心都离得近,又一直小心看着,这才及时扶住了程绾绾。
有惊无险,程绾绾虽然摔了一下,但是没落地就被素心和素兰接住了,没有摔在地上。
晴云也赶忙过来:“太子妃!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了?!”
三个侍女七嘴八舌地问,把程绾绾围住,上下检查。
一番检查完毕,好在没有受半点伤,只是把几人都吓了一回。
而这时候,一旁才赶过来的瑞雪突然叫起来。
“啊!太子妃,这支笛子摔断了!”
程绾绾循声看过去。
地上有一只竹笛,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许是刚才她摔倒的时候下意识抓了一下柜子,虽然没抓住,但是却把不知放在柜子哪里的竹笛晃下来了。
那竹笛已经断裂开,摔成好几段了。
程绾绾一时有些怔神。
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的。
晴云搀了程绾绾去一旁坐下,看看脚有没有扭到。
素心素兰过去瑞雪那边,把摔坏的竹笛收拾起来。
程绾绾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竹笛上。
等素心素兰把摔坏的竹笛捡起来,程绾绾突然想,竹子做的笛子有那么脆弱吗?
又不是玉雕的。
怎么这么一摔,就一下子摔坏了,还断成了这么多段?
程绾绾正疑惑。
瑞雪又叫起来:“啊!有虫子!”
程绾绾愣了愣。
晴云和素心素兰也愣住,最后晴云先反应过来,连忙过去看了一眼。
看完,晴云脸色就变了,赶紧回头对程绾绾道:“太子妃!这里有虫子!”
期限将至,几个侍女也已经知道了真相。
晴云一直是个稳重的人,这会儿脸色这般惊异,程绾绾突然心口直跳起来。
程绾绾有些不敢过去看,但是她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待走近,果真在刚才摔坏竹笛的地上,有一只拇指头般大小的虫子。
那虫子浑身肉乎乎的,却不是寻常看到的那种白色肉虫,而是通身发蓝,而且十分的剔透,看上去几乎能看见虫子身体里的脉络一般。
这虫子模样这般的奇特,让程绾绾一颗本就狂跳的心更加克制不住。
这肯定不是寻常的虫子,说不定就是大公主和于彬说的那种蛊虫。
程绾绾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将笑的神情,但是一丝畏惧的理智又竭力地说服她自己拼命地克制着,让她不敢轻易地笑,生怕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程绾绾连忙俯下身,要把虫子捉起来,拿去给于彬看。
晴云连忙拦住她道:“太子妃别摸!既然这虫子有毒,万一太子妃也中招了怎么办?不如还是太子妃您和素心在这里守着,奴婢和素兰这就去宫里,分头去找太子殿下和于太医!”
程绾绾努力维持镇定。
是啊,她还是不要轻易去动这个虫子的好,万一她碰了,影响了解毒,那就悔之晚矣了。
程绾绾感激地看晴云一眼,还好有晴云稳得住。
程绾绾立马点点头,让晴云和素兰一起去宫里找于太医,再让若风去庆康宫找男人。
程绾绾自己则和素心还有瑞雪一起,守着这怪模怪样的蓝虫子。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仿佛过去了一整日那么久,晴云她们都还没回来。
而地上的虫子已经动起来。
那蓝色虫子原先像是在睡觉,不知怎么,突然开始动了。
这虫子一动,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谁也不敢眨眼睛,生怕这虫子一下子爬得不见了。
好在那虫子只是在地上蠕动了两下,看来它没有脚,是爬不走的。
程绾绾刚要松一口气,瑞雪趴在地上突然叫起来:“不好不好!太子妃!它有翅膀!它有翅膀!”
程绾绾一看,果真那蓝虫子背后张开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不好!
要是爬的,兴许还能抓住,要是飞走了,那就真的赶马也追不上了!一眨眼就会不见踪迹的!
说时迟那时快,程绾绾再顾不得,赶紧扑上去,用一双手死死地将那蓝虫子捧在两手之间捂住,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素心着急喊道:“太子妃!”
要是有毒,太子妃也中毒了怎么办!
程绾绾却顾不得了。
她不松手,对素心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没事的,我没事。”
素心眼眶红了。
程绾绾就这么捂着虫子,扑在地上不敢动。
她捂了一会儿,却觉得掌心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那虫子要飞,会在她掌心里乱撞才是,怎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程绾绾先是奇怪,跟着有些担心起来。
这什么蛊虫,该不会还能遁地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程绾绾害怕虫子真的不见,立马让素心和瑞雪仔细盯着,要不眨眼地盯着,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漏出一条缝隙来。
程绾绾透过两只手掌的小缝往里看,‘呼’地松了口气——它还在!
程绾绾慢慢把手掌打开来。
不敢眨眼死死紧盯着虫子的三人——
程绾绾:“……”
素心:“……”
瑞雪:“……”
“额……这……”素心欲言又止。
那蓝色虫子仍旧在原地,一对透明的翅膀努力张开,哼哧哼哧扇动个不停。
但是,它的翅膀比指甲盖的一半的一半还要小,就算扇动个不停,也载不动它肉乎乎的身躯。
是以,这小胖虫子确实是想飞走,可是它根本飞不动。
三个紧张兮兮的人对看一眼,一整日绷着的弦,忽地松了下来,三个人对视着都笑起来。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于彬先回来了。
晴云直接将于彬带进殿中,于彬也顾不得虚礼,赶紧看过,确认十有八/九这胖虫子就是母蛊。
于彬大喜道:“中原古籍上有载,有种名为萤宄的虫子,体通蓝,质透可见,夜则微光隐现,通常为双虫,一大一小,似一母一子,正和这虫子一模一样。只是古籍上未曾记载它就是蛊虫,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罢了。”
于彬这般说,程绾绾最后一口气顿时完全松下来。
她喜极,眼眶温热,急问道:“那殿下的毒是不是就能解了?”
于彬不敢托大,只道:“若古籍上所载无误,微臣应该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十之八/九的把握已经是万幸。
程绾绾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眼眶越发红。
于彬正高兴,也顾不上小太子妃的情绪,只又问道:“对了,敢问太子妃,这蛊虫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程绾绾愣了愣。
素心赶紧答话道:“于太医,这胖虫子就是从这竹笛里摔出来的。”
胖虫子……
于彬:“……”
于彬道:“医籍上记载,这萤宄要想存活,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畏光畏热,喜阴喜寒,尤其必须要以一种只生长在西南边境独有的毒草为食。这被炼成蛊虫的萤宄,母蛊也只有待在有那毒草气息的地方才能存活。”
程绾绾有些茫然。
于彬却上前拿过素心手里摔坏的竹笛,将竹笛靠近已捉放到罐中的萤宄母蛊。
那一直扇动翅膀想要飞走的母蛊,待那竹笛一靠近,却便不动了,霎时安静下来。
于彬点头道:“果然如此。看来这竹笛应当是抹过那毒草的汁液。如此看来,这竹笛就是为这母蛊准备好的栖身之所。”
于彬问道:“对了太子妃,这竹笛是从哪里来的?”
程绾绾的表情霎时间变了,如遭雷劈,震在原地,整个人僵住。
这竹笛……这竹笛是……
……大兄长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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