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薛景岚的故事,要从那串铃铛说起,他收到这枚铃铛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元婴庆礼上,当然,也不是素月心亲手赠给他。
薛景岚的元婴庆礼很冷清,原本应该赴约而来的人并未出现在天岚门,薛景岚原本以为是有人要给他一个惊喜,所以他手里捏着自己的命牌,从白日等到了黑夜。
足足等了一日,还无人出现,薛景岚拢着袖子,面上出现了些许焦急之色,与很久之后的他相比,此时的他更有些少年人的气息,眉眼间有着鲜活的锋芒。
他手里拿着命牌,最终只等到了一位老者前来,是莲华派的夙长老,他手里拿着一枚木匣,缓缓走进了天岚门的主殿之中。
“夙长老,为何是你?”薛景岚自然认得素月心门派里的长老。
而夙长老看着他,眼眸淡漠,他将手里的木匣推给薛景岚:“这是她们给你的元婴贺礼。”
此时的薛景岚还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低头,打开这木匣,内里躺着一金二银三枚铃铛,模样精致,各有特色。
他笑道:“是她们铸造的?”
“是。”夙长老干巴巴地应道。
“所以她们呢?”薛景岚问,他合上木匣,对夙长老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的眉眼间带着期待。
“死了。”夙长老淡淡说出二字,“我们掌门在闭关之时走火入魔,经脉逆行,内府紊乱,在前一天去世了,你的大徒弟,在上山采药时,不慎跌落山崖,你的小徒弟,在历练时候被秘境内机关杀死,正巧她们都死在同一天,我也是才知道消息。”
薛景岚手里的木匣“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即便此事听起来匪夷所思,悲痛得宛如戏台上的剧目,但它确实发生了。
在同一日,薛景岚失去了最在意的三人,他的世界崩塌,大量负面情绪喷薄而出,纵然有极佳的剑灵根,修为却停滞不前,最终孤身一人潦倒死在天岚门中。
属于薛景岚的这一世结束,当他开启下次轮回的时候,他因为极度的痛苦,他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忘记上一世所发生的事。人类是坚定的、记仇的,尤其是像薛景岚这般赤诚纯粹的人。
他以为再一次轮回,他可以改变什么,但他阻止了容真上山,容真却还是在天岚门外被有毒的妖兽咬上,他阻止乔雪踪不要出门历练,但在宗门大比上却有人不慎将她误杀,素月心没有闭关,但在重回悬芳秘境的时候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他经历了许多次轮回,带着清晰的记忆,不论他如何努力,而已阻止不了命运悲剧的发生,他一次次地沉沦在命运掀起的浪潮之上,无法泅渡上岸。
薛景岚在无数次带着记忆的轮回之中,记住了许多细节,他小心翼翼更正着这些命运中的选择,却难抵意外发生。直到贺玄灵降临,他强横的力量打破了梦境的表象,薛景岚在大梦之中醒了过来。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周遭的画面定格在他们这个小世界被囚禁起来时候的模样,有的人命悬一线,有的人在等待惊喜降临,而在他的头顶上,是两位神明的对话。
彼时贺玄灵与帝吾是用神明的语言对话,但神的语言所有生物都能够听懂,所以薛景岚听到了帝吾的阴谋被贺玄灵揭开,他就站在天岚门的大殿之外,仰着头看高空之上的一猫一鱼,他们是如此的崇高庞大,在言语之时甚至都没有注意薛景岚的苏醒。
就像站在地上对话的两个人,永远不会去注意地面上的蚂蚁在向他们招手,有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全部被薛景岚听入耳中,他感受到了自己心底处泛起的强烈恨意。他们四人中,总有一人要死去的命运无法逃脱,他们一遍遍品尝痛苦,却只是为了满足那不知餍足的帝吾。
薛景岚看出贺玄灵与帝吾势均力敌——在帝吾所囚禁的世界中,贺玄灵甚至落于下风,但是,在目睹他们战斗即将结束,弑神剑诞生,贺玄灵添加诅咒在弑神剑上,薛景岚结合他曾经经历无数次轮回的经验,有了一个计划。
——一个将神明与人类全部骗过的计划,他要帮助贺玄灵……杀了帝吾。
他趁两人相斗之时,搜集了两位神明身上掉落的东西——帝吾的脊骨神经,这金色的绳索已经被贺玄灵以灵魂之力塑造为一件法宝,还有贺玄灵散落的毛,另外最重要的就是受了诅咒的弑神剑。
那时候的薛景岚还可以拿起弑神剑,因为他未曾犯过罪业,但他知道,当他计划成型的时候,他便失去了拿起弑神剑的资格……帝吾所划定好的命运无法改变,必须有一人要死去,所以他决定让自己去死。
他选择杀死自己,或许本不应该死的自己,所以他已然具备催生恶鬼的条件。他将弑神剑收起,仿造一把新的,后来又放回了万仞剑谷中。
薛景岚知道,还有容真可以执剑,于是他决定让容真拿到这把弑神剑,而他的计划才刚刚展开。
他先伪装了身份,将帝吾脊骨神经多化的定波卖给宝器阁的卫俨,当容真买到它之后,它会在恰当的时机,被他此前附着在弑神剑上的神念斩断,以此削弱帝吾的力量。
他又将失去所有力量重伤昏迷的贺玄灵放在容真家门口,而后自己去往万仞剑谷,将弑神剑调换。贺玄灵会留在容真身边,是他的谋划,他不确定贺玄灵是否愿意帮助容真,但他想,贺玄灵或许会的,毕竟他的徒弟那么可爱。
他用贺玄灵的毛制作了符咒,用来帮助他们缔结契约,这些毛是当初他与帝吾一战的时候打落的。薛景岚当初给容真的那本符咒上也并没有写什么功法,里面的内容其实是由一本食谱改编的,因为他知道迫切希望恢复力量的贺玄灵会将自己的功法分享给容真,他会暗中篡改功法上的内容。
在这无数次的轮回中,薛景岚看透了人心,他仿佛棋盘之外的执子之人,能够看清楚每一步的走向。当然,他也知道未来会有恶鬼之难,便将抵御恶鬼的方法——这些方法其实是前几次轮回中一些修士研究出来的,他将方法放在楚池秘境的棋局之中给容真提示,当然,在布置棋局的时候,他感慨命运无常,也将他们未来的解决写在了棋局的走向之中。
打破四劫连环的困局,要有原本属于黑子的棋子叛变——这是原本属于神明的贺玄灵会在这个小世界的影响下离开神位,帮助他们;也要有以一敌二的棋子,这是他的小徒弟乔雪踪,她是他未来计划中关键的一环;当然,更要有容真的以身入局,她会摆脱杂灵根的桎梏,从而成为杀死帝吾的执剑之人;最后……自然是他自己的,他是那颗自己崩散的白子,为了棋局白方的最终胜利,他必须死去。
薛景岚几乎布置好了一切,就连须弥城外的屏蔽恶鬼气息阵法也是他布下,他知道属于丹霞门师门长辈的命运是殒命于恶鬼之口,但他在前几世的经历中知道他们还有未达成的愿望,所以他延缓丹霞门中人死去的时间,在离开须弥城之后,丹霞门掌门将要给司翰的元婴贺礼转交给薛景岚,而后便是他们护送弟子,殒命在山谷中的结局。
屏蔽恶鬼气息的阵法,是之前轮回里一些厉害修士研究出来的,薛景岚也没有藏着,他将阵法散落在砂之域、月之域的域内,待到恶鬼来袭之时,修士们也有了抵御恶鬼的资本,薛景岚想要将人类的损失降到最小。
一切都照着薛景岚的预想与计划在走,甚至于乔雪踪对帝吾的投靠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帝吾错认乔雪踪为能触碰弑神剑之人,他将真相告诉乔雪踪,乔雪踪自己也知道了之前的记忆,但她还是冷静地选择与帝吾合作,因为她不相信人类能赢,所以她要自己在意的人独活。当然,薛景岚甚至能猜出乔雪踪与帝吾定下的约定,乔雪踪定然是放弃了素月心的生命。
他在这一世,没有选择接近素月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会死去,而独留下素月心一人。若是未来痛苦,还不如此世不再相见。当然,容真与乔雪踪他必须要收入门下,因为没有他,容真接触不到修炼的机会,乔雪踪也可能会死在大雪之中。
薛景岚猜出乔雪踪会投靠帝吾,所以在贺玄灵与素月心前去讨伐帝吾之前,他约见乔雪踪,请求她将约定更改,将“让薛景岚活下去”改为“让素月心活下去。”
那时的乔雪踪自然是拒绝了,她痛苦又挣扎,她理解薛景岚的用意,但她天生冷血又自私,她不愿意薛景岚抛弃自己的生命。
——直到素月心给乔雪踪送了元婴贺礼,素月心因容真渡化的恶鬼里的信息散落,回到了她的身体,让她想起了些许记忆,这是因为素月心的修为极高,能够回收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别的修士不能。
元婴贺礼是一枚银铃,素月心自然也是在意乔雪踪与容真的,所以在乔雪踪意识到素月心的善意之后,她还是决定答应薛景岚的请求。
她亲自向帝吾提出将活下去的机会换给素月心,而那时候的她才知道自己拿到的这把弑神剑是假的,真的早已到了容真手上,同时海之域的顾久煜也在薛景岚之后同样觉醒过来,他配合乔雪踪一起给帝吾演了一出戏——他们都是聪明人,甚至不需要眼神的交流,便知道该如何做,甚至不需要任何演练。
如此,便是薛景岚的全部计划,他算到了每一步,最后以自己的死亡落笔,来破解棋局上四劫循环的困局。其中,对于薛景岚来说,最困难的便是说服乔雪踪。
“为什么呢,师父?”乔雪踪站定在原地,她执拗地扬着脖颈,“你分明有机会活,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别人?”
“我想要月心活下去,当然——我的死可以让阿容更加坚定地使出我的剑招,我那剑招是我在历经无数次轮回之后,在绝望困局之中领悟的,必须要有我这样的心境,才能够用这剑招挥舞出弑神剑。”薛景岚微笑地看着乔雪踪,“所以你要在恰当的时候,用羽信召唤她回来,让她目睹我的死去,让她知道帝吾是如此可恶的存在,而你……也再不会有背叛我们计划的可能,因为你一定会为我报仇。”
“让师姐回来看着你离开,师父,你多残忍啊。”乔雪踪瞪大眼看着薛景岚,她的声线沙哑,似乎每一字都是挣扎着说出。
“只能这样了。”薛景岚拢着袖子,面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我的死是最有意义的,千百次的轮回,已经快将我执剑的恨意磨光了,或许现在的我也无法使出这剑招了,只有全新诞生、鲜活的恨意,才是驭使弑神剑的关键。”
“我说,我不答应。”乔雪踪咬着牙说道,“师父,为什么要是我呢,知道真相,配合你演戏的,为何是我呢?”
“因为你最冷静,也最坚定,一旦确立了一个目标,你会毫不犹豫地去完成它。”薛景岚对自己每个徒弟的性格了如指掌。
“师父,我也是人啊……”乔雪踪咬着唇,她含着泪对薛景岚摇了摇头。
薛景岚看着她,还是微笑着,似乎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恰好容真来临,而后便是容真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后来我还是答应他了,因为素掌门给我送了东西。”乔雪踪的长睫掀动,她看着容真说道,“我能感觉到他人对我的善意,师父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若是用其他的谋划,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师父,这一切……都是师父……”容真此时的惊讶程度不啻于听到贺玄灵对她说出这个小世界的阴谋。
“是他,他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保留了无数次轮回的记忆,所有发生的事都在他预料之中。”乔雪踪启唇说道,“师姐,答应师父的请求,是我一生中唯一后悔的一个决定。1”
她的声音凉如霜雪:“荒唐的梦境崩塌了,唯一清醒的人死去。”
容真此前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她闭上眼,似乎有想起了什么。
她看着乔雪踪,轻声说道:“我曾在宗门大比的玄虚阵里带出了一朵黄色的小花。”
“你将它放在了须弥城外的杨柳上。”乔雪踪对她说道。
“那黄色小花,对我说过一句话。”容真对她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她记得,在弑神剑里的薛景岚神念也是在笑着的,他笑着挥舞出带着绝望恨意的剑招,所以,她现在也只能笑着说,“它说,我只想踏上真实的土壤——即便明日,我就会凋谢。”
“这梦境,终究还是醒了。”容真握住了乔雪踪的手。
乔雪踪看着她,她的眼眸依旧平静:“师姐,谢谢你。”
“你才是带我们,去触摸真实的那一个人。”乔雪踪低下头来,将额头抵在容真的手指上,她的吐息仿佛飞鸟掠过容真的指端。
与贺玄灵离开之后,容真与他并肩站立在天岚门最高的山头之上,他们俯瞰着小小的天岚门。
“就这样了。”容真踮起脚来,试图去看更远的风景。
“容。”贺玄灵扭过头来唤她。
“叫我容掌门。”容真看着悠远群山,轻声说道。
——
修真界在那一战后迎来了新生,即便人类损失惨重,但他们也有了无限的希望,在渡劫期的修士终于有了飞升的希望,此后也涌现了许多新兴的厉害门派。
帝吾死后,帝玄殿依旧存在,因为原本的帝玄殿是为了供奉神明贺玄灵与帝吾所建立,后来演变为修士的管理机构,帝玄殿的运行模式很成熟,所以沿用了下来,只是担任帝玄殿领袖是由月之域、砂之域、海之域每域两人与剑之域一人轮流担任。
在月之域内,本应是素月心与贺玄灵两人分别担任,但贺玄灵懒得理会这些琐事,所以便交由容真作为月之域管理帝玄殿的第二人,在后来的时光里,她的修行速度飞快,不出几百年便来到了渡劫期,也有资格去掌管帝玄殿了。
至于天岚门已经成为几域中最传奇的门派,当初容真所看书中的部分结局竟然也应验了,容真管理着这个门派,也没有再收别的弟子,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素月心还是将薛景岚的断剑埋在了天岚门里,每年六月廿三她都会来到这里祭拜,当初薛景岚留下的恶鬼还是被渡化了,那根本不是薛景岚的某一部分,只是某种邪恶的存在罢了,恶鬼留下的黑石由素月心保管。
在后来某一年的夏日,容真自天岚门中出发,去往须弥城里参与帝玄殿的事务——她骑着一只漂亮的黑猫,贺玄灵不让她去买别的飞行法宝,她就剥削了自己的道侣数百年,当然,贺玄灵自己乐在其中。
这一日,她飞在须弥城外,须弥城已经重建,城外依旧有杨柳垂落,有着曼妙风情。
容真从贺玄灵身上跳下,他也化作人类模样跟着她身边,在即将进城的时候,容真在满眼的杨柳青翠之中看到了一抹鲜活的颜色。
是漂亮的明黄色,属于某朵小花,容真牵着贺玄灵,往那里飞去,她有些疑惑,因为这小黄花的灵识本该被杨柳吸收,而杨柳应该已经被恶鬼污染了呀。
但这小花就是俏生生生长着,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容真抬手,抚摸着它的花瓣,轻叹了一声,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悲伤,只是有些怅然。
此时,天上落下雨来,毫无预兆,容真喜欢这雨的气氛,没有施展法术避水,只是让贺玄灵撑起了伞,两个人缩着依偎在一起躲在伞下,看着远处朦胧的远景。
“你不是最讨厌水了吗?”容真抬起头来,看着贺玄灵手里偏移向自己的伞,轻笑着说道。
贺玄灵一边使用法术把自己肩头沾湿的雨弄干,一边“嗯”了一声。
容真笑他:“你确实是只小猫咪了,性子也像,那时候祝道友还在的时候,你将他床边的金线给挑断了。”
“那金线,应当是帝吾夺取祝降鹤躯体使用的法术,碰巧被我挑断了最后一根。”贺玄灵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平静说道。
“所以祝道友?”容真挑眉问道。
“不过残余一抹神念,应当很快会被帝吾强大神识淹没,最终与帝吾一起陨落。”贺玄灵的声线漫不经心。
此时,他忽然看到了雨中出现的一抹虚影,这虚影似乎只是一抹淡淡的神念,但也有了轮廓。
贺玄灵的画风一转,他看着雨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忽然笑了:“当然,或许会发生什么别的也不一定。”
容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也看到了那个雨后出现的神念,他似乎原本是散落在天地间的,花费了很长时光才凝聚成型。
她看着雨中的虚影,轻声唤道:“是师父……”
贺玄灵点头:“祝降鹤尚存一丝神念影响了帝吾,或许没将他彻底杀死。”
容真站起身来,一面给乔雪踪与素月心放出羽信,一面朝那里奔了过去。
而站在他身后的贺玄灵,则丢了手里的伞,化为一只小黑猫模样,直接一跃跳上了她的肩头。
这雨后发生的一切,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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