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桃在神经内科排上号之后,医生看完她在其他科室拍的片子,初步判断也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让她去约个核磁共振看看脑部和颈部——
拍完之后,宥桃自己都觉得这通折腾下来她的头晕好得差不多了,但核磁的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她问过傅谨言之后,知道对方接下来正好也有空,便同她约了个下午茶。
傅谨言比之前一起录节目的时候更忙,因为她曾经参与过综艺节目、适合上镜并且有一定粉丝数量,现在她任职的医院会给她接一些关于医学宣传之类的活动,加上她本来就要坐门诊、看病房,做研究、参加各类的医学活动,如今来院外会诊碰上宥桃能有这半日空闲,实在也是宥桃运气够好。
才感慨完这些,只一杯美式咖啡的功夫,傅谨言就接到了一通电话,等她起身去打完电话回来,宥桃便从她的神色里知道了已经到道别时分,趁着傅谨言打电话的时间,她正好结了账,此刻恰好起身:
“那我们下次再见面。”
“要留个联系方式吗,傅医生?”
傅谨言拿出手机,先前一直放在衣兜里的手也跟着伸出来,正好让宥桃看见那串已经有些旧的手串头绳仍旧留在她的手腕上,显然傅谨言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
黝黑的眼眸垂下看着那金属挂饰好一会儿之后,傅谨言出声道,“别误会,我只是戴着东西太久习惯了,又没时间换新的。”
“唔……”
宥桃点了点头,既她已经这么说,便挪开了视线,同她换完联系方式之后,外面恰好又下起雨来,她撑开伞往雨帘里走去,身影很快被那朦胧的烟雨给遮掩。
傅谨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拿出伞正想举起,本来就久经佩戴、磨损有些厉害的饰品绳在她抬手的动作里忽然断裂,落在了潮湿的、有水流涌动的瓷砖地面上。
“叮”一声响——
仿佛也彻底惊醒她沉溺的心灵。
她垂眸看了会儿,附身将这串被地面雨水冲过、显得有些明亮的星星首饰捡起来,走了两步丢到了附近的垃圾桶里。
-
宥桃回到家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居然已经是年二十三了。
估算了会儿时间,想到之前霍浪的那通电话,想到从那座城市来到这里的飞行时间,不管要做什么菜都是足够的。
于是她在冷雨中在外送软件上下了单,等面粉和蔬菜肉类送来的时间里,循着记忆翻了翻手机里记录的那些饺子馅料,稍稍复习了一下之后,等面粉送到,就开始掺水、揉面,剁馅儿、调料。
一个人包饺子其实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但做食物与做其他的事情有很大的区别,只要每道工序足够认真、对待它足够用心,经过长久时间烹饪出来的食物,是一定能熨帖内心,美味难当的。
不像她在娱乐圈的打拼,她还是运气好的那个类型,足够努力、也有足够的机会,可是到头来,还是会输给自己。
宥桃包完饺子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她将那些今天能下锅的放在桌上,撒了面粉铺底、以防面皮与餐桌粘在一起,多余的部分就放到冰箱里去,总共包了三种馅料,有羊肉胡萝卜、玉米猪肉还有芹菜牛肉的。
她也不急着烧水,而是暂时在客厅里听着雨声,眯着盹儿。
直到手机震动响起,将她从微凉的梦中惊醒,宥桃从薄毯里伸出手去,感觉自己穿得已经够厚了,但这南方的冷冬寒意仍无孔不入,指节僵硬地滑动解锁之后,才点开外放,那边的话就已经说完一半了:
“……嘛呢?”
“嗯?”她有些喑哑地开口,“你到了?”
“在睡觉?”霍浪这次听出来她在做什么了,背景音里还有跑车独特的引擎轰鸣,“吃了晚餐没?”
宥桃这次回过神了,慢吞吞地应,“没,但我自己包了饺子,正准备下锅,今天不是小年吗?很适合吃饺子。”
霍浪似乎有被说服,“也行。”
电话那头的她笑了一下,“回家饺子出门面。”
莫名感觉被调侃的宥桃:“?”
她懒得搭理这人的没话找话,只道,“你到哪里了?”
“进小区了,我找找停车位,先挂了,你的饺子可以下锅了。”
……
霍浪抵达的时候,宥桃正在等锅里的水开,给她开了门之后还想往厨房去,却见到她手里拎的一堆东西,整个人头顶上不禁再次冒出问号。
“你提这些做什么?”
她无端端有种自己仿佛陷入了社交的错觉。
“你最近总去医院,身体不好,得补补,反正我妈那里多得是这些东西,这牌子燕窝是她跟我姨她们自己做的牌子,她自己平时也喝;这野山参……你应该用不上,但听说拿来炖老母鸡应该刚好食补……”
霍浪一本正经地把那些保健食品挨个放下,将宥桃租的这房子玄关柜子堆得满满当当,让她忍俊不禁。
“笑什么?”
正在试图把这些东西摆放整齐的人觑见她的神色,不由扬了下眉头。
宥桃发现她把头发都染回了全黑的颜色,比起银蓝的酷炫,倒是更凸显她五官的特点,有种独特的东方美感,约莫是五官十分周正的缘故,是有别于之前的魅力。
她就这样盯着霍浪看了会儿,发觉她的耳钉还是金属质地的不羁风格,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别人是赛博朋克,感觉放在霍老板你这里,是赛博养生。”
霍浪:?
她屈指弹了下宥桃的额头,还待说些什么,侧耳听了听旁边的动静,提醒道,“你锅里水开了。”
“哦对!”
宥桃立即转身匆匆往那边去,临了想起来什么,抬手扒拉着厨房门问,“你要吃什么馅儿的?干拌还是汤的?”
“带汤的吧,馅随便。”
“咦?”
“咦什么?你做的东西肯定好吃,所以什么味道都可以。”
-
热腾腾的饺子端出来的时候,霍浪已经洗完了手,正好拉开餐厅的椅子,见到宥桃的动作,还抬手去帮她接过碗。
坐下的时候,霍浪觑了眼客厅里还没怎么被收拾的那些碟片,随口道,“想回荧幕前了?”
“在考虑。”宥桃放下自己那份集合三个味道的全家福饺子,又往厨房里走,想调蘸碟端出来,因为她自己更喜欢吃干捞的。
“是有人找你了?”霍浪没急着动筷子尝自己那份,反而跟着她一起到了厨房,倚在厨房门边看她忙碌,接着话题继续问。
“嗯。”
“没想好是在犹豫什么?还在质疑自己吗?”
“……”
正在拿干辣椒粉的人动作一顿,宥桃奇异地转头去看霍浪,对她的话既没有应、也没有否定,目光里的意味很莫名。
可霍浪看懂了,她双手环胸,对宥桃勾了勾唇,“怎么今天总盯着我看?知道这点很难吗?只要稍稍了解你过往的生活,知道你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知道你演过多少作品和角色,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吧——”
“你从前过的不怎么样,所以也很难与什么人深交,更没有与任何人维持亲密关系的心力,后来又入行太早,扮演了太多人的人生与故事,就像是《盗梦空间》一样,你进入的世界太多,不同的是,你没有那个能帮你判断现实与梦境的陀螺。”
尤其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那部本来可以拿去国外电影节的作品,很像是宥桃人生的缩影,因为主人公的故事与她太像,是个扮演过很多角色、最后没有自己情绪、将自己的人生也变成一场大戏,讲究起承转合故事的演员。
为了自己的人生圆满,那角色甚至还给自己策划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
宥桃能给自己的情绪和关注都太少,投入给作品的情感又太多,就像是那些一层层戴上假面的人,久而久之,她会辨不清自己。
这也是演员这行常常让很多人难出戏的原因,尤其是那些敏感的、极具天分的,每饰演一个精彩绝伦的角色,就要消耗很多的精气神与情绪在上面,可以说每次出演都削去自己的部分灵魂。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消耗。
但同样的,霍浪也能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些角色,有多喜欢这个行业,因为她的每个角色都有灵魂。
宥桃静静地听了会儿,也随着她一起笑出来,笑容挺轻松的,没有一点被人拆穿自己在意事情的模样,霍浪听见她在问,“那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我不知道。”
霍浪直言道,“我既担心你的人生最终也像那电影一样,但也担心你做过喜欢的事情之后,从事其他的行业更像为生计所迫,我想要你一直为热爱的事物发光,所以想来想去,感觉我应该换个回答。”
“什么?”
在饺子汤没散去的热意氤氲出的厨房水雾里,宥桃看见霍浪的面庞被灯光照亮,听见她的声音在这方寸之间明晰响起,“如果你不做这个,我就陪你去找其他喜欢的东西,如果你还想要再走到屏幕里,去体验其他的人生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见过船锚吗?”
“我来当你的锚点,什么时候你回头看到我,就知道你当下的喜怒哀乐,都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所演绎的其他人的人生。”
“……”
宥桃拿着那干辣椒的袋子,好久都没有倾倒。
她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
认真与霍浪对视的时候,她其实很想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人怎么能随便许下这样的诺言,这个人是哪里来的狂妄敢成为那固定的、死物般的船锚?
可这狂妄又很卑微。
因为这锚也需绳索维持,就像风筝的线,若是宥桃离开得太远、走得太久,也是会断的。
这份联系,脆弱得她只要开口拒绝就能在现在被扼杀,可正因为它的脆弱、它是双向的选择,它不如金坚、也非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誓言,所以才让人如此心动。
宥桃动了动唇。yhugu.
就在霍浪以为她要转移话题、或者说出什么拒绝的言语时,在时间寂静的尽头,她终于听见了宥桃的回答:
“好。”
霍浪:“!”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如狼般,紧紧盯着宥桃的唇,好像在判断自己刚才听见那轻声应答是不是错觉,下意识追问,“你说什么?”
“我说好——”
宥桃放下辣椒袋子,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去捏了下她的耳朵,“我要说多大声你才能听到啊?”
结果下一秒她就发出一声惊呼。
霍浪径直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厨房料理台上干净的地方,凑过去在她的眉心亲了一下,“听见了,就是聋了,也听见了。”
她听见的,是心门打开的声音。
面前的人在跟她说,欢迎进来呀。
窗外忽然出现一点噼啪声,像是细小的盐粒打在窗户上,宥桃与她一同笑的时候,转头去看,见到那细小的白色一颗颗在玻璃窗外飘落。
下雪了。
却忽如一夜春风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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