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桑渝家所在的小区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里溪。
小区外那条路宛如溪流,两侧香樟环绕,四季绿海,每到夏季,蝉鸣四起,最为生机勃勃。
小区内花园广场边的梧桐树冠如华盖,投下的树荫惠顾在此乘凉下棋的老人。
一群孩童正在这里玩贴人游戏。
桑渝三人下楼时,立马被招呼过去玩,但是很快就出现问题。
小朋友们两两前后相贴为一组,他们一下子来了三个人,势必有一人不能参与。
几位老人坐在不远处,喝着茶水摇着扇,看这群娃娃打算怎么解决。
旁边矮桌上几角斜切西瓜,红瓤绿皮,飘出丝丝甜香。
季悦率先开口:“桑渝,我和温斯择先玩,你等其他小朋友累了来换。”
察觉出自己的语气过于命令,季悦笑了一下,嘴角僵硬扯起,“好吗?”
平时一起玩时,桑渝是最好说话的,也是最配合的那个,遇到需要固定人数参加的游戏,她都在“替补席”。
她的快乐总是简单,即使是大家都在玩她感兴趣的游戏,而她在等待,也能自得其乐。
即使最后没有人让出位置,她“看”完一整场游戏,不高兴了,有人稍一道歉,她也会马上原谅。
只是,温斯择经常也会去“替补席”,他和桑渝不同,他是主动要求。
季悦问完话,先去看温斯择,只要温斯择不反对,其他人都会听她的。
温斯择眉头动了一下,抬眼看着她,没开口。
季悦松了一口气,心想,温斯择是想玩儿的。
她目光落在他和桑渝牵着的手上。
但她不知道,此刻桑渝的友谊保卫战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暗暗进行着,她像一名独自奔赴战场的小战士,表面可可爱爱,内里雄赳赳气昂昂。
她从出门时就拉着温斯择的手,天气热,手心出汗了,迅速地在裙子上擦一把,再去牵。
她的想法很简单,抓在手里的就是自己的。
现在季悦想让她放开,她才不呢。
桑渝抓紧温斯择的手,脆声反驳:“不好,我要和温斯择一组一起玩。”
第一次被反对,季悦愣在原地,秀气的眉头皱起,脸上气鼓鼓的。
没人愿意让步,最后是温斯择出了主意。
桑渝和他一组,季悦独自一组,有人加入或者退出时,单独的两人自动合并为一组。
很鲜艳的玩法,规则也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这下没人反对,游戏很快继续。
桑渝美滋滋地贴在温斯择身后,眼睛滴溜溜追着被追的小朋友。
她想先跑。
小朋友的想法很简单,先跑就要喊出口。
桑渝跳着招手:“程子浩这里!程子浩来我这里!”
其他想跑的小朋友也在喊。
一时间院子里一片童声稚语。
桑渝喊声足够大,只是,这次被追的是程子浩,季悦坚定的拥护者,他谁也没理,呼呼喘着粗气站到季悦面前。
季悦自己一组,程子浩贴过来后,她按规则直接跑。
被喊的人名换成了季悦。
桑渝撅起嘴。
她内心纠结又矛盾,想跑,又不想让季悦和温斯择同组。
她刚刚应该站在温斯择前面的,这样温斯择跑去哪里,她就追去哪里。
桑渝正在为没能实施完美计划而惋惜,跑得飞快的季悦已经径直冲到温斯择面前。
“桑渝,该你跑了!”季悦提醒。
桑渝呆呆的“啊”了一声,瞟一眼快追过来的追逐者,拉上温斯择的手就跑。
这操作看傻了季悦,也看傻了其他小朋友。
周遭霎时安静,小朋友们不知道该喊谁的名字,追逐者也懵了,喘着粗气停在原地。
全场上下,大概只有桑渝是快乐的。
跑起来有风,蓝色裙摆飞扬。
她不遗余力的拉着温斯择向前,像带着自己的秘密宝藏,逃往一处安全地。
季悦再次感到被扔在原地,或许桑渝不是故意的,但她的眼圈还是很快红了,指着奔跑的两人喊:“桑渝,你犯规!”
奔跑的桑渝并没有听到季悦的话,她拉着温斯择哒哒哒绕完一整圈,两个人齐整地站到季悦前面。
桑渝提醒:“季悦,该你跑了。”
小朋友们齐齐懵圈,规则是这样的吗?
倒是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的爷爷奶奶们哈哈大笑。
季悦被气得脸红,没人觉得桑渝违规了吗?
她吸了口气,再次声讨:“桑渝你刚刚犯规了!”
桑渝回过头,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表情像个小迷糊,“我不是故意的,那刚刚那圈不算,你重新跑好吗?”
季悦:“……”
她看向规则制定者。
温斯择点头,“以前犯规也是这样的。”
小朋友们站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连一旁的刘奶奶都说,小桑渝不是故意的。
季悦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小朋友们很快恢复秩序,她还是自己一组,攥着小拳头独自一个人站着,眼圈红着,胸口一起一伏。
“我、我可以和你一组吗?季悦。”
身后一个弱弱的声音。
季悦回过头,是她家楼下的邻居,安佑。
他拘谨地踩在滑板车上,头顶都是汗,眼神怯怯的。
季悦正在气头上,嫌弃地扭过头,“不可以。”
安佑嘴唇动了下,又问:“季悦,我可以和你一组吗?”
“不可以!”
“季悦,我……”安佑再次问,眼神里带着某种执拗。
季悦一腔火气回头,“不可以!你有病你玩不了这个!”
安佑愣住,非常迟缓地点了下头,“季悦,你是生气了吗?”
“别烦我了!”季悦这次头也没回。
他两手紧紧攥着滑板车把手,回头看向站在远处还在给自己鼓劲的妈妈,无助地垂下头。
这是他很努力背下的一句开场白,可是还是没有用。
和小朋友一起玩怎么这么难。
安佑踩上滑板车,看一眼玩得热闹的小朋友们,正要离开,斜前方的小女孩突然对他招手。
“安佑,你有新故事了吗?”
安佑见是桑渝,倏地笑开,他目光向下,落在她小小的鼻尖上。
“我曾经是一条鱼,一条红色的鱼,尾巴是天上的云朵。”
季悦心烦地皱眉。
又来了,又是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又是这种古里古怪的翻译腔。
不上幼儿园,跑几步就会跌倒,讲话奇奇怪怪。
妈妈说得对,安佑确实有病。
桑渝却瞪大眼睛,一脸好奇,“你好漂亮呀,那我呢?我也是鱼吗?”
安佑骑上滑板车,脚蹬地滑近,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
他是个安静漂亮的小男孩,头发带一点自来卷,眼眸漆黑,皮肤很白。
是桑渝认识的,第二好看的小男孩。
安佑说:“你也是鱼,”他歪着笑,双手在空中比划,“你是彩色的鱼,温斯择是绿色的鱼。”
桑渝努力想着,彩色的鱼,是尼莫那样的鱼吗?
尼莫,算彩色的鱼吗?
而安佑轻声讲起他的故事。
他说,他厌倦了在水里游来游去的生活,长出四条腿后上岸。
他越来越聪明,吃着果子在树上荡来荡去,学会打猎后吃上肉,这代价是,身上的毛发越来越少。
后来他学会建造房子,不会被风吹不会被雨淋,他制作出神奇的斗篷,它是红色的,穿上它可以在天上飞。
他还有一个秘密,他曾经是一条鱼。
桑渝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表情跟着他的故事而变。
她会为他遭遇困难心急,会为他有所成就欣喜。
她不会觉得他奇怪。
好像,她来到了他的世界。
安佑隐约有种感觉,他和别的小朋友是不一样的。
别人在上学时,他呆在家里。
妈妈会带他去很多地方,可是,他一直找不到玩伴。
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他很难进入别人的世界,别人也很难进入他的世界。
那中间好像有一道看不到的墙,那道墙很高,他希望爬到墙的那一边,也害怕爬到墙的那一边。
此刻,他开心极了,因为墙的那一边是桑渝。
妈妈还在不远处等他,安佑骑上滑板车,准备回去告诉妈妈,她教得很好,他今天交到了朋友。
桑渝回头看一眼讲完故事就走的安佑,朝他的背影挥手。
安佑还是一如既往的酷。
-
这一晚容筱值夜班,桑渝跟着温斯择回家,到楼下时,正遇到拎着购物袋的温敛。
桑渝拉着温斯择扑上去。
温敛整个五月都在忙,完全忘记了儿子生日,等到生日前一天容筱问起她礼物的事,她才恍然记起。
桑渝早在过年时就把自己的愿望宣扬得人尽皆知,温敛早早为她准备了礼物,倒是温斯择……
又买乐高吗?
温敛摇头。
容筱给她出主意,让“小间谍”桑渝出动,去问温斯择会许什么生日愿望。
温敛本来没敢报希望,温斯择一直不声不响的,往年拿到不喜欢的礼物也不会说。
没想到桑渝带回来一句,用魔法把家里的dv修好。
温敛眼眶发热。
早几年,她有一架dv,记录了许多温斯择的成长片段,后来一次,3岁的温斯择拿来拍她,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
她那时工作忙碌起来,照顾温斯择的时间少,也没时间去修。
温敛拿上旧dv跑了两家店,都没办法修好。温斯择生日当天,她带上他去商场订购了一台。
这一晚上,两个小朋友趴在桌边,都笑弯了眸子,听温敛教他们怎样正确手持dv拍摄,教学结束时,外婆来喊桑渝洗澡。
桑渝恋恋不舍地离开,隔着浴室门,都能听到她清脆的嗓音。
“温斯择,你开始拍摄了吗?”
“温斯择,你等等我呀!”
“温斯择,我马上就出来啦!”
两个小朋友对准温敛和外婆一通拍后被通知洗完袜子赶紧上床睡觉。
两人只顾着玩,今天的臭袜子还没洗呢。
两个小朋友在一起,洗袜子也能变成娱乐项目。
在水池边磨蹭了十分钟还没洗好,温敛直接进去揪人。
刚一进门,就差点儿笑出声。
大概倒多了洗衣液,台盆里满满白色泡沫。
温斯择手持dv,镜头对准桑渝,一丝不苟记录。
桑渝皱着眉头,手里一只小袜子在细小的水流下搓啊搓,下巴使劲低着,无处安放的另外三只小袜子正夹在那里。
桑渝嘴上嘟嘟囔囔,“还要冲洗多久呀温斯择?我的下巴香喷喷了。”
“最后十秒吧,”温斯择说,“我帮你数。”
“10,9,8,7,6……”
“阿、阿——”
“5、4、3……”
“阿嚏!”
桑渝下巴一松。
啪嗒。
三只冲洗干净的小袜子重新投入白色泡沫的怀抱。
镜头连颤几下。
桑渝瘪嘴,委屈地看过来。
温敛使劲憋住笑,捏了一下儿子的脸,轻推他后背。
“小择去洗。”
哪有让小女生帮你洗袜子的。
-
天气预报一周后将开始连日落雨,幼儿园赶在梅雨季之前,组织开展一次寻走活动。
这次活动主旨亲近大自然,只最后一项是游戏——真人cs。
男孩子在路上时已经跃跃欲试,憋足了一身劲头大展身手,女孩子大多兴致缺缺,不理解枪有什么好玩儿的,不如给芭比娃娃换衣服。
到达cs基地时,一波穿着统一运动服的小朋友排列整齐,安静地探头朝这边看。
与之相比,桑渝班级热闹得多,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比鸟雀清脆,人声比人先到。
“诶?季悦!”这边一声大喊。
“那是季悦!”
程子浩在人群里跳起来,兴奋挥手。
季悦身上目光忽地增多,身边同学各个好奇,只是迫于纪律不敢开口问。
季悦扭过头,看向前方。
怎么这么巧,活动也能遇到一起。
两个班级的小朋友凑在一场活动里,基地教练干脆让大家一起入场。
桑渝班级人数多,分为两组,再加上季悦班级那组,三组对抗。
桑渝提着有些重的枪和卓一一一起,按照教练教的,藏到掩体后,准备敌人经过时一阵突突。
教练说了,打不准没关系,对着敌人突突就好。
玩的就是一种精神。
温斯择和几个男生另一处掩体后。
季悦班级那组在另外一边埋伏着。
战斗提示开始,桑渝探头出去,贺一晨带领的那一组人马从正面大无畏地往里走,简直如履平川。
突突声四起。
看人快到了,桑渝蹲下,“一一,要打他们啦!”
卓一一扔掉刚拔的小野花,抱起枪,凑过去问桑渝,“酒酒,我们打哪个?”
桑渝毫不犹豫,“打贺一晨。”
外婆讲的故事里,要擒贼先擒王。
她说话时低着头,按教官说的去上膛,忽地脑后一疼,头发被狠狠扯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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