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了缘(五)
不日便等来了这个机会。
影楼楼主自然还是上次那般藏于暗处, 境界不够的都甭想察觉到他的存在。他看着那程杀进楼,放了留影石和尸首验证所杀之人身份, 然后就这么领下奖励,并换取各种宝物。
待事了,修士:“道友特意兑了剑穗,自己剑上又不配,莫不是为了哪位同道而换取的?”
剑穗缀剑上,除了花哨好看外可别无作用。而剑修的剑又是他们之基,重要非凡, 所以剑穗要么长辈赠与, 要么情人相赠, 一般来说后者偏多。
秋亦把玩那剑穗,眉眼一瞥他, 倒也大方, 语气矜傲自得,道:“确实是为了某位同道取的。”
心眼看来一切不假, 都是实话。可你与你道侣不是恩爱吗,对方死了, 你看着怎么一点悲痛之意都没有?还这么高兴的换取剑穗?
影楼楼主当即觉得不可信。
很快,他却又开始摇摆。盖因修士又问:“哦?那看来道友进展不错。”
秋亦登时翻了脸,他一下握紧剑穗, 收起此物, 一副气恼怨气模样, 喜怒无常做了个十成十:“是不错。现在走得远远的, 也不理我了。”
修士:“……”
怎么还踩到雷了。
这也都是真话。
影楼楼主开始头大, 你这“走”到底是“走”哪去了?
沉默片刻,接到暗示, 修士不得已再次开口道:“你们断绝关系了吗?那这剑穗又要怎么给他?”
话一说出口,修士便感到周遭似乎霎那间冷了许多,寒风呲呲地钻入骨头缝里,让人心底透凉。
他心里哀嚎一声,好嘛,这才是踩雷,把人家威压都给激得压不住了。
“不该讲的话不要乱讲,会让人生厌的,”秋亦笑盈盈,不跟他多计较,收回震动的灵压,“我们并没有断绝关系。”
影楼楼主倾向于是秋亦。
“至于这剑穗,我到时稍给他便是了。”
烧给他?
这不正是凡间和修真界都悠悠传承下来的习俗?影楼楼主微微肯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么个情深义重的死道侣的,必然不是秋亦。
一场风波在秋亦不知情的时候便悄然平息下去。
那之后,秋亦赫然发现自己能接的悬赏更多了。他思路清晰,当即想明白了一切,也不含糊,他当即冷下脸,不直骂,但也用弦外之音暗嘲奚落了影楼楼主小心眼几句,反倒更让旁人信他是因为怀疑受了不当受的委屈。
昭时剑蕴养完毕,秋亦悄然将其与之前所用的替代法宝更换之,行动更方便了不少。
这日,他回到影楼又领了新一份的悬赏。
与上次冷落情形不同,眼下影楼各层熙熙攘攘尽数是修士。
秋亦近来吃到的资源大家都有目共睹,再加上这么久了,影楼和郑家好像都没啥事,一时间竟是带动了不少摇摆的修士重回影楼,想要发财再捞上一笔,推了影楼的重新繁荣一把。
“你可是成了活招牌。”负责接待的影楼修士道,“不过旁人也不看看,谁能像你似的百分百完成所接悬赏?”
秋亦对这种打趣是按心情和关系接不接的,这次就没说话,他冷眼睨了对方一眼,厌烦捧杀,在接待修士的讪笑中拿到乾坤袋,清点一番,里面东西一样不少,正是上一份悬赏的报酬。
他收下东西,转身离去。
照例去万宝阁将得到的灵石换成一些补给品与宝物,离开时,恰是时,千丝蛛挥舞八足,被几名修士护送而来。
秋亦停下脚步:“已经铺开了?”
带头的一位是熟人阿虎,他不认得秋亦如今的样貌,不过秋亦所问也不是什么机密,便热情回答道:“正在试点,外界的还是少数,上古战场那边的才是大头咧。”
怪不得青丘送来的灵石越来越多了。
秋亦一肯首,不再多谈,便出城去。
这次的目标正从西洲去往向东洲,身边还有高手护卫,一旦让她入了大夏皇朝最繁华的都城,那事情便不好办了。因此秋亦必须要在目标抵达东洲之前动手。
这个时候便忍不住想,要是月舟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惜被善尸分走了,说什么要去小世界一渡,秋亦看分明是性格软弱,不想沾血腥,选了个地方玩去了。
他很不喜欢那善尸这般做派,也不喜欢本我双手一摆、两耳不闻窗外事便只无牵无挂地修行,只好怀着不满,自己出来走一遭解决往日恩怨。
飞梭速度不够,最后斟酌片刻,秋亦利落踏上已经蕴养完了的昭时剑,御剑飞行而去。
影楼跟踪法门以灵纹定位,金丹境修士能更改灵纹,但倘若被影楼刺客留下特殊法门制作的记号,那就必须要寻特殊手段除去才可。
秋亦作为新晋的影楼甲级刺客,自然也习得了这份不外传的功法。
学功法时,秋亦难免想到了破入合体境时虞观给予的类似功法,修行后,虞观打下的符号也一并共享给秋亦,要是再遇到那日的黑衣道人,秋亦远隔千里就能精准感应到对方。只可惜他现在腾不出手。
飞掠之间,山川湖光近乎化为一条幻象似的无尽宽无尽广的绫罗,御剑而行的秋亦就如在绸缎上飘过的一缕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识一动,银色的飞剑俯冲而下,秋亦翩然落地。
“噗呲”一声。
火光怦然爆发。
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
呼呼。
云层霍然破开一个洞口,身形小巧圆润的白色巧灵哭啼声不绝,身体在空中,似小舟漂泊江上,忽然已去数千米。
它身后紧紧跟着一只邪祟。
其通体漆黑,四爪踏云,黑色的毛发随气流舞动,眼睛血般通红,看着像是一只瘦削老狼。
它们已经纠缠了数日,无论巧灵如何逃脱,邪祟都死死在它身后跟缀着。
时间太久,白色巧灵身上资源耗之一空,行动也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速度难免慢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滞缓,它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邪祟红眸一闪,利爪霍然在身前拍下!
巨大的阴影倏然蔓延,如同绷紧的弓弦,刹那崩断弹射而出,碾碎四周风云,袭向巧灵。
巧灵哭声愈大,声浪动摇心智,掀动云雾,大雾如天上河,厚云聚而落雨,空中雨,云间雨,每一滴雨仿佛山重,俄而,翻着白边的巨浪涛涛掀起,淹没了邪祟的攻击。
然而就在须臾间,邪祟的血盆大口已至!
生死一瞬间,忽而风动,雾气一净,四面云雨碎成玉,一道极亮极冷的雪光如骤雷落!
不,那不是雷霆,那只是一道剑光!
巧灵愕然间,“噗嗤”一声,那紧紧缠了它数日的邪祟居然就这样折了命!
秋亦挥去血珠,收剑入鞘。
被逸散剑气斩碎的碎玉方才隐没入云中,千万滴雨露,每一滴都映着他的华光。
巧灵心神震慑,瑟瑟看向秋亦。
秋亦道:“你不是居于雾海吗,怎么来了南洲?”
眼前白色巧灵正是秋亦和虞观雾海所遇见的那名,只是比起当初,它不仅离了尸骸,境界也更高了,有分神后期。
巧灵苦着“脸”回答:“回恩人,自从数百年前有人破了我诞生之源的囚笼后,我便离开了雾海,自由行动去了。”
雾海现在那可都是老黄历了!
秋亦“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怎会被邪祟追杀?”
巧灵身上清正之气依然如旧,这邪祟却是身上裹了无数仇怨,两者一斗,结果自然不必言。
说起这事巧灵就气得发抖:“不怕笑话,恩人问的我们倒也想问!”
“这些邪祟可恶得不行,我们原先与它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不相接触,偶尔还能做朋友,”巧灵怒道,“但最近它们又发了疯,将不少巧灵都猎杀了,想要历史重演,重新回到他们邪祟一家独大的局面!”
果然是巧灵和邪祟的争斗。
这种事一直都未曾停歇,甚至你别看巧灵现在的怒容,过去也有巧灵将邪祟屠了个干净的情况。
秋亦点点头,又见巧灵用余光瞅他脚边那邪祟的尸体,眼露垂涎,便将邪祟尸体丢给它:“送你了。”
巧灵邪祟之间的关系与蛊虫相似。
巧灵接住邪祟尸首,秋亦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了。在埋头吞噬炼化之前,它思考片刻,取出通讯玉盘,提醒它那两位正在寻找某种神物的同胞。
……
秋亦在南洲耽搁了一阵,打开通讯玉盘副本时,上面一片不曾见过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善尸到底都干了什么。
再一次回到影楼,秋亦一边冷嘲悬赏信息给的模糊,一边交出凭证让人检查。
这一次所要的东西更多,不仅要详尽到碾碎神魂的影像,更要具体尸首,幸好这些秋亦都有。
检查的时间颇久,等到结束了,楼上忽然下来一人,看服饰,应该是郑家修士。
郑家修士走至秋亦身边,殷切道:“程道友,楼主有请。”
“什么?”
那修士挤眉弄眼,悄然传音:“都是自己人了,就不装了,道友,楼主有意让你当副楼主呢。”
“我只是个接悬赏的,什么时候和你们成了自己人?”秋亦语气不冷不热,“告诉他,我不当。”
“唉,这可是为你好。”郑家修士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一名修士。”秋亦语气已有不耐烦。
“哪有这么简单,”郑家修士大笑,“她可是李家家主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
南洲五大家,郑家、罗家、李家、萧家、秦家。
郑家修士友好道:“走吧,程道友,楼主想要和你谈谈,点你做副楼主咧。”
“……”
哪怕再不甘,秋亦也不得不看似平静地上了楼,只是背影还隐含着怒气。
郑家修士就在后头慢慢跟着,堵着他的去路。
楼上,正适合动手。
第222章 了缘(六)
影楼副楼主解了担子, 恢复了自己本身的名姓,让他人喊一声卢道友、卢修士。
有意无意, 可能是缘分不放过,这位卢修士一路总能听见各种有关影楼的消息,有程杀凡揭悬赏必完成,名声大噪;也有影楼也不是那么危险,现在正是上去和那程杀一样加入捞最后一笔的时机。
也不知都拿了郑家多少灵石。卢修士心底直犯嘀咕。
依他看来,影楼、乃至于背后郑家,现在就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破船, 要是能挨过这一波自然海阔天空, 可这概率, 实在是小之又小……
他从酒楼沽酒离开,盘算着要不要再走远点, 路上却忽然看见一人。
初时影子只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等大脑处理完了熟悉感的由来,卢修士赫然回首, 霎时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已经“死”在程杀手上的人吗!
到底有过几分交情,别人不仁, 他却不能不义,卢修士正想与楼主通讯,无意带出那一串被程杀做完的悬赏, 看了看上面的名字, 沉默一会儿, 收了这无用功。
……
踏上高层, 穿过燃烧灵石的阵法, 表面的顶楼过后,才到了从外看看不到的真正顶楼, 也是影楼楼主所在的真正地方。
顶楼上方再没有遮挡,天光倾泻,木质地板铺画八卦,中央设了法香燃烧,云雾萦绕,空中流动着金色雾气。
原来是一方拓宽了空间的道场。
秋亦扫了一眼,这幅光景和影楼名字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倒确实是修炼的好地方。
引他来的那郑家修士退去,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咔嚓一声,来处已经被封。
影楼楼主走来,已将眼前修士视为秋后蚂蚱,不足为惧,笑眯眯道:“可能告知得急了些,来时那小辈没有怠慢程道友吧?”
一步两步,秋亦未作声,心中默数距离。
影楼楼主忽然停下了:“程道友,你知道刚刚那小辈叫什么名吗?”
“想来你也不记得了,”也不需要秋亦出声,影楼楼主笑了两声,飞快揭示了答案,“正是你前一个刺杀的对象!”
话音刚落,“唰”,利刃出鞘,雪色冰凉,但比剑更快的是灵压!
只是一念间,空净的地方忽然间四面八方冒出几十名修士,洞虚、大乘,个个都是修为有成的大能修士,绝大多数衣袍上绣着郑家家纹。
秋亦眼睛停在其中一位黑衣道人身上片刻,轻嗤一声。
真是将他的仇家也给捞来了。
影楼楼主大笑,有感胜券在握,志满意得,一时心狂,竟靠近挑衅道:“你以为你的伎俩能瞒多久?可笑——”
“噗嗤”,一分冰光斩下,剑上大片春华花般绽开,斩碎护体灵光,斩断猖獗三魂七魄,幽涧落石一声,剑光击碎虚虚垮垮的洞虚,盈盈暖风拂面,带来的却是死亡的气息。
“笑”字于是戛然而止。
“真是聒噪。”秋亦踏过黏腻血色,漆黑的衣摆飘动,他抬眸看向四周修士,手中剑冷光潋滟。
没有人在意那位影楼楼主,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洞虚大乘们默然看向秋亦。
他们没一个人想出手,但却是不得不出手。
只希望那堕仙真讲点规矩和道理,他们可没派渡劫来欺负天骄……
为首一人俯身,摆出了低姿态,道:“情不得已,望道友勿怪。”
下一瞬,法光、刀光、剑光、斧光,神通道法,赫然斩向秋亦。
已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
郑家。
“郑润”满眼是血丝,自从知道秋亦背后是堕仙后,他状态就一直这么糟糕。
自从影楼楼主报来消息发现秋亦踪迹后,他力排众议定了计划,但结果一刻不明了,他便一刻不安心。
郑家另一位渡劫踱步不安:“我还是觉得……”
已经这种时候了,怎么还有动摇的声音!
“郑润”心中不满,口中喝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次破釜沉舟不成,郑家必亡!”
见那渡劫还拎不清,“郑润”冷笑道:“眼下郑家正如被猫捉住的老鼠。大猫留下老鼠,你觉得会是因为慈悲心吗?当然不!他眼中只会是偌大三千世界,这样的存在,又何来慈悲散布给我们?”
渡劫境沉默,“郑润”心生悲凉之意,也不再冷嘲冷笑,无力地靠着椅背,目光有些迷茫苍凉。
他看得还真是最最清楚。
“大猫留着老鼠,只为了给小猫磨磨爪子,练练手。我们要是什么都不做,等小猫养足了力气,一爪子一爪子割肉放血,那才是真正死路一条。”
所以他们只能赌一赌、搏一搏,在小猫还是小猫时出动所有说得过去的力量杀了他。
“当初不该执拗,一条路走到黑的,”在场人肠子都悔青了,“或许当时回头还能善了。”
“不可能,那位最是睚眦必报,当初仙盟的事你们可别忘了!”
于是有人苦涩道:“一开始郑润就不该和他秋亦对上!”
“够了!”熙熙攘攘间,“郑润”再次出声,“多说无益,当时谁又能知道他背后是那位?!”
秋亦要是个普通修士,那他们普通打杀了就打杀了,为未来铲除了一个劲敌,这一手反倒是妙手。
如果是历练的修士,他们郑家就是修真界顶尖势力,也不虚不怕其他任何一方。
可是谁能料到!谁能料到!
久久的叹息。
“郑润”平静下心绪,道:“各位请安心,此番调动家族几十名洞虚大乘,还往外小心筛选找了几位与他仇怨最深的修士,他秋亦再天才,也只能仗着身上有的护身宝物撑得一时,最后还是得阴沟里翻船,折在影楼之中。”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外面传来雷声轰鸣……?
“不好!”
那不是雷声,是刀剑法术碰撞造成的爆响!
“老祖、老祖,”外头有人扯了嗓子,哭腔,“他们打上郑家了!”
他们是谁!
夺门而出,仰头一看,正是罗家、李家、萧家、秦家。
除了郑家以外的四大家尽数到齐了!
在郑家走了大半洞虚大乘的这个关键时候!
“郑润”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他们的行动当然是秘密进行的,处处封口,处处禁制,小心谨慎,不留一点痕迹。四大家绝不该得知郑家现在的情况。
除非……有人预料到了。
过了一会儿,“郑润”哈哈地大笑起来,凄凉极了:“郑家今日是败于我!”
还是,输了一筹。
法阵已破,秦家一道火符霍然打来,一声噼啪爆裂,火舌卷起千尺,连人带宅邸烧成赤炎连天!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轰隆隆——”,地动山摇,空间破碎,蓝光如珠抖落,山一样的阴影砸下,仿佛巨人弯腰倒坍,“逃啊!”尖叫响彻全城。
修士腿脚快,不时便跑出了阴影,可总有被倏忽的人。
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面铺子里,仰起脸,望着那仿佛天塌倒下的半截阴影,浑身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见到这一幕,急急忙忙跑来寻她的夫妇两个几乎魂飞魄散:“囡囡!”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飞剑从阴影来,夹着疾驰而生的火光,霹雳雷霆般破空,鲜红剑穗飘动,兔起鹘落,名为囡囡的孩子便被一剑带了送去父母那。
下一瞬,半边影楼轰然一声倒下,掀起满地尘埃。
一线银光过,飞剑飞回秋亦手上。
再见他样貌,此时赫然已经收了伪装,变回了真面目,手上珠串有一颗不再那么明亮,三道剑气已耗了一道。
这些人为了杀他,连虚空也不入,就这样袭来,若不是秋亦使用剑气化去威能,将残余威力尽数打向苍穹,又借影楼以及其阵法阻挡最后余威,怕是这座城都要毁于一旦。
连沾染血债也不怕,简直比他恶尸还要不讲武德。
此时所有人已从影楼顶层落入中层。
谁都没有动。
倒不是怕了秋亦使用的剑气,而是……
“你怎么是合体中期!!!”
这意味着眼前的秋亦根本不是完全体,而只是一道分身!杀他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一部分人心神震荡,而另一部分人则被秋亦唤出的传影予以重击。
粼粼幕布上,郑家本家战火连天,一片狼藉!
是真是假?!
疑问像是巨石压下,重重地垂在心上,拷问内心。
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秋亦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选择:“可要快些,四大家联手若是真,可很难对付的啊……”
焦灼间,终于有了第一个离去的:“此番是我们准备不足,告辞。”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除了与秋亦有仇的那几个,其余大部分郑家修士都在飞快往郑家本家位置赶去。没办法,家族万一真的出事了,他们责任可就大了。
秋亦早有预料。
他看着那几名还不甘心收手,但又畏惧他手中其他手段的修士,又看了看遁去的郑家修士,眼眸弯弯,笑容愈深,忽然间,又冷喝一声:“还不起阵!”
下一瞬,万里晴空翻成无边夜幕,昼夜颠倒,星光似水,云雾朦胧,风轻轻吹开这一场夜。
先前被一剑救下的小姑娘趴在父亲背上,目露诧异,伸手接过倒流入人间的星河。
那星子还未落到掌心,再一秒,失去的白日骤然又重归,一道阵法显现于空中,死死困住了想要回到郑家的那些修士!
想解围?不可能!
惊叫、痛骂不绝于耳,被围困的郑家修士几乎快疯了。
他们看不见的地面上,有人放归一页白玉琉璃纸,悄然合上书册。
黑衣道人好运地没被阵法圈住,但心里悚然,已生退意,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一道凛冽剑光猝然袭来!
“噗嗤”,剑破入血肉。
他看见一张笑脸。
“多谢你报信,”秋亦笑盈盈,“我来送你一程。”
血涌如注!
……
在一众修士的努力下,阵法终于被打破,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那些修士似大难临头的鸟群,乌泱泱散去,各奔东西。
和黑衣道人几人缠斗了好一番的秋亦随手抹去脸上血渍,撕碎令牌,往摇摇欲坠的影楼下层走,一层一层又一层,人早已空了。
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半截影楼在他身后轰然坍塌成废墟,扬起大片灰尘,正如黄沙。
秋亦轻松自如,微微笑着,十分自然坦然地离开这片浓厚的阴影。
前路光下有道手持书册的身影。
虽然有点不甘不愿,但是没办法,为了早点听到夸奖,秋亦撇撇嘴,向自己走去。
……
一日之间。
影楼除名。
郑家除名。
天下俱惊!
天机阁中,易知子研墨提笔,在天机阁历代编纂而成的册上,为这位前途注定不凡的天骄写下他所得的尊号。
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谓之盈光君。
第223章 啾
孔丹随意要了几份灵食, 便听闻隔壁桌上有人在议论天机阁定下的尊号。
“''''''''锉其兑,解其纷, 和其光,同其尘'''''''',单单是‘锉其兑’便对不上吧……”
“嗨,让别人收了锋芒也未尝不是一种‘锉其兑’。你看那郑家和影楼,哪一个落得好了?”
“分明是郑家平日得罪太多,四家下了狠手。”
“这句话不是讲道的吗?天机阁这是点人,认为他有望成仙啊。”
“成仙难啊……”
各色声音之间, 石头做的灵仆将灵食送上, 离开的速度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徐琢冰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听到孔丹传音问:“你们怎么看郑家那事?”
盛会已经过去经年,这事真是近来最大的热闹。徐铸木回答道:“借力打力, 秋亦只是做了桥梁。”
孔丹:“可惜神造堂总部搬去了上古战场, 不然也能因此事获更多利。”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倒他郑家一个,造福了其他家数个。当初一起攻去的, 又何止四大家……
徐琢冰道:“我神造堂志不在此。”
“知道知道,你们的‘志’是要找到界核,”孔丹失笑, “不过这神物可罕见难找得很。”
“便是再罕见, 百万年下来也应当有两三枚, 只盼望没有全被人找来用了。”徐铸木道。
那边徐琢冰忽然骂一句:“该死的阵界。”
孔丹赶紧制止了她, 没让她开了骂口、一发不可收拾-
又是一年秋, 落霞山脉簌簌落了满地红叶,仿佛朱砂染了青画卷。
一只刺猬妖颠颠包袱, 在荆棘野草挡路的夹道间艰难走着,过了许久,跳过一道潺潺溪水,终于见了山间那条宽敞坦途的大路。刺猬拍拍身上的小行李,支起浑身硬刺,呲溜一下,便鱼一样混入了大部队。
路上时不时就有这样的妖兽或妖族支流融入主流。
放眼望去,落霞山脉成火焰,这些妖兽便是火焰中一条蜿蜒秀丽的妖怪溪流。
“溪流”的前方、中间、后方,皆有大妖压阵。
最前方,熟悉山脉地形、曾是山脉一霸的地甲熊领着它们往远处走;中间,糖葫芦展翅飞在半空,双翼一滑,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前后看着不出现踩踏或打斗事件;最后面,小银难得动了动翅膀,维持在一个恰好的高度,慢吞吞向前赶妖。
它们先前便看好了位置,所以活动起这群小妖倒也迅疾。半个时辰后,落霞山脉空了。
糖葫芦落地,和一群妖们站在山坡上遥望落霞山脉,身上的火焰不熄。
它的血脉感悟与觉醒异常顺利,大概只欠缺一点感悟便能渡过合体境。
俄而,远方飘来大片大片黑厚雨云,黑沉沉的,霎时压住天上光晕,夺走人间光彩。
风滚滚涛涛,卷起卷碎满山红叶,红得像是鲜血飘动,簌簌声漫过山野溪流,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湿重沉闷,令人喘不过气来,下一瞬,黑云正中盘起漩涡,一声惊响,“哗啦啦”,暴雨如针如冰棱,噼里啪啦捶打而下。
风雨全都集中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但余波仍旧让小妖们胆颤,它们团在一起,生怕哪位被吹走。
雨水的寒气也侵染身心,糖葫芦在空中圈了一片火,小银抛出灵石做燃料,四周霎时多了一股温暖灵气。
小妖们只觉得体内暖融融的,总算好多了,但一看向那山脉,哪怕没有灵智,只有懵懂本能的,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跳。
“轰隆隆——”雷声咆哮,红枫猝然燃火,不符合常理地在暴雨中转眼连绵烧了一片火云,雨声愈大,大雨冲刷地面,湖泊与河流的水涨溢漫出,水涨,树动,只转瞬间,火灾的另一面,一场山洪轰然爆发,泥石流滚滚涛涛淹没树草!
天欲绝,地欲杀,天地之势压下,一身灵力能动用三成都是好的了。这种情形下,哪怕是修士最好也得暂避锋芒,不与天地争,但偏偏这是秋亦的劫数。
地甲熊觉得担心也无用,把路上捡的一片大芭蕉叶一盖,就这么蒙头憨憨地睡了,糖葫芦则是忽然又修行去了,小银紧张看着,既是汲取经验,也是有几分忧心。
一等一的修士,渡一等一的劫。秋亦此次所渡的劫也颇为难过。
小银一身本事中不少和眼睛息息相关,视力远比同境修士更佳,凝神聚气,看见山深处的那栋小屋,像是垂叶上的露珠,只一风吹便会滚落。
风、火、雷、水,四象汇聚,小银的心也随之高悬起:还不动手吗?
“轰隆隆”!
八方惊雷撕开动荡的雨幕,刺透山火泥流,它们穿透落雨,汇聚一处,滚动声噼里啪啦,似天地铡刀刀口斩下,半空的风细纱般流动,变化之间,“唰”,一道亮到极致的剑光骤然拔地而起,便与雷霆对刃!
先是金石相撞的铿锵之音,声音震荡出千里,鼓得所有生灵耳膜嗡响,老树弯腰折枝,塌了一片。
那道威势赫赫的怒雷猝然逸散,唯有一道剑光裹着残余雷光直冲云霄,三千剑气如雪,再听闻清脆裂帛一声,雷灭、云散、风俯身。
秋亦轻叱一声:“回。”
剑鸣铮铮,速速回位,秋亦持剑,再一剑斩四方。
暴雨收势,火势萎靡,山洪止步。
昭时剑剑尖引动,那些原本不该出现的多余水流离开泥沙,汇聚成螺旋样被引至半空,时机正好,秋亦竖斩一剑,一道裂缝开,那些河水便尽数向里面倒灌去。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横剑一斩,那道通向秋亦洞天的通道瞬间收回。
他从半空落下,刚下过雨,泥土还湿润,退了水的湖泊荡漾澄澈,悠悠拍泥岸,映出岸边路过的剑修,和那完好无损木屋和花圃。
小银收回目光,猛然惊醒,连忙喊醒呼呼大睡的地甲熊,和它一起遣送这些原住民回去。
至于糖葫芦,那厮好像触动了灵觉,现在还在修行,小银随意给它做了个遮掩,不打扰它。
……
小银听见没有声音,便悄悄推开门,摇曳地游了进屋。它还是爱做蛇一些,不爱用翅膀。
秋亦坐在椅上,垂眸看着那份已经重回一体的通讯玉盘,约莫是在看消息。他身上气息调和平正,境界的稳固可见一斑,小银甚至觉得他可能马上就破境。
……不,这个“可能”也可以去掉。
洞虚境本是专门开辟洞天、蕴养洞天的一个境界,然而秋亦早在练气境就收纳了属于他的洞天,蕴养至今,他所欠缺的不过是灵力底蕴。
只要修行够了时间,秋亦随时能破境。
秋亦:“糖葫芦呢?”
小银如实回答了。
“本来还想让它看看建木的……”秋亦思索片刻,“既然顿悟了,那就等它醒来再说吧。”
建木最近生长停滞了,此事小银也知道。它点点头,又听到秋亦问:“你有留下足够的灵石吗?落霞山脉灵力匮乏,可能会打断它的感悟。”
小银:“……”
别说,好像还真没有诶!
于是乖乖回去给糖葫芦送灵石去了。
秋亦初步回了下南洲四家的消息。
多亏了盛会上那些添上的乱七八糟的修士联络方式,不然之前他也没办法联系上四大家。
事情还要从秋亦用无相锻体法捏了一整套作假素材,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影楼与郑家骗个倾家荡产说起。
当时,秋亦带着那李家家主女儿“死亡”的证据回去时,远远地,便感到影楼顶部藏了一道标记。
是黑衣道人。
这么巧?要杀的人都凑一块了?
透过标记,秋亦能大致看得到黑衣道人周遭环境,因此那些埋伏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讶然对方手笔之大的同时,秋亦当即意识到了一件事:郑家眼下中层力量必然缺失得厉害。
于是他反手将这个证据通过玉盘联络,送给四大家。
郑家本就结怨颇多,李家和萧家恨不得扒了郑家的皮,而即便纯粹从利益上讲,顶尖世家当然是越少越好。
两重原因之下,调动走了大部分洞虚大乘境的郑家不死才怪。
收起玉盘,秋亦点了点身上还剩的灵石,居然快耗尽了。
其中绝大部分消耗得归功于当初影楼困住那些修士的阵法。
不愧是大阵。阵祖确实是死得太早了。
想到那页纸上内容,秋亦不由一叹。
将这些琐事打发完,留到最后的正餐也该开动了。
秋亦先肚里打腹稿,想自己要用什么语气开口和自己师尊说话。
他把讨人厌的东西铲掉了,得要夸吧?他这么快就晋级洞虚境,也得要夸吧?
师尊不和弟子说话,师尊是不是坏?
必然是坏!坏透顶了。
秋亦正琢磨着,忽然听到咔嚓一声,冷风入室。他目光刹那冷下,转过头去,神识同时如海浪般涛涛卷过方圆境内。
窗户开了。
但秋亦没有感到任何生灵存在。
是什么……
就在此时,肩上忽然多出一点重量,秋亦一愣,下一瞬,温热的气息轻轻印上他的脸颊。
“啾”。
一刹那,秋亦从脸红到脚,脑袋晕乎乎的,脸通红得直冒热气,头发丝都含羞似的软塌塌的。
罪魁祸首小小一个,坐在弟子肩上,捧着一束繁星,明知缘由,却偏要坏心眼地含笑叹谓道:“秋秋,好没有警觉啊。”
第224章 凤凰祖地(一)
对内, 秋亦是个脸皮很薄的人,羞耻心有些过分强了。他部分地方就像长不大的小孩, 也或许说因为有着庇护,所以一直没有长大。面对敬重亲近的人时,他因为想表现出自己值得依靠的坚强样子,被逗弄时反应就会更激烈一些,轻易就会害臊到把叶子啪的关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怎么说也不是小孩了,说不定还能看见眼泪汪汪眼含泪包的样子。
不过据说长年相伴的道侣是不会轻易害羞的,他的弟子什么时候才不会脸红呢, 明明他们已经相处这么久了。
虞观若有所思地戳戳弟子的耳朵, 完全忽略了他和秋亦才互通心意不久的事实, 只想着:果然是他做得还不够好。
果然要多亲亲,让秋亦适应。
秋亦可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 要知道了非可抗议“从前是对师尊对长辈对暗恋者的不好意思, 如今是对道侣对心上人的不好意思,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哪能一概而论”。
他被虞观弄得一激灵,头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撇, 想离他远点。
秋亦不是个爱逃避困难的人,可偏偏面对令人羞耻的事情时就喜欢躲开。
虞观温声唤他:“秋秋,你看我。”
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怎么还喊, 好羞耻啊。
秋亦带着几分薄怒地看去, 然后被狠狠萌到头晕目眩。
虞观早将自己的弟子吃透了, 也擅长利用各种能利用的优势。秋亦知道的不知道的喜好, 全是虞观会利用的物件, 是让秋亦更喜欢他的推手。
眼下这幅形态虽然不是本意,但应该也能讨到欢心。
事实也确实如虞观所想的那样。秋亦完全忘了刚刚的事情, 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眼前的师尊了,十分好欺负和好骗。
他脸红红地捧起大约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入手柔软有温度,秋亦下意识地小心许多,就这样地捧到面前,低头看着,眼睛眨巴眨巴,越看越晕。
缩小的师尊看起来远远没有平日里的高冷和距离感,冰冷而显得锋利的五官因为缩小而显得柔和了许多,就算是面无表情时也格外可爱,更何况对上秋亦的视线,看出喜欢,他眼中渐渐漾开浅浅笑意。!
对上视线,秋亦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居然看入迷看了好一会儿了。
……怪不得大家会喜欢手办和玩具。
实在是太、太……不知道怎么说,但总感觉对方做出什么事情都能原谅。
秋亦眼睛闪动,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处,这时才低声碎碎念抱怨:“你骗人,明明说好不那样叫我的。”
要是别人,他早翻脸了。
“下不为例哦。”秋亦目光游了一圈,终于游回来了,这样小声警告说。
虞观这次没回答,秋亦明白了,哼哼一声,却感到鼻尖一点凉意,原来是师尊将花束倾斜,贴了贴弟子的鼻尖。
本是截取时间取来的奇观,很快就散去化为雾气。
星星散了,秋亦的心上却久久淌下甜津津的软蜜。
他弯眸,忍不住问:“你是送礼物的奇观吗?”
虞观自然不是奇观,不过他应下了弟子给的这个身份,再添上限定词:“只送你。”
糊涂话和糊涂回答,修真界的小童听了估计都忍不住出声纠正。
于是都笑了。
秋亦笑了半天,收笑,抱怨道:“你一在我就变得幼稚了。”
虞观回答:“我也是。”
“那,两个幼稚鬼,也很般配吧?”
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秋亦不知道为什么又脸红了,还好,他眼睛尖,瞧见虞观也似乎红了耳朵,只绷着脸点头,心里一下就松了软了。
你见到喜欢的人时,也和我见到喜欢的人时一样害羞且激动啊。
秋亦抿唇笑了,用手指贴贴师尊,想像亲小动物一样亲师尊一口,但又疑心从小人的视角看,自己这种“庞然大物”会显得恐怖很难看,踟蹰犹豫间,便又被虞观亲了好几口,十足狡猾。
……
太久没有得到回应了,秋亦倒完了一堆又一堆话篓子。
他说一句,虞观应答一句,又是夸奖又是鼓励,好听的话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不要钱似地砸,听得秋亦眼睛愈来愈亮,晕乎乎地好似踩在云端,便不知不觉地越说越多,话语好像自然而然地从舌尖蹦了出来。
直到见到窗外太阳西沉,光变成薄薄的赤金之色,他才止下倾诉欲,意识到自己竟是个话这么多的人。
秋亦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话匣,虞观便主动打开话题,说起他这具壳子:“姑且用养灵木捏了具壳子。”
只要是为了见秋亦,方法便总比困难多。即便不能分来分身、不是傀道修士没有合适的躯壳、过往岁月也没有制作什么备用身躯,虞观也能在堆积的天材地宝间挑挑拣拣,选出过去偶然所得养灵木。
此物一般用作防身神物,取随意一生灵的神魂放入,蕴养一段时日后便可以做成替身人偶,在需要的时候替主人挡下攻击。
正正合适极了。
虞观对这类天材地宝有偏爱,当即定下此物,熟练地分了神魂进去,用灵力蕴养许久,在秋亦破境洞虚后送来。
秋亦听了一大段,提炼到了重点,即,他能随身携带他师尊了。思及此,笑容便怎么压也压不下去,比天边晚霞更灿烂张扬。
他就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人!
忽然之间,秋亦笑容淡去,微微皱眉——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讯息。
虽然不是此道修士,但炼化风之精华后,秋亦对气流的敏感度非同一般。
虞观与他一起看向窗外,日暮黄昏的尽头,天际橘红,忽然间燃起一场滔天大火-
这场火从远方山坡来,落在树上,仿佛是那些被打落的红枫,它像是一阵狂风,又像是一片颜料倾倒,只霎那间,漫山遍野的红意,无数生灵被惊动,鸟叫蛙鸣,蝉飞虎啸。
正沉心感悟小银给的提点的地甲熊赫然惊醒,下意识想看看落霞山脉情况,但还未反应过来,地甲熊心里咯噔一声,身下所立足的那片土壤也蔓延上金红火焰!
糟了!
“……”一秒、两秒,一点温度也感觉不到,地甲熊小心翼翼地抬抬脚,什么伤也没有。
仿佛这场火只是某人的恶作剧。
秋亦赶去源头时,小银正隔了好一段距离不断团团转。它刚刚给秋亦传讯,糖葫芦好像是感悟激发血脉之力时失控了。
秋亦分三尸了缘时,在清风仙尊传承秘境中突破分神后期的糖葫芦和小银一直在潜心修行,它们资质不凡,也十分顺利破境了合体,但由于自身跟脚不凡,感悟激发血脉之力时偶尔失控也是常有。
不过像今日这般的失控情况还真是少有。
糖葫芦正在火光最炽热的地方,几乎像是一轮小型太阳,爪上那件据说是燃焰仙尊随身物件的神物已经碾碎。
秋亦如今为洞虚境,看万物事理更为透彻,看了一眼糖葫芦眼前状态,当即皱眉:“不是失控……”
话音刚落,不久前才饱受摧残的落霞山脉再度剧烈震动起来,泥土陷落,地面塌陷,红枫飘扬。
百兽生灵无不惊骇,想要慌不择路地逃窜,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走。
就在此时,“啁啾”!
一声仿佛宝珠落盘,玉器碎裂,清脆的鸟鸣声悠扬,荡涤心魂。
糖葫芦睁开双目,它扇动翅膀,顺风起,猝然飞向苍穹。
它飞过之处,满山的火焰呼呼高涨,噼啪燃烧,肆意张扬,连接天空与大地。无数火焰仿佛被它的身影吸引般攀附,糖葫芦的身影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成了一只巨大的火凤凰。
它的羽翼垂下,阴影遮蔽住大片山脉,几乎让人恐惧。
东风已备,蓄势待发,火凤忽然转头,对秋亦、小银又“啁啾”鸣叫一声。
是让他们做好准备的意思。
秋亦心念转动,肯首。
人偶虞观扒拉在弟子的肩头,颇为满意,顺手便把懵了傻了的小银赶下去。
都多大的妖兽了,怎么还能呆主人肩上,以后该学着独立了。
赤火之中,火凤扇动羽翼,忽然猛冲向下方,穿过云层,划破虚空,空气仿佛也被烧灼成了空白,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巨大火凤的身影转瞬消失,“轰隆隆”的巨响中,伟丽的景色从火中来。
道场,建木,凤凰,坟墓,幻影如火一般影影绰绰。
一场火里的海市蜃楼。
脱离火凤身躯的糖葫芦回首看了秋亦一眼,然后一头扎进这海市蜃楼之景中,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也就在那一眼的功夫,它无声地告诉了秋亦他们此地的本质。
这里是建木诞生之前凤凰们祖地。
亦是第一只凤凰诞生破壳的起源之地。
蜃楼之影飘动,火焰炙热燃烧,没有任何犹豫,秋亦没入这片幻影之中。
……
地甲熊几乎被一系列动静砸蒙圈了,待回过神来,看着空中那显眼至极的异象,正思忖着要不要离开,便看到无人看守的木屋。
地甲熊哼哧哼哧走去,将秋亦布置的阵法启动,然后一屁股蹲坐下,就在这守着。
过了一会儿,地甲熊眼中忽然惊愕地闪过光彩。
灵气匮乏之地,落霞山脉的灵气,正在急剧地攀升上涨!-
天外天。
水镜边缘漾开波纹,如实照着那一片异象,忽然一道银光闪过,咔嚓一声,镜面应声碎裂。
负责观测的七长老忿忿道:“这堕仙实在可恶,迟早叫他后悔!”
十长老比天骄盛会时更老了,面对七长老的话,只冷哼一声。
他死了亲传,地位也有所下滑,脾气更为古怪了。七长老毫不在乎,叹气一声:“燃焰仙尊的东西我们是碰不上了,可惜。”
“不用在乎这些。”
七长老转头看去,大殿门扉不知何时开了,忽而缓步走来一位身着金衣的年轻妇人。
金衣常人不能驾驭,然而穿于此人身上居然也被遮蔽了神光。她不纤瘦,体态丰腴,神态慵懒,生了富贵样,怀抱鸳鸯眼狮子猫,插步摇,配玉环,雍容大气,静如彩塑神像,动似天上云彩,光芒不可直视。
正是这方天地的至强者与掌控者,一尊货真价实的真仙。
“华彩娘娘。”
七长老和十长老恭敬对她一低头,冷汗流下,不明白这位怎地忽然出关了。
“你们先前做得不好,竟是让那疯子又摸到了我界位置。”华彩娘娘轻轻抚摸怀中猫儿,轻轻一叹。
“怎么会……”十长老诧异。
他们为了遮掩痕迹,可是用了数重手段,如命令天道掩护、使用阵法庇护云云。做得如此小心,居然还是被察觉了吗?!
“仙境手段,尔等如何知,”华彩娘娘笑道,“何况你们不比我这猫儿聪慧多少。”
那猫可是没开灵智的畜生玩意,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七长老和十长老脸涨成猪肝色。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翻查过百万里虚空,找到了我们所在的域内,若我再不出关,你们怕是到九重天染血时还得困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华彩娘娘抛下重磅,也不看他们神色,抚摸猫儿,怅惘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他因着已是半死之人,从此收了心,不再去管尘世他物,只疲惫地等第三劫……没想到到底还是不肯放过鬼世与我等啊……”
真是阎王催命。
七长老忽而出声道:“娘娘,他先前分明是那样不在乎的,只是最近不知为何又活了心神、回心转意了。想是守着残躯,怕了我们。”
“怕了?”华彩娘娘嗤笑一声,也不欲说当年之事。
她玉手伸出,全然无防备的七长老忽而静止,霍然被拘束抓去,霎时成了掌中物。
华彩娘娘,道:“小七,我记得你修的是影道?”
无需回答,她走出金銮大殿,手掌一抛,仿若抛坠彩带或鲜花,渡劫境的七长老身裂魂散,无数影子飘出,坠下九重天,再风驰电掣飞向无垠浩瀚的虚空。
“自是长老,那就护我圣地一程吧,”华彩娘娘笑道,“我可不想与那疯子对上。”
第225章 凤凰祖地(二)
进入蜃楼之景的瞬间, 意识仿佛净去一层蒙蒙尘埃,前所未有的清明, 眼前景色不知何时已经从虚转实。世界高远,建木通天蔽日,神光萦绕,远方莹莹坟墓墓冢矗立,神鸟舞动歌唱,面目模糊的眷族们立于道两侧,应和乐音。
秋亦心底却是一空, 继而嘴撇了撇, 神色未免带了几分不满——师尊又不在了。
包括先进入的糖葫芦与小银, 也一并没了踪迹。
令人讨厌的秘境机制。
就在此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我好心帮你摆脱监控, 你怎的还不满了?”
这声音恰似先前火凤的鸣叫, 婉转悠扬,听之神魂飘飘, 余音可绕梁三日。
秋亦心如止水,手已然搭上剑柄, 迅疾转身向声音来源处看去,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秋亦困惑间, 皮肤忽然一烫, 空无一物的眼前, 一道火光挟着令人胆颤的灼热感骤然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 “唰”,昭时剑出鞘, 灵力涌动,秋亦一剑斩去。
剑光剑气内敛,薄如一片月光,两者相碰的瞬间,火光仿佛被一条银线平滑切开,只轻轻一划,“轰”!赤金火光爆开,飞溅成点状烟火,肆意灼烧四周一切,将一切图景都如画一般烧得褪色、曲卷、掉落。
未多久,刚刚色彩斑斓的世界化为一片空茫茫的虚空景象,但这里只有黑暗和肆意的火焰,无星河和世界的光芒。
“谁?”
秋亦问道。
他持剑而立,喝吐出寒雾,脚下一地凄冷白霜。霜雪随着灵力震荡而蔓延,抵御着四周的高温。
问话的声音在幽邃的黑暗中回荡,仿佛向深渊丢下一粒石子,得不到任何回答。
秋亦便不再多问,拉满警惕。火焰来得古怪,不明根底,即便不知为何没察觉到威胁,他现在也不敢随意放出神识,只凝神静心,用感官感知四周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道火焰动了,秋亦反应灵敏,火还未动,已经一道凛冽剑光斩去。
火光碎开,秋亦看出了些许门道,再度开口:“这是烧灼神识的火焰?”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答。先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此次夹杂了些许无奈:“不错,正是烧灼神识,我在帮你除去监控。”
“什么监控?我对此一概不知,前辈说得含糊,也叫人不敢相信,”秋亦眼皮也不眨,“前辈何不出来见一面?”
藏头露尾可不是什么好人表现。
过了许久,就在秋亦以为这次也要得不到回答之时,四周散落的火焰忽然汇聚一处,化为人形。那火光人形的手一挥,熊熊燃烧的火焰融入体内,显出他的清晰模样。
他穿华裳,面容美丽,红发仿佛刺目的烈火,但这种美丽十分中性,秋亦难以辨别他的性别,想起凤凰一族可以自由决定性别的特性,姑且以“他”这个总称称呼吧。
无关紧要的事情先略过,秋亦辨认一番,心底大约有了猜测。
祖地牵引散魂,妖族又有历代祖辈藏于血脉的说法,此人是谁不言而喻。
秋亦:“您是……”
“没错,是你想的那位燃焰仙尊,”对方敷衍说了声,然后细细看秋亦,仿佛洞穿一般的目光看得秋亦有点瘆得慌,过了片刻,燃焰仙尊挑眉,“如此细看,你身上痕迹真是有点多过头了。”
“?”
“饰品衣裳,还有那点眉心痣……这些我就先不提了,”对方冷声道,“但连你体内都留了痕迹,何等张狂肆意的行径!”
秋亦神色变得微妙,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他正组织语言,燃焰仙尊居然已经彻底看完,愤怒开骂了:“这样做不就是那所谓的跟踪狂吗?丝毫隐私都不给人,堪称隐形的折磨和恐怖故事,就算是道侣也十足越界过分了,真是阴暗得和墙角苔藓一样……”
话音未落,铮鸣一声,璀璨剑光登时斩下,噗嗤一声,燃焰仙尊的身躯散去,火焰逸散,转眼间又在远处化为新的身躯。
刚刚那一剑完全是奔着杀他来的。燃焰仙尊躲过下一道剑光,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我都指出那人行径,你不惊醒,反倒来攻击我?你要为一个包藏祸心的人与我为敌?!”
“你的话未免太过分了,”秋亦眼眸中盛了冷意杀意,声音丝毫不弱于他,“初次见面就对旁人评头论足,堂堂仙尊就是这种货色?”
燃焰仙尊险些气笑:“果然,刚刚直接烧掉那些钉子才是正道,就不该显形来见你!”
他摇头道:“你已经完全晕了头脑,现在非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你清醒过来。”
只有剑气如云。
燃焰仙尊出现在另一处,继而叹气。
多好一个年轻修士,怎么就被不知道谁拐了去、彻底蒙蔽了眼睛呢!
念在对方对凤凰一族有恩,对建木有恩,燃焰仙尊到底还是耐住性子,循循劝导道:“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有一道不属于你的神识在?”
剑光斩过。
“我知道。”
燃焰仙尊身体重塑。
“可能你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味你做什么,他都能知晓,如影随形,仿佛鬼魅,但凡他想要杀你,只要趁你修行时拂动你体内灵力,你就可能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又一道剑光。
“我知道。”
再度重塑。
“好好好,真是把你蛊惑得不清。可能他告诉了你体内的神识是吧。那他有和你说你识海里的神识吗?!你识海中的那片积雪根本不属于你!”
欸。
秋亦停下动作,开始思索回想。
“我知道,你一定是与他关系非常之好才会下意识默许这些,”燃焰仙尊道,“但你对人无防备,最后便只会被利用。这可比神识入身体严重多了。连识海这种地方都能被侵占,时日久了,你就同那人的容器无异。他分秒功夫就能吞吃你的元神、占据你的身体,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秋亦若有所思地开口:“我确实不知道积雪的事情。”
“你能清醒过来就好,”燃焰仙尊一笑,心中登时升起一种看失足青年回归正路的感动,“此地有我在,他再也不能窥探到你什么。我有火焰,可焚断任何概念上的紧密联系,外物先不提,你至少应该将体内与识海中的断去……”
燃焰仙尊正说着,秋亦却忽然弯眸笑了:“不过现在知道了也没什么啊。”
燃焰仙尊一愣,剩下的话哽在了心口。
秋亦心中甜蜜,语气雀跃感慨道:“原来我师尊这么喜欢我呀。”
原来还是师尊,为人师表做出这等事……不对,等等,他在说什么?
燃焰仙尊一时竟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错,恍惚失语。
“你就不曾怀疑过你师尊收你别有目的吗?!”
要怎么回答呢……
秋亦笑道:“怀疑过,当然怀疑过。”
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根本没什么好被图谋的,但感性上也会忍不住想,怎么会有这种好事砸到自己头上。
是梦吗?是假的吗?是另有目的吧?
“可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的好与爱不掺半分虚假。无论他做什么,出发点是我,落脚点也是我,所以我愿意接受一切。”秋亦道。
燃焰仙尊不理解。
怎么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心神震荡之际,又一道剑光斩来,他的身形碎裂,掌控之事不免出了疏漏。
黑暗中,“梆梆、梆——”、然后噼里啪啦一阵破碎声,某片空间之间的壁垒碎了一地,秋亦眼睛讶然睁大,还未反应过来,某位小人已经拽着他的足靴、裤腿、衣袍飞快爬至肩头,动作快到了极点,看上去甚至有点焦急。
很快,熟悉的冷淡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秋亦想,这不是我有没有事的问题,是你的小动作又被我发现了。
他实在忍不住笑意,只好一边摇头,一边指着燃焰仙尊,心情颇好地问道:“师尊,你和他熟吗?他说你坏话诶。”
燃焰仙尊没有说话。
他已经被那句“师尊”全然震撼到呆滞了。
虞观是那位师尊,那岂不是说……
真的假的……
虞观回答弟子的问话:“听说过名字,见过一两面。”
虞观是远古后期修士,燃焰仙尊则生于早期,虞观诞生时,这位妖族仙尊的名号早已经如雷贯耳了。
不过,他看向燃焰仙尊:“说坏话……?”
到底是一方仙尊,燃焰仙尊已经镇静下来,但神情依然复杂得很:“何来坏话?我不过是将你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指了出来。”
哦,原来是实话啊。
虞观思索片刻,回忆了一下自己都干了什么,再想了一下一般人会有的反应,戳戳弟子的脸颊,说:“你不讨厌,你喜欢。”
原本是很肯定的,可是不知为何,一旦落到实处,过多的喜爱就生出过多的忧愁,让虞观也有点不确定答案了。
秋亦早就不笑了,眉眼耷拉,不高兴地道:“我讨厌。”
虞观沉默了好一会儿。
“可事已至此,”他轻声道,“讨厌也由不得你了。”
只是恶作剧、根本没想到这么拙劣演技也能骗过师尊的秋亦莫名感到脊背一阵寒意,正要说话,另一道声音却比他更快。
原来是那头看了好一出大戏的燃焰仙尊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们:“够了,不要在我这里演你们的恩爱了!他根本不讨厌,他开心得很!”
他的神情不能更复杂了。
秋亦小鸡啄米式点头,正想看他师尊的神色——
“小心!”
涛天火海霎那淹没了整片虚空!
第226章 凤凰祖地(三)
仿佛身处梦中, 意识浑浑噩噩,偶尔才会清明。
周身是星河流转的虚空, 眼前则是一道垂落的圆形光幕,橘色红色黑色丝绸般在光幕上闪动,像是光下的鸟类羽毛。
秋亦下意识地走近,缓缓伸手按上。没有丝毫灼热感,入手是僵硬的羽毛感,并不光滑也不柔软,血在片羽间凝结成块, 尘土与腥气霎时扑面而来。
“唔。”头脑仿佛被千根针刺入, 秋亦闷哼一声, 头低下,手按住太阳穴, 勉强抵御那种痛苦的刺痛, 眼前重重幻觉叠加。
时而是冰冷的雷霆,时而是炽热的火光, 血光晕染视野,不明面目的同盟在大笑, 泣音和呐喊声混杂……
原来壁画上的黑色生灵从来不止鬼族。
眼前影影绰绰,渐渐的,其他的东西看不太清了。
两行血泪不知不觉间自秋亦眼眶中滚落, 血色粘稠, 与瓷白的肤色对照, 显得触目惊心。
幻象中, 那位同盟缓缓转过身来——
不能再看下去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顺着尾脊骨一路蹿上天灵盖, 秋亦想要闭眼,却难以做到。
就在此时, 识海中,冰寒的雪簌簌滑动,一股镇定心神的温柔凉意渗入元神魂魄,顷刻压过并抚平了痛楚。
那些幻象终于一并远去。
头痛欲裂的感觉褪去,秋亦眨了眨眼睛,眉头舒展,忌惮地看了眼前事物一眼,下意识地想要抽手离去,但手移开的瞬间,只听“簌簌簌”的声音、被血浸染的羽毛霍然翕动张开,黑红的血痂抖落,仿佛千万只眼、千万张口同一时间张开。
“不要轻易交付信任。”
不知为何,秋亦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这种言论。
然而他刚开口,与那火团、亦或者肉团对视的一瞬间,两道神光疾雷般深深刺入秋亦眼眸,乾坤袋中,一尊烛龙小像自内而外地开始发烫,下一瞬,“嘭”的一声,彻底碎裂。
……
“啾!”
骤然从怪梦中惊醒,不免有些慌张地眨动眼睛。
一点不痛,看事物也很清晰。好着呢。
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可左想右想还不放心,于是振翅飞到河畔。
杨柳依依,河水漾波,这只巴掌大的雪团轻巧落在河边一块立起的土黄石块上,对水镜瞧自己的模样。
水中映着团雪白雀鸟,黑豆眼,身上尽是蓬松白羽,翅膀末端与尾羽晕成了漂亮的黑色,圆滚滚的,脖子和身子的界限都不太明晰了。歪着头,看上去颇有些娇憨,适宜捧于手心逗玩。
雀鸟、秋亦瞧了片刻,有些迷蒙:自己原是这幅模样吗?
可这的的确确是他。
秋亦凑近水面一点,影子就大一点,再凑近瞅瞅,看得更仔细些……
孰料那石头在河边久,被水拍打得格外光滑,秋亦爪子一下抓得不牢,连连打滑,幸好想起自己还有翅膀可用,连忙扇动翅膀,扑腾起一片水花,才不至于倒葱似地栽下去。
他回到树上,在阳光下抖抖羽毛,任由风吹过自己的羽毛,带走水汽,终于回到原本蓬松的状态。
经此一役,秋亦也不再去想那股转瞬而逝的古怪感了。
记忆与直觉好像蒙了层浅浅的纱雾,什么也看不清。想得令他迷茫,索性放弃。
正值午后,金光万千,仿佛流淌的蜜糖,不少妖兽在饮水,忽然有一只三头七目的大老虎路过,群兽纷纷避让。
秋亦下意识地判断对方的境界,分神境……
就在此时,“哞——”,一声兽吼震动得湖畔所有妖兽抖上三抖,四散而逃,刚刚威风的老虎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地跑来。
秋亦亦是吓得炸毛,又飞高了一点,歪头看向来者。
但见一只瘸腿、有小山高的老黑牛越过山坡,铁蹄如黑铁,尾如鞭,每动一下都能踩踏一座小土包。
它到溪边饮水,足有洞虚境界,动作之间无意溢出的灵压让立于枝头的秋亦感到有些难受,便振翅飞走了。
飞至高处,万里晴空如洗,云气薄薄,底下各色景象霎时映入眼帘。
九尾的白狐立于幽幽田野;几尺宽粗的大蛇生了十六足,像蜈蚣一样爬行;影子般的怪物挂在枯树枝头,摆荡引诱生魂;山变幻的妖兽搬动自己的身躯,上面大小妖兽随之一起迁徙……
寰界浩瀚,宝物与神异多如牛毛,此时妖族与妖兽的界限尚未分,巧灵邪祟也被粗暴归于妖之中,一切皆是混沌,强大的妖兽星罗棋布,弱小的妖兽更不胜枚举。
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幅光景,秋亦恍然间便看得入了迷,不幸便与一只巨大的青蝶撞了路,两者还未碰,人家也没留意到,只宽宽而飞,但劲风一过,秋亦这个小身材已经不知道被掀到了哪里去了。
等他天旋地转、晕乎乎地醒来,只能庆幸蝴蝶妖吃素不吃荤。
……虽然他好像也没几两肉。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满界银辉。不知不觉间竟已入夜。
黑夜危机四伏,秋亦没有能蜷缩起身体安然入眠的温暖巢穴,只好姑且找了个有湖有林、强大存在好像不是很多的地方落脚。
他心里有几分忧伤地拍了下爪子,啪的一声,一只肉虫被困在了鸟爪下。
这是秋亦现在唯一能欺负的家伙了。
犹豫好一会儿,秋亦迟迟下不了口,便把肉虫放了,饥肠辘辘地去湖上空盘旋飞了一周,喜出望外地好运寻到了一枚正要落入水中的成熟灵果,当即叼走去一块平石上料理。
灵果皮格外坚韧,秋亦用爪子用喙努力纠缠一番,终于啄开了果皮,一股黏腻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
小心翼翼地啄食一下,确认能吃,大概无毒后,秋亦三下五除二地便吃干净了这枚灵果。
饥饿感褪去,一股灵力登时充盈于体内。
秋亦飞回树梢,从生疏到熟练地给自己打理羽毛,立于枝头,看着银月沉落在湖中的倒影,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过了片刻,他摇摇脑袋,羽毛一颤一颤,趁着灵力充裕,赶紧专注修行-
经过一段时日的实地考查,秋亦确信这是一个可以安家的好地方。
首先,虽然灵力不算特别充沛,但不知为何,四周最强大的妖兽只有元婴境——尽管也不是现在的秋亦可以碰瓷的,但在这片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已经称得上安稳了,毕竟大妖兽就算不有意针对小妖兽,打架时随意一击也极容易祸及无辜。
其次,这里有稳定的食物来源。
幽静的湖水边有株百年灵树,每至日出,便会结一树成熟灵果,至日落月出时,灵果会尽数落入湖中,充盈湖中灵力。
最后,这稳定的食物来源少有人争抢。
不知是看不上还是其他原因,总之只有秋亦这样的小妖会去捡来果子吃。
综合以上三点,即便隐隐觉得此地估计还另有隐患,但秋亦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他奋斗几天,很不熟练地拾取枝条,在灵树上筑起了一个巢穴,就这么住下了。
一年、两年……一切风平浪静,先前的担心仿佛勉强能放下了。
秋亦从练气境晋升到了金丹境,胃口亦是水涨船高,越来越大,从刚开始的一枚灵果能吃撑,到能日啖一树灵果。
虽然已经辟谷,但妖兽的饥饿感比别族更甚,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嗜血天性,让他们习惯厮杀猎食,以对手果腹并汲取灵气。
若是有足够的灵石,或许能不在意此事,但灵脉灵矿难寻,少数暴露的也都被大妖兽占据了,与其费功夫折腾寻找,不如直接选择性价比更高的捕猎和寻找天材地宝。
三两下吃净最后一枚灵果,秋亦将果核推到地上,振翅飞离此处,去寻找新的食物。
他离开后许久,周围原本就不多的妖兽更少了,只片刻,虫走鸟飞,生灵近乎于无。
湖里渐渐浮出一道巨大的阴影,“哗啦啦”,水珠飞溅,影子破水而出,颇感兴趣地轻轻碰了碰树上那奇形怪状的鸟巢。
……
今日又是一番厮杀,秋亦唤来流水,洗了洗染了脏污的身躯,又唤风来吹干羽毛,而后叼着战利品灵植飞向巢穴地方。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树木参天,幽暗深邃,白雾时而散开,浅淡如霜,晚风拂过,一片沙沙声。
落至巢中,秋亦放下今日收获,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太安静了。
除了风声、落叶声、潺潺的水声,其他声音完全消失了。
“哗啦”。
如镜湖面碎裂,水珠迸溅,巨影破水而出。
那是一条极美丽也极巨大的鱼,说不出来品种,只见一身光彩鳞片仿若流银浇铸而成,鱼鳍宽而飘扬,似月华捏做的纱,边缘却有刀锋的锋利,冰冷而危险。
秋亦见过形形色色许多妖兽,善于魅惑的精怪也难以蒙蔽他。
可今日不知为何,偏偏觉得眼前的存在实在好看,一时仿佛被蛊惑住一般,看得入迷,心里甚至模糊产生了想要结交的念头。
巨大的阴影笼罩而下,冷漠而充满压迫感。
秋亦正迷迷糊糊,没来得及飞走,竟就这样被对方一口含住了!
第227章 凤凰祖地(四)
远看去, 坚实高大的树木林立,似黑云般重重叠叠, 雾霭深深,草木上饱缀露水,粗壮坚韧的老藤交错,拦住去路。
向前千米,有一片方几里的空地已经被小心地清理了出来,其正中,咕咚咕咚, 一株灵植鼓动着, 仿佛龙吸水一般汲取着天地间的灵气。其叶片与经络起先为干瘪模样, 但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已经呈现一种水盈盈的姿态, 神光萦绕在四周。
六阶灵植, 泽雨藤苗,其一旦成熟, 结出的果实对于善于御水的妖兽有妙用,枝叶则正好相反, 可以反哺所有不修御水一道的妖兽。可以说全身都是宝。
如此宝物出世,四面自然早就有妖兽虎视眈眈守候着。
边缘一棵千年老树,水桶粗的腾蛇缠绕在树干上, 摩擦游动间, 铁木咯吱咯吱作响, 裂纹密布;
土丘上, 虎头豹身的妖兽呲一口铁牙, 涎水滴答落地,腥臭难闻;
几十米长的千足虫窸窣爬动, 顶着一身赖皮的□□肚能吞鼓。
四头分神境大妖气息放出,牢牢把持此地,令所有同样对泽雨藤苗有所觊觎的小妖兽只能望而生畏地退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瞬间,本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更重,没有修神识心法的妖兽也难看清里面情景,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它们能感知到充沛的灵力与水汽萦绕——泽雨藤苗已经成熟!
电光石火间,癞蛤蟆先动了,它“呱”地鼓鸣一声,声音震得四周地裂,同时舌头唰地弹出,眼看着就要触及泽雨藤苗,一线光利落斩过,“噗呲”,血弥漫,半截长舌惨然落地!
是谁?是哪一个?
癞蛤蟆心中愤怒,感知灵气变化,最终将目标锁在腾蛇那边。
它晓得这厮修了风道,想来刚刚砍了它舌头的就是风刃!
不管怎样,“呱!”
把东西交出来!
癞蛤蟆身上毒液流动,毒瘴瞬息变为箭矢,它一蹦而起,越至腾蛇那边,“砰”的一拳揍出!
与此同时,虎头豹身的妖兽与千足虫也一并扑上。
腾蛇原先正与真正抢了泽雨藤苗的妖兽缠斗,猛然间猝不及防被重击,一口血猛然喷出,只想骂妖。
打我干嘛!打千足虫啊!它才是抢了泽雨藤苗的那只!
它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绝饶不了对手,血盆大口一张,当即反咬回去。
四者扭打撕扯成一团,地动山摇,树林震颤,到底一蛇难敌三妖,腾蛇很快被揍得奄奄一息。
也就在此时,雾气被吹散去,腾蛇余光霍然瞥见一只丁点大的雪团子立于枝头,叼着泽雨藤苗,头歪歪,黑眼睛水汪汪,灵动得很,仿佛在看好戏。
好啊,原来是你拿了宝物!
眼看雾气又聚拢,腾蛇立即长嘶一声,引其他三妖一并看去。
哎呀,怪天公不作美。
秋亦展翅飞跑了,那腾蛇和千足虫却速度奇快,一路穷追不舍,穿过雾气弥漫的深林,又穿过波涛滚滚的江河,竟然还不罢休。
时至此,秋亦、腾蛇、千足虫全都快把气力耗尽了,说时迟那时快,“啾!”秋亦忽呼唤一声。
天际霎时游来一条大鱼,行于空中,仿佛游于水中,风云变幻,秋亦轻巧落于他背上,先颇为依恋地蹭蹭对方,啾鸣几声,然后转过身来,挺起毛绒绒的胸脯,相当嚣张地看后面不停冒热气的腾蛇与千足虫。
再见!
一鱼一鸟远去。
腾蛇无能狂怒地“嘶嘶”几声,游入山涧中,“轰”的一声,千足虫重重撞碎巨石,亦是没入林间。
……
鱼鸟回巢,虞观变幻至更方便的人形,雪白长发垂落,有些懒散地捧着秋亦,忽而伸出指尖,轻轻一推,把秋亦推得仰倒,露出爪子和绒绒腹部。
秋亦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虞观:“贪玩。”
秋亦不肯认这个说法,翻过身来,将泽雨藤苗的果实啄下,用爪子推推,交予虞观,然后啾啾叫了一串,辩解说都是天气影响、都是风作怪,不然他才不要虞观来接。
对方随意将果实放到一边,眼眸低垂,骨节分明的手慢吞吞地拂过秋亦脖颈处的羽毛。
实在是舒服。
秋亦窝在他手上,一开始还提起劲用喙去含含对方手指做游戏,后来享受得几乎摊化成一团雪泥,眼睛眯起,只偶尔非常黏糊地用侧脸贴贴虞观掌心。
指尖在翅膀处停下,虞观又捻开秋亦的羽毛,翅膀边缘的黑羽在他指腹上散开,每根羽枝脉络都清晰可见。摸完双翅正羽,又抚上绒羽。
这样被摸羽毛总有点怪怪的,好像一寸一寸被摊开细细看了干净,秋亦心里有鬼,又不是很想离开对方温暖的掌心,便在虞观掌上翻个面,只留给他一个冷酷且胖墩墩的背影。
正方便了虞观摸摸这只冷酷雪团的尾羽。
他动作实在轻柔,细致到了极点,但这又不是够温柔就可以忽略其他随便乱摸的地方。
秋亦抖抖,又抖抖,总感觉难为情,连一会儿也没撑住,赶紧振翅飞到一边的枝头去,低头抱怨他:“不要随便乱摸呀。”
虞观微笑:“你的尾羽真的不换吗?”
“换下的羽毛不都送你了嘛,”秋亦道,“尾羽到现在都没换过哦。”
虞观眼底有几分遗憾。
秋亦嘀咕:“我说拽下来一根送你,你又不要。”
尾羽可是求偶用的,虞观老是索要,秋亦几乎以为他喜欢自己了,可鼓起勇气几番拐弯抹角地试探,虞观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简直令鸟生气和忧愁。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回想起送巢(虽然不好看)最后被送回礼新巢、唱歌求偶结果只得到好听的评价等接连遭受打击的经历,秋亦又有点生闷气,瞪了半眼虞观,又觉得他很不顺眼了,心想,你喜不喜欢我和我喜不喜欢你又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也不碍着什么。
于是哼了一声,叼着泽雨藤苗便回到巢里吞食炼化。炼化完,也差不多该化人了,到时再好好去想这事。
至于为什么会发展成眼下情景,实在是说来话长。
当初那个夜晚,巨鱼忽然从湖底跃出,将秋亦含在口中,秋亦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
原来鱼和鸟不是他想的那种毫不搭边的关系,原来鱼会吃鸟。
太可怕了。
可秋亦没有死,对方只是轻轻含着他含了片刻,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这么小,一口就能吃掉,僵了片刻,又恋恋不舍地把他吐了出来。
秋亦一身羽毛都被打湿了,从一团缩水成了一小团,黑眼睛里透着迷茫,可怜兮兮地坐在石上,身体被晚风吹得一颤一颤,不懂对方是不是嫌他肉少、不够塞牙缝。
至于为什么不逃……对方的境界比他高,秋亦只是柔弱无力的金丹境,对方却是分神境。
逃也逃不掉。
秋亦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巨鱼开口责怪道:“你吃了我种的灵果。”
怎么能算是你的呢?灵木明明天生地养。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情绪,秋亦心里委屈地直嘀咕。
他开始后悔一眼认定对方是只好妖了。
彼时秋亦还没有炼化横骨,心中虽有些无由头的委屈,面上却不输阵,冷酷看对方,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地啾啾叫了几声。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还是一只看着软、骨子硬的肥啾。
对方思考片刻,不急不缓地说:“你留在这里吧。”
“啾?”
然后呢?
“灵果随便你吃,我会捕猎,也收集了一些天材地宝,你……”冰冷的声音逐渐带上浅淡笑意,“你以身还债吧。”
秋亦歪头,大脑宕机,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大惊失色,炸起一身羽毛,翅膀扑棱飞起就想跑。
理所当然地没能跑掉。
好在后来相处中,秋亦发现,这只名为虞观的大妖说的“以身还债”只是普普通通地说说话聊聊天而已。
几乎没有几天,秋亦与对方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差别甚大,单体型那就有天壤之别,但脾气观念一投即合,竟然连生活习惯都不需要花时间磨合。
好像在相遇之前,他们就已经结识了数不清的岁月。
可能是本体不太方便,虞观早早就化了人形,秋亦对任何形态都不太感冒,活着是所有生灵共有的一种形式,不过不妨碍他觉得虞观人形好看。
就好像被漂亮的羽毛闪了满眼,说不出的愉快。而且人形更适宜腻乎了,秋亦格外喜欢啄虞观衣角,咬他手指,踩在他身上或肩上贴贴。
结局大差不差,往往是到了某个限度,他便被薅下来搓揉一番,人形手指很是方便,秋亦被箍着,玩弄得啾啾叫,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找个地方埋一会儿自己,下次继续不长记性地听到呼唤后就飞到虞观掌上。
比起树上那个秋亦折磨好几天才搭出来的鸟巢,虞观的掌心更像他的巢。
鸟类的观念中,这种亲密程度的存在可只有伴侣,因此意识到喜欢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去年春日,各类飞鸟浩浩荡荡经过,仿佛一张色彩华美的毯子。
虞观仰头看了一会儿。
秋亦不知为何就很在意。
他看看自己的羽毛,又看看那些飞鸟,觉得自己好像颜色太少了、羽毛太蓬松了,体型太圆了。
他用力啄虞观的手,叫他回神,不要去看了,问:“你觉得它们好看吗?那只最好看啊?”
虞观佯装思索,在秋亦忐忑的目光中,开口道:“它们不都一个模样刻出的吗?”
这是没看在眼里的意思吗?真的吗?
秋亦蔫蔫趴着,难过得要死了。
搞不懂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看其他飞鸟。
“别醋了,”虞观捏捏秋亦的羽毛,亲了两下小鸟的翅膀根,“你最好看。”
他道:“我看它们只是因为忽然想到一件事,鸟类的发情期好像多数是在春天。”
秋亦因他前半句话心神俱震,心里掀起一片狂澜,呆了脑壳,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后半句。
想着这些事,灵气被炼化,秋亦的修为境界一并高涨。在精心的供养下,他现在的境界与虞观也相差不大了,两者皆为洞虚境。之所以秋亦现在才化形,只是因为他此前没想过人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亦睁开眼时,簌簌,黑白羽毛落了一地,一身的羽毛都在方才化人时换了个新,眼前景色已然不同。
他轻飘飘从树上滑落,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五指分明的手掌,对不远处的虞观弯眸笑了下。
虞观看看地上落羽,又看看秋亦,走至近处时,秋亦忽然伸出臂膀,一把抱住他。
人身的好处就是方便。
秋亦将头埋进虞观怀里,还有些习惯未改,先蹭了蹭,然后扬起脸,脸红红的,眼睛弯弯的,笑得开心,对虞观道:“这样就能抱到你了!”
翅膀可不能这样拥抱住虞观。
虞观舌尖绕过上牙膛,忽而有些牙痒,仿佛口欲期还没过,急需要咬些什么。
他按捺冲动,目光垂落,捏捏秋亦的耳朵,抚过秋亦的头发与脊背,像是安抚雀鸟一般。
秋亦本来想抱一下就分开,见好就收的,可虞观的动作让他感觉舒服,便哼哼唧唧地继续赖在对方怀里,软成虚虚的棉花,让虞观多摸摸他。
“你脸好红。”虞观说。
秋亦眨眨眼睛,还未说话,虞观忽然亲了他一下。
他亲的太过自然了,秋亦一时没回过神来,甚至产生了他们这样做很寻常、不足为奇的怪异错觉。
他看着虞观,颇有些迷茫,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回亲一下。
虞观低头含叼咬住秋亦脖颈处的一小块肌肤,牙齿极其缓慢地撕咬研磨,几乎像是折磨。
秋亦禁不住他这样咬,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漫上更深一层的红晕,眼睫颤动,眼眸亦是湿润。他目光垂下,落在虞观的长发上。
纯白的,在光下闪着光芒,秋亦很喜欢,便低头亲了一下。
果然还是回亲一下吧。
好乖。
“是春天了,”虞观道,“我看到你的尾羽换落了,可以送我吗?”
第228章 凤凰祖地(五)
尾羽送了, 发情期到了,结果最后还是变成了以身抵债。
原来先前的好态度只是悉心养着, 等养胖了养熟了再吃。
早为了清静而驱赶走了其他生灵,确实掉了尾羽,也因种类原因在春日情热,所以此时竟连羞赧回避的借口都找不出。
羽毛与变得柔软的鳞片铺满了地面,一面漂亮且柔软、交融了二者气息的毯子。
太阳早早落下,弯月悄然升起,鳞片映着光泽, 满地的流银。
风拂过, 吹得草木也羞得低头, 林间叶片簌簌,支离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溢出, 无力的手才攥紧抓紧地面, 握住鳞片,便被掰开五指, 被另一只手从手背滑入指缝间,强硬地牢牢扣住。
叮当。鳞片轻巧落下。
秋亦半跪着, 腰肢软软地弯塌下,盈盈月色顺着光洁的脊背滚落,一路流淌滑下, 终了, 陷下的腰窝盛了一汪清光。
虞观想去饮这片清光, 但他的吻落下, 犹如火焰滚过, 秋亦不停打颤,难耐地闭上眼睛, 泪簌簌地流下,啪嗒落在底下的羽毛上,口中的声音混着抽泣,含含糊糊,难以听得分明。
只好压下身体,凑近、再凑近地细听。
原来是在讨要亲吻。
虞观有几分好笑。
先前说不好看、难看、不要看的是哪一个?
但他总乐于满足他。
秋亦犹闭目抽泣,完全迷离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乖顺地顺着力道被翻了过来,像是被翻了面的奶油饼,黑发完全披散于地,浑身肌肤胜雪,月下泛着珠玉似的光晕,仿若糖霜。
虞观轻轻摩挲他的脸颊,温柔的,仿佛要拆吃入腹的,声音冷清:“不睁开眼吗?”
秋亦实在是喜欢他的抚摸,眼睫颤动几下,半是迷蒙半是委屈地睁开眼睛。黑眸柔软潮湿,倒映空中一弯高悬的皎月,眼尾一点泪光也被月色照得璀璨。
但很快,月亮被垂落的长发遮蔽,泪光亦被吃了个干净。
虞观一路吻至唇瓣,取他口中津液,甘甜从喉舌滚落至心底,再往下吻去,力道越来越深,留下印记。
秋亦低低喘气,恍惚失神,终于再度看见月色。
光亮落在他眼眸之间,随着他而晃动,摇曳。
热意顺着相贴的肌肤传递,高温几乎将头脑焚烧,秋亦恍惚间感觉两个人似乎化为一体了。
他迷迷糊糊,看向虞观。
虞观未笑,虽亦是情动,但神情还是未免显得过分冷淡冰凉些,秋亦哆哆嗦嗦地凑过去,亲吻他唇角,委屈又讨好地舔舔,终于见到了温柔真切的笑意,心满意足,竟然比身体上得到的刺激还要快乐。
他回抱住虞观,只心想,融为一体,那样也不错。
……
很快就后悔了。
发情期的情热渐渐褪去,但这场情事还远看不到尽头。
秋亦单知道痛苦是恐怖的深渊,却从不知道原来极度的快乐也会令人恐惧到想逃离。
理智几乎蒸发了,求饶也没有用,无论是温柔的折磨,还是残酷的折磨,最后都是令人崩溃的极乐。
下意识地,秋亦想要逃,不,他也不是想逃,他是想要暂停一下,想要休息一下,从不间断的极乐中脱身,想要恢复一点清明。
但虞观在这方面既冷酷又强硬,秋亦被拽回来,或是轻声抚慰,或是冷声训斥,秋亦臀部都被打红了。
太过分了。
秋亦抽噎,羞耻得几乎想要变回妖兽形态。
可这也被提前截断了路。虞观俯在他耳边,语气平淡,只道:“你要是想,我们可以试试,变化之术我倒也会几分。”
因此竟然除了承受外什么也做不到,秋亦哭得脸通红,神志一片浑噩,一口咬在虞观的喉结上,留下牙印。
太不讲理了,至少该让他缓缓。
眼泪不知道流了多少,东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
虞观衣冠依然整洁,但秋亦已经不像样子了。他趴在虞观怀里,缩成可怜的一团,脊背上落了不知多少痕迹,斑驳一片,几乎像被人虐待过一样。
虞观按上秋亦鼓起的腹部,动作轻柔,缓缓为他揉开压出那些没能炼化的,满溢出来的事物。
秋亦身体轻颤,面红耳赤,羞赧至极,直低着头,这辈子都不想出去见人了,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早就哑了,更自闭了,身体往虞观怀里又钻了钻,声音嘶哑,带着一点软软的鼻音:“我又不会生蛋……你怎么能这样……”
大概是被弄得糊涂痴傻了,还没完全好过来,说话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过了好半天,听见秋亦舒服地哼唧了,虞观试着将他的脸给捧起来。
秋亦有些抗拒,但虞观亲了好一会儿,总愿意扬起脸来了。
红红的脸颊,清透的眼瞳,好漂亮的一张脸,偏得眼睛哭肿了,脸上布满泪痕,甚至还有零星浊液残留着。
被弄得乱七八糟的。
怪不得不肯让人看呢。
虞观亲亲秋亦红透了的唇瓣,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干净脸。
手伸过去,秋亦却忽地张口咬他的手指。
没有太重,只是含着咬着,像是小小的报复。
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被咬住的虞观挑眉,也没有抽手,手指顺势探入秋亦口腔中,按住舌头,搅动一番。
秋亦蹙眉,有些难受地呜咽几声,虞观方才抽出手指,扯出一串银丝,湿润的指腹直接按上秋亦的脸颊,稍微用力地捏了捏。
“乖一点,嗯?好吗?”
秋亦呜呜哼哼两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实在是太累了,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说不出几句话,只好由着虞观动作。
虞观为他洗脸净身。
虽然说除尘诀很万能,但亲力亲为显然更有乐趣。
秋亦很想配合他,让他享受一下乐趣,但实在是做得太久,吃得太撑了,修士的体力再好也扛不住,困倦得不行,只能强撑着精神,偶尔配合虞观的动作动弹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待到清理结束,一身清爽,他一下子撑不住了,用最后一分精力努力贴上虞观,才碰到人,竟是呼呼地就睡了。
对他这么放心吗?
虞观抱住香甜地睡成一团软和的秋亦,就这样抱了好一会儿,非常喜欢,又没忍住揉揉他的头发,亲了一口。
好可爱。
……
待秋亦再醒过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屋外落雪飘飘,寒流滚过雪地,幽林都已经变作枯树林了。
秋亦脸颊忽然翻涌上绯红,他懊恼地用双手捂住脸,又慢慢把脸埋入被中。
到底是做了多久啊……
忽然听闻熟悉的脚步声,秋亦抬起头,一个激灵,大脑下意识地回忆起之前种种……
“嘎吱”。
虞观推开门,便看见一只雪白肥啾呆呆地坐在床上。
见他来了,雪团子犹豫片刻,好像还是不好意思,便钻入仅仅用以提供舒适感的罗被中,开始还露出了尾羽,不过显然是从过去经验中长了教训,呼啦一下就全钻了进去,被子当即隆起一个小包。
“秋秋。”
小包抖三抖。
“过来。”
很快,嗖的一下,白色的一团雪啾从被子里钻出来,飞到虞观摊开的掌上。
来是来了,但他也不看虞观,就看天看地看四周,严肃踱着步,好像正有什么世界级别的大事亟待小鸟处理。
虞观抬起另一只手,掌心并和。
小鸟眼睛一瞪,意识到不妙,身体倾斜下滑。
虞观再忽而合并手掌,动作很轻,但圆滚滚的一团鸟当即被合拢压得扁了不少,羽毛膨起,真是厚实的小鸟饼了。
秋亦震惊地睁大眼,努力扑腾扑腾,想要出去,但“鸟笼”坚不可摧,又有虞观的黑箱操作,实心的秋亦废了好大劲竟也没蹬出去。
小鸟被两手压得扁扁的,黑豆眼泫然欲泣。
面对可恶的人类形态虞观,他毫无还翅之力!
虞观笑。
没办法了,秋亦变回人形,总算破开了囚笼,落到地面上。
虞观:“终于舍得动用人身了。”
“哪里有舍得舍不得之说。”秋亦正气恼着,见虞观八风不动的平静出世模样,不由用脚轻轻踢他一下,完全明白自己这是中了虞观的陷阱。
“哦?”
“只是想暂时不用人身,离你远一点而已,”秋亦走远,拉开距离,说,“省得被你打。”
记仇着呢。
虞观不过打过一处罢了,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揉揉秋亦红透了的耳垂,柔软极了,但总觉得少了什么,是少了饰品吗?疑惑在心中一闪而过,虞观道:“是吗,可我记得你很舒服。”
“……我说不行就不行……就不该和你说这个!”秋亦脸热得头顶几乎要冒烟,感觉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虞观能用那么清冷的一张脸、那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令人羞耻的话了,“总之最近再也不能那样了!”
太疯狂了。
虞观似乎还有问题,不用想,定然是追问,秋亦声音却比他更快,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虞观肯首,问:“我表现得很不明显吗?”
秋亦咬唇,怎么想:“那你先前对我求偶怎么没有表示!”
又是筑新巢,又是歌唱,那就是求偶啊!虞观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秋亦险些灰暗破碎掉。
“……”虞观只一思索,便明了了秋亦为何会发出这样的质问,不由叹气,“过来。”
秋亦迟疑地走近,然后“咚”的一声,被一弹脑门。
“怎么偏偏这种时候傻乎乎的。小傻子。”虞观道。
到底哪里傻了!
秋亦欲辩,虞观却道:“我不是说了吗?以身抵债。”
“我以为……”
“养你当然是喜欢你。”
“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以为你是少个陪伴。”
“不是第一次见面,”虞观道,“我已经看你好久了。”
秋亦饥肠辘辘、初来乍到那天,是虞观特意留了灵果给他,不然哪有那么轻易就发现灵物。
虞观:“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看见就喜欢。”
秋亦害臊,不停绕着虞观转圈圈,忽而脚步一顿,停下来,眼睛瞪圆:“你我种族差了十万八千里,还能一眼便瞧上我,你怕不是变态!”
“化人后便算不得‘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我现在不是一样用的人身吗?”虞观道,“即便是妖兽模样,都是一颗心一具身,也谈不上不同。”
秋亦脸红。
诡辩还是虞观擅长,他是说不过了。
而且……而且,退一万步讲,虞观说的是实话呀。
秋亦说:“怪不得我也一见你就喜欢你。”
第229章 凤凰祖地(六)
不知是不是错觉, 洞虚之前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快,但抵达洞虚后, 时间又开始变得无限漫长。
还是之前醒来的地方——一栋以灵力引导得自然生长成的树屋中,秋亦变作鸟型,立在属于他的木藤蔓架上,以喙梳理羽毛,一边打理自己,一边在脑海中构建神通雏形。
一般而言,至少大乘境修士才能炼化并掌控神通, 但常理总要为天才让步。
他觉得可以了, 虞观也觉得他可以了, 那便是只有洞虚境界又有何干?
秋亦就这么开始琢磨。
他功法还是以剑法为多,肯定要炼化几道剑法神通出来, 可以以《惊蛰剑法》为打底;
然后是火法……
秋亦不是相关道途的修士, 但手上火焰却足足有两道,一道为异火, 另一道则是一束他难以动弹微小、威能恐怖的金色火苗。
冥冥中,他自能知晓这道火焰似乎只是一次性用途, 不能随意祭出。
所以只能是将异火与锻体功法之一《天火涅槃法》凑一块,但问题是这部功法秋亦不知为何似乎修行时间不怎么够,层次也不够高。
……
说起来, 他明明不了解神通相关的知识, 也没有看过神通使用的具体情景, 但也是怪, 他却偏偏晓得具体的理论知识, 也明白神通使出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细细讲过一切, 带他看过神通使用。
这种古怪之处出现次数不在少数,就和秋亦自带的一身功法与能力那样莫名其妙,但每次意识到,他的意识便会被蒙蔽覆盖,轻飘飘绕过困惑。
这次也不例外。
秋亦闭关静思清修,再也不出去兜风了,只偶尔与虞观讨论,沉于修行中。
如此思索想了数百载,他终于拿定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也终于被虞观无情抓出来透气散风。
离了不知用了一阵冷风迎面而来,秋亦头发被吹乱蓬蓬的,迷茫呛了一口冷风,但见眼前银装素裹一片,湖水冰封厚厚一层,雪几尺深,满树雾凇垂落,安静无声。
从温暖树屋下来,漫无目的地在空旷孤寂的天地间中行走,没有确定的回去的时间,也没有焦灼压在肩头的压力,感觉时间变成了永恒。
外面空气好像是要清新许多,秋亦喝出一团团雾气,又有些不自在,觉得熟悉的气息淡了,于是瞅瞅虞观。
靠近、靠近,一二三,抱——!
瞄准得非常准,秋亦几乎整个人都赖在了虞观身上,像缠人的小动物,没人抱没人拉就走不动路,偏偏他不以为耻,仰着脸,眉开眼笑的样子,笑得好灿烂,神情还有些羞怯。
虞观对他没办法,捏捏他的脸,爱怜吻吻他眉心红艳艳的痣,问:“怎么不变妖身?”
秋亦扑闪眼睛,脸红,吞吞吐吐说:“想和你牵手。”
十指相扣、拥抱、亲吻……都非常喜欢。
虞观好好抱抱这位走不动路的撒娇鬼,紧紧扣握住他的手,然后戳破他藏起来没说的另一个想法:“是觉得瘦了不好看吗?”
一般修炼是从外汲取灵气蕴养己身,而炼化掌控神通的过程相当于将已经够好的宝剑打回重铸,要再铸得更精妙玄奇、更趋近于道,是不断从内掏出血肉做燃料,其耗费的心力不言而喻。
虞观也不能强行打断秋亦的深思,只能趁着秋亦放空的间隙喂他。于是几百年时间,秋亦人清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神情有点不易察觉的憔悴。
偶尔,虞观会从后面掐腰把人举起掂量一番。
本来就是能轻松抱起的重量,现在更感觉没几两肉,要是换作鸟型,怕是胖雪团秒变流线体型。
秋亦嘀咕:“知道了就不要说出来。”
末了,又顿了片刻,蹙眉问:“我人身瘦了后不好看吗?”
明明是有法门的修士,一张皮相任搓捏,但秋亦对自己在虞观眼中的模样总是有些斤斤计较式的在意。
虞观对秋亦投注同等的心情,所以也很喜欢他这一点。
随着次数的变多,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游戏,连流程几乎都固定。
首先。
好好地看着对方。
虞观为秋亦理好头发,细细看秋亦现在模样,即便已经看过许多遍,此时也要再从头扫到尾,认认真真地再看一遍。
然后。
完全真情实感地给予夸赞。
虞观:“非常好看。”
哪怕简短也没有关系,因为本就是随意而起的游戏,唯一的要求大概是一定要说真话。
每一次到这一步时,秋亦都仿佛浸泡在温泉中,暖融融的,由内而外地感到温暖与安定,简直像是某种疗愈的过程。
他弯起眼,亲亲虞观的唇角,礼尚往来地夸赞说:“谢谢,你也非常好看呀。”
交融的呼吸化为冷雾散去,虞观忽而轻叹:“但是看着太脆弱了。”
增一分减一分并不会让喜爱削减,所以无论秋亦如何模样,他在虞观眼中都是漂亮的、可爱的,可脆弱的事物总易折,让人看着总会寄予一份担忧。
“没关系,等我炼化完神通,再过数百载,”想想虞观的投喂频率,立即改口,“十几年,或者几年,很快又会回到原先样子。”
“感觉没有把你养好。”虞观耿耿于怀,对此倒是意外坦诚。
秋亦耳根一热,驻足在原地,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下头,去踩虞观走过时留下的脚印。
虞观停下来,静静等他。
脚印变得杂乱。
秋亦忽然扑哧笑了,随意捡起地上一片干净的雪,捏做雪球,然后抬头看向虞观,脸颊红润。
“你躲不躲?”
虞观没有回答,秋亦眨眨眼睛:“好啦,喜欢你,不砸你。”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闪电般迅疾地将雪球贴上虞观的脸颊:“只贴一下。”
虞观讶然,第一时间抓向秋亦的手腕,但秋亦一系列动作早已想好,丝滑躲开,手上一抛,雪球瞬间被丢到不知哪去了。
他得意地看着虞观,又一点不怕地用两只手贴上对方脸颊,试图给人捂脸:“也要尊重一下我的境界和年纪啊,我有能力养好自己的。”
不用给自己担上太多责任。
秋亦想要虞观因为他开心,也想要带给他开心,而不是不开心。
虽然刚刚握过冰,但掌心依旧暖融融的,虞观垂眸,道:“听起来不大令人高兴。”
秋亦:“好吧,我承认,我话没说完,没有你确实不……”
话没说完,知道他要说什么的虞观抓下秋亦的双手,眼含笑意,亲吻对方。
“不过我知道,这是好事。”
秋亦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吻,被亲到脑袋晕乎乎时,心想:这么大度,是不是因为一样感觉很安心?
……
岁月如梭。
秋亦晋升洞虚后期,但再也不能存进一步,似是天地之间的桎梏。
“到底是为什么啊……”已经打磨完神通的秋亦迟迟想不通。
而且也不止他一个如此……
他头靠着虞观的肩膀,正困惑间,外面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仿佛有一道电流滑过,秋亦精神一振,与虞观一同出去看。
走至门口的短短瞬间,好像天上与地下换了个位,外界竟已经云雾深深,肉眼看过去,不用神识,只可见几米范围事物,恍惚似仙境。
“吼——”
说不出多少道声音重叠响起,四面八方响应,秋亦看到某种庞然大物在雾中穿梭而过,若隐若现的影子仿佛巨蛇,但头顶的角却又揭示了它真正的身份——龙。
只有一头?不是。
那云雾里到底藏有多少条龙?也说不清楚。
单单秋亦和虞观所见,便有几十数,有洞虚境也有大乘境、渡劫境,甚至有两位气息还要再往上,但又与仙境有不少差距的存在。
群龙亦划分两方阵营,它们腾云、招雨、招雷,毫不懂收敛,一击一击之间,海崩山裂,空间破碎,原本完整的世界几乎没有多久便被折腾得千疮百孔。
但无论是风雨还是雷鸣,外界掀起的狂澜再大,也全然影响不到秋亦与虞观所在的这一片小小天地。
秋亦无意识地抓紧了虞观的手,蹙眉间,意识之海深处,一条被遮蔽许久的信息忽然浮出水面——第一劫,龙族亡族。
当他想起来这一点之时,眼前景象也骤然变化。
云雾染上血色,蕴含神韵的血肉从天而坠,血雨飘飘,一条一条巨龙无声无息闭阖上了眼眸,然而这场争斗未停,气息最恐怖的那两条龙相互角力,眼睛赤红——它们已经厮杀上头了。
天翻地覆的动荡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一方死亡,另一方取得了胜利。
但龙族已经十不存一。
剩下的龙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这对它们来说并不是值得重视的事情。
龙族得天独厚,生来不凡,始终位于世界之巅,哪怕现在族群实力稍稍有损,又能影响到什么呢?
伤痕累累的巨龙狂热地看着它们的头领展示战利品——引导争端爆发的导火索——界核,发出山崩海啸的欢呼。
这是它们这一党的胜利!
为首巨龙正要吞下炼化界核,忽然眼瞳一凝,咆哮一声,将界核抛掷给下界年纪最小、境界不高的一条赤红烛龙,龙身腾游,英武不凡,领其余还有一战之力的群龙穿破云雾,向远处去。
天际云端,一点森然墨黑无声无息,悄然扩散。
“轰隆”!
一道惊雷落,秋亦浑身一震,空气浑浊,乌云压天,他看见遍地长条的尸骸。
龙族一身尽是宝。
便刮下龙鳞,撕下龙皮,抽取龙筋,烧锻其骨,以龙魂龙血祭炼,即便是鬼族,亦能有一面祥瑞神光显照的仙器旗帜。
稍有成长、但也仅限于稍有成长的烛龙头颅被割下,盛满了龙血,寄放在战旗前。
冷风阵阵卷过,旗帜飘扬,宝光闪耀,威能不凡。
第230章 前兆(一)
“叮当”。
四周景象幻化为虚无, 圆形球体落“地”,澄澈干净的光晕萦绕流淌, 领他看上去仿佛心脏一般在跳动收缩。
界核。
明明不知用途,但秋亦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渴望。
这种渴望来得极其突然与迅疾,以至于显得有些怪异,让人不喜。
秋亦心中这么想着,却仿佛被魇住一般,无法控制自己伸手探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握住了界核, 也终于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秋亦下意识向虞观看去, 却见他低首、垂眸, 看向掌心。
剑修用以持剑的双手血淋淋一片。
那一刹那,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拍打涌回, 甚至来不及思考眼前情况, 秋亦抛下界核,生息幽火一念呼出, 想要握住虞观的手,却又不敢碰, 不知是什么伤、能不能疗愈,急得不行:“怎么了?”
虞观道:“无事。”
怎么没事?
秋亦着急又担心,虞观却一点也不急, 甚至有闲心地按上秋亦脸颊, 将血在秋亦脸颊上抹开, 像是某种恶劣的涂色游戏。
“都受伤了, 怎么还玩。”秋亦眉眼耸拉, 很不赞同,不知道说虞观什么好, 心急,偏又不敢动。
虞观莞尔,将手移开,不再欺负他。
“这个秘境对我不太友好,”虞观道,“见到你的时候心头总有杀意念头萦绕,往前克制不难,不过方才杀意似乎来得凶猛些,我便干脆将手废了。”
不过恢复能力太强,废了也飞快复原了。
虞观所说的是秋亦不知道的事情。
他飞快回忆秘境种种,发觉自己从未在虞观这里感受过一丝威胁,大脑惊得几乎一片空白,同时口中下意识地问:“那现在……”
“恢复好了。”虞观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秋亦能感到他掌心的温度、皮肤的纹理。
是完好的。他松了一大口气,回握住虞观。
却忽然听见虞观问:“尾羽没有了,你还会送吗?”
啊,这个……
秋亦被转移走心神,一时哑然,这时才想起来幻境中种种,红意霎时从脖子漫上耳根,嗫嚅说:“有的话肯定送你……”
可爱。
虞观放过他,不再追问了,又道:“你赠我尾羽,我此时却没有逆鳞或护心鳞回礼,还望你体谅,勉强把那个灵木所做的人偶当做护心鳞对待吧。”
秋亦只说:“你送的东西,我会珍惜的。”
虞观捏捏他的指骨。秋亦的手纤细,皮肉软和,很好摸捏。
手的主人看他,眼睛水汪汪,无辜的模样。
虞观拾起被丢下无人问津的界核,交给秋亦,道:“千载已过,你亦该醒了。”
话音落,虚空景象消散,天地刹那宽,寰宇无穷,最开始所见的道场再现。
四方林木古树郁郁葱葱,秋亦手握界核,顺着那道青石路前行,好像做了一场黄粱梦,眼睛因光而虚虚眯起,身上境界浮动。
过了片刻,一只人偶爬上他肩头。
秋亦展颜一笑,远远看见糖葫芦和小银赶来。
它们亦是各有机缘,已经晋升至洞虚境。
糖葫芦在自家祖地收益多少便不用提了,小银兴奋地翘尾巴,告诉秋亦,它在血脉觉醒过程中取得了一份传承,对壁垒、屏障的理解加深,甚至有了一份天赋神通,现在世间恐怕没有谁比它更精通此道了……
秋亦听了,知晓小银这是找到了一门少有人去走的道。
略一思索后,他道:“潜力不凡,若是能走成,你便是在渡劫中也是屈指一数的存在。”
小银受到鼓励,骄傲点头。那头糖葫芦也挤过来,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收获,秋亦听完,亦是鼓励一番。
千年如影,时间尚早,秋亦将界核收起,寻了一片地开始打坐修行,巩固幻境中所得。
只需一个契机,他便能突破大乘。
糖葫芦和小银有样学样,亦是修行。
虞观坐在弟子肩头,微笑着编织弟子头发。
其余神魂已经恋恋不舍回归肉身了,只有这一部分的他好运地留在这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观动作一停,看向苍穹,看向虚空,目光深深-
云隐道观,刚突破合体后期的孟正收了一封书信。
虽说通讯玉盘已经发展出了相当强大的网络通讯,但但凡有重要之事,为了以示郑重,修士们还是会寄予信笺请帖。
孟正打开,里面飘出一封请帖和一张信纸。
上面文文绉绉写了一通,总结下来就是事情有进展与突破,不过还有点小问题,神造堂准备同丹阁一起联手举办宴会,广邀各路英才共同庆贺胜果,同时也盛请铸器师讨论商议如何解决问题,所以特此想邀请孟正来看看,以回报他当时的一路相护之情云云。
落款是徐铸木。
没有思考太久,因为斩三尸而心力憔悴的孟正当即拍板决定去参与一番,放松一下。
他虽然当过“保姆”,与兄妹两个关系不错,但也不知道更多,很好奇神造堂一直遮遮掩掩搞什么东西。
宴会初定名“换日宴”,在上古战场第三十二城举办。此城原是丹阁驻地,为了款待修士,花费三年时间清空住民并布置。
三年不过一瞬,孟正到来时,城中已是仙雾渺渺,鲜花团簇,列座列位排好,上好的香气绕鼻而不腻,丝竹管弦悠悠,棱镜立于四方,里头照出浮世繁盛景象,令人看见就不禁心情大好。
往来之间,有持贴的修士,亦有未受到邀请,只是过来凑热闹的普通散修,丹阁财大气粗,也一并招待。
“孟道友。”
孟正转身,看见一位持羽扇的书生,有些讶然:“程道友也来了?别来无恙啊。”
当初天骄盛会上,程易水和孟正对上过一局,做过一场,因此得以认识。
程易水和孟正一道而走,穿过许多座位,道:“神造堂与丹阁请帖大约请了不少人,侥幸得了一张,正好有闲暇,便来瞧瞧。”
程易水说着,扇子绕一圈,点点四方:“其他道友大约也是抱着相同的想法来的。”
孟正看过一圈,果然有不少熟人,比如无中,以及他身边坐围着、谈得火热的牧直知、陈冷虹几人,又比如游走在修士之间打招呼的宗舞、正一脸菜色被逼和人划拳喝酒的诸葛穷……
比之当初天骄盛会时所见,他们境界都有了提高。
孟正原以为自己进步速度已经够快的,此时见到其他人,不禁感慨自己原来只能算是中等速度。
“秋道友没来么?”
程易水摇扇子:“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不过我听说西洲落霞山脉燃起凤凰火,秋道友也许还在秘境中。”
落霞山脉的大动静根本藏不住,很多修士去寻找机缘,但谁也没摸到秘境,有部分人为了试探,恶意大肆屠杀山脉生灵,或是打破山脉空间,想把秘境逼出或毁掉。
不过青丘却早抢先出手,在他们破坏前便派修士护住四周,此后更是直接以此为理由,不再让人随意进入践踏——搞得不少修士怀疑青丘是自演,但万宝阁最近多出千丝蛛业务,事业如火如荼,势力庞大,谁也惹不起,也只能捏鼻子绕路走。
他们闲聊片刻,程易水已经置位置坐下,孟正的位置却还在前面,只好告别。
孟正到席位坐下,旁边正好是正在吃东西的徐铸木。他手中端了个盘子,上面放满了各式铜材铁块,神情满意。
“宴会快要开始了,你和你妹妹不去接见客人吗?”
换日宴上来了如此多修士,极其容易发生事故,为了确保秩序与安全,神造堂与丹阁除了自家高手,还另请来数位大能。
“本来是要去的,不过按照一人一次的约定,这次该由她负责对外的各种事项,”徐铸木说完,态度友好地递来盘子,“喏,吃吗?”
“……”孟正能吃,但他并不是很想吃,婉拒了。
他吃了几口清茶,正想着和嘎吱嘎吱啃材料的徐铸木再聊聊,忽然听到激烈吵闹声音,孟正转头看去,口中的茶差点没喷出来:“怎么把他们两家人安排到一起去了?”
正是已经撕成冤家的丘王两家。
自从他们撕起来,两家过得那是蒸蒸日上,千年前郑家倒台又让他们吃到了一波,年轻一代又有不错的领头人物,眼下居然俱已是南洲一流世家,仅仅屈居于原本的四大家之下,有不少人断言“第五家就将在丘家王家里选其一诞生”。
但也因此,两家之间仇恨深沉,各种争端愈发激烈。
换日宴隆重,不好在这里动手,两方人马只好用眼神相互厮杀,再打起口水仗,把对方列祖列宗族谱都给倒出来嘲讽一番。
眼看着局势变得混乱,有不少修士看过来,与孟正有过几面之缘的丘玉帛和王实出面压下骚动,各领着自家人走到另一边去。
徐铸木咽下一块青铜,想了半天,回答道:“他们两家在第三十二城附近有据点,是丹阁一位长老请来帮忙维持宴会秩序的。”
“那也不至于安排到一起去啊……”
“排席位的长老想着他们都是上古战场同一城来的,便安排到了一处,不晓得两家早已经完全撕破脸了。”
孟正:“……长老有雅兴。”
众人依次落座,忽地,“铛——”一声钟声,神造堂堂主与丹阁阁主发言,通道的帘子掀开,无数机关傀儡鱼贯而出,为席上修士送来瓜果灵食妙饮。
宴席正中,几位力士共同抬来一块影石,“咚”地放下。
此物没有别的用处,只是能让立体影像显示、等比显现出来罢了,是锻器师们展示成果的常用手段之一。
虽然不明白为何不在众人身前放一块影石,但神造堂如此大费周章要展示的东西,大家都乐意看看。
众人目光汇聚,前座的徐铸木放下盘子,抚平衣角,走上前去,先站到神造堂堂主身后,后又被拉了一把,与徐琢冰一同被拉至前面,迎上众人目光。
影石光芒一闪,惊人的景象显现。
……
上古战场,青铜古城群之外。
人间蒸发的那群易天教残余教徒聚集,神情似哭似笑,透着癫狂。
两个目标被红笔圈出。
有人喃喃:“说不定,我们真能成功……”
……
圣地。
近日的九重天一片阴云。华彩娘娘发了大火,无意间透露出堕仙已经斩断所有幻影拘束,即将抓住圣地的消息,引得所有修士惶恐不安。
他们有华彩娘娘庇护,靠着连绵的气运、几十万年的积累在虚空中横行至今,各种手段其出,却只拖延了堕仙千年。
他会什么时候来?这一剑什么时候斩下?
久压之下,所有修士几乎都精疲力竭,被逼到了极限。
龙止疲态比其他人更重。
她被安排去不断尝试联络外界、以及寻找可落点的世界,但虚空茫茫,这项工作无疑于大海捞针,负责的修士每日都在无止境地等待,却又一刻也不能分神,是十足的苦差。
今日也是一无所获。
……不、今日有例外。
龙止浑身颤抖,目光久久落在屏幕上。
她收到了一串讯息。
鬼世的讯息。
第231章 前兆(二)
龙止久久地凝视着那条讯息。
堕仙已经逼近, 华彩娘娘那样发火,那样怕他, 堕仙来了后,圣地只有死路一条。如果她接受并建立联络,那么得到鬼世援助的圣地说不定就能得救。
但,她真要这么做吗?
那可是鬼族。
终于,龙止眼一闭,决定接受讯息。然而就在此时,“啪”, 一双手拉住了她。
龙止转头, 一并被安排来做这项苦差的龙亭亭对她摇摇头。
龙止咬牙, 神情含几分痛苦:“我死倒也罢了,可我不能放你和其他人不管。”
“姐姐, ”龙亭亭说, “阵祖当初点化我等,我们不能忘了他的教诲。”
她语气忽而压下, 难掩痛恨:“再者,就是当了圣地的罪人又怎么样?圣地现在还是当年的圣地吗?你我、支持阵祖的一干人, 这几十万年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血泪?阵祖离开后,一切早就变了味!”
这种地方,就让那堕仙来了一剑斩了算了!用血方才能洗得干干净净的!
龙止抿唇:“……那就听你的。”
龙亭亭释然地笑了。
当即就要抹去痕迹, 然而手才触及操作台, 电光石火间, 一道白光闪过, “噗嗤”!
油纸伞如剑一般洞穿龙止胸膛, 龙止的动作一顿,双目神光散去, 胸口血流不止,身躯完全破碎裂开,重化为一朵花瓣破碎的莲花。
“姐姐!”
龙亭亭悲痛欲绝,也要抹除讯息,但还没动一步,脸色惨然一白,被气浪震荡得五脏六腑碎裂,也化为一朵濒死的莲花。
原是一对并蒂莲。
十长老大踏步而来,捡起伞,冷嘲道:“两个贱种,安敢坏我圣地大事?”
再看向屏幕,他衰老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狂热。
因担心风天死后,龙止由于资质上位,十长老平时便对这两人多留心关注,没想到因此捡到了意外之喜。
“把这两个贱种给我送入地牢中,”十长老吩咐手下人,“再去天宫请华彩娘娘来。”
一炷香后。
“……”华彩娘娘垂眸思量许久,嫣然笑了,“这么好的条件,我自然答应。为了以示诚意……把那条狗送给你们配合行动吧。
她手指搭上脸颊,叹息:“该让它为圣地发挥一下最后的余热了。”
……
虚空中,虞观驻足。
白衣剑仙长发如瀑如雪,在黑暗中飘动,闪着微光,银灰的眼眸中冰凉映出一艘几乎有一整个小世界般庞大的灵舟。
多么美丽。
曾经唤作火种,如今称为圣地。
可惜早已不是一开始的愿景了。
虞观曾经见过它落荒而逃的背影,当时他没有心力去管,时至今日,肉身花费千年搜寻,终于是找到了具体的位置。
明霞剑在他手中倾斜,仅一念之间,致命的威胁垂下。
有人再也坐不住忍不住了,华彩娘娘高声喝道,声音带一丝颤抖:“还有闲心管我们?堕仙,不如看看你的世界!”
耳畔边,似乎响起爆炸的轰鸣声。
……
上古战场,第三十二城,满城光辉贯彻天空与大地,照耀穿透战场近乎恒久的血气。
一轮赤红太阳屹立于天地间,其光焰之美丽,其光芒之璀璨,所有在场修士无不瞠目结舌,心潮澎湃不能言。
神造堂所谋划的,竟然是一轮太阳!
再想到此宴之名,所有人都有一种头皮发麻之感。神造堂不声不响,盛会不见名,而今一出手便是一道平地惊雷!
昼夜光芒尽数来自太阳,那是世界一般等级的的存在,若是神造堂成功了,那岂不是说他们亲自打造了一方真正的世界吗?!
与烈阳相关的法宝多见,也谁都知道太阳曾经陨落过,世界坠入永夜过,但谁有心气说我要为这浩大世界铸造一轮永恒的太阳?为世界带来不变的光辉?
唯有神造堂!仅有神造堂!
丹阁为之折服,故而甚至放下他们所投入精力的项目,主动将资源送与神造堂,投资并协助新日的锻造冶炼。
盖因这是千万年少有、为苍生之计深远的大功德。
不少参与过地城拍卖会的修士眼中闪过一丝了悟。
怪不得……
“我们将其命名为‘新日’,”徐铸木徐琢冰兄妹齐声开口道,“锻造时间长达一劫,共有三万二千一十四名锻造宗师、七万五百六十三名高阶锻造师参与其中,全程保密进行。
新日的品阶,诚如大家所见,根据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它已经脱离了简单的品阶,不能以品阶来断定。
眼前大家所见的影石投影实在是新日缩小后的模样,为了方便锻造,我们采用了空间压缩的技术,它完全展开时体积有一整个世界大小;
为了保证它能够完美地与旧太阳相媲美,第十六代神造堂堂主缩短寿命,挑战破境仙境,虽然最后失败,但最终成功取来了火道与光道具象化产物。
我们将其作为新日锻造核心,再积累上神物,最后所得新日温度之高,可以轻易融化掉任何一名渡劫境……”
有人举手,巧灵兄妹停下介绍,徐琢冰道:“请讲。”
所有人的目光也一并看过去。
那人穿着黑袍,额间生角,是个几乎没谁见过的生面孔。面对众人目光,他有些尴尬与不适应,但还是道:“我可能知道新日问题何在。”
语出惊人!
众人哗然。
神造堂堂主眼中异彩连连:“小兄弟,你说说看。”
“不知新日是否一切零件构造具备,却欠缺起始动力、运转不得?”
“是如此!”方才徐铸木徐琢冰可没说到这个,神造堂堂主连连拍掌,激动得不能自已,“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处理?”
黑袍人:“现在不敢断言是否为我家老祖曾经遇见过的情形,我可能需要进一步观看实物。”
神造堂堂主思考片刻,当即道:“这不难,你可以随我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轰隆隆——”,毫无征兆的巨大震动从地下传来、从天空压下,天摇地动,宴上瓜果杯碟掉落,噼啪摔了一片,丝弦管竹乱,在场所有修士神情剧变。
几名藏于暗处的渡劫刹那飞至高空,但看见大地开裂、天空破碎的震天裂地之景,无不悚然惊骇。
上古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对,是世界出了问题!”一位渡劫浑身汗毛竖起,惊叫道,“有人在破坏世界屏障!”
虚空。
为了应对各种危险,长久地存活于绝境般的虚空,修真界犹如披鳞带甲的巨兽,在体表演化出了数道防御措施。在它的外面足足有十二道光芒构成的光壳,即世人口中的世界屏障。
这层屏障庇护下,罡风、异族、大劫,皆难以轻易长驱直入。
而如今,链接小世界的通天丝飘动震动,巨大的轰鸣声中,修真界最外层的屏障霍然破裂,漆黑的火光迸溅,带来新一轮的伤害。
有了天道的帮忙,世界的防御都变得如此孱弱!好个圣地,果然有手段!
纯黑身躯的鬼族森森笑着。
十二层世界屏障,顷刻间便已去大半!
上古战场作为世界的前哨所,受影响最严重,秘境空间几乎要脱离修真界,兀自倒入破碎的虚无下场。
连接的通道不稳,换日宴的各位即便想要脱离秘境回到修真界也做不到。
若是任由继续发展下去,世界屏障破碎,上古战场折损,在第三劫不知何时会来至的现在,便是再大的的能力也要回天乏术!
偏生这一刻,唯一有能力阻止的仙人已经走得太远了!
这一刻钟内,虞观回不来!
华彩娘娘的大笑声在虚空中回响震荡。
久缩在阴影里,此时居然能反将一击带来阴影的高山,岂不快哉?
“堕仙啊,你要怪就怪修真界实在是成不了气候,怪你实在是分身乏术吧!我可真是可怜同情你了!”
但她注定得不到她想要的反应。
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虞观的神情亦没有任何慌张失措。他平静、冷淡,静如深渊,无一处破绽,一如二十万年前。
华彩娘娘心里咯噔一声,输入天外天的灵力再度增多。
明霞剑粲然斩下。
空荡的虚空中,孤寂的黑暗与虚无总是亘古无垠,而此时此刻,一线华光显现,先而渺渺不可察,后骤然扩散,霎那侵染占据了所有视野,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仿佛星辰陨落爆发,虚无寸断泯灭,黑暗被撕裂成一片纯白。
九重天颠倒震荡,每一重天的修士都被震碎了耳膜,哀鸣与惊叫混乱得像是一锅粥。
而他们已经是好运的存在了,至少他们还活着。
在刚刚那一瞬间,华彩娘娘碾死了一半的人,以他们的肉身神魂做燃料提升灵舟速度,犹如壁虎断尾求生,才令圣地驶出了虞观攻击范围之内。
她从第二劫中学习到的唯一教训,就是还有其他路可走时,绝不正面硬碰无可匹敌的敌人,大劫是其一,虞观也是其一!
虞观持剑而立,他能听见耳边的不间断的轰鸣与某一刻忽然消失的求救声,也能看见将要远离的圣地。
回去似乎成了不得已的选择。
罢了。
虞观准备收剑。
软肋与红线在身,外貌虽无变化,但虞观已经与当初不同。
他不再是无懈可击、亦无处留恋的仙人。
忽地,有一道声音在虞观耳边响起。
“修真界有我在,”秋亦简短地道,“你放心去追,不要放过他们。”
第232章 前兆(三)
修真界。
天地动荡, 生灵俱惊。
天机阁中,易知子一摔算筹:“天道去哪了!”
天道去哪了?天道为何不应?天道为何不御敌!
无人知晓答案,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冲出去与那半仙境鬼族决一死战,纵使牺牲多少性命也绝不停息,然而当此之时——
“噗通”、“噗通”,心脏跳动,那是最原始的起点,所有人仿佛都能感受到生命挣扎,而后, “咔嚓”, 破壳而出的声音如此轻微, 却又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稚嫩的啁啾稀稀落落, 又忽而在风中化为昆山玉碎般的长鸣合奏。
勃勃生机倾覆深秋, 世界仿佛被翻了个面,新绿遮了枯黄, 遥远的地平线之上,隆隆虚景化为腾烟, 云烟袅袅中,凤凰鸣叫,一株参天巨木拔地而起。
但见, 通体碧绿如玉, 枝繁叶茂似海, 外有神光萦绕, 内有生机浩瀚。
它有多高?
下至九幽, 上至云霄,应比天高。
它有何用?
远古之初, 连接天地,撑起一界。
而当年当月当日景,亦正是此年此月此日情!
西洲,落霞山脉从今日始覆灭,但哪怕是再恋家的生灵也说不出不好,他们抬头仰望,耳边是神乐,眼前是繁叶,心仿佛也随之摇曳千里。
建木长啊长,沉默的祖地与旧日地同胞给了它无穷的力量。
当它被放出的那一刻,它便注定去撑起这方天地。舍弃一身华羽,舍弃半仙之躯,它便是为此而存在的!
在看不见的尽头,到与虚空相连接的世界屏障之处,猛烈的攻击令世界之壁无限颤抖,没有丝毫犹豫,建木霍然张开属于它的羽翼,堵上豁口,撑起屏障。
当攻击再落下,威力依然惊人,但建木枝叶抖落,输送来生机,居然硬是一丝裂纹也未生出。
半仙鬼族未曾与建木正面对上过,也并不把它当回事,但此时对上了,神色才不由大变:“该死的!”
它卷起黑云与雷鸣:“我看你能撑得到几时!”
……
建木根部,秋亦勉力咽下腥甜的鲜血,还是有一两缕鲜血滚溢出唇角。
人偶心疼地用手绢用袖子给他擦,脸绷得紧紧的。
秋亦笑笑。
从幻境醒来后,他便感觉与凤凰祖地之间多出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刚刚天崩地裂,所有人都茫然得束手无策之时,天道忽然向他说明一切,并请求帮助,秋亦当机立断,立即将自己洞天与凤凰祖地合并,将建木彻底放出。
这样冒冒失失地吞并洞天本来有可能爆体而亡,但正是需要果决的紧急时刻,秋亦没有丝毫犹豫,好在建木在此,那些能量几乎顷刻便被吞没,再加上十足的好运,秋亦这才能如此完整地站在这里。
甚至境界升至大乘,破境时本该渡的雷劫都成了毛毛雨。
他吐了一口气,抚上身后的树干,叹息一声,心情还有些复杂。
“今日才知道你不继续成长是被拘束住了。”
先前还说让糖葫芦看看,现在看来,纯粹是洞天那点面积对建木来说还是太过逼仄狭小了,若是建木放开手脚,秋亦的洞天估计要被撑破。怪不得又多了几块道石都没什么作用。
建木枝头簌簌响动,像是回应。过了片刻,其枝头飘下一片碧叶。
秋亦用手接住,识得好意:“多谢。”
他已是今非昔比,直接将叶片服入口中,飞快炼化一阵,待到回过神来看,只觉身上暖融融的,一片舒坦,刚突破的境界已经全然稳固了。
休息片刻,秋亦已经完全缓过精神来。
他张开眼,询问虞观:“师尊,你那边怎么样了?”
建木也不知能撑多久。
虞观满意看看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弟子,想了想,回答说:“圣地跑了。”
“跑了?”
虞观眨了眨眼睛,点点头:“打不过我,就用手段逃跑了。”
“啊……太坏了,”秋亦说,“怎么这样,怎么还逃跑!不讲武德!”
虞观微笑,又听秋亦絮絮叨叨说他厉害,就算是有坏心情也淡了。
虚空中,一切正如人偶虞观所说那样。
在发现虞观不仅不走,还追着赶来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华彩娘娘立即动用这艘避世之舟核心能力之一,跳跃迁徙数个空间纬度,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虞观神识覆盖范围。
秋亦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虞观指了指天空。
那里还有要处理的东西。
秋亦欲说什么,忽而蹙眉,通讯玉盘收到了新消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古战场,随着空间的稳定,一片混乱的换日宴终于也平静了下来,神造堂堂主扶起倒下的黑袍人,捶胸顿足:“哎!怎么来的是个傀儡啊!”
还是没有寄存神念、只靠远程操纵的傀儡,方才空间不稳,一下断了就联络。
正哀叹间,忽然间,几位去高空勘察情况的渡劫境飞快落下:“撤退!出事了!”
堂主抬头,霎那间头皮发麻,只见城外浓浓红雾狂风般袭来,兽吼连绵,无数或庞大或微渺的暗影蛰伏在雾中,狂奔赶来。
那是上古战场特有的血煞们!
血煞多数没有强大灵智,不同种族彼此间还时不时发生抢地盘之事,它们与修士的关系也早已趋于稳定,现在怎么会这么团结地聚集在一起!?
来不及思考背后的缘由,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当有人尝试离开后,再次发现他们现在走也走不得!
与刚刚空间不稳所导致的断联不同,此时更像是有谁切断了他们回去的权力,拒绝让他们返程。
那些被自家长辈带来长见识的小辈已经白了脸、失了神,惶惶不安,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浓重红雾倏忽而至,好在护城阵法已经撑起,只听闻噼里啪啦一片,红雾中,蠕动的细小虫子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么多的红雾虫,即便久在上古战场闯荡的老修士也是第一回见,心头沉沉,几乎窒息。
哪怕是有渡劫在,这样规模的浪潮攻击下,第三十二城被攻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有的小辈心性不定,忍不住抽泣起来。绝望的阴云随着哭声渐渐弥漫。
“无碍,”丹阁阁主怒吼,“继续撑起护城阵法,我们走!开传送阵去第一城,联络其他城池派来增援,我们去主城!”
这里有无数的天才,有修真界未来的希望,还有他们亟待完成的新日计划,他们不能折在这里!
神造堂堂主亦是振声高呼:“上古战场从不止我们在,修真界更不可能放弃我们,我们只要撑到援军到,就能得救!”
两大势力领袖发言,霎时给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一注强心针。
然而好不过多久,仅仅几秒过后,有人仓皇跑来,额头流下冷汗:“第一城回消息说,他们刚刚同样遇到了大批量的血煞攻城,但他们还能正常离开,目前近九成的修士已经退离上古战场,回修真界去了。”
“快,把我们不能离开的消息传向其余各城!”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恍惚喊道:“……我们,好像和修真界彻底失联了。”
没有人回他。
新日的模型观影还在旋转,金光万束,大道光芒。
第三十二城中人却冷得如坠冰窟。
他们没有援兵。
只能死撑。
……
修真界,西洲某方偏僻海域。
这里原先有一道十七重的道塔,用以镇压一只从荒古活到今世、曾造成生灵涂炭的大邪祟,名为噩兽。
有人说它已经升至半仙,也有人否定,理由是想要但凡没有契机,但又想冲刺仙境,那都是要搏命燃命的,需要用大量积蓄往里头砸,相当于用一生换一瞬一个机会,故而处在半仙境界(很多试着强行突破的渡劫甚至抵达不了半仙境)、不上不下的存在基本没多久就会陨落。
不过这种言论亦有漏洞:谁说就没有个万一呢?那噩兽能活过三劫,而且据说是因为无法彻底杀死才以道塔镇压,它本身就特殊到了极点。
众说纷纭,没有定数,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噩兽、以及那几个顶尖大势力清楚。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是世人公认的:那噩兽就是个祸害世间的存在,天生极恶,罪孽滔天。
建木参天,海浪似乎也被安抚了。
负责看守道塔的修士看见风浪平息,第一时间御剑察看。
这塔在一千五百多年前重修过,方才那般大的动静,也不知有没有出事,可别把邪祟给放出来。
一路疾驰。
远远地,残酷的血腥味飘入鼻腔,一片残破的废墟遗迹映入眼帘,修士瞳孔紧缩,没有外力帮忙,是不会坏得如此严重的!
但见废墟之上,几具尸体残破,几十位邪祟站着窃窃笑着,数名易天教教徒脸色扭曲惨败地帮它们押着噩兽。
看见修士,
它们想救出噩兽去哪?去干什么?不、不能让它们走,我要传递消息,拖时间……
所有念头电光石火间闪过心头,修士一边用通讯玉盘发送神念消息,一边大喝:“孬种,站住!”
哗啦啦。海浪拍打浪潮。
一头邪祟冷冷看了空中的修士一眼,它的眼瞳硕大,一只独目中又裂开无数小眼,那些眼睛仿佛带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只一个恍惚,心神都好像被摄走……
“噗通”,水花瀑般溅起又落下,那群邪祟已经不见踪影,修士沉入海底,眼睛还睁着,生机却已经断了。
她腰间的通讯玉盘破碎,死亡的讯息自动上传。
天机阁。
上古战场被天道力量封闭起来,变得只能出、不能进,但出来的人那么多,偏偏没有换日宴的那些天骄。
邪祟在各处闹事,不少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直接斩杀而是困起来被利用的邪祟全部被放出来,现在已经不知去向。
易天教教徒再现,与邪祟混迹在一处,共同行动,疑似被驱使。
各种消息纷乱如麻,负责处理各项情报的十几位长老脑袋运转得几乎缺氧。
易知子坐在他们之中,一边帮忙分担压力,一边分出一缕心神密切关注通讯玉盘。
几分钟前,她给秋亦发了一条讯息,告知了对方各地比较重要的情报,以及最重要的上古战场一事,最后询问了天道的消息。
对方是堕仙弟子,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询问的对象。而哪怕仅从直觉上来讲,易知子也相信堕仙绝对会告知秋亦什么。
通讯玉盘微亮,易知子特意抽出精力去看秋亦回讯。
秋亦只回了简单的两句话。
第一句回应了一下易知子给的那些情报,简单的“我已知晓”四字。
而第二句……
反复看了几遍,易知子神色大变,近乎骇然。
[秋亦:天道在上古战场,我去救。]
在上古战场被封锁、血煞疑似受发狂集结攻城的现在,秋亦怎么去救?他又拿什么去救?!
别去!!!
第233章 上古战场(一)
天道——或者说天道意识, 对修真界来说其实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每一任天道意识的存在都是为了完成某个使命,而即便是没有消失这一遭, 它们也会在完成使命后随着时间而自然死亡。
天道意识,与堕仙唯一、有成仙之姿的弟子,如果真要比个谁更重要,那么易知子会选择后者。
秋亦以身入局实在是过于危险!
这堕仙弟子是犯了什么浑!
易知子那头不断劝阻,秋亦却没有再看了。他放下通讯玉盘,玉盘划出一个弧度,轻巧随着结绳悬落回腰间。
与天道的简短联络中, 秋亦心神仿佛融入了世界的视角, 他不仅得知了虞观那边情况、世界情况, 还明白了天道的真身、以及被关押的处境。兼之后又看到易知子的讯息,哪怕身处建木边未动弹, 秋亦对各处动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有建木在, 世界屏障的问题亦是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小半便要等虚空中的虞观回到修真界外, 处理完那名半仙境鬼族。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上古战场所面对的情况。
现在上古战场被天道的力量围困封锁住、禁止进入,此局有两种解决方法:
一, 等待,等虞观回来,等虞观处理完解决鬼族, 他可以斩断封锁。
二, 亲自去找天道, 让天道将封锁打破, 让所有修士都能自由离开。
无需选择。
上古战场中血煞暴动, 情况危险,修士势单力薄。里面有秋亦的朋友与熟人, 有修真界亟待成长的下一代修士们,每一分每一秒的耽误都会损失数条鲜活的生命。
而虞观为了抓捕圣地,已经在虚空中行走游荡了太远,等他回来处理完了一切,那就太迟了。
而且。
秋亦想帮到师尊的忙。
比起站在原地等待,他喜欢迈开步伐、跑向对方。
虞观坐在弟子的肩上,虽然有被秋亦安抚到,但眉宇间依然有沉沉郁色,显然不赞同。
他不在意其他人会怎么样,他只在意秋亦会不会受伤。
但虞观也知晓秋亦下定决心的事情不是轻易可变的,因此努力忍耐着,没有开口。
在小人脸色越来越阴沉之前,秋亦亲了他一口:“这还是第一次你支持我吧。”
虽然很是不情愿,但也值得纪念。
糖葫芦啾鸣一声,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秋亦道:“你不能去。”
太危险了。秋亦选择去是也是因为他去是最好的选择。
第一,他境界低,穿过裂缝也不会引起囚禁天道者的太大注意;第二,也是天道唯独向秋亦求救、非得是秋亦去救它的原因——仅有他和虞观能感知到天道的方位。
“不要逞英雄。”
糖葫芦低低叫两声,低下头。
秋亦没有看它,看向小银。
小银深呼吸一口气,一片片鳞片舒展张开。
自诞生后,秋亦对它和糖葫芦一直没什么要求,它还是第一次被寄予这样重的期待。但它想,它可以。
灵力流动,仿佛火落入油中,在身躯中沉眠的血脉霎那被点燃,小银的身躯几近化为一团灵光,光芒的中心,一缕缕血丝般的红快速游向眼瞳,蛇形从来是冷血动物,但这一刻,即便糖葫芦也能感到热意。
只属于妖族妖兽会有的情况,天赋神通。
“啪”,小银尾巴一甩,双目中漆黑字符闪过,它身上光芒骤然黯淡下来,血肉亏空,鳞片干燥脱落。
秋亦正要喊停,“咔哒”一声,他面前豁然开了一道只能容纳一人的裂缝。
就在此时,一股力道从背后袭来——糖葫芦从后面用力一撞,将下意识想看看小银情况的秋亦撞入裂缝中。
裂缝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闭合。
糖葫芦啄来建木赠与的特殊叶片,盖至小银身上。
希望一切都好-
秋亦准备了两种方法尝试,一种是靠小银的天赋神通撕开一条裂缝,另一种则是用上燃焰仙尊赠与他的一缕金火,烧开一条路。
他将那缕金火收好,以备之后动用,再放眼看向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传送到了一方大殿中。
小银的天赋神通有一定定位作用,他现在应当在一个对人族修士友好的地方。
秋亦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人,但外面的打斗声震耳欲聋,不用细听都能听见。他三两步掠出殿中,虞观忽然开口道:“那是接引新修士的大殿,上古战场未封锁情况下,你会从殿中传送阵走出。”
秋亦回道:“那看来我什么也没有错过。”
他飞快从接引大殿中跑出,才发现这方大殿地势极高,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池,放眼望去,外界近乎惨烈的光景霎时映入眼帘。
天空中,坚实的护城阵法布满了大小豁口,无数血煞像是血液一般哗哗顺着缺口往下流淌。而每一个豁口下都有几十名到百名的修士结阵围墙,堵杀那些血煞,像是无情的血肉石磨。他们身边,血煞尸体和修士尸体堆成一垒一垒的小山,刺鼻的血腥味飘向远处。
远处,天色近黄昏,暮霭沉沉,晚霞如血,城墙与尸体凝固成了一片沉默的阴影,与震动的怒吼、厮杀时溅出的血形成了过分鲜明的对比。
“这是第十三城,南洲数个家族的驻地,那些家族将上古战场的据点作为第二个本家,积蓄了太多东西,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多数人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虞观在秋亦耳边轻声说。
后来想离开都离开不得了。
原来如此。
秋亦闭上眼眸。
进入上古战场后,他就能模糊感知到天道的存在了。现在秋亦离天道所身处的位置还很遥远,他心中比照上古战场地图,推断那里应该是第一城。
不是最坏的情况。比困在血煞总部要好太多了。
秋亦张开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首先,要帮第十三城撑住。
秋亦伸手一抓虚空,从洞天中取来那串被大神通压缩到极致,以至于顺利带来的“铃兰”顺势落入手中。
运气真不错。
不过主要还是要感谢师尊。
秋亦微微扬唇,漆黑的眼眸被染上黄昏的颜色。他手腕轻轻一抖,柔嫩的藤茎摇曳,十朵小巧铃兰骤然落下,十道灵光霎时飞向城池四方。
……
城墙上,有人呼喝一声:“放箭!”
密密麻麻血色箭矢洗地,待箭矢收起,血煞的尸体层层堆起。
若要说修真界最团结的势力,那么必然要在南洲世家里寻找,比起南洲世家,就连大夏皇朝精心操练的兵团都要在在共进退一方面上相形见绌。
各个世家之间摩擦甚多,但他们一旦团结起来,那就是一根拧不烂的绳子,也正是这根绳子的存在,才能让第十三城成为一个还能落脚的“安全”之地。
丘玉帛收回看向墙上的目光,咽下喉头涌出的血沫,大喊道:“王家刚刚又杀了一批血煞!我们丘家能输吗?”
一群累到极致的丘家修士瞬间打起精神:“不能!”
丘玉帛膀臂一挥:“西南面有新缺口,出十个人随我来!”
没有一秒,十名修士向前一步,跟着丘玉帛往西南面赶去处理护城阵法缺口。
高空中,丘桠长发如藤蔓般展开死抓住五六名会飞行的血煞,同时她身体站在一只血煞身侧,坚硬有力的四肢手臂缠绕一拧。
令人牙酸“咯吱”声后,丘桠伸开胳膊,那位瞄准底下缺口的大乘境血煞、连同丘桠头发上缠绕的数名血煞“嘭”地在绞杀中化为血雾。
第三十二城已毁,在大能的掩护下,换日宴上绝大部分修士都搭上了传送阵离开,但传送阵一次传送的人数有限,最终只有部分人前往了第一城,其他修士、譬如丘家王家修士则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城池。
丘桠他们怀着欣喜和悲伤地发现城中人还剩大半。
……能撑多久呢。
丘桠不禁苦笑。
也是到了战场才发现,出动的不仅血煞,更有邪祟,两方夹击,青铜古城们一座座若风中残烛。
想要暂时将血煞与邪祟击退,少说要再来十多位至强者……不知外界是否想到了救上古战场的法子……
思绪复杂间,“铮铮”,一道刺目血光猝然从丘桠眼前闪过,“噗嗤”一声,卷着狂风的血色洞穿了一只蛰伏云间的血煞,令它发出一声长长凄叫。
丘桠毛骨悚然:自己之前居然浑然没有察觉它的存在,要是让它得手,第十三城危矣!
还好、还好。
丘桠看向来者,正欲道谢,却双目瞪大,一口气哽在喉咙——怎么是个死人!
屠剑尊者扛着巨剑,看得出她的惊骇,不由冷哼一声:“木须尊者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说罢,他转身投入与天边红雾的斗争中。
“……您说的是。”丘桠压下心底惊骇,身上灵力流转,再一次挥袖,发出无数触须截断那些飞向阵法缺口的血煞。
这一幕在第十三城的各个地方皆有所发生。
十名大乘渡劫力量到来,顷刻间便盘活了苦苦支撑的整座城池。
空间波动显现。
带着消息到来的宗舞走出传送阵,正欲寻找第十三城城主,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他满脸震惊回首看去,秋亦道:“怎么去第一城?”
第234章 上古战场(二)
你也被困在上古战场了!?
宗舞一个头两个大, 但看秋亦话语快而疾,态度急切, 还是先回答秋亦的问题:“之前只需要传送阵就行了,但现在有封锁在,小型传送阵不稳定,你要先去第九城,再从第九城的传送阵去第一城。”
二十万年来,血煞从未有过暴动,上古战场数座大城之间联络也并不紧密, 所设的传送阵更多是小型阵法、以及传向下级古城的单向传送阵, 通向某座大城的大型传送阵少见。第三十二城的那方传送阵原本是为了防止出事特意布置的。
“……, ”秋亦问:“没有更快的方法了吗,你是怎么过来的?”
宗舞摇摇头:“我靠的是天赋神通以及单向传送阵, 叠加下来, 我每五个小时能在万宝阁有据点的地方实现瞬移。”
秋亦吐气。
只能走一遭了。
宗舞克制、但克制不了,表情管理失控, 相当一言难尽看着人偶虞观亲亲秋亦脸颊,安慰弟子。
你们又在玩什么新奇的把戏?
这符合你们传言中的形象吗!?
他无力地捂脸。
知道得太多了, 宗舞只觉每次见面,自己对两位叠的滤镜都在疯狂毁灭。
现在不是玩闹的时间,宗舞很快收敛起自己的吐槽之心。
实际上, 他这次来是为了确认第十三城情况, 并向第十三城的修士传递情报。
上古战场情况比秋亦想象得更严峻。
原本百来座城池, 走得走, 死得死, 眼下竟只剩下四座城池还在坚守。
“也就是刚刚我与你说的第九城,还有第一城、第十二城, 与我们现在在的第十三城,”宗舞露出苦笑,“我刚从第十二城那边过来,他们的情况堪忧。”
若不是有秋亦带着十位高端战力忽然加入,恐怕第十三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抓紧时间,不然等第九城沦陷,秋亦就只能选择突破无边血煞前往第一城——和自杀也没多大区别。
不过……只此一遭,修真界不知要损失多少。
秋亦心中一叹,简单将天道的事情与宗舞说了。
宗舞立即意识到天道是解决眼下困境的关键,他神情严肃:“你能指明天道的具体位置吗?我可以回到第一城。”
秋亦摇摇头:“距离太远,只能感应到一个模糊位置。”
他看向虞观:“师尊你呢?”
虞观与天道的联系还不如秋亦与天道的联系深,摇头。
宗舞叹息:“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第十二城?”
第十三城与第十二城距离不算远,极速飞行过去,只消半天就能抵达。
秋亦看向城池外连天的血云。
哪怕他赶时间,现在也是走不得的。
秋亦抿唇道:“等这一波血煞平息下来。”
正思忖着,却听闻一道声音直截了当地道:“不,趁现在就走!”
转头看去,竟是丘玉帛。
十名高境修士的加入犹如及时雨,第十三城所有修士都狠狠松了一口气,有了喘息功夫。丘玉帛解决完一个缺口时瞥见宗舞秋亦身影,正好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丘玉帛坚定道:“现在就走!”
“发现城池久攻不下,血煞只会暂退、保持围攻姿态集结更高境界的存在,它们已经没有了除杀戮以外的神志,你想走照样要突围,风险很大。我知道一条去往第十三城的小道,你现在就从那条小道离开,最快也最安全!”
他目光灼灼,推来一位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年轻小兵。
“这里离不开我,他是我们丘家年轻一代的种子,在这里出生长大,可以给你们带路。”
面对这个昔日敌人,秋亦果断道:“多谢。”
丘玉帛牵了牵嘴角。
虽然天赋是要弱人一筹,但在结交人一方面,王实拍马也赶不上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间不容缓,即刻动身。
宗舞提前去第九城准备,两名渡劫从战场抽离,护在秋亦身侧,丘家小兵坐在宗舞给的灵器上,保证能勉强跟上秋亦的速度,神情镇定,迅速将路径道出。
他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丘玉帛视野中,丘玉帛深呼吸一口气,转身飞踏上城墙,帮忙抵御血煞愈来愈疯狂的攻势,心里只有祝福。
……
路上,经由丘家小兵的介绍,秋亦总算明白了那个小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确切来说,小道是条地道。
上古战场的资源颇丰,但靠近城池的资源点一旦被发现,就很难不被其余世家觊觎。当初丘家实力尚弱,它只是个二流世家,为了能够独占资源、尽快将资源点挖尽,他们只能用一些笨办法,比如让修士施下掩藏迷幻的阵法与功法,比如在领地内修筑连接资源地的暗道。
正好,丘家有一处资源点就在第十三城与第九城之间,秋亦走暗道走,能直接省下一大半的路途。
在血煞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第十三城的眼下,这确实是既安全又快捷的办法。
为了不被修士察觉怀疑,地道挖得极深,道路交错,布满了隐匿阵法,一路上无灯无光,时常有巨大的跑动震动声——那是巨型血煞在移动。
这种在血煞潮眼皮底下偷渡的行为实在是胆大包天,轻易便会万劫不复,丘家小兵稚气的脸越来越白,直到身边的渡劫推动才敢继续指明方向前进。
秋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灵偶轻轻抱抱秋亦脖颈,贴着弟子耳边说:“我在,不用怕。”
压力被一下子赶跑了,秋亦的心忽而轻快不少。
行至一半,向前向后都一样是煎熬的路,丘家小兵终于摆脱了之前的恐惧,指路更积极了,导致后半程路一行人速度还要快上不少。
重出地表的一瞬间,无论是谁都松了一口气。
血煞集中力量攻打几座城池,这里游离的血煞不会太多,他们只要小心一些,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第九城。
丘家小兵为他们指明一条相比较之下树木最茂盛、道路最平坦的道路,而后道:“那我就先告别啦。”
他实力不济,只打算从地道回去。
秋亦点头。
电光石火之间,“哗啦啦”,远方一道海浪般的脏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所到之处,草木泥石变得惨白。
瘟疫的气息!
秋亦迅疾闪过此击,一抬头,“啪嗒”,秋亦抿唇,看到洁白的骨架落地,又迅速染上黑色、化为飞灰,地上黏糊糊的,尽是绿色脏污。
那个小兵、丘家年轻一代的种子死了。
望向远方,一只身上滚着黄色脓水、鼓泡着绿色瘟疫的渡劫血煞飞快向这边游来,方才的绿波不过是它身上液体落下形成。
它的身后,地面震动,一片血煞追随而来。
两位渡劫早已在刚刚的一刹那升至高空,提剑搭弓,两道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渡劫血煞。
血煞吃痛,有几十人侥幸得了一分间隙,身影浮出那些血煞,露出精疲力竭的一张张面孔。
“快逃啊!十二城破了!”-
快点、再快点。
半仙境鬼族想着,一击击毫不留情地轰击在建木叶片上。
它是鬼世的前锋,为鬼世试探打开局面,肩负重任,它的行动顺利一分,鬼族的行动就顺利一分。
叶片的光芒黯淡,抖动时发出的声音仿佛痛苦呻.吟。
建木没有任何手段反击鬼族,它诞生的意义就是全心全意的庇护。因而面对半仙鬼族,它显得如此被动。但也却也正因此,即便是半仙鬼族一时半会也无法攻破建木撑起的防御。
就在此时,“铮”,剑声清越,一道寒光忽而滑出,无情破开无数重空间,只一瞬便至身前。
他来了!
半仙境鬼族毛骨悚然,来不及躲,用尽所有力量抵御攻击,却见那点剑光落在它的肌肤上,轻轻一点,一刹那,“砰”,璀璨到极致的光华在鬼族体内爆开,仿佛一轮恒星爆炸泯灭。
它修行的岁月,它过往的痕迹,皆成了燃料与被斩断的无用物。
这轮光芒过于耀眼,修真界的天空都被衬得昏暗,天空中仿佛一时间出现了两轮太阳,引得无数修士惴惴不安地抬头看。
光芒渐散,半仙境鬼族已经被余波炸出一界之地,奄奄一息地匍匐在一块碎石上,黑色的血从五脏六腑哗哗涌出,将空间烧灼出大片空洞,已是濒死之态。
剑气森森,虞观衣袂飘飘,不知何时已经立于世界之前。
他漠然看向半仙境鬼族,手中明霞剑微微倾斜,剑身上,光霞云雨一瞬浮动,万千变化不过眨眼,一线剑光霍然斩下。
眼见半仙鬼族命陨于此,兔起鹘落,一道圈索忽然从无尽的黑暗中探出,将那鬼族一圈一套,“咚”地拉向远处。
华彩娘娘笑道:“剑下留鬼啊。”
回应她的是比闪电更快的凛冽一剑。
脸皮被剑气刺地疼痛难耐,剑未至,鲜血已然涌出,华彩娘娘神色一变,变得慌张。
这人早有准备!他是故意诱自己出来的!
好在关键时刻,两道黑光猝然击来,“嘭”!声浪震碎了数块游离陨石,明霞剑的轨迹歪了。
——又是两名仙境鬼族出手!
“多谢鬼仙。”华彩娘娘掩面而笑。
未露面的鬼仙呵呵笑了,声音里含着警告意味:“此处危险,娘娘还是带着圣地早些离去吧。”
华彩娘娘眸中神光浮动,霎时一笑:“只是来帮诸位一把,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歇息,只遥遥看各位复仇啦。”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虚空中。
但无论是虞观还是两位鬼仙都明白她没有离开。
这个搅屎棍、死婆娘。一位鬼仙心底暗骂。
另一位鬼仙看向虞观,碧绿眼眸中,憎恶与复仇的火焰摇曳。
“还记得第二劫时的事情吗,堕仙?今日就是你的报应。”
虚空的黑潮汹涌拍打,虞观持剑,眸如银汞,透着死亡的森寒,神识如海般散去,震荡虚空。
“有什么好记的,”虞观的神情若浮冰,“今日不过再杀净一遍鬼族。”
“呵呵、呵呵呵,”笑声从咬牙切齿的愤怒变为嚣张,“好好好,那就来看看,你到底能撑到几时!”
小世界。
周围温度忽然变高了。
丈夫看见妻子倒在烈日中,孩子抱着冰块消暑,水田的水被大地吞没,带帽的庄稼汉还未走近,便被泥地灼烧得脚掌麻木,动物身体干瘪,跪伏死在干涸开裂的河床,一阵热风刮过,干燥到极致的树林掀起赤焰滔天!
“好热啊。”
“怎么这么热……”
“死人啦!”
“娃?醒醒、醒醒!水来了!醒醒啊!”
世界之林中,无尽烈火一瞬冒出,熊熊燃烧,倏忽间吞没了三千小世界!
第235章 上古战场(三)
火舌舔舐, 通天丝崩断,数个弱小的小世界几乎在这一瞬间生出裂纹, 顷刻间,天火如雨落,生灵涂炭,祈祷哭喊的声音连绵。
“仙境争斗,又何必牵扯他们。”
虞观一叹,袖袍抖动,焚天火焰如江水入海, 须臾被卷吸入他的袖袍中, 流水潺潺, 冰幽异水吞灭烈火,从袖中出, 湛蓝水流化为新的通天丝, 为世界之林套上一层庇护。
袖里乾坤之术。
一位鬼仙阴恻恻冷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饮渊君变得心慈手软不少。”
虞观的回应平淡:“分内之事, 无足挂齿。”
冰幽异水忽而掀起巨浪,白波涛涛, 冰浪刺破虚空,只听镜面摔碎的一声,铿锵一声, 某一位鬼仙“砰”地砸碎冰浪, 拳上流血, 身形霍然暴露于虚空中。
高境的鬼族, 瞧着与人族也无异。这位鬼仙顶了副孩童模样, 穿简单布衣,梳着两个羊角辫, 辨不清性别,神色间的狠厉与稚嫩外表显得格格不入。
他臂上发光臂环滑下,只听铿锵之音,瞬间再化为一把金属之气勃发的好刀。
鬼仙提刀,金属杀伐之气锋锐无边,四周浮动的世界碎片嗡动,“铮”!
赤金一线,他一刀分断异水形成的浪潮,其刀势之锐利沉重,流动的异水仿佛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迸溅成水珠,无奈融归世界之林的屏障上。
鬼世称呼这位鬼仙为“金意如转仙尊”,鬼族几十万年来前所未有的天才,平素苦练刀道,是鬼世圣地数位半仙与仙境中实力最强的一位,亦是最恨虞观的一位,啖其肉饮其血也难解心头之恨。
本次行动便是由这位仙尊提出。
破了招,金意如转仙尊却面色阴沉:“可惜了。”
若不是虞观刚刚一击,他这一刀就要落在建木上,伐断主干,将世界砸得更动荡一些。
他话音落下,“嗖”的一声,无边剑气嘎吱碾碎四边碎片,明霞剑挟莹莹光芒猝然飞来,金意如转仙尊瞳孔紧缩,方转身躲闪过,眉心却陡然一跳——不对,此剑不是奔着他来的!
“当心!”
电光石火间,另一位鬼仙毅然从虚空显现出手。
它为妙龄女子样貌,身披重叠鲛纱,修梦道,有“沉梦鬼仙”的名号。
此时此刻,但见素手一抬,泡沫般虚影在掌中升起,无数层层叠叠的梦境升腾,明霞剑势如山海,一连破开一千一百层梦境世界,每斩碎一层,锐气越弱一分,最后终是还是被削走了势头,被鲛纱一扬,嗡鸣飞回剑主手中。
两位鬼仙,一攻一辅,彼此配合,怪不得鬼世有底气出来。
不远处,华彩娘娘脸色难看——虞观攻击的对象是她!
一个想法同时在三位仙尊心中冒出:他猜到了。
虚空渺渺无垠,建木簌簌作响,被破开的屏障缓慢修复,星河如瀑流。虞观轻巧接住飞回的明霞剑,剑身清透,映出他漠然无情的眉眼。
四位仙尊立于黑暗与虚无中,静默对峙。
两位鬼仙的目光落在世界边界飘动的秘境光带上。那是上古战场。
一霎那,霞光万丈。
明霞剑动了。
……
上古战场。
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大喊过后,几十名残余修士眨眼间跃至秋亦面前,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现在能活着的修士无一不是动作灵敏者,见秋亦还呆站着,其中一位服饰最为完整的“女子”厉声道:“跑啊!”
声音一出口,“她”原是“他”。
赫然是原第十二城管理者、隶属于大夏皇朝的倪若焰。千百年一晃,他运势极盛,竟然已经突破了渡劫前期。
秋亦垂眸看地上一眼,又看向天空中,没有回应。
那身带瘟疫血煞行游天际,降下无边阴影,似一座飞来的山峰,所过之处草木干枯,其引领的血煞大军踏过地面,扬起浓浓灰尘,气势惊人。
屠剑尊者,以及另一位渡劫境修士悍然围堵拦截住瘟疫血煞,但从气势看,他们显然要弱上一筹,恐怕非得付出好一番时间与功夫才能联手将其打杀。
“疫鬼,病气与血气结合所化,极罕见,像这一头一样走到渡劫后期的,上古战场应该也只有一只。”
虞观的声音在秋亦耳边响起。
“上古战场的所有血煞中,这头疫鬼应当能排进前一二。”
秋亦看向那些血煞。
它们多数目光混沌,好像一点神志也没有,只有疯狂,但若是细看也能看得出,它们以这头疫鬼为领袖而行动。
惊鸿一瞥,倪若焰认出秋亦,停下脚步,伸手就要带秋亦走。
一息间,秋亦下定了决心,与疫鬼对峙的屠剑尊者与另一名修士耳边,秋亦的声音赫然炸响:“闪开!”
锋芒之气陡然攀升,空间出现裂纹,倪若焰的手迟疑了,屠剑尊者二人悚然避开,一道剑光若闪电,比光快比风狂,琉璃光芒闪动,这一瞬间,天地仿佛都被斩开了。
疫鬼身形一停,它身上,一线白光从头划到尾,下一瞬,“轰”!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似飞来山峰的疫鬼仿佛一个气球,被一剑戳破斩开,“噼里啪啦”,无数肮脏腥臭的血肉像暴雨般落下,地面与天空中的血煞身影一顿,陷入茫然。
一剑之威恐怖如斯。
倪若焰:“你……”
秋亦手腕的珠串再黯淡一颗。他抚摸一下,见血煞潮停下来,转过身去,对倪若焰道:“走吧。”
第九城极近,一路上再未出现新的意外。
行进路上,秋亦与倪若焰交换了姓名身法,简单了解了一番他们的经历。
“渡劫邪祟与血煞一齐出手围攻,一共来了五名,古城根本没撑得了多久,两名留在上古战场的渡劫后期与他们纠缠,我趁此机会带着还活着的修士一并逃出废墟,打算投奔第十三城,因为被疫鬼追杀,故而换了方向往第九城去。”
五名渡劫!
修真界一方中大型势力也不一定能轻易出动得了!
倪若焰道:“它们的动作很快,攻下第十二城后,应该会立刻动身去往其他城池。”
秋亦为第十三城祈祷一瞬,问:“既然你是第十二城城主,又驻扎上古战场许多年,关于血煞忽然暴动之事,你有猜测吗?”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了。
“……”倪若焰沉默片刻,道,“实际上,我怀疑血煞是受了邪祟控制。”
邪祟。秋亦眯起眼,了缘时偶然解救的巧灵所说的话语从记忆中翻腾出,它似乎说了,邪祟不知为何最近发疯,打破和平局面,猎杀巧灵……
那是预兆吗?
倪若焰不知秋亦心中所念,继续道:“你可能见得不多,但上古战场所出现的血煞多浑噩,邪祟却无一例外都是神志清明。所以我个人觉得,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是邪祟。”
但邪祟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们凭什么能控制血煞?又是哪来的能力直接囚禁天道、用天道力量封锁整个上古战场?
秋亦心中疑惑愈多。
踏过猩红泥土,嗖嗖嗖,众修士穿过密林,第九城近在眼前,耳边轰鸣炸响的声音愈发响亮。
倪若焰最后一句话落下:“邪祟妄图撕裂一界。”
秋亦脚步一停。
第九城光景赫然映入眼帘。在场所有人心底一沉。
……
第九城,北洲十二宗门之一天恒宗的据点。天恒宗一宗主战,面对血煞攻城的境况也没有离开,之后更是迅速收到第三十二城的消息,天恒宗副宗主正好在场,果决做了决定——分神境以下的修士离开,分神境以上的修士留在上古战场。
是以所有城池中,除了东拼西凑出一群人的第一城,第九城所保存的力量最强也最完整。
但事情发展到如今模样,副宗主大概也没有想到——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死亡时,第九城一半城池随之坍塌毁灭,昔日繁华的街道一片狼藉,房屋倒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硝烟滚滚。
抹除这座城池的顶尖力量后,数名邪祟渡劫离开此地,向第一城进发。他们离开是离开了,但留下的力量依旧令人胆寒,根本不是城中修士所能对付的,若不是剩下的灵石只够传送阵启用一次,城中修士怕是已经尽数跑了走了。
“秋亦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不知。”
“他快点来吧……”
宗舞一句话也说不出。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天道之事宗舞只跟大概率能信得过、且在天恒宗内有威望的副宗主说了,现在副宗主已死,留下的天恒宗之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等秋亦,只是听从了宗主的命令而已。
额头留下冷汗,宗舞在传送殿堂门前踱步。
他守在这里,已经斩杀不知多少想要摧毁传送阵的血煞,但才得片刻清宁,目光放远,天际已经又出现一批新的血煞,仿佛生生不息,一种绝望感油然而生。
忽然,天恒宗核心弟子张青刚道:“有人!”
宗舞精神一振。
但发现秋亦到来的岂止他们?
留在第九城的血煞中,四名气息恐怖的渡劫血煞抬起浑噩双目,气机已然锁定这些外来者。
距离最近的一头血煞体型足有一座小塔高大,模样似龟,血色眼瞳半是清明半是浑噩。
“轰隆隆——”四肢重重一击,地面龟裂千里,血龟怒吼一声,向秋亦等人袭来。
……
受灼烧之痛的小世界哭泣,那声音久久不散,在耳边萦绕,天道猛然惊醒,想要挣脱束缚,却发现躯壳一丝一毫力量也没有。
一双苍老而麻木的眼睛看着它。
“……”
天道与它对视,终于明白了理论上不可能被抓住囚禁的自己为什么会遇到如今的局面。
面前的生灵匍匐之态,弯着脊背,身上入骨的伤痕好似永生永世也不会散去,看上去多么狼狈,像一条饱经风霜的狗。
但它与天道是那么相像。
它同样是一位天道意识。
一位……修真界的天道意识。
第236章 上古战场(四)
三劫以来, 不过诞生过三位天道意识。
第一位天道意识以身定一界,随一众生灵去了界外;第二位天道意识履行了其应有的职责, 在第二劫中泯灭死去……
眼前生灵的身份不言而喻。
可它此刻模样是怎么回事?
是谁抽打它?是谁摧残它如此?它又在为谁行动?
天道心头滚过千言万语,在想要开口的一瞬,它的神念忽然悠悠飘出——它私底下传音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只来得及收到镇狱青骄的一句话,它的意识刹那溃散。
这位年轻的天道意识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迫睡去。
第一代天道意识恍惚出神地立在那里,继续看守它。
赤金色的光芒吞没它们的身影,看守此处的来往修士偶尔抬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也什么都感知不到-
第九城。
屠剑尊者对上血龟, 另一位渡劫与倪若焰也各对上一位敌人。
“锵”, 火星迸溅,血龟蹬蹬蹬往后退, 巨大的四足轰隆扯出深坑, 龟壳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痕迹。
这老龟,壳厚得离谱, 屠剑尊者握紧剑,思索着要不要将血龟交给另一位渡劫处理, 却听到秋亦的声音:“活捉。”
……活祖宗啊!
屠剑尊者脸皮一抽,一个活捉轻飘飘就撂了下来,实际哪有这么容易!
要不是背着奴契, 兼之畏惧虞观, 屠剑尊者真想转身就走。
他深呼一口气, 再看向动作略有些迟缓的血龟, 心神忽而一动。
若是单纯禁锢活捉, 倒确实有办法。
另一边,轻飘飘下命令的秋亦在半边倒下的废墟间穿梭, 身如闪电,步履轻如踏云。
血煞如此多,攻击居然难以全都触碰他衣角,反而是这个击中了那个,那个又推踩了别个,你推我我推你,一番推搡,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了一片。
将倒下的声响甩在身后,血腥气息萦绕鼻尖,秋亦凝眸,看向前方,竟然又是一群新血煞拦路!
人落入此时的第九城,犹如踏入沼泽,难以前进。
可秋亦不愿停!
昭时剑握于掌中,只听“铮铮”剑鸣,剑气卷动,剑光反手一斩,轰隆隆——前路血煞倒下一片,血色似河,千百里一片流动寒霜,令所有附近生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竟然一时不敢上前。
速度太快,秋亦耳边只能听见呼呼风声,也不知那一刻,他心脏狂跳,一股压力压下,两道气机骤然锁定了他!
“咚咚咚”,寒气渺渺,冰霜被踏出嘎吱的声音。
呦呦鹿鸣,一名大乘鹿型血煞赫然挡在前路,它的身后,一名大乘蝙蝠邪祟卷起狂风。
大乘渡劫罕见,这两头在血煞大军中也是精锐。
鹿型血煞鹿角狰狞,四蹄如铁般坚硬,秋亦还在十几里开外,它猛地一蹬地!
“咚咚”,恐怖的压力压下,这十几里的地面轰然龟裂塌陷。
秋亦骤然改向上的力,似飞天之鸟猛然高高跃起。哧哧,凹陷地面边缘的土地突升成刺,活了一般追逐秋亦,上面的建筑轰隆隆落下,灰尘飞扬,生灵惊呼哭喊声不绝。
背后地刺破空声嗖嗖,上天下地摆脱不得,只要一个空隙就能刺穿秋亦躯壳,秋亦身在空中,未有片刻喘息时机,前方蝙蝠邪祟翅膀如刀,凛冽光辉闪动,轻易就能将人千刀万剐。
前狼后虎,秋亦不躲不避,耳坠流苏飞扬,眸如黑星,丹田内灵光盈盈,刀光已至,秋亦轻叱一声:“风来。”
第九城血色苍穹中,忽然掀起一阵无边狂风!
大乘以下,无一生灵能站稳身形。
狂风震慑穹天,风力最盛之处,蝙蝠邪祟翅膀拍打,上面光芒仍在,但它身体动摇,居然使不出神通来。它心中大骇,只道一声不好,一道剑光随风斩来!
根本来不及躲,“噗嗤”!半边翅膀霎时被斩出,鲜血汩汩,蝙蝠邪祟闷哼一声,正欲要逃,“砰”的一声,秋亦竟然在刚刚的一瞬间翻身跳上了它的背部,他有意重击,浑身势头压下,蝙蝠邪祟从天而坠,浑身骨头仿佛都碎裂了。
它疼痛不已,张开口,刺耳的音波仿佛一枚枚长钉钉入秋亦头颅。
“难听。”
秋亦微微闭目,口耳鼻淌下鲜血,识海嗡嗡作响。
仿佛焚烧般的痛苦中,蝙蝠邪祟只觉得身上一轻,再一抬头,秋亦已经向前跃去,好像就这样掠过二位。它心中下意识升起一阵欣喜,正想撑起残躯逃离,却忽而发现,秋亦手中无剑。
剑在哪?
一念之间,令人胆颤的威胁感猛然压下,银光一闪。
“噗嗤”!
一把剑压下,如十座山加身。
嗖——蝙蝠邪祟身体划破半空,倾倒而下,仿佛一片乌云,地面上的鹿形血煞浑浑噩噩,凭直觉迅速退离,却根本来不及,惊骇间,“轰隆隆”,尘灰扬起,剑气剑势压下,蝙蝠邪祟与鹿形血煞骤然化为血泥!
一把剑,漠然插在尸血间,冰冷贯穿两具躯壳元神。
此时方见远处疾驰的秋亦目光看向前方新的拦路者,骤然伸出手,一声轻声呼唤:“来。”
一线银光猝然从血泥中升起,抖落一身脏污,划破空气,随一串爆鸣声,流星般飞回秋亦手中。
一战疾如风,两位大乘陨落也不过几息!
传送大殿前,艰难抵御血煞的天恒宗修士无一不揉了揉眼睛,心中掀起一片狂澜,盛会之姿仿佛还在昨日,而今……张青刚喃喃道:“他已经晋升大乘了?!”
这才过去多久!
剑重回掌中,秋亦如龙入海,杀出血性,再斩出一条血雨。
他愈凶,血煞邪祟气势就愈弱。
一时间竟再无凶煞敢向前拦他,硬是被秋亦血淋淋撕开一条路。
而路的尽头,正是传送大殿。
等候多时的宗舞正要扬手欢迎,秋亦蹙眉:“小心!”
下一瞬,所有传送大殿的修士脊背发寒,渡劫境的威压压下——一位渡劫境盯上了这里!
第九城共面对四位渡劫,原本皆是由一名渡劫动用天恒宗秘法燃命交战,后来秋亦带来的两位渡劫以及倪若焰牵制三位……
眼下传送大殿被盯上,只能说明那名渡劫已死。
“师叔!”张青刚紧握住副城主临行前交给他的神物,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
宗舞急忙忙拉他:“快逃!”
逃?来得及吗?
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上古战场阴沉沉的苍穹之下,一位人身螳螂手的女子独立于空,双臂交错,金属爆出火光,铿锵一声,巨大刀芒霍然斩下!
空气战栗,刀芒还未至,大殿屋檐与建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用提传送阵,底下所有修士都将无一幸免!
秋亦的手搭上珠串,指腹下是虞观给他的最后一道剑气。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血色剑光悍然撞上刀芒!
“砰”!巨大的气浪吹飞无数血煞,大殿中间的传送阵忽明忽灭,修士们抵御狂风,勉强睁开双眼抬头看去。
是屠剑尊者!
他一手持剑,一手捏住一物,反手抛下下方。
螳螂女子面色变幻,忽而尖利咆哮,满目暴戾:“修士,纳命来!”
屠剑尊者哈哈大笑,声如滚雷,须发飞舞:“堕仙都不取走我性命,你还差得远了!”
“说大话也不害臊!”螳螂女子如雷迫近,但听“嗡”的一声,屠剑尊者剑斩开虚空,他的洞天从虚空间显现。
螳螂女子无惧,也斩开一段空间,拉出自己的洞天。
“砰”两位渡劫的洞天轰然相撞。
胜者将掌握主场优势!
天空斗争激烈,地上,天恒宗弟子撤退回大殿之内,殿外,秋亦轻飘接过屠剑尊者丢下的一物。
但见方形血笼中,血龟怒目圆睁。
想来这笼子困不了它多久。
秋亦是看血龟有挣扎之意,想生擒来把事情问个清楚,眼下对方随时能脱困,反倒成了一个不稳定炸弹。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微微皱眉间,肩上的虞观忽而道:“将那草茎取来。”
自是那曾经束缚过屠剑尊者他们的草芥。
秋亦依言照做。
人偶虞观拿到草茎,轻轻一折,青色在他手上一弯,再一挥,将那血龟脖颈一套,血龟眼眸陡然睁大,眸中混沌与清明闪动,几息功夫间,戾气渐渐淡去,它眼睛一闭,竟是这般睡了。
“盏茶功夫。”虞观将草茎交还给秋亦,同时简短道。
秋亦与他仿佛用的同一颗心,自懂他的意思,轻快一笑:“那就好。”
他一剑向后斩去,心中一沉,看向远处——一位渡劫血煞奔赴而来。
又有一位渡劫陨落了,秋亦快步飞入传送大殿中,语气轻松不起来:“路上再问血龟。”
传送大殿已经变得残破,但这第九城中,这里是仅剩的清净地。
高境者、年长者、无希望者在外浴血拼杀,只为给殿堂中这批人争取到时间。
传送大阵的光芒闪动,每一下都牵动着在场修士的心。
最终,“啪”,它熄灭了。
忽而,“噗通”。
有人踉跄跌跪到地上。
并不是因为受伤,仅仅是出于内心的无力与绝望。
阵法精巧,因为螳螂女子的一击,传送大阵破碎,启动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宗舞鼻尖渗出汗。
已经过来的倪若焰等第十二城幸存人士亦是沉默。
这种大型阵法,就算再高明的阵师过来也需要花费数个时辰起步的时间修补,但他们哪还有数个时辰可消耗?
“给我起来!”寂静之中,张青刚忽然怒吼一声,青筋暴起,拽着师弟的衣领,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拽起,眼眶通红,“不就是失败吗?我送你们走!”
“师兄……”
余光中,张青刚看见了秋亦的身影,他笑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师弟丢进传送阵中。
“砰”!师弟摔得一声响,紧接着,张青刚开始推其他人:“还有你们、你们,放心走!”
“放心走!”他说。
“师兄!”
“张道友……”
秋亦踏入传送阵中时,昏暗的殿堂已经被光亮照得明澈透亮,处处生辉。
一切光亮的来源——张青刚,浑身都在发光,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他在燃烧,烧因果、烧气运、烧元神,这火连绵,所求甚多,以至于屏障也拦不了,一路烧到了天恒宗整宗的气运。
这是天恒宗传承秘法,也是张青刚师叔,一名普通渡劫前期,能以一己之力抵抗四名渡劫围攻的玄妙所在。
宗门之巅,有人想拦,但最终还是保持静默未动,只是面孔扬起,看向天际,两行清泪滚落脸庞。熄灭的魂灯被送入水中,钟声阵阵,举宗默哀。
“多谢掌门成全!”献祭己身的张青刚哈哈大笑,畅快逍遥似年少时。
转败为胜。
张青刚天资纵横,虽是洞虚,但已经研究出雏形的神通,可在这一刻,他只觉得无数双手将他托举起来,将他高高推到一个此生未有过的巅峰,令他看到无穷,令一门神通延伸出万千、威力无穷。
他的道,在这一刻像是被推了过来。
张青刚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他感觉自己简直战无不胜。
但此时此刻,他要做的不再是战无不胜。
黯淡的传送阵奇迹般的一瞬补完。
天恒宗弟子眼睛一热,泪流不止。
渡劫邪祟的气息近了,外面交战的轰鸣声不绝。
传送阵亮起。
“走好。”秋亦道。
回应他的是释然的一声大笑,下一秒,燃烧到了极致,“轰——”,纯粹的光淹没了一切。
第237章 上古战场(五)
一息之间, 眼前场景已经变了模样。
第一城是上古战场秘境中本身自带的建筑,据说是当年第一劫末清风仙尊背靠坚守的城池, 后面上古战场中的其他城池都是仿造第一城建立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历代修士们不断完善锻造,第一城的面积扩张、城内外焕然一新,到了今世,神造堂更是直接将本部迁来此处,取来河江划出界限,在城中分出东西二城, 西城为其他势力的地方, 而东城则是神造堂之地。
一条条关于第一城的情报浮现在秋亦脑海中, 那是虞观传来的。
传送大殿正在西城。
天恒宗弟子们还没从悲痛之中回过神来,倪若焰看向四周, 松了一口气:“看来第一城情况还可以。”
至少传送大殿情况比第九城看着好多了。
秋亦看向四周, 提前来第一城的宗舞不在此处。
万宝阁生意做的广,宗舞或是传送到了东城, 也或许是去东城寻人帮忙,不过时间不等人, 秋亦没有等,三两步便蹿出大殿,往外界去。
倪若焰和其他人赶紧跟上, 比秋亦只快不慢, 天恒宗弟子怔怔看他们背影, 狠狠抹了两把眼泪, 亦是从大殿中出来。
甫一出去, 视野开阔,神识也敢大胆往外探出, 众人方才知道第一城的情况压根没比第九城好,甚至第一城的情况还要更糟一些!
第十三城、第十二城、第九城面对的不过是部分兵力,而第一城面对的却是主力军。那些高境界血煞屠灭一座城池的顶尖力量后就离开,它们去哪了?当然是第一城!
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上古战场就没有其他能阻拦它们的了。
但神造堂总部就在这里,哪怕第一城其他修士全走了,他们剩下的人亦不是好对付的。
江浪滚滚,犹如天险,一道道一次性法器被推出,紧接着,“砰砰砰”!
数道灵光砸过,地面留下一道道深坑,血煞死绝一片,浓烟滚滚,天空中的红雾虫们发出窸窣声响,像是雨点一样从天上坠落,厮杀声不绝。
不过瞬息,又有新的血煞填上缺口。
看见江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煞,以及几头气息恐怖、或率先冲锋,或坐镇后方的存在,传送大殿前的众人无一不是心底一沉。
传送大殿没有受损的原因显而易见了,西城已破,血煞们火力全集中在东城,西城只是它们的一条路。
但他们这些修士想从这里突围到东城可就难了,指望神造堂抽出人手就更不现实了——东城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
而偏不巧,他们若是久留这里必死无疑,而且在秋亦越来越清晰的感知中,天道意识现在所身处的正是东城某地。
东城必去无疑。
就在此时,倪若焰看了一圈众人,对秋亦道:“梁云延曾对我提过你,我会掩护你去东城。”
正是想睡觉来了枕头,秋亦没有拒绝的理由。
除了秋亦以外,倪若焰又快速点了几名潜力不俗的修士。
至于其他修士,虽然无奈,但也只能凭缘法了。不过他们一行人注定会吸引许多注意力,剩下的人若是眼光敏锐、会抓时机,或许逃出生天的可能比他们还多不少。
“走吧。”
在高境血煞邪祟注意到他们之前,一行人迅速分开。
飞空容易成为重点打击对象,大家竟是心照不宣地一同选择了步行混迹。
耳边风声飕飕,数人一起从斜后方闯入血煞群,就如同雨水落入河流,倪若焰阻拦了高境界血煞邪祟,剩下的低境界便是四面八方冲来,它们也不能形成有效合力,反而会成为肉盾,给秋亦等人行了方便。
不过即便如此,这几百里的路也犹如天堑。
剑上血色就没有被抹去的时候,血煞邪祟能力多变且神异,秋亦调养内息,吐息有度,力求不纠缠而快速去往江边。忽而,他心神一动——血龟醒了!
秋亦眼睛微亮。
“莫急,”虞观第一时间察觉,也懂他的心思,“我帮你问。”
秋亦足尖点地发力,脚步一转,在这片狭窄的空间中挪转,迅速躲闪过凛冽一击,手中剑划过圆弧,血花噗呲冒出,砰砰砰地倒下几位血煞。
他自无不可:“好。”
神智清明醒来的血龟见到虞观人偶,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傻了,问什么答什么。而后在这短暂的盏茶功夫内,它便被塞了五六七个问题。
血龟晕晕的,但活了多年,也明白轻重,当即挑重点地回答了。
它有渡劫境,在血煞中也是排前头的存在,还能勉强保持一点清明,所知道的比旁的生灵多不少。
“回仙人,邪祟与我们血煞之间存在极为相似,可算一源而出。几百年前,一股鬼气忽然从我们体内蹿出,紧接着,邪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成了我们的上位存在,有了压制操纵我们的权利。”
“血煞们认为第三劫是死劫,它们集结所有可利用的力量,打算借此一搏,驱逐出所有异族,然后切割上古战场与大世界之间的所有联系,以此躲过将来的第三劫。”
秋亦的眉头能拧成麻花。
换做一个急一点的,这时候就要开骂了:这什么狗屁理由!
就为了这理由杀死这么多人?!凭什么!
几百年前,正是虞观在虚空中走得太远的那段时日。
虞观掐指一算,有了眼下情报,那些被同境刻意遮住的事情帷幕滑下,再观之,事情脉络清晰浮现,饶是虞观,也不免心中一骇。
……
第一城外。
数百名邪祟、易天教教徒正在“清洗”噩兽。
他们手捧玉瓶,往下倾斜,哗啦啦,血仿佛从天地间取来,怎么也倒不完,大片倾倒滚下,飞溅在噩兽的皮毛之间、
这些都是修士和巧灵的血。
每有一滴血落下,噩兽身上黑气就会更重一番,
邪祟们的动作熟练地仿佛做过千百次,而被强拉来做牛做马、疑似有填充奴隶种类之感的易天教教徒的手则微微颤抖。
噩兽的存在仿佛是一个被污染得极深的放大器、传染源,自从它被接回来,这群邪祟就愈发疯癫与魔怔。
说实话,易天教徒们有点后悔与虎谋皮,但现在回头也来不及了。
“往后我们就能独自占据一个世界了!”
“上古战场资源比普通秘境小世界资源更好,有此根基,未来的邪祟一定能发展得更好。”
“为了种族的延续,付出一切也是值得的。”
邪祟们兴奋说着它们的计划,不论性格、不论往前有什么因果,它们此刻就像是一个整体,以极端的狂热推崇它们伟大的计划。
或许是超出跨越了某种界限,“清洗”噩兽的易天教教徒抬起头,忽然看到了某些过去从未看见的东西。
在他的视野中,被捆绑的巧灵呈现一种明澈的乳白色、邪祟的乳白色中混着恶臭但已经根深蒂固的漆黑,血煞赤红,但它们根基中,一缕黑色蛰伏。
当此之时,无论是看似清明的邪祟,还是失去理智的血煞,它们身上都冒出一线极长的黑光,这黑光升腾向天际,仿佛一根根傀儡丝。
几头邪祟经过易天教教徒,易天教教徒看见它们不经意间对自己露出垂涎的目光,就像是看待美味的食物一般。
他深深打了个寒颤,将手中瓶子倾倒一空,迅速退去。
时间差不多了。
在其余小邪祟激动的目光中,匍匐的噩兽睁开无神志的眼眸,它张开口“吼——”。
这一声吼叫仿佛不是声音,而是一道惊天巨浪,它掀起巨大的阴影,如风如火,向被摧残已久的第一城轰然拍打而下,一息之间,“轰隆隆——”墙倒城塌,无数修士大叫一声,头疼欲裂。
地面颤抖震动,秋亦艰难地在血煞群里穿梭。
在所有人的认知中,邪祟是与巧灵一样天生地养的种族,与巧灵就像是天地间的阴阳,一正一反。
可人是可以被塑造的,常理与规律也是可以被灌输的。
先来者总是拥有定义的权利。
秋亦听见虞观冷沉的声音:“死在第一劫的,有我界修士,亦有鬼族,血煞诞生时,难以避免地会糅杂鬼气。所以它们受鬼族影响。”
“而邪祟,它们在第一劫末才正式诞生。”
“它们从不是天生地养的生灵。它们只是鬼族改造侵染巧灵而得出的成功‘实验品’。”
它们是鬼族在修真界埋下的一根暗钉、打下的一根楔子!
为今日之变,鬼族谋划准备了百万年光阴!
秋亦思绪万千,一时难言。而就在此时,前方水汽忽然变得丰盈——他终于横渡百万里,靠近了分割两城的江河。
东城依旧在苦苦支撑,勉强将血煞邪祟抵御在江河之外。
感知中,天道意识的位置越来越近,只要越过这条河,秋亦就一定能找到它。
时间紧迫,秋亦三两步上前,渡江而去,也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两道身影赫然阻拦在他面前。
一者为暗红色蜘蛛,名红柳蜘蛛,怀剧毒,另一者为漆黑默然的麒麟,名黑麒麟,一身力量强悍至极。
渡劫境邪祟!
疾驰中,秋亦舔舔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丢掷出血龟,血龟的身形在空中骤然变大,“轰隆隆”,像山峰一样砸在了黑麒麟面前,哗啦啦掀起滔天江海,转瞬挡住了它的攻击。
一张巨网霍然朝秋亦盖来,每一根丝线都泛着红光,无论往何处逃,最后都要落入网中。
这是神通!
血龟和倪若焰各自有需要对付的存在,现在是争取时间的时候。
秋亦握紧拳头,心头闪过一丝不舍,他反手甩出自己最后一枚剑气。
一道剑影静静浮现天地间。
三尺剑锋,一点寒芒。所有人、所有生灵却皆是一顿,仿佛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要命的头颅一路滑下,锋芒直抵咽喉命脉。
其他生灵尚且停滞,作为目标的红柳蜘蛛只会更胆颤。
逃!!
红柳蜘蛛的预警神经被刺激得几乎瘫痪,它想逃跑,却动弹不得,它想发出惊惧的呼救,但连声音也流露不出。
时间在恐惧中被无止境地拉长,终于,无情的剑锋垂下。
“噗呲”!
血色飞溅,秋亦手串上第三枚珠子也黯淡下光芒。
连不舍留念的时间都没有,趁此之机,秋亦向另一岸的东城飞去。
江浪涛涛,秋亦看见了隔岸的修士,似乎有几分面熟,正要回想,他眼睛陡然睁大,脊背生寒,下一秒,“砰”,一股巨力从身后猛然袭来,秋亦被打入江中,坠落掀起滔天巨浪!
第238章 上古战场(六)
“噗通”一声, 秋亦被力道打得扎入水中,浸得浑身冰寒, 手脚麻木。
其实就在对方出手时,他已经听见了虞观的提醒之音,但世上最无奈的事情便是你即便意识到了,也根本来不及去做些什么。
在秋亦面前,同境的血煞与邪祟基本上不是敌手,若是低他一个境界,那更就是不会动的活靶子, 但他看同境界修士, 一如渡劫境看大乘境修士。
这是境界差距造成的碾压!
江中巨浪翻涌, 一群水中潜伏的血煞被唰啦啦掀到岸上,被余波震碎成一段一段的模样, 血肉横飞, 十分骇人,但受了一击的秋亦潜在水中, 除了衣裳被打湿外,状态却还尚佳——在刚刚的一刹那, 他动用了耳坠中的护体灵光。
好险。
一连串的水泡往上涌动,秋亦在水中稳住身形,吐出一口气, 耳坠两道护体灵光居然已经用尽。
“噩兽的一击已经超出了渡劫境。”虞观道。
噩兽?
秋亦心里迅疾翻到出相关讯息, 直截了当问:“半仙还是伪仙?”
孰料, 虞观微笑摇头:“与这些还差得远。”
秋亦叹谓, 修真界力量层级跨度也太大了……
聊天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正事。
心念电转之间, 秋亦没有从江中冒出,而是选择直接渡江而行。
水中与空中对于他这等境界的修士来说早就没了区别, 加上没有繁多的血煞阻拦,他行进的速度竟然比在岸上时还有快一些。
随着秋亦越来越接近东城那边,他体表原本厚重的光芒渐渐黯淡,闪烁几次,灵光终于不能再支撑,缓缓散去。
水面之上,噩兽脚踏黑风,一双血瞳冒着红光,屹立于天地间。它察觉异样,眼中不由流露一丝困惑——那修士怎么还活着?
无所谓,那就再杀一次。
噩兽利爪扬起,对着秋亦所在为止猛地拍下,四面灵力如水波动,一道十几尺宽的漆黑利刃从无到有,“嗖”的一声,如离弦之箭,猝然向江河斩杀而去!
秋亦头皮发麻,坐于他肩上的人偶微微凝眸。
然而有一人比噩兽更先出手!
血雨腥风之间,但见一道虹光驱散灰暗,横贯半空,如一道滚落的华美绸缎,一息间便落至秋亦所在区域。
透过模糊的河水,宗舞不知何时来到了东城前线,传音千里:“秋亦,过来!”
秋亦眼眸一亮,已然认出这是谁的手笔。
没有一句废话,他身形一跃,极具爆发力地踏步而上,同时向上伸手,猛地一抓,五指紧扣,竟是直接拽住了这道虹光,虹彩盈盈,一股巨力从另一端骤的传来。
“扑哧”,水珠散落,虹光飞一般地收起,秋亦搭上顺风车,转瞬远离了起伏汹涌的江面。
而也就在此时,噩兽的攻击到了。
黑刃斩下,“轰——”,巨大的一声轰鸣,江水蒸发倒流,数万米宽阔的江河竟在一击之间拦腰截断、化为虚无!
江上那些血煞、邪祟、那些没能搭上顺风车的人修,没有一个能逃得过此劫,他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样消逝于虚无。
若不是秋亦离开的及时,他也是其中一员……不、至少落不了好。
秋亦抿唇皱眉,松开手,脚尖点地,当他落到东城岸后安全地区后,那道神光黯淡许多的虹彩也登时消散了。
秋亦:“多谢。”
宗舞这时也已经赶来。
四面战火不断,痛苦的呻/吟声不绝,没有一句废话,秋亦看向他,道:“找到了吗?”
时间都是挤来的,传送大殿时,秋亦发现宗舞不在,索性一心二用,一边感应天道意识所在位置,一边通过恢复联络功能的传送玉盘发了消息给宗舞。
只要宗舞还活着,他就有可能看到。
宗舞摇头:“四处都找了,没有任何迹象。”
他一边说,一边飞上一边早已备好的浮云:“你去吧,我为你带路。”
“行。”
秋亦踏上同样降在身边的另一道飞行法器,与宗舞一同向着东城的神造堂总部去。
天道意识就在那里!
两道身形在空中划出残影,转瞬消失不见。
半空,宗舞的十三姐、当今青丘的三把手狄彩轻吁一口气。
可惜,若不是实在抽不出人手,应该要安排一两名渡劫随身相护而去的……
念头只一转,狄彩收回分出的心神,虹光划绫罗,虹身化软刃,目光凝重地看向前方。
在她的对面,噩兽打了两个喷嚏,每一声都如同惊雷,两双血瞳冰凉凉打量对面那个不明底细的渡劫,缓慢磨了磨爪子。
待一出手,便是必杀。
……
天阶上品法器速度够快,不到盏茶功夫,秋亦眼前顿时出现一座宏伟建筑前。
正是紧急时候,修士来来往往,像蚂蚁搬家般进出运输出物资,几个境界高些、但也高不到哪里去的修士睁着泛血丝的眼睛检查往来身份、管理秩序。
他们虽然实力没有多强,但辨人能力都是拔尖的。每一队伍出入,守卫们都要审查十分钟。邪祟血煞本事又莫测,比如名为破魂祟,能钻入死人皮囊,伪装轻易看不破,只有出手才能看出不对。
而这是东城的大后方,他们绝不能因为倏忽被偷家了。
发现秋亦宗舞直奔入口而来,一位守卫修士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刚要喝令,在前方的宗舞霍然举起一道令牌。
守卫眼中划过了然,立即退下。
想来就和秋亦现在驾驭的法器一样是宗舞的提前准备之一。
他们闪电般飞入室内。
前脚跟后脚的功夫,一名守卫修士看见一人,眉头一皱——渡劫境这时候过来?
“啪”,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这修士拍拍他的肩膀,声音轻柔,“辛苦了,道友。”
下一秒,守卫修士脸上忽然多出了一丝微笑,连身份都没怎么确认,热情道:“进去办事吧,老朋友。”
不远处的一座哨塔内,一名透明无形的渡劫邪祟打开窗户,像风一样离去,而在他身后,负责坐镇神造堂这一片地域的渡劫境瞳孔无神扩大,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气息已绝。
……
神造堂传承已久,是锻器师的天堂,总部占面积极广,秋亦见了,脑中浮现出的是当初清风传承秘境中所见到的。
他挥去这些想法,径直往愈发强烈的感知中的方向前去。
神造堂内部机关颇多,但结构并不复杂,宗舞索性将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丢给秋亦,从他带着秋亦走转变成他跟着秋亦走。
随着一路穿过的关卡愈多,宗舞鼻尖渗出汗珠——一方面是因为周围气温急剧升高,另一方面则是他明白了秋亦所要去的地方。
忍不住便开口问:“天道意识在新日附近?那里我们也已经翻查过一遍了,没有痕迹。”
秋亦看过情报,自然知道新日宴和新日之事。他也说不准具体情况,但至少有一点他比谁都确定:“它在那。”
宗舞咽了咽口水:“不会是在新日之内吧?”
秋亦:“不知道。”
肩上,人偶似乎有些疲惫,抓着弟子的一缕头发,轻轻阖上眼眸,半眯半睡。
宗舞给打通的渠道便利十足,度过最后一关时,几位守卫面带犹豫、但还是动作麻利地给放了行,二人大步向前,眼前霍然亮堂,灼热的光与热铺面而来,教人险些被刺出眼泪来。
此地仿若悬崖,秋亦他们所立足的地方是这片空间中唯一向前突出的一角,路的断口处,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再往后,硕大的新日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层层薄薄阵法灵光覆盖,橘红的光泯灭吞吐,仿佛流动的岩浆。
这还是新日几番压缩后的体型。
宗舞走向一边。那里有数名锻器师身披防护服,或蹲或走,焦急到抓头发。
这里所有锻造师都知道,只要新日能正式发射启动,外面的血煞大军算什么?封锁又算什么?不过一击尔!
但偏偏他们就是卡在了最后的第九十九步,他们启动不了这件神兵!
空有宝山不得用,每一位都心急如焚,根本没有闲心去搭理其他,以至于见到宗舞过来,一位颇为烦闷地点点头挥挥手,让他一边去。
宗舞知道他们这是对自己先前所说的事情还不大相信,当即道:“各位前辈不用担心,我兄弟是真有办法找出天道。”
他语气铿锵,说得笃定,边说边看向秋亦。
那几位急得焦头烂额的锻造师也不由得一并看去。
只见秋亦站在尽头,扑闪眼睛,极快适应了此处光芒,又从上往下看了一遍新日,那双清凌凌的黑眼珠忽而停下,紧盯着一处地方,看得出神。
神造堂堂主眯眼去看,问:“那里有什么?”
另一名锻器师答道:“什么都没有。”
宗舞激动得手握拳,呼吸收住,不敢打扰。
秋亦一定是找到了!
秋亦确实是找到了,但他不能轻举妄动。
在他的眼中,天道意识睡着,一只雪白老狗怯怯地与他对视。它表现柔弱,目光浑浊,好像没有多少意识了,但距离天道意识却又那么近、对秋亦明显也有一定的警惕抵触心理。
“唰”,秋亦拔剑,剑尚未出鞘,只露出一寸银光,白狗脖颈毛发倏忽炸起。
“吼——”它露出利齿牙龈,发出威吓的吼叫,同时一爪按住天道意识,眼中泛起血丝,身影有一半变得透明模糊。
空间在波动,它看起来焦躁不安,随时会带着天道意识离开。
“……”
剑身停住。
秋亦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利剑出鞘,直接动手杀了那不知身份的白狗。
这样毫无疑问能解决一切问题,实现收益最大化,但风险也更大——按照秋亦所学的知识,当天道意识处于隐蔽状态时,其他生灵是接触不到它的,只有得到天道意识庇护时才能触碰到。
白狗能关押天道意识,在旁人眼中不可见,其本质估计与天道意识等同,就算与天道意识有一定联系,秋亦也不一定能打杀到对方。而拔剑尚且如此,打杀只会刺激得更加严重,万一逼得它提前狗急跳墙,杀了天道意识,或拼尽一切立即带对方走,后果将不堪设想。
二是剑停于此,仅出声音呼唤天道意识醒来。
既然目光、其他人的说话声不会刺激白狗,那么呼唤声大概率不会刺激得太严重,至少不会让白狗第一时间急切地想要离开。
而有联系在,即便说不出什么煽情话,秋亦也有三四成把握能叫醒天道意识。只要对方能有一秒间隙清醒,秋亦就能有机会救它。
但,如果没有唤醒……白狗同样会带着天道意识离开,秋亦却会因为剑尚未出鞘,连对白狗出手的机会也没有!
无论秋亦做出何种选择,此处已不安全,受到到刺激威胁的白狗最终定然会试图带着天道意识离开,区别只是时间快慢,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是选择高风险但一劳永逸的办法,还是选择风险稍微低一些但收益也低,后续可能充满变数的办法?
两难之境!
种种思绪划过脑海,看似漫长,外界连分秒种都尚未过去。但秋亦却仿佛幻听到了时间流逝的滴答之音。
一旦选错,上古战场所有人都会死。
重压加身,偏又时间紧迫至极,秋亦握紧剑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沉沉,脸颊上多出几抹血色。
虞观微微睁开眼,忽而开口:“不用犹豫。”
“做你想更做的,”虞观平静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他声音冷淡,言简意赅,话语却字字有力,给人无边的心安与底气。!!!
这一出声,之前为了方便蒙上的隐障顿破,几位神造堂修士这才发现秋亦肩上还坐了位迷你版仙尊。
怎么回事?他怎么在?他、你、这……!?
几名锻造师眼珠子凸起,惊得快要掉地上了。
秋亦两颊愈发红润,肋骨之下的心脏怦怦跳动,速度快得几乎跳出胸膛。
他和虞观都是将讲究“什么时间就做什么事”的性格,在这种严肃紧要的关头,按理说他不该有任何多余的杂念与心神。
但此时此刻,究竟是心动还是紧张?
已然分不太清了。
神造堂内部,一名修士踩着宗舞的路线,无声无息走过倒数第二道关卡,“砰砰砰”,几名守卫修士倒地,血汩汩流成一泊。
新日之前,秋亦深呼吸一口气,再看向熟睡的天道意识,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爱屋及乌地对它有几分好感,与它说过话,也曾经给它给起了个有些滑稽的名字。
“如果还记得你的职责,还记得你的朋友,”秋亦高声呼唤,“该醒了,白面团!”
第239章 上古战场(七)
言语像是一粒种子落入心田。
陷于一片黑暗的白面团仿佛得了绳索, 它顺着绳索在黑暗中摸索,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它应当是记得这道声音的。
第二劫末, 与燃焰仙尊结为义兄妹共抗第二劫的华彩娘娘背刺仙尊,挖去一部分世界气运根基留在圣地,得证真仙,直接导致今世气运凋敝,调养至今才有灵力回潮、黄金盛世。
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白面团本不该诞生——或者说至少不是这么早就诞生出现,它应该在大劫到来时匆匆来到、匆匆发挥作用、然后结束自己的存在。
不过它碰上了虞观。
虞观是个对具体存在淡漠无情, 对于概念化存在却又责任心很强的人。他没有要好的关系, 但觉得自己受了天地恩惠, 兼之出于最朴素的怜悯之心,不愿再看到第二劫末时的惨状, 因而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视为责任。
天道意识越早诞生, 以后也能更好地在第三劫派上用场,故而在大致解决完第二劫遗留问题后, 这位仙尊腾出空闲,塑造孕育天道意识, 由此注意到了身具界力(材料)的秋亦,又有了后来种种。
如果用一般生灵的关系来定义,那么对白面团来说, 提供血肉身躯的秋亦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捏造它出现的虞观则是父亲。所以它和秋亦的联系要更紧密一些。
白面团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秋亦时的场景。
它本身诞生的时间比秋亦重获身躯更早, 所以第一次醒来时, 秋亦的三魂七魄还在外游离。
那些被虞观收集而来的散魂时聚时散, 往虞观身边挪,好像很喜欢他似的。
发现虞观只是气息凛冽, 驱逐但不攻击,亦不动怒后,这些没有具体意识的魂魄开开心心,发出人耳不可听的叽喳欢呼声,像是一团团小毛球,飘飘忽忽不停靠近,只两三次后就成功黏在了虞观的衣袍上,仿佛萤火披了一身。
即便是那样无意识的模样,也能窥见得到几分魂魄主人的性格——至少秋亦一定是个胆子颇大的人。
白面团就不敢那么冒犯,它还隐约记得自己有身躯之前靠太近了被虞观打散过几次的事。
它心里嘀咕虞观的双标,又心说幸好秋亦不会记得此时事情,不然怕是要惊慌一阵了。
虞观正在挑选材料为这顽皮的散魂重塑身体。
他在锻造一道算不上顶尖,但也有一点造诣,兼之境界超脱,重塑身躯也算不得难事。
见白面团醒来,频频去看自己身上黏着的散魂,虞观瞥了其一眼,道:“他死过两回,魂魄不稳,下意识地寻灵力充沛之处汲取灵力滋养魂魄罢了。”
“……你把人记忆都给看了一遍?!”
虞观道:“我将留一道神念在他识海中做针线,防止他神魂崩溃。”
白面团忧愁:“虽然事出有因,但这种行为恐怕不大令人能接受,他之后知道发现了,一定会讨厌你的。”
它私心两个人关系是好的,最好能做个朋友什么的……
“那就讨厌。”虞观毫不在意,语无波澜,“便是他怨恨我,这怨恨我又并非接不得。”
“……”白面团知道这位做事几乎就不顾忌什么,虞观在意的东西太少了,它点头,有点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秋亦。”
白面团心头有所感,记下这个名字。
虞观道:“他与你有恩情因果,待他醒来,我会让他选择去处修行,你稳住形态入世历练,当在适当的时候对他有所照拂。”
天道应当公正,天道意识也该不偏不倚,可有了恩情因果,那就另当别论了,拨气运时,总能多拨一分。
再退一万步讲,天道意识愿意分出眼目,秋亦若遇到生死危机,他师长定能及时知道,救援不会来得太迟。
白面团看到萤火般的散魂在虞观衣袍上跳动,它们似乎胆子愈肥了,很是嚣张,直直想贴到对方的手上去,好像一蓬乱飞的蒲公英。
看性格,其未来修炼路就指定不会平淡。白面团应声道:“好。”
后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不过想来也不差。白面团形态躯壳初步稳定下来后,怀着几分女大十八变后面见爹娘的羞涩,偷偷观察一番秋亦,又与秋亦见面,顺顺利利地与对方结识,还得了名字。
再往后,为了提高自己对于世界的掌控力,白面团历练去了,但它第一次有朋友,而且虞观当初也说了要自己照拂秋亦,所以哪怕有虞观在一边护佑秋亦安全,白面团也对秋亦一路经历多了一分关注。
看着看着,糖葫芦破壳了。
凤凰一族对世界贡献很大,白面团延续继承上一代天道意识的态度,很是喜爱糖葫芦。何况对方还是秋亦的灵宠,它们利害一致,自然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白面团按耐不住,想着自己也算修行得差不多了,便偷偷跑来与它们一起玩耍。
再之后的事便不提了,对于当时的白面团来讲,简直不亚于一个晴天大霹雳!
它可是知道虞观一开始的安排的。而且你们不是做相亲相爱好师徒吗,这怎么还能爱上?!
它从忧心忡忡,想着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凡一个没处理好,世界怕是危矣,到果然爱情能拯救一切,连虞观都能动摇到几番更改主意,他两实在般配,不可能会有分手的那天了。
举办天骄盛会后,白面团继续兢兢业业地熟悉自己的权责职能,玩耍时间更少,与糖葫芦、小银几乎都不怎么见面了。
它踏过修真界的每一寸土地,行至东海,发现邪祟群体状态与历史上的每一次都不同,正要探明,一阵空间波动,第一代天道意识瞬间将白面团控住。
再之后,白面团就陷入了昏迷状态,便是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好不容易从青骄那拿到关键消息,也是来不及传递就被再度压制得晕过去。
……
外界,话音落下,不理会宗舞与几位锻器师的诧异,秋亦握紧剑,目光紧盯白狗。
果然如他所想,白狗的神态更加凶恶,但却没有那种被打破底线的急躁感。现在就看白面团的了。
秋亦选择呼唤它,他相信它能醒来!
记忆如海,掀起波涛,白面团猝然睁开眼眸,猛然挣扎弹开白狗,与此同时,秋亦得了它给予的庇护,有了能触碰天道意识所存纬度的能力,“唰”地拔剑而起,银光春色如水迸,一剑当空飞去!
“汪!”白狗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惊骇到,仿若惊弓之鸟,凄厉叫着,也来不及关注白面团动向,它浑身灵光涌动,身影立即就要遁入虚空。
它果然有加速的法子!
但它能压得了白面团一次,就能压制得了白面团第二次,秋亦和白面团怎么可能让它逃掉?!
同为天道意识,白面团哪怕技不如人,也不是没本事的,它迅疾压制封锁四面空间,“铛——”,空间震荡,仿佛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白狗再难以遁入虚空,一时间,它的脑海中只剩下无数重叠鞭打攻击它的恐怖影子,身体居然陡然僵硬下来,居然连反抗逃跑也不再敢。
而只在这一念的时间内,昭时剑如光亦如电,神通光华如丝缎,剑尖一点灵光,灵光如砂砾,一沙一世界,一庭春日宴会缓缓展开,每一片叶每一朵花都是剑气,其势浓烈鲜活,生机勃发!
距离太远、只能围观发展的宗舞眼中划过一丝叹服与果然。
以秋亦天资,他晋升大乘时,神通绝对已经掌握娴熟了。
“噗嗤”一声,没有丝毫的血或者痛苦,只有生机。
白狗身上微弱但顽强的生机瞬息变得勃发,这份生机犹如久旱甘霖,它的眼中少了浑噩,多了几分清明,但这还没完,勃发后便是旺盛,白狗身上旧的伤痕没有丝毫痊愈,但不该生长的东西却在无数养分的供给下疯狂生长,它的毛发长成一张打结无数垂地五六尺、且还在不断伸长的长毯,眼睛分出无数瞳孔,皮肤开裂,本不该存在的骨头生长刺出。
只是转眼之间,它的体内、眼中、身上,冒出无数花木与毛发,藤条与木疯狂扩张蔓延,白狗动弹不得,痛楚锥心!
但它是天道意识!
它绝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如果天道意识能死在大乘境神通下面,那岂不是笑话吗!?
不过可别忘了,此时还有另一位天道意识在虎视眈眈,秋亦为白面团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时机!
秋亦转剑收剑,白面团正要扑上去,但兔起鹘落间,它停住了。
天道意识清醒时,浩瀚讯息流入它的意识。
哪怕解决眼前白狗,解开世界束缚也需要几分钟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没有丝毫犹豫,白面团迅疾回身破开新日表面阵法,大声喊道:“快把界核送进新日!”
神造堂堂主目光猝然爆发出光芒——是了、是了,新日所缺是界力啊!
秋亦反应极快,飞快取出界核丢出。
他距离新日极近,界核落入新日连一秒钟也用不上,然而刺啦,音爆迭起,一阵锋利如刃的飓风刮过,白狗身上冒出的无数草木枝丫噼啪砍断无数,紧接着“铛——”!
一把剑带着所向披靡的速度和力量飞来,将界核打去入口处。
“啪”!界核坠落在地,在剑气下粉碎成了粉末。
秋亦转身望去,倪若焰踏过粉末,轻快地吐出一口气:“呼,赶上了。”
他为渡劫境。
当他入场,他就是这里境界最高的修士。
第九城时,为什么当秋亦踏入传送大殿,与渡劫境缠斗的倪若焰能够已经身在殿中?为什么血煞突然到来,传送大殿即将被毁,倪若焰明明就在,却还要靠屠剑尊者赶来救场?
一切尽数有了答案!
宗舞、几名锻器师的脸变得惨白,秋亦往后又退了一点,片秒寂静之间,一道声音撕破了一切。
被束缚的白狗痛苦地挣扎,不停发出呻/吟:“快、快杀了我!”
“鬼族、它要来了!”
第240章 上古战场(八)
秋亦与宗舞进入神造堂总部之时, 虚空。
神通交锋,法则相碰, 浩荡法力震荡百万里出,光芒照耀无垠,只是一念之间,无垠虚无中万界新生,万界泯灭,世界之林明明离战场相距千万里,却依旧因余波而震颤得如风中柳絮, 若不是异水死护, 三千世界也要化为破碎的星屑。
四位仙尊的身影在此处、在他界, 在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中交战。
一方只有漫天黄沙的世界中。
沉梦鬼仙手持长笛,笛音悠悠扬扬, 梦烟如云盖, 濒死般的困意笼罩苍穹,无意识的万物打起鼾声, 声声催人眠。
金意如转仙尊祭出已经蕴养成仙躯一部分的宝刀,一刀斩下, “轰——”,刀域凝练化芒,天空、大地、黄沙坍塌化为虚无, 世界摇摇欲坠。
华彩娘娘位于二位后方, 手中捏诀, 散出符文如链如枷锁, 本摇摇欲坠的世界在这一瞬居然凝固为静止之态。
笛声、刀光、符文合击袭向对面的白衣剑仙。
虞观神情冷静, 反手挥剑,但听“嗡”的一声!剑鸣激昂, 万里剑域覆盖展开,朝霞云彩从天上落、从地窍出、从砂砾冒。
昔年虞观取下盛会第一,有人这么评价他,说,此子不善防,不善行,更不善变,走的不是完美无瑕之道,但你绝不可因此轻视于他,盖因剑修仗剑而行,而虞观,他一出剑,便举世无双!
恐怖剑气纵横,灵光浮动,一剑斩浮生,尘埃变作虚无,熟睡的鼾声噼啪破灭,静止的固态刺啦消抹,再与刀光相撞,“轰——”!
一方世界破碎沉沦,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间,四位仙尊的身影却已经又出现在了别处。
几息之间,双方已经对招无数下,沉梦鬼仙越打越心惊——这是重伤之态?这是重伤,那他们算什么?
一名重伤仙尊,三位同境仙尊一并出手,竟还不能轻易拿下?何等恐怖!
沉梦鬼仙性格小心谨慎,若不是为了能够顺利分割上古战场,为鬼世未来发展提供资源,它此时定要离开。
还好堕仙重伤、还好堕仙状态极差。
金转如意仙尊却是愈打情绪越激烈,与虞观交手之际,旧日的阴霾在这一刻再度笼罩在它心间,令它恐惧,更令它燃起无边怒火。
攻击的间隙,它厉声喝道:“华彩娘娘,你若诚心合作,现在就拿出点真本事看看!”
他们这个临时结起的联盟亦是不怎么团结,华彩娘娘根本不愿意与虞观正面碰上,只肯在后边偷袭,显然是要做得利的渔翁!
“何必如此动怒,”华彩娘娘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掩唇轻笑,传音道,“依我之见,若要诛杀堕仙,我们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我有一法或可打开局面。”
“不要磨磨唧唧的,说!”
华彩娘娘直言道:“二位仙尊可知,堕仙有一软肋?”
软肋?
堕仙有软肋?
但他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华彩娘娘总不至于说谎话诓它们。
“是他弟子,”华彩娘娘道,“当真是宠爱非凡、一片痴心。而此时,那弟子正在上古战场中,只要二位驱使高境邪祟或血煞……”
话未说完,便被一连串狂笑打断,原是金转如意仙尊喜不自禁,癫狂痴笑流泪:“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连华彩娘娘都愣住了。
如此痛恨?
她心念电转,心里对金转如意仙尊的经历有了猜测。
憎恶与愤怒像是毒汁在心间流淌,金转如意仙尊眼中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
在这一刻,复仇的念想超越了所有。
它传音给沉梦鬼仙:“我欲变更计划,你愿配合我吗?”
沉梦鬼仙刚刚正面受了一剑,此时哇地吐出鲜血,伤口飞快愈合,它听着金转如意仙尊的话语,目光沉沉。
“何至于此?”
“我意已决。”
沉梦鬼仙深呼吸一口气。
愈是交战,它愈能明白当年的鬼族为何会输得那般惨烈。
先前合作时,对于鬼世觊觎切割上古战场、甚至进一步入主修真界的计划,华彩娘娘说了一句话:“不杀堕仙,鬼世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
沉梦鬼仙觉得其太过抬高堕仙,但到如今,方才知道这是有经验者的真知灼见。
不杀堕仙,鬼世即便有再多机会,也永无翻盘成正道的可能!
“好!”沉梦鬼仙算了颇多,道,“你放手去做吧!”
与此同时,一道传音横贯千里,送入某位生灵耳中。
虚空之间,星河被打碎散落万千,冰冷的光璀璨,如梦似幻。
虞观提剑,脚踏混沌,身卷罡风,目光冰冷,身上神光与血光氤氲,他从无光之处来,犹如一尊不世魔神。
他给的压力太大,华彩娘娘不得不一改划水前态,神通、法则接替使出。
他们三位齐心联手,虞观本就有旧伤在身,如今一遭又再添不少新伤,但猛兽半残,凶性更深,非寻常人可斗,谁也不想与他搏命斗,因此仅是盏茶功夫,虞观便将其他三位仙尊逼得退去数几域之远,令他们再也影响不得修真界。
“锵锵”,剑生杀机,明霞剑一剑斩来!
岁月河翻动,潮水的声音在耳畔响彻,远古之时,一位天资不凡的少女正在洞府中闭关修行,忽而睁开眼,心头莫名增添几分不安。
华彩娘娘神色大变:“不好,他要斩我过去!”
而一开始还配合掩护的金意如转仙尊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提刀便冲向虞观,另一位沉梦鬼仙目光闪烁,亦不作声!!
华彩娘娘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一声,骤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孤立无援,她不得不再次挥使法则,停滞静止的法则镇压拘束,“唰”地拦下停滞那道贯穿岁月的剑光,哗啦啦,岁月之河震荡不安,与此同时,“噗呲”一声,华彩娘娘手上霍然多出无数伤痕,肌理骨头尽断三分!
剑最锋利,虞观的剑斩过神朝大宗,斩过烈日鬼仙,此剑斩光阴,是他行之道,华彩娘娘可以拘束镇压,但怕是撑不了多久。
位于过去的少女预感大祸临头,却又算不出什么,满头大汗,焦急地去寻找长辈阵祖求救。
位于现在华彩娘娘则在心里怒骂:该死的。
你不仁我不义,她索性直接撕破了脸皮,喝道:“你们就不担心堕仙杀了我后,将圣地的东西收入囊中,摸到并打开鬼世的门吗!?”
钥匙果然在圣地。
虞观微微颔首,识海中一剑飞出。
“铛——”,心剑与刀猛然相撞,光芒威势搅动万里,最令华彩娘娘气恼的是,好像刻意报复般,沉梦鬼仙居然默不作声地躲到了她的身后挡余波!
华彩娘娘气得头晕脑装,神识直觉猛地又敲响警钟:不对、哪里不对。
她一袖打去,毫不留情,灵光涌动,挥手间便掀起飓风,空间裂开层层裂缝,沉梦鬼仙“啊”地大叫一声,想向远处遁逃去,却被困在此地,硬是受了此击,他的身影像是梦境淡去无痕。
华彩娘娘瞳孔紧缩。
看到如今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晓得的,这是一道梦影!沉梦鬼仙早就离开了!
华彩娘娘心中大骇。
梦影能骗过她,但肯定骗不过虞观,它们这是要干什么?单纯为了逃跑?那留金转如意仙尊在又是何意?它们认为她死也没问题,丝毫不怕后果,难不成……
一念千百转,华彩娘娘在众多思绪中抓住了一条最关键的——跑!
无论它们要做什么,鬼族显然是想要她死在这里,她必须逃!
不再全身心镇压剑光,华彩娘娘遁入虚空。
不出所料,她的动静吸引到了虞观的一部分注意力。
接下来……金转如意仙尊扬起一丝堪称快意的狰狞微笑,在刀剑相撞弹开的瞬息,猛地逼近虞观,再劈出一刀,口中道:“堕仙,听说你有弟子在上古战场啊。”
虞观平静至极,没有丝毫回应,“铛——”,声浪波滚,心剑光芒璀璨,竟“咔嚓”一声,将刀身斩出细纹!
金转如意仙尊最恨他这样的不动如山的轻蔑姿态,傲慢至极,仿佛它们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这种姿态令它想起当年。当年虞观杀入鬼世也是如此。
面对鬼世七位老牌鬼仙,仙境对仙境,虞观失去了一尊未来身、背负上涉及本源的重伤,但鬼世却是四位鬼仙当场死亡、两位鬼仙直接濒死,就连因为虞观突然离去侥幸逃过一劫的鬼仙也留下了不可治愈的重伤,仅千年就死去了!
鬼族此前为迎接第二劫所做的计划直接泡汤大半!
金转如意仙尊的双亲正是七位鬼仙之二,它将一幕幕记得刻骨铭心。
在那场动摇鬼世根基的战斗中,无论是面对痛骂、求饶,虞观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神情冰冷至极,仅在看到人类畜牧场时有过一声轻叹,对于鬼族何等傲慢!
当然,它也记得它们拿那些牲畜性命威胁时,虞观冷漠挥剑,一并斩落漫天血色的无情姿态。
这个人连同族性命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能束缚动摇他?
所以一直以来,金转如意仙尊从没有考虑过让堕仙动摇,但今日不同了!
哪怕是仙人,也躲不过情感、逃不过因果。
金转如意仙尊道:“还记得我族那位濒死的半仙吗?”
“它撑着一口气,往上古战场去了,”它满怀恶意地露出笑容,“圣地借给我们的第一代天道意识会放它进去,你猜,你的弟子会如何呢?”
虞观眸光一动。
“真是不巧,那位半仙最爱吃人族天才了,你的弟子想来资质不错吧?到时候躯壳、神魂,全都被吃得干净,连复活的机会都没有,就那样凄惨地被嚼碎死去,至死也等不到他的师尊,真可怜啊!”
金转如意仙尊拔高声音,大笑起来:
“你走太远了,堕仙!你将我们逼得太远了!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帮一下建木,但你的弟子却注定救无可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最简单粗暴的攻心计。
现在分神去核实毫无用处,虞观应该做的是击退金转如意仙尊,然后再核实情况,决定后续行动。
一旦分神便是中了计策。
虞观心如明镜。
但如果对方所说为真,秋亦是真的会死。
虞观还是分神了。
就在这一瞬间,金转如意仙尊达成了他的目的。
它的神情庄重,刀霍然转向自己,“噗呲”“噗呲”“噗呲”……一连九声,九刀,鲜血如注喷涌,既然诡异地汇成一道玄奥无比的法阵,而其所掌握的法则如香,疯了般的急剧燃烧。
即将遁出虞观神识覆盖范围的沉梦鬼仙握紧了拳头,感到一阵心痛,想着鬼世中那几位颇有潜力突破仙境的鬼族、又想了想或许之后就要无主的圣地,才轻微感到释然。
而走得慢了的华彩娘娘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因为剑斩过去而出现的累累伤痕,拼命往外遁逃。
她终于知道金转如意仙尊要做什么了。
它要血祭自己,靠着鬼族得天独厚的与大劫的联系,将时间推进,让第三劫这一刻就到来!
这种手段非鬼仙不可为,但一般而言,仙境鬼族绝不会行此事——血祭者要怀有不可动摇的决心,条件极其苛刻,血祭之后更会永生永世受灾劫折磨,其痛楚就连仙境也要沉默。
对于金转如意仙尊来说,实现血祭也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它是因着对虞观超越极限的憎恨才得以有了资格,但凡它离虞观远些,情绪一下来,可能就无条件血祭了,所以它不能远离虞观。
而若是虞观没有分神,他断然不会让任何一位鬼族在他面前有机会血祭自己,到时候金转如意仙尊只会白死。
可最终它还是赢了!虞观分神了,它达成了条件!
“哗啦啦”,岁月之河摇动,“哗啦啦”,黑色的潮水从虚空四面八方涌来,沿途的小世界像石子般被踢开或碾碎,生灵滚入黑水中挣扎哀嚎。
不祥的气息涌动,星光被浓墨遮蔽地黯淡,天机阁的罗盘算筹碎了一地,修真界、三千小世界,无论是正在修行、打斗、寻宝,还是喝茶、书画、谈笑,所有生灵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距离第三劫其实还有十万年光阴。
但有血祭,一切就不同了。
金转如意仙尊的气息将要萎靡至无,但脸上却还带着疯癫猖狂的笑。
当初虞观斩鬼世一剑,而今它就要毁掉他最珍重的东西!
毁灭他放在心上的弟子,也毁掉他护着的世界!
“堕仙,你输了!”它大叫。
十万年,转瞬至今日!
……
上古战场。
白狗说出那句话时,所有人莫名打了个寒颤。
鬼族来了?它们怎么来的?寒颤的事情先放放,倪若焰深深皱眉:鬼族怎么来搅局了?!
白狗:“杀了我!!!”
秋亦、白面团、境界有大乘后期的神造堂堂主即刻动手。
秋亦一剑飞去,白面团与神造堂堂主一齐袭向白狗,但三人攻击还未至,“嘭”!火光爆开散落,白面团与神造堂堂主擦地落下,原是回过神来的倪若焰打灭了合击。
第一代天道意识是他们的盟友,他绝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任由它死。
白狗瞳中闪现挣扎之意,下一瞬,“汪汪汪汪——!!!”
它好像又疯了,狂吠不止,凄厉而绝望,声音几乎扭曲。
弹指间,一股强横无敌的气势席卷天地,仿佛被冻在冰水中,所有人都僵立在此,浑身战栗,竟是难以动弹,只能听得白狗疯叫在此地空空荡荡回响。
冥冥中,在场所有生灵的意识里漂浮上一个想法。
——它来了。
东城前线。
江河已散,虹光破碎,噩兽踏过尸体,仰天长啸:“吼——”,它口中吐出道道黑风,狂风呼啸,卷灭无数生灵的神魂体魄,无数修士在风中化为尘埃。
血煞邪祟在它身后不断往前推线,将地面踩踏得轰隆作响,势如破竹。
但当那股气势压过天地间,进攻的血煞邪祟、组织防御的修士们也都停下。噩兽也停下了,它先是困惑,而后毛发忽而飘起,怒气冲天地一吼。
邪祟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心”而为,它们渴望分割上古战场,为自己赢得地盘,但眼前却来了个异族,噩兽如何不气?
仿佛是回应它的吼叫,“刺啦”,裂帛一声,天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濒死的半仙之鬼探进来,见噩兽冲它而来,吹了口气:“呼。”
这一道气,它吹出时是轻的,但到噩兽跟前,却好似一击含着恐怖力量的巨拳!
“砰”!
噩兽被打得砸落在地,地面轰隆凹陷下几百里远!
所有血煞、邪祟、修士,无不呆滞。
紧接着,半仙之鬼看向第一代天道意识所在的神造堂总部。
它一掌拍去。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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