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凯旋归
芳苏怔然,连脚下的步子都缓慢了许多。
她细细地回忆着当时的景象,目光又落在计云舒和她身后的琳琅身上,只一眼她便忆起来了,惊讶地捂住了唇。
见状,计云舒与琳琅相视一笑。
“美人到底还是想起来了。”
“原来那是娘娘,臣妾不懂事,还望贵妃娘娘恕罪。”
芳苏作势要下跪赔罪,计云舒忙伸手拦住了她。
“美人搞反了不是?该是我多谢美人那时没处罚我们,后来还在陛下面前替我们求情呢。”
虽然那时宋奕打定了主意要罚她,她的求情未起作用,但这份恩情计云舒还是记下了的。
闻言,芳苏顿时羞红了脸,似乎有些无地自容。
“娘娘…娘娘可莫再说这话了,这可要臊死臣妾了。”
芳苏自然也忆起了当时的具体场景,只觉羞愧极了,也对计云舒的宽宏豁达自愧不如。
同时,将过往的细枝末节一齐串联起来的她,也渐渐悟明了那时自己不知道的事,心生感慨。
原来如此,原来陛下早在那时便瞧上了贵妃娘娘,那些宫人嚼舌根的谣言也是真的。
那时贵妃娘娘拒绝了陛下,陛下心生怨愤,借阿满之事公报私仇,这才非要将贵妃传来她的宫殿受罚。
所以后来天子堂前状告储君,借逆王之事出逃让陛下大肆追捕的也是这位贵妃娘娘。
乃至那骇人听闻的死而复生,只怕也是她为了摆脱陛下而使的计谋,只是不知因何又落回了陛下手中。
往事抽丝剥茧般层层浮现在脑海中,芳苏不自觉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的女子。
形如白璧,气若幽兰,清透缥缈如世外仙。
虽和善纯良却不失锋芒,又有最坚韧的心性和最刚直的傲骨,这世间从没有过这样的女子,倒也难怪陛下对她一往情深了。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分岔的宫道。
芳苏又再次瞧了眼那一脸和蔼地请她先走的女子,垂首含笑:“那臣妾便去了,娘娘慢走。”
“好。”
计云舒笑盈盈地瞧了会儿她纤姿的背影,也带着琳琅回了宫。
约莫半个月后,宋奕率领军队一路顺畅地到了喀城,眼下已改名叫凉州了。
宸王宋池和雍州凉州刺史早已在城门外整兵列队恭候了多时,宋奕的銮驾一到,几人便恭恭敬敬地下马接驾。
宋奕翻身下马,朝几人扬手,清默的目光落在一身金色甲胄的宋池身上。
“多年未见,池儿倒是壮实了不少,可见凉州的牛羊确实养人些。”
他伸手拍了拍宋池的肩,笑着调侃。
宋池难为情地笑了笑,打趣道:“何止壮了,还黑了不少呢,皇兄瞧瞧我这脸,这脖子。”
“黑些好,黑些才像个将军呢,你瞧车勇,他就比你像。”
宋奕说着朝侧头身后瞥了一眼,宋池这才瞧见车勇身旁站着的寒鸦,不由得一惊。
“寒鸦?你怎么来了?”
寒鸦浅浅弯唇,上前拱手见礼:“末将寒鸦,参见宸王殿下。”
宋奕瞟了眼惊诧的宋池,朗笑着往城门里走。
“外头风沙大,进去再说。”
当夜,整军布局完的宋奕提笔写下了两封报平安的信,交给了驿站信使让其快马送回京师。
一封送到了慈宁宫,另一封厚些的则送到了关雎宫。
彼时,计云舒正用书信同赵音仪大略商量着鹤声书堂在京师周边分建的事宜。
收到宋奕的来信,她大略地扫了眼那洋洋洒洒的两页信纸,见是主要是报平安的便没太在意,瞧完就顺手搁在了案边。
“琳琅,明日咱们去趟皇后娘娘那儿。”
她收拾了手边赵音仪的信件,吩咐琳琅。
女子学堂是她的心血,分建到大渊各地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去期盼与念想。
这样大的事情,信上一句两句的说不明白,还是见面商量更清楚些。
计云舒一出宫门便有几名手持金令的黑衣人无视宫门守卫径直跟了上来,她在车厢内听见几声沉闷的马蹄声,便掀开窗牖瞧了瞧。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又懒懒地倚回了软靠上。
想来是那宋奕吩咐的,不过也罢,不拦着她出宫便谢天谢地了。
鹤声书堂。
计云舒一路走来只觉焕然一新,堂内比起那李彦在时不知敞亮气派了多少,可见将那蛀虫给踢了是极其正确的决定。
照例随着小厮来到思逸堂,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将赵音仪给请来了。
“云荷你来了!”
赵音仪提着裙袂一脸欣喜地进了门,又转头招呼那小厮:“阿寿,快去将我晒的青枣干儿拿来。”
那名唤阿寿的小厮憨笑点头,忙匆匆跑去拿了。
“青枣干儿?娘娘还会做青枣干儿?”计云舒挑眉瞧她。
赵音仪低眉浅笑,回道:“不授课时闲着无事,我便会带冬霜去城外的林子里打枣子。做起来容易的很,只挑了核,拿糖浆裹上一裹再晒干便成了。”
话音落,小厮便拿着一木盒跑了进来,她忙接过打开递给计云舒。
“味道还不错,来,你和琳琅尝尝看。”
计云舒先给琳琅递了几个,自己再尝了口,只觉味道确实不错,甜而不腻,连她这个不大爱吃甜食的人也多尝了几口。
见状,赵音仪笑得眉眼弯弯:“你既爱吃,那我让阿寿去取些来,你带回去慢慢吃。”
“那敢情好啊!我跟琳琅可有口福了!”计云舒偏头与琳琅相视而笑。
吃的差不多了,二人开始商量起分建女子学堂的事。
听计云舒说在大渊各地都办女子学堂,赵音仪蹙眉道:“大渊共十二个州府,二十六个郡县,若要每处都建的话,费时费力暂且不说,最紧要的是咱们手里的这些银子远远不够啊。”
计云舒莞尔一笑:“银子的事儿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不过娘娘的前半句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说到这儿,她的渐渐敛了笑。
“京城的学堂是那李彦办的,他虽人品不行,可到底是经商买卖的老手,这才将学堂办了起来。可这三十六处同时要建,咱们上哪儿去寻这么多能办这事儿的人呢?”
闻言,赵音仪揉了揉眉心,自问自答起来。
“不若交给当地知府知县?……可那李彦都能贪,更莫论那些有实权的贪官了。”
她虽否定了,可却给计云舒提供了些思路。
“可以派给知府知县,但咱们要派人去督工,只不过这样的话得需陛下的旨意才能有威慑。”计云舒道。
“这是个法子,眼下父亲监国,倒也不好惊动征战的陛下,我去同父亲说便是,那么派哪些人去督工呢?”
计云舒挑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个我盘算好了,便从这些年及第却未授职的女进士中挑选三十六名家在京城的,这样也不怕有胆子大的会携款潜逃。”
“待事成之后,我便说服陛下,来日晋封以这一批女进士为先,如此一来定有不少人自愿请缨。”
听到这,赵音仪的眼睛亮了一瞬,心觉这确是个好法子。
“那可还需要我做什么么?”她又问。
“玉玺在赵太傅手中,娘娘只负责让太傅大人拟旨便是,选女进士去督工的事我来办。”
至此,赵音仪再无二话,商议妥当后二人又聊了会儿所需的花费,琢磨出了个大概的数目计云舒便回宫筹银子去了。
好在有宋奕的私库作后盾,她倒也没花什么精力,只是苦了来私库巡查的高裕了。
他瞧着已被搬空了大半的库房,惊得目瞪口呆。
“先帝赏的南山冰玉呢?!还有那半人高的金佛陀呢?!”
高裕急得来回转,下意识地以为遭了贼,气得他一度要喊禁卫军来抓贼。
“公公,不是贼……是前段日子贵妃娘娘带人来搬走的,说是缺钱用。”门外的小太监瑟瑟道。
高裕一怔,想起来是宋奕主动把钥匙给了计云舒,一时敢怒不敢言,只得在心中暗自恼骂计云舒。
当真败家!把他们陛下从小到大积攒下的私房钱全霍霍完了!
计云舒自是不知高裕的这番抱怨,她正忙着选合适的女进士去大渊各地做督工。
有优先晋封这一诱人的条件,自愿前去的京中女进士不下百人,人一多,自然就要精挑细选了。
整整两月计云舒才挑出了三十六个品性毅力俱佳的女进士。
期间,她又收到了两封宋奕从凉州传来的信。
内容与前两个月来得信大差不差,无非是问她这一月过得如何,或做了些什么,有没有想他,再同她说些自己在凉州这一月的见闻,末尾照旧是一句云儿安。
计云舒闭着眼都能猜到他写得什么,后来收到索性不瞧了,径直与从前的信一齐堆在桌案上。
她本是没想过给他回信的,却不想赵音仪那边出了岔子。
赵太傅认为她无理取闹,想一出是一出,说什么也不愿拟旨。
计云舒没了法子,只好写信给远在边关的宋奕,让他写封亲笔信授意赵太傅。
信送至凉州城外的军营时,宋奕正坐在御帐中因久久攻克不了固马关而烦心。
固马关一破,便可剑指北狄的都城——楼兰。
楼兰一灭,北狄便不复存在。
帐内众人皆知其中利害,可偏用尽了各种法子就是攻不下,故自是没人敢抬头瞧宋奕那难看的脸色。
“报!京师贵妃娘娘来信!”
诡异的气氛被帐外这声中气十足的传报声被打破。
听见是贵妃娘娘的信,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去瞧那御座之人的脸色,果见那方才还眉头紧锁的人此时眉目舒展,目露惊喜。
“拿进来。”
宋奕径直拆了信,瞧之前,幽芒的利眸似警告般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几人立时垂了头。
“接着商量攻关对策。”
他冷冷说完,便低头瞧信。
见通篇无一句念他的温情话,宋奕有些失望,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
他呆愣愣地瞧了会儿信上熟悉的字迹,阖眸掩去内里的落寞,将那信纸折好塞进了衣襟中,复又开始同几人布战。
深夜时分,他才应计云舒所言,提笔写下了给赵太傅的信。
写完后,宋奕并未停笔,又给计云舒单独写了封信,依旧是从前一样的内容,只这回末尾处多了一行略带委屈埋怨的字。
阔别半载,战场凶险,云儿当真半点不曾担忧过朕的安危么?
宋奕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加上这句抱怨的话。
许是他思念太甚,而今好不容易收到她的信却丝毫不见她的关心,一时来了情绪,便这么稀里糊涂地加了上去,弄得自己像个怨妇一般。
对,就是怨妇。
宋奕捏着信,以手覆面,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孤灯独影,他寥寂地坐了半晌,哑声唤来信使。
“来人,送信。”——
转眼又是中秋佳节,与以往的热闹不同,宫里冷清了许多。
赵太傅拟的旨意已经传到各地的知府知县手中,三十六位女进士也由侍卫护送着去了大渊三十六个州府郡县,想必今年年底各地的女子学堂便能陆陆续续地开建了。
总算是了了心底最后一件事,计云舒连带着瞧这鸟笼一般的皇宫也顺眼了起来。
正悠闲地哼着曲儿,给春壶里的玉簪花修剪枝桠时,琳琅拿着封拜帖匆匆而进。
“娘娘,国舅爷又来了,说是中秋节想与您一叙,求您见见他。”
计云舒莞尔一笑,接过拜帖瞧了瞧,心道他这些年在国子监念书识礼实是有些长进了,连拜帖都知道下了。
每年重阳节和清明节他都派人传话说想进宫瞧瞧她,却无一例外被她拒绝。
原因无他,想晾着他,让他知道因顾家小郎一事自己对他心有不满,以此来压压他的气焰,磨磨他的性子。
如今瞧这得礼温顺的模样,想来是自省得差不多了。
“让他进来罢,再去吩咐膳房多做些菜,今日中秋,我留他用个膳。”她收好拜帖,吩咐琳琅道。
不多时,琳琅将云菘领进来了,他立在琉璃帘外,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
“臣云菘,给贵妃娘娘请安。”
计云舒愣了愣,旋即笑道:“起来罢,瞧着是生气了,连进来瞧姐姐一眼也不愿了。”
云菘抿唇,从前青涩的少年如今变得沉稳了不少。
“姐姐说笑了,我已至弱冠,如何还能同以前那般无礼,擅闯姐姐的内殿。”
好小子,眼下同她说起男女大防来了,瞧着国子监那些四书五经是真没少念。
计云舒同琳琅相视一笑,掀帘而出,将地上跪的笔直的云菘扶了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
“你大了,也懂事了,从前的事谁对谁错,想必你也有了一番自己的思量,姐姐也不再多言了。”
“今日中秋,你留下用了膳再回去罢。”
云菘默了一瞬,应声颔首。
姐弟俩多年未见,又是中秋佳节,原本该热热闹闹的,可这一顿膳却用得极其安静。
大多时候是计云舒问,云菘答,之后殿内复又陷入沉寂,静得只剩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计云舒只觉隐约有些不大对劲,从前他那样一个活泼爱说话的人,为何如今变得这样沉闷了?难道念书还能改性子不成?
“菘儿,可是国子监里有人欺负你?”
除了霸凌这一条,她想不出其他了。
闻言,云菘一头雾水。
“姐姐何出此言?我在国子监与同窗关系甚好,无人欺负我。”
见他疑惑的模样不似作假,计云舒松了口气,忙问他如今怎么不大爱说话了。
云菘纠结了片刻,沉声缓缓道来。
“同窗师兄弟们大多已中举及第,更有名列一甲红袍加身者,可我到如今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计云舒愕了一瞬,只觉哭笑不得。
她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才改了他的性子,却不想是成绩不如人,自卑了。
清了清嗓子,她温声开导。
“菘儿,姐姐也很平庸,所以姐姐没有资格,也不会强逼你去考什么功名,你不必觉得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能平安快乐地过一辈子,姐姐便满足了。”
“当然,你若是自己想争口气,觉得没有功名脸上无光,那姐姐也尊重你,只是劝你莫要将功名看得太重,被一个死物裹挟了自己的喜怒哀乐,那就不值当了。”
“你还年轻,考不上再考便是了,国子监藏龙卧虎,你比不上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宽心些,总有一日会考上的。”
一番话又将云菘给说沉默了,臊眉耷脸的。
计云舒一眼便知他心里还郁闷着,倒也没再多言,只让他自个想清楚便是。
这种事,旁人的劝告只是隔靴搔痒,还得他自己想通了,方能真正解了心结。
用完膳,计云舒又同他聊了会家常,叮嘱他天凉加衣,夜里念书莫要太晚了诸如此类的。
瞧着天色差不多了,便起身送他出了宫,方走出关雎宫门,便被他拦下。
“就送到这儿罢,秋风凉,姐姐快些回宫罢。”
说罢,他长身微躬,得礼地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娘娘,国舅爷瞧着当真不一样了,从前糊涂莽撞的,哪会有这样多的礼数。”琳琅望着那隽瘦的背影发叹。
计云舒浅笑着回应:“是啊,确实同以前不一样了。”
看来这宋奕是有些本事的,将他送去国子监还真没做错——
三秋将尽,元冬始尹。
窗外的海棠树只剩枯黄的枝桠,偶有飞来的鸟雀立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振翅飞走。
计云舒坐在明亮的窗前,摩挲着那厚厚一摞信封出神,神情有些沉重。
以往每个月宋奕都会来信,上回他来信抱怨她不担心他,她便回信好好哄了哄,又叮嘱他安心作战,所以不存在他赌气发恼这一茬。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连续三月只字未回呢?这很难不让她多想。
难道是失了手?攻打不成反被人端了老巢,全军覆没了?
想到这她倏然脸色发白,只觉胸口闷得慌,又默默地安慰着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
京城十万精兵,加之雍州冀州二十万,又有宸王在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
再说了,若情况当真那样危急,便早该有人回京报信增援了,哪会如现下这般安静?
她不该自己吓自己,不该。
这般想着,计云舒心里好受许多,她数了数手里的信,整整八封,将其理好工整地放进了屉子里。
事实证明,计云舒是杞人忧天了,因为就在这个月底,她又重新收到了宋奕的来信。
信上说楼兰已破,北狄已亡,他们不日便会班师回京。
看见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计云舒长舒了一口气,畅快的心情也在此时冲淡了她对那太后的不满。
她将信交给琳琅,让她去慈宁宫报个平安。
这一年的除夕似乎喜事格外多,前有宋奕灭北狄,后有蒋轻舟成亲,计云舒且乐呵不过来呢。
“欸,没成想啊没成想啊!这蒋姑娘是何时同卫大人摸到一处去了?”
计云舒瞧着蒋轻舟送进宫的喜帖,笑得见牙不见眼。
琳琅一听这话可就来劲儿了,要知道她每日里除了同计云舒厮混,干得最多的事便是与她那些宫娥小姐妹扯谈宫里宫外的八卦。
一听计云舒不知道,她一脸兴奋地给她分享。
“娘娘不知道,蒋大人和卫大人同在大理寺任职,是日久生情的呢!而且奴婢还听说……”
讲到此处,琳琅压低了声音,嘴都咧到了耳朵根,小脸还有些异样的红。
“听说是蒋姑娘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主动问卫大人喜不喜欢她,竟没想卫大人也红了脸,小声地说了句喜欢,之后二人有没有……便不得而知了。”
计云舒愕然地瞧着琳琅挤眉弄眼,满眼惊惑:“不是?你知道得这么详细,她俩坦白心意时你不会在一旁瞧着罢?”
琳琅立时收了笑,正色道:“怎么可能啊娘娘!我有个同乡在司器局当差,她常跟她师傅出宫去,这才从外头听来的。”
计云舒哦了一声,又瞧起手中的喜贴来。
她没瞧错,这蒋姑娘是个大胆的,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大胆。
三日后,蒋府。
目光所及之处,皆挂着大红的绸缎,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一派喜气洋洋。
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宾客争相庆贺门外立着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一时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贵妃娘娘到——”
随着这一声尖细的嗓音,沸腾的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皆有礼有序地让路见礼,蒋函也忙理了理衣裳,躬身相迎。
一架小巧秀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停稳后,琳琅率先下了车,伸手立在车下。
紧接着,一只纤白的素手伸了出来,计云舒一袭淡绯色窄领宫装,款款掀帘而出。
“臣蒋函,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计云舒徐徐抬手,温婉一笑:“蒋大人请起,诸位也起来罢。”
“谢贵妃娘娘——”
“我带了几套头面首饰来给蒋姑娘添妆,烦蒋大人带我去见见她。”计云舒笑道。
蒋函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恭恭敬敬地引着她往里走。
绕过雕梁画栋的影壁,过了垂拱花门,便到了蒋轻舟的闺房,她甫一进门便瞧见一身凤冠霞披的蒋轻舟给自己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讲这些虚礼了!”
计云舒将她扶起,拉着她的手上下不错眼地打量,笑吟吟赞道:“今儿个可真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连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也能得见仙颜!”
蒋轻舟被夸得有些难为情了,忙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
计云舒愣了愣,转头一瞧才发觉屋子头还有一喜婆和几名妙龄女子,想必那些女子都是她的闺中好友,也是今日来给她添妆的。
她忙敛了神色,不再肆意说笑,转头吩咐琳琅打开首饰匣子,将那套东珠点翠头面和两只累丝芙蓉金簪递到了她手中。
“娘娘这,这过于贵重了。”
蒋轻舟不依,伸手欲将匣子塞回琳琅手中,却被计云舒按住。
“你这样那我可要恼了,这是我的心意,我大老远地从宫里赶来,你却要我带回去,可不伤我心么?”她正色劝道。
蒋轻舟沉思了片刻,立时改口:“那,那这两只金簪我收了,那东珠点翠头面娘娘还是带回去罢,属实僭越了,我真不敢收。”
计云舒无奈,只得妥协依了她,随后拿出了那只金簪替她戴上。
“来,时辰差不多了,我替你簪上。”
铜镜中,蒋轻舟眉如远黛,面若桃花,属实明艳动人。
计云舒立在她身后仔仔细细地瞧了会儿,心生感慨。
那卫苏她也见过几回,生得也是温文尔雅仪表不凡,二人倒是郎才女貌,般配得紧。
正兀自想着,门外来人说新郎来接亲了,屋内众人立时动了起来。
计云舒忙退到了角落,以免碍着她们手脚。
“娘娘,咱们不跟去正堂瞧瞧热闹么?”琳琅低声道。
“罢了罢了,我一出去,卫家人怕也要战战兢兢地朝我见礼,我还是不出去扰他们欢喜祥和的场面了。”
吉时到,蒋函泪眼婆娑地瞧着女儿上了喜轿,临了临了,还跟到轿子便细细叮嘱。
“轻舟,嫁了人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闹腾了。”
“还有啊,日后若是在卫家受了委屈,只管回来告诉爹,爹去帮你出气。”
宾客们哄笑了几声,心道这老御史气性还真大,一点儿也不给来接亲的卫家人面子。
卫苏并未在意旁人,立时翻身下马,行至蒋函身边撩袍下跪,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岳父大人放心,在我卫家,轻舟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夫妻一体,无论何时事,我都会站在轻舟这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心昭昭,天地可鉴,若有半句假话,便叫我命丧黄泉,永世不入轮回。”
蒋函擦了擦泪痕,忙将卫苏扶了起来,目露不舍。
“好好,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去罢,带轻舟回去,莫要误了吉时。”
这门亲事他原是不同意的,只因他觉轻舟心性尚小,还不足以为人妇。
但轻舟执意要嫁,这卫家小郎又是同朝为官知根知底的,他这才松了口。
卫苏颔首,躬身作揖:“岳父大人保重。”
说罢,他转身上了马,带着迎亲队伍渐渐远去。
眼见着外头的动静差不多了,计云舒才带着琳琅缓缓走出,欲来向蒋御史告辞。
听见她要走,蒋函忙挽留:“娘娘难得出一回宫,便在敝府吃了薄酒再回宫罢。”
计云舒听他那浓重的鼻音便知他哭过,女儿出嫁,自是难受,她便更不好多留了。
“今日是蒋姑娘大喜,我本不该推辞,可陛下吩咐过不让我在宫外久留,自然不好忤逆。”
她搬出宋奕这张大旗,蒋函自是不敢置喙,恭恭敬敬地送了计云舒上车离去——
开了春,班师回朝的銮驾也进了京。
圣上二次亲征歼灭了宿敌北狄,这样振奋人心消息一传开,京城内的官道上便被百姓挤的水泄不通,还得依助将士们沿途开道。
乌泱泱的黑甲兵簇拥着那玄金的銮驾蜿蜒在皇宫外的官道上,百姓们簇拥载道,欢呼称赞不断,万岁声不绝于耳,雀跃与自豪萦绕在每个人心尖。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京城内万人空巷。
从去年初春到今年初春,整整一年的光景,计云舒与宋奕才复相见。
和一年前出发时一样,宫门外有人在候着迎接,只是这回却少了计云舒。
随着一声洪亮的号角声响起,队列整齐划一地停下。
宋奕卸了那身玄金甲胄,一身墨色立领暗纹常服,自那五爪金龙嵌顶的帝王銮驾中掀帘而出。
太后一见那消瘦了一圈儿的人便急急地迎了上去,心疼地抚着他那棱角愈发分明的脸。
“奕儿,你在外受苦了……”
宋奕深沉的眸光扫视了一眼迎驾的人群,王公重臣皆有,独独不见计云舒。
他微微拧了眉,心下生疑,却不得不先安慰他母后。
“母后,贵妃呢?”
见他三句话不离计云舒,太后自是黑了脸,没好气道:“哀家哪儿知道啊?又没往她那儿去过……”
宋奕沉了眸,行至赵太傅身边询问了几句朝中事务,便撩袍匆匆赶到了关雎宫。
“陛下到——”
计云舒才喝了药,正歪在贵妃榻上缓着昏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地听见这一声喊,她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宋奕回京的日子。
“琳琅,扶我起来罢。”
许是鼻塞,她原本清淩的声线此时带了些鼻音,突兀得很。
她扶着琳琅的手走出寝殿,宋奕恰好急急奔进来,二人一打照面,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云儿,朕回来了。”
他满心欢喜地身前人揽进怀中,积压了许久的思念在这一刻倏然迸发,汹涌如潮水,让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越箍越紧。
计云舒本就咳嗽,眼下喘不上气,愈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宋奕高兴过了头,这才发觉出计云舒的异常,忙松了手替她抚背顺气。
琳琅也适时端来一杯热茶,扶着她坐回了贵妃榻上。
“好好的怎么病了?”
他轻抚她略显苍白的脸,瞧着便不似康健模样。
计云舒慢慢地啜饮着盏中的热茶,翁着嗓音,有气无力道:“前段日子夜里着凉,染了风寒。”
听着那浓重的鼻音,宋奕不自觉蹙眉。
“竟这样严重了?可寻了太医来瞧瞧?”
“寻了,药也吃了几副,比刚病那几日已好上不少了。”她搁下茶盏,指尖轻揉着太阳穴。
闻言,宋奕更心疼了,伸手替她拢紧斗篷,揽着她贴近自己胸膛。
“朕不在,云儿受苦了。”
计云舒未回应他的自言自语,怕过了病气,她挣扎着欲从他怀中出来,手肘不慎顶到他的肋骨处时,她听见他很轻的一声闷哼。
她愣了愣,隐隐意识到什么,忙抬头问他是不是受伤了。
宋奕眸底的异样转瞬即逝,朗笑道:“受了点儿小伤,眼下差不多好全了。”
计云舒静静地瞧了会儿他肋下的部位,肃色瞧他:“当真好了?”
“自然是真,不行你瞧瞧。”
说罢,宋奕解了腰带,敞了外衫和中衣,露出了左肋下一道小拇指长的划伤,黑乎乎的,似乎已经结了痂。
见确实是个小伤口,计云舒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下一瞬,她倏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担心宋奕,脸色有些不自在。
略一抬眸,只见宋奕正眸光晶亮,眉眼含笑地盯着自己,那股不自在愈发浓郁了起来。
宋奕自是也瞧出了她方才对自己下意识的担心,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涌入心间。
温暖满胀,妙不可言。
他炽烈的热忱与爱意,终究是将眼前的万年冰山,烫出了一道只属于他的裂缝。
“云儿……”
他轻握住计云舒微凉的手,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柔软的手背,情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清绝的侧脸。
计云舒被那直白炽烈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不自觉撇过了脸,淡声道:“天凉,陛下还是快些将衣裳系好罢。”
“云儿是在害羞么?”
听得那清冷中带了一丝悦意的嗓音,计云舒偏头瞟了眼他,利落地将手抽了出来,缩回了衣袖里。
宋奕也不恼,清笑了声,低头不疾不徐地理好衣裳,揽着她歪在了贵妃榻上。
“太医说了,我这病可是会传染的,劝陛下还是离我远些。”
宋奕听了这话,禁锢在她腰间的力道更紧了些。
“那便传给朕罢,朕乐意。”
计云舒撇头瞧了眼背后那无赖的人,轻哼了一声,索性闭了眼不搭理了。
身后,宋奕见她闭目小憩倒也没再喋喋不休,半支起脑袋,垂眸瞧她恬淡的睡颜,弯唇浅笑。
阔别一载,他魂牵梦萦了许久的场景,终又真实地浮现在眼前,叫他心安落意,再无他求。
此后,任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只他二人琴瑟一生,便足矣。
瞧着瞧着,宋奕缓缓俯首,眸光深深,于她眉心轻轻印下了一吻。
琳琅见状,悄悄地给鼎炉中多加了银骨炭,而后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留以二人温存的时光。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前前后后养了二十来日,计云舒的风寒才算大好。
病好这日,宋奕莫名其妙地用条丝带蒙上了她的眼睛,说要带她去个地方。
她被宋奕牵着朝前走,眼前黑漆漆一片,可耳边传来的叽喳鸟叫声和那扑鼻而来的熟悉花香,还是让她立马便猜出了自己在何处。
她在心底好生嘲笑了一番宋奕,心道他故弄玄虚了这么久,却被自己轻易识破。
这人怎么打个仗回来变这么蠢了?就凭着她对荷园的熟悉程度,他该连同她的耳朵和鼻子一齐塞上才成。
正嘲弄地想着,宋奕倏然停下了。
细微的帛料摩擦声响起,下一瞬,眼前的丝带被人取下。
计云舒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动,待适应了日光后,她缓缓睁开了眼,随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呼吸都滞缓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紫蓝色花海,梦幻绚烂,宛如仙境落入凡间。
蓝紫色渐变的花朵一株簇拥着一株,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与那些或粉或红的寻常花朵全然不同。
是独具一格的艳丽风情,摄人心魄的妩媚妖娆。
“这就是……楼兰美人?”
计云舒陶醉其中,不自觉地弯腰去细瞧手边的楼兰美人。
花瓣是别样妖艳的蓝紫渐变色,花蕊是粉蓝色渐变,正中的花心则是嫩粉色,确实与研画坊的那名回鹘画师说的别无二致。
她好奇地俯身轻嗅了嗅,果真半点儿花香都没有,想来花香要到夜里才会散发弥漫开来。
宋奕温柔地瞧着她饶有兴致的动作,眉眼含笑:“如何?云儿可还喜欢?”
计云舒直起了身子,立在花海中与他对视,不答反问。
“陛下真的将人家楼兰的花一株不剩地全搬来了么?”
“人家的?”
宋奕恣意地朝她挑眉,负手倨傲道:“朕打下来了,那便是朕的。”
话虽狂妄了些,可成王败寇,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转过身朝里走了些,方才还纳闷呢,这小小的荷园是如何容纳下这上万株楼兰美人的?眼下便完完全全瞧清里头的玄机了。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荷园了,说是凿破重建了也不为过,宫墙大拆,不知从外头何处又划入了一大块空地。
“那儿原来是什么地方?”她指着远处的花圃问宋奕。
宋奕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朗朗一笑。
“那是紫宸宫的后殿。”
关雎宫和紫宸宫几乎是相邻,荷园毗邻着紫宸宫的后殿。
那时移栽楼兰美人空地儿不够,他便将两边的宫墙砸了,从紫宸宫的后花园和后殿各划了一片地进荷园。
“啊?你把你的宫殿给拆了?”计云舒目瞪口呆。
宋奕含笑睨她:“是啊,朕又不住紫宸宫。”
计云舒一时无言以对,心想也是,反正他是准备赖在关雎宫一辈子了。
宋奕饶有兴致地瞧着她那副凝噎的模样,修长劲瘦的指节轻弹了弹她的脑门。
“怎么?想赶朕走啊?”
计云舒捂着脑门瞪他一眼,撇下他朝花道里面走,冷嘲热讽道:“我哪儿敢啊,这关雎宫是陛下建的,陛下不赶我走便谢天谢地了。”
“又恼了不是?说出这样刁钻的话来。”
宋奕大步追上去想牵她的手,却被她灵活躲开,他只好无奈赔礼。
“好了莫恼了,都是朕不好,不若你朕让你弹回来,可能消气?”
计云舒站住脚,回头瞧他,杏眸晶亮:“我可没陛下这么小气。”
“好好好,是朕小气,云儿莫跟朕一般计较。”
朗声说罢,他揽上她的腰身,朝花海深处走去。
“园子西南角还有呢,朕带你去瞧瞧……”
盈满春意的荷园中一片静谧安然,红杏闹枝头,雀鸟争相颂。
春光微淡,日头下,并蒂茶花开得正艳,花瓣后,是依偎漫步的一玄一碧两道身影。
清风徐来,二人的衣角在春风中翩跹缠绵,最终隐入花海深处,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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