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简直欺人太甚!”


    “纪羡白那厮好生不要脸, 分明是他自己毒杀了幼帝,竟嫁祸给大将军您。”


    “这檄文一出,怕是很快会天下皆知了。”


    “放屁, 幼帝死在长安皇宫里, 大将军与之相距甚远, 干咱们何事?明眼人如何看不出他在贼还捉贼!”


    “熊茂, 你莫要忘了,这天下能读书识字的又有几何?大部分是愚民罢了。幼帝登基已有三载, 或许有人会想, 倘若他纪大司马真想弑君, 何必苦苦等至今?更别说纪羡白向来面子功夫做得甚是不错, 对外摆出的端是一副忠臣姿态。”


    众人怒火中烧,却也不由忧心。


    他们大将军占了整个北地都未曾称帝,顾忌的正是名声。


    大楚虽已名存实亡, 但第一个称帝的总会遭到些笔诛口伐, 言道那是窃国的乱臣贼子, 而后面再称帝的往往没那般扎眼。


    如今纪羡白将一盆脏水泼下来, 很有打蛇打七寸的意思。


    公孙良严肃道:“主公, 他们能发檄文,我们也能。对方说你鸩杀幼帝,我们就说纪羡白他贼喊捉贼、包藏祸心,使这一计嫁祸于你, 他才是真正的弑君之人。”


    众人无不颔首。


    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们发檄文讨伐幽州,他们就骂回去。


    陈世昌写得一手好公文, 霍霆山看向他:“檄文一事,交给陈先生负责。”


    陈世昌拱手领命。


    众人都心知肚明, 事发如此,檄文已不是重点,重点是接下来的战事。


    因为口水仗一打,谁也不干净了,既然如此,唯有以真刀真枪才能分出胜负。


    檄文作柴,战火即将……不,或许此时荆州那边已经点燃战火了,只是消息还未传到他们这边。


    霍霆山目光扫过一脸怒色的众人:“檄文之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下面来谈谈荆州的战局。”


    *


    裴莺喝了不少酒,洗漱过后上榻,很快就睡着了。不过睡到半夜,她被一些小动静惊醒,房中光芒昏暗,只余浅浅一层,应该是来者只从黑纱袋里拿了一颗夜明珠。


    淡光落在他魁梧的身躯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霍霆山,现在什么时辰了?”裴莺嘟囔。


    “吵到你了?”那边刚除了鞶带的男人动作稍顿:“还早,夫人再睡会儿。”


    她应了。


    但等霍霆山上榻,却发现方才答应他睡觉的人,似乎没什么睡意,她还惦记着之前他那句“晚些再说给你听”呢。


    “所以发生何事了?”裴莺问。


    她这是不问个明白不肯睡了,霍霆山按了按眉心:“明日再告诉你,否则你知晓了要睡不着。”


    裴莺:“不会。倒是你现在不说,我老忍不住猜才会睡不着。”


    那颗夜明珠还在霍霆山手里,借着淡淡的珠光,他看到了她抿起一点的唇。


    得,她还倔上了。


    两人在夜里对视片刻,最后霍霆山无奈的长话短说,最后道:“……夫人,我们与雍州那边如今是彻底撕破脸皮了,接下来有许多场硬仗要打。”


    霍霆山本以为她听了后会忧心不已,没想到她拉长音“哦”了一声,只是道了句原来如此,然后重新躺下,还给自己拉好小被子,俨然一副答案已揭晓、她要重新睡觉的模样。


    这回换成霍霆山来了兴致,“夫人好像并不担心。”


    百炼钢出世后,凡是与幕僚商议,他偶尔也会带上她一道,让她旁听,因此她绝非像旁的妇人那般不知时局。


    裴莺确实不担心:“霍霆山,打仗这方面你是我目前所见最厉害的人。说实话,我没什好忧心的。”


    他们在北川县相遇,而后她被他带着南征,后来又北上伐匈奴。南征北战多年,除了先前在豫州时,霍霆山被人撞了船落得一身伤,旁的战役她都未见他吃过多少亏。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才,一打仗便如有神助,裴莺觉得霍霆山就是那类人。


    因着睡到中途醒来的缘故,裴莺的声音比平日软了几分,像一团一戳就凹下一个小窝的棉花。


    她说完阖眼就想睡觉了,结果眼帘才落下不到一瞬,她被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在微凉的秋季深夜,他里衣微敞,露出一小片结实深色的肌理,她侧靠在他胸膛前,被他一手揽着腰,另一只手以三指抬起下巴。


    “夫人信任我至此,我甚是欢喜。”他的吻落了下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霍明霁大婚刚落下帷幕,霍知章的纳彩礼紧随着提上日程。


    同日,州牧府内的奴仆也很是忙碌,家奴们收到命令,主子明日要启程离开洛阳城,收囊需迅速收拾妥当。


    一日转眼过去,纳彩礼结束得井然有序,原先宿在州牧府的士诗从府中迁离,搬去和她那个被安置在洛阳的胞弟同住。


    在出嫁前,士诗都会住在洛阳城,而非随幽州军征战。


    “……东西收拾好否?再检查一回,主子们卯时就要启程了,切勿遗漏物件。”


    “已查过两回了,无遗漏,倒是庖房得抓紧些。”


    今日要启程,裴莺起得平日要许多,天方蒙了一线浅白她就醒了。


    洗漱,用膳,一气呵成。


    等整理完,天方亮。


    这回霍明霁不再是一个人送家人离开,雷惊鹊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乘车的双亲和弟妹。


    “儿子恭候父亲凯旋。”


    “儿媳恭候舅氏凯旋。”


    霍霆山应了声,“你们守好洛阳。”


    裴莺仔细看了看新婚的小夫妻,雷惊鹊面色红润,霍明霁状态也极好,看来小夫妻过得不错,她顿时放心了,“此番一去不知何时归,等安定下来,我再传家书回来。”


    雷惊鹊看着裴莺,有些忐忑地道:“到时候我可以给您写家书吗?”


    霍明霁看了眼身旁的妻子。


    裴莺笑道:“自然可以,知章就特别爱写家书,我们也甚是喜欢看。”


    旁边的霍知章笑出一口白牙。


    雷惊鹊一颗心彻底放下。


    队伍启程,在旁人的目送中很快渐行渐远,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回吧。”霍明霁低声道。


    雷惊鹊轻轻嗯了声,但目光仍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霍明霁眉心跳了跳。


    看来她当初那番话是半点不作假……


    *


    今日起得早,精神不太好,因此直到出城,裴莺无意中看见城上挂着的巨大城标,才后知后觉他们走的是西城门,而非从南城门出去。


    霍霆山今日与她一同乘车,裴莺转头看向身旁男人,“霍霆山,为何我们不走南城门?”


    洛阳在荆州的北边,若从西城门出去,回荆州岂非要绕一段路?


    “不回荆州。”霍霆山看出她的疑惑,“我们去长安。檄文已发,荆、益一带不再重要了,不如直捣黄龙,去长安抓拿纪羡白这个逆贼。”


    其实去岁冬季末,他和柯左定下清君侧的计策后,便打算攻长安的。


    然而冬季并非好时机,就算他们有棉服,却也没办法否认棉服数量尚少的事实,别说全军使用,哪怕十分一都难以覆盖。


    至于今年的春夏二季,这是耕耘的季节,如今的士卒大部分都是军农,否则光是每日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去岁的春夏已没怎么耕耘了,若是今年依旧如此,粮食一定会短缺。


    再者就是,长子的婚期定在立秋,而大战一旦打响,主帅不可轻易离营,而长子成婚他和夫人不可能不出席。


    因此种种结合,霍霆山将计划定在今年秋季,打算等霍明霁成婚以后才向天下发檄文。


    结果,被抢先一步。


    裴莺听了他的打算,“直取长安也好,一步到位。长安若是拿下了,荆益二州等地必定惧怕将军兵威如虎,较之先前必定容易拿下许多。”


    霍霆山笑着颔首。


    幽州这方的檄文已发出去,他们改道往长安几乎是明牌了。于是,刚踏进雍州地界,幽州军遇到了首次敌袭。


    那是一个只有半轮明月的夜,裴莺睡到半程,忽然听到震天响的锣鼓声。


    “敌袭,有敌袭!”


    裴莺能感觉到,几乎是锣鼓响的第一瞬,她身侧的男人便迅速起身。


    “霍霆山……”


    “夫人继续睡,我出去瞧瞧。”霍霆山帮裴莺掖了掖被角。


    军中一众武将都醒了,匆匆赶来。


    秦洋汇报道:“大将军,那批敌军数量不太多,分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小股出现,稍作攻击后立刻撤离,方才知章和兰子穆已领人前去追。”


    霍霆山应了声。


    秦洋略微担忧道:“敌人这般垂钓式作战,其后是否有诈?”


    “显而易见。”霍霆山看向远方,“不过此地地势不算特殊,就算对方藏伏,霍二他们应该也应付得来。”


    说到这里,霍霆山嗤笑了声:“倘若手持百炼钢,在这等地势里还不能所向披靡,依我看往后也别拿百炼钢,速速将那宝贝让出来,给其他还未摸着好刀之人。”


    秦洋轻咳了声,附和着说是。


    自夜起后,霍霆山再没重新入睡,在天蒙蒙亮时,霍知章和熊茂相继回来了。


    两人皆是一脸畅快。


    “父亲,来犯者约有三千,除了逃卒,其余全部诛杀。”霍知章几乎一宿未眠,但还是相当兴奋。


    先前他被安排留守沉猿道,天晓得那几场仗他打得有多憋屈。明明百炼钢在手,却因为地势缘故,手中的神兵没办法发挥出最大的实力。


    百炼钢难得,只铸了刀。至于弓箭这种有可能一去不回头的,那是断断没有的。


    偏生荆州地形复杂,时常以弓箭这等远程武器打头阵,而后才有半数几率兵戎交接,但往往还未等他们以百炼钢击碎对方手中的武器,敌军就撤回城中。


    霍知章那团火气憋许久了,直至今夜才一口气撒完,方觉痛快异常。


    霍霆山站在巨幅的羊皮地图前:“最多两日,便到函谷关了。要入关中,需先过函谷关,而此地非同小可。”


    长安有崤函之险,乃四塞之地,东侧的函谷关与洛阳隔河相望。长安不仅是今朝的首都,亦是前朝的,只能说能让多朝定都于此,“她”必定有过人之处。


    而这“过人之处”体现在地形上,长安以北是黄土高原,南边为秦岭,西边是陇山,四方结合起来,赫然是进可攻退可守。


    比如通往洛阳必过的函谷关,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号称。


    当初沉猿道也非常险峻,但那时荆州军悄悄和李啸天联手,共同施以疫病的毒计,他们自以为坐拥不败之地,轻敌傲慢,这才让霍霆山有了可趁之机,进而拿下沉猿道。


    如今却不一样。


    檄文已发,纪羡白很清楚霍霆山要带兵来战,断不可能轻敌,说不准此番也亲自领兵。


    熊茂苦了脸:“数百年前的七国之乱里,函谷关硬生生撑了三年才破。大将军,这个函谷关……”


    秦洋知晓他想说什么,其实与其说函谷关是被攻破的,不如说它被耗破。因为当时有旁的兵力牵制了函谷关的援军,主力久久不至,关门才破了。


    霍霆山同样知晓,他捏了捏眉心:“函谷关前是黄河的分支弘农河,欲要破关先渡河,河后有平坦无遮掩的滩涂,此地不好隐藏。”


    关中有瞭望塔,他们一渡河就会被发现。等待他们的,绝对是铺天盖地的箭雨,更罔论战船载兵有限,他们兵卒再多也只能分开过去。


    这化整为零,对付起来岂不快哉?


    霍霆山的目光往下移,移到了函谷关的下方。


    函谷关上下各有一道,北路为蒲津道,南边为武关道。前者需渡黄河后再连番翻山越岭,而后再度河一回。


    光是两番的渡河所需船只,筹备起来就够呛了。


    若是走南边,他们先需南下行军过盆地,再走陆路过秦岭,这边倒是不用频繁渡河了,过秦岭后就能入关中。


    但此道非常的长,行径大概是经函谷关的三倍,且路况难行,兼之途中还有武关和蓝田关两座关卡镇守。


    见霍霆山将目光投向下方,公孙良会意,“主公,您想走武关道。”


    这不是疑问语气,而此话一出,敏锐的人都听出公孙良对此表支持态度。


    这位精明的谋士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若是寻常,某也不建议行此道。山道狭窄,粮草后勤不好供给,一旦被断了粮,再耗上个两三日,后果不可设想。”


    众人无不颔首。


    粮草就是生命线,士兵长途跋涉本就疲惫,若再没粮吃,第二日就能丧失大部分的战斗力。


    公孙良笑道:“但如今,我们有主母的白糖。某私以为一小块白糖能抵胡饼数个,主公不妨让先头部队的每位士卒都带上些白糖,就算不慎中途遇袭,队伍被迫分散,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失散的士卒等到援军。”


    听闻白糖,众人皆是一愣,先大喜又迟疑地看向霍霆山。


    白糖对外售价几何,他们不是不知晓。若是每个士卒皆配置白糖,这折算下来绝对是一笔天价的银钱。


    说实话,肉疼啊……


    “可。”霍霆山应了。


    公孙良笑着拱手:“主公大气。”


    “如此一来,倒不急于南下过武关道。”霍霆山道。


    军中虽有白糖,其数量却远不足供士卒使用,得遣人回洛阳裴氏商行一趟。


    *


    裴莺再次见到霍霆山,已是下午将近黄昏时了,大军停止了行进,原地扎营。


    “夫人怎么在外面吹风?”霍霆山见裴莺在帐外。


    裴莺看着远方的天:“起风了,看着好像有下雨的征兆。”


    霍霆山闻言也看了眼天色,黄昏时分,天际的橙黄温柔得不像话,但远处的东方团着一大片乌云,似随时有压过来之势。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多半会下雨,晚些莫贪凉。”霍霆山把人带进帐里。


    今日晚膳夫妻俩二人用餐,小辈没过来。膳食呈上,霍霆山向裴莺说了如今的战局形势和自己的打算。


    函谷关的威名如雷贯耳,裴莺自然是听过的,如今听他说想走武关道,绕过函谷关,不由颔首,“改道南下走武关道也好,强攻函谷关伤亡很高,且对方已有防备,我们肯定没办法迅速拿下。公孙先生说得不错,白糖作为出色的战略补给资源确实能帮上大忙。”


    霍霆山应了声:“夫人说得是。”


    他虽是应了,神色亦颇为从容,但裴莺还是注意到晚膳时他比平日少用了些,他心里估计还是有些焦虑。


    裴莺叹了口气。


    武关道太长了,先后有两关镇守,大军通行并非易事。如果军队不慎被打散隔离,与大部队失联那部分队伍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天幕渐黑,转眼到了安寝时间点。


    裴莺睡在软榻上,听着外面呼呼刮的风,没有多少睡意,她能感觉到她身旁的人亦然。


    黑夜里有人叹息,“若我早知晓夫人会介怀得难以安眠,晚膳时就不该和你说战局,说不准还有损我在夫人心中的形象。”


    裴莺不承认,“与那个无关。”


    “那是为何?”他问。


    裴莺翻了个身背对他,“哪有什么为何,偶尔失眠罢了。”


    霍霆山笑了声,就当他欲要说话时,外面“铛”的一声再次敲响锣鼓。


    “敌袭,有敌袭!”


    黑暗里男人瞬间敛了笑,从榻上起身,匆匆留下一句让裴莺先睡就出去了。


    裴莺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动静,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动静声渐歇,但很快却响起了雷声。雷声隆隆作响,一声又一声似要将辽阔的天幕震开两半。


    裴莺喃喃道,“瞧着这般架势,待会儿那场雨估计不小,倒也好,大雨一般下不长久。”


    “轰隆隆——!!”


    一声惊雷仿佛在耳边炸开,裴莺被震得有一瞬以为自己失聪了。待听力恢复,她才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帐篷被雷神点燃了,快逃啊!”


    裴莺惊愕起身,随意披了件衣服便出了帐,方出来,便见不远处一顶帐篷燃着熊熊烈火,而周围的士卒畏惧地退开老远。


    那抹火光映出裴莺略微苍白的面容,溜入她眸中又似化成一点亮色。


    第192章


    那顶燃着熊熊烈焰的帐篷被隔开了, 无人敢上前,更无人敢救火。不少士卒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讨论着刚刚。


    “方才我尚在那边的帐中, 未看见这边情况。究竟这营帐为何会着火?巨响又是因何而起?他们怎的都说雷神发怒了?”这是当时没在场的好奇兵卒。


    “嗳, 你问我, 便是问对人了。”目睹经过的士卒绘声绘色道:“刚刚天上有电龙飞窜, 那张牙舞爪的架势,又凶又威严的咧!那巨龙双目怒瞪而起, 延绵到那端山脉的长尾一甩, 而后就从天上直冲往下, 龙首一头撞到了那帐篷上, 顷刻间爆发出刺眼的亮光,紧接着电龙咆哮吐火,然后就是‘呯’的一声, 巨龙消失了。”


    裴莺:“……”


    “你、你当真看到龙了?”


    “那还能有假?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他们, 他们几个都看见了。”


    “呃, 好像是这样。”


    “对吧, 我就说嘛!”


    裴莺仍站在主帐的帐口, 听着不远处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那股惊惧与挣扎交融的复杂情绪消下去些,变成哭笑不得。


    原来有些传闻是这么来的。


    火焰将帐篷吞噬殆尽后,如同一头吃饱喝足的凶兽, 慢悠悠吐出一个余烟饱嗝, 然后甩着尾巴重归黑暗的深渊里。


    “夫人怎的站在这里?”熟悉的声音传来。高大的男人站在夜色里,风撩起他外袍一角, 如同黑鹰展开的羽翼。


    裴莺指了指那边说:“方才外面打雷引燃了帐篷,我出来看看。”


    霍霆山顺着看了眼, 因着无人救火,那处帐篷已烧得一片焦黑。


    先前炸开的巨响他也听见了,当时他闻声扭头,只见营中有火光。


    霍霆山二十年前曾见过一回落雷现象,结合后来无事发生的场景,他认为那与普通打雷相差不大,无非是一个在天上,而另一个落在了地上。


    至于被击中算什么?


    算击中的东西倒霉呗。


    火光映亮了她苍白的脸,霍霆山知她是吓到了,“落雷之事异常少见,据我曾经所见的一次已算极多,夫人莫担忧。”


    “我知晓的,只是第一回见落雷威力,不免吃惊。”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牵过她的手,想将人带回帐中,结果发觉她的手凉得过分,再看裴莺的穿着,才发现她只在外面披了一件他的外袍就跑出来了。


    男式的外袍于她而言过分宽大,许是出来时匆忙,她的领口往旁侧歪斜少许,露出一小截漂亮的弯月锁骨。


    霍霆山伸手揽过人,“若是此番夫人染了风寒,我高低得让冯文丞在药里加些黄莲给你长记性,省得改日夫人又顶着寒风出帐。”


    “方才动静大,没顾得来太多。”裴莺小声辩驳。


    就当两人要回主帐时,裴莺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惨叫声。


    紧接着那边有人道:“你小子忍着点,现在送你去军医营……”


    裴莺脚步一顿,不住扭头看那边,但营中多帐篷,兼之有不少士卒来回走动,黑夜寥寥下,她一时半会也没看见说话之人。


    那两道声音迅速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霍霆山见状多说了句,“方才有敌袭,我军迎战伤了几个,但并无阵亡的。”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像如今这般只是受伤而非阵亡,已经算好了。


    裴莺轻轻应了声,收回目光和他一同进营帐。但那道惨叫声似乎缭绕在耳旁,还未散去。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还能再睡会儿,裴莺和霍霆山刚躺下,外面雷声渐歇,转而下起大雨来。


    雨水落在桐油布上,打得噼啪作响,雨声是非常好的白噪音,然而躺在榻上许久,裴莺分明感觉到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却伴随着些挥之不去的顾虑。


    再一次翻身后,裴莺听见身旁人说道:“夫人上半夜失眠,下半宿还跟着失眠?”


    裴莺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的一片黑,低声道,“霍霆山,你经历过的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是怎么样的?”


    似乎没想到裴莺忽然问起这个,还有深夜闲聊的兴致,黑暗里的男人扬了眉,不过还是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及冠,北地匈奴来犯,我领军出战,在蛟腾口与之汇战。许多人都道那一战役我剿灭对方五万精锐,其实我军也损伤颇多。”


    北地草原居多,在那般视野开阔的平原,很多战术都没办法施展,拼起来就是纯肉搏。


    裴莺曾听霍知章提过这事,不过在那时的少年郎口中,他父亲所向披靡,如同神将降世般轻松用长刀将对方五万精锐通通斩杀。


    “那场战役发生时,我父亲恰好病重,族中事务交给了两位族老,不料此二人包藏祸心,他们觉得我父亲多半会一病难起,又想让我干脆战死在北地,如此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得族中大权。因此早在我出征前就往队伍中安插了自己人,战时在我背后作妖。”


    这其中涉及到的家族内斗,霍霆山在今天以前没向任何人说过。


    因为不光彩,有损霍家颜面。


    那两个曾经给他父亲当过夫子的族老,后来连同他们一脉全都秘密解决了。


    当时他斩杀五万匈奴,旁人都道他有机会直击匈奴王庭,唯有霍霆山和随他征战的沙英等人知晓……


    打不动了。


    他被军中暗桩的冷箭所伤,兼之当时天公不作美,绝无再进军的可能。


    想起过往,霍霆山颇为感叹,“那一仗虽是胜了,却也惨烈。昨日与我谈天说地的人变成了裹着血衣的残骸,有的人脑袋被砍掉、不知晓落在了何处,无法辨认他姓甚名谁。”


    霍霆山说这番话是忆起往昔,有感而发,但说完后他觉得很不合适。


    她胆子本来就小了。


    死人怕,死了一半的也怕。


    这大半夜和她说这些,接下来她别想睡了。


    不过让霍霆山惊讶,裴莺沉默了片刻说起如今,“……这回走武关道,相继攻占武关和蓝田关,也会出现许多伤亡吗?”


    霍霆山实话实说,“就算对方无任何防备,我们也不可能零伤亡。”


    裴莺再次陷入了沉默。


    寂静在两人间蔓延开,气氛无端显得凝重。


    “夫人莫要思虑太多,一切有我。”霍霆山将身旁人捞入怀中,他知她在意什么,于是道:“多得夫人的裴氏商行,如今我幽州军派给伤兵亡卒的津贴比以往又高了不少,能让亡卒的家人过上一段时日不短的优良生活。”


    裴莺将他的衣裳揪出一点皱褶。


    她知晓他已做得很好,但逝者已矣,再多的补偿仍不能换回人命……


    “霍霆山,我有一物能炸开函谷关,不战便让对方先心生退意,总之此物能助你迅速取得胜利,但你得答应我一事。”裴莺揪着他衣裳的指节隐隐泛白。


    霍霆山愣住。


    炸开函谷关?这是如何炸法?


    他知晓她来自另一个时代,那里比之如今富强不知几何,因此哪怕疑惑不止,他也从未怀疑她说的话。


    “夫人想我答应何事?”霍霆山问。


    裴莺从他怀里出来,坐起身来,又拿过床角装夜明珠的黑纱袋,将袋内的珠子全部倒了出来。


    霎时间光亮盈盈,裴莺能清晰看到霍霆山面上的神情,她一字一句道:“研发和人员分工之事由我全权主持,你需命令所有参与研发此物之人对其三缄其口,不得记录,不得私藏,往后更不得对外人提起。我只想用它一回而已。”


    先前那道落雷让裴莺想起一样东西:火药


    火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其发明时间可以追溯到唐朝,但它真正被用到军事战场上,却是在宋代才开始。


    白糖香皂这种民生用品,提前出现就提前出现了,没什么所谓。然而炸弹不同,这类用于战争的、极具杀伤力的武器,一旦不加管制的泛滥,必定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


    就像枪支早已被发明,类型款式衍生出上百种,但中国却一直全面禁枪,禁止任何个人拥有枪支。


    不得不说,这一禁,生出一片安稳来,人们不用担心走在路上忽然被人袭击,被一梭子弹夺去了性命。


    “霍霆山,那物名为‘炸弹’,是由火药衍生而来。虽说往后一定会出现火药,此物后来也会用在战争上,但毕竟它有它自己的轨迹,其实按寻常轨迹出现比较好,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杜绝旁人以它谋私,打乱秩序……”裴莺垂下眼睛。


    她很挣扎,一方面是未来的秩序,但另一方面是爱人和他麾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每个兵卒都有他们的家人,家中人翘首盼望儿子或丈夫,甚至父亲回家。


    而配以炸药攻打函谷关,此关必开,且一定是迅速被攻破,那些本会死在战场上的兵卒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裴莺缓缓抬眸,眼里映着面前人小小的影子,“如今将它告诉你,是我的私心作祟,是我望你早早得胜才将之提前带来人间。其实我也不知晓篡改它的轨迹一事到底是好是坏,因为未来无从预测,或许它会因保密措施不当而泄露,往后腥风血雨、家庭支离破碎皆因我而起。霍霆山,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霍霆山看着裴莺,看见了她眼中难以掩盖的挣扎,他一颗心跟在油锅里过了一轮似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有一瞬说你不必将此物告诉我,然而终究不能,他除了是她丈夫,还是幽州军的统帅。


    军中每个为他卖命的兵他都爱惜,既然有机会能让减少兵卒伤亡率,他必须抓住。


    霍霆山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拥入怀中:“夫人所要求的事我答应,咱们只用一回,往后秘方封存。只要霍家还在一日,此物后续就不会面世。”


    顿了顿,霍霆山亲了亲她的发顶,“源头在我,夫人莫要有负罪感。若真有鬼魂缠身,让他尽管来寻我好了,反正我南征北战多年,亲手杀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多些也不算多。”


    这一夜,主帐中的光亮幽幽至天明。


    *


    函谷关内。


    孔策站在高台上,看着远方的天,逐渐眉头紧皱,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三垣于东方明亮,岁星掩太微上将。不妙,不妙啊,怎的只是一宿过去,天象竟变化得如此之多?”


    孔策唤来士兵,“速去将纪大司马请来殿中。”


    卫兵:“唯。”


    孔策从高台上走下,命人于殿中不同方位焚香,他则拿出一串铜钱,跪坐于蒲团上后,阖眼拿着铜钱的串绳,在念念有词中将铜钱一遍又一遍甩到面前的小案上。


    纪羡白在此时来到殿中,见孔策在算卦,他没上前打扰。


    孔策师承韩宵子,于卦术上颇有研究,过往纪羡白曾借助他的卦术驱凶避吉,收获不少。


    含糊不清的吟咏声持续不断,晦涩非常,纪羡白静候在一旁,正想着孔策寻他来所为何事,忽闻那晦涩的声音停了。


    “噗。”孔策一口鲜血呕出来,他本跪在蒲团上,如今脊梁瞬间弯了,面色青白地歪倒在一旁。


    纪羡白大惊上前:“先生!”


    转头忙唤卫兵喊军医过来,才吩咐完,他便被孔策抓住的手。


    “大司马,速杀裴夫人,不计一切代价杀了她,否则,大业难成……”最后四个字,孔策一连说了三回,最后眼瞳涣散,竟是晕了过去。


    纪羡白神色难辨,眼底划过一缕狠厉。


    又是她,看来等不了了。


    男人直起身,窗牗外有晨光溜入,落在他阴柔隽秀的面容上,隐约映出几分不被外人窥见的遗憾。


    那等大美人,倒是可惜了……


    医官很快来到,迅速给孔策号了脉,“大司马,孔先生脉细而无力,气郁之重,是火急攻心之态。下官先为先生开几副补血气的药,此外还需提醒先生情绪莫要大起大伏。”


    纪羡白让医官开药。


    孔策一时半会醒不来,纪羡白想起对方刚刚说那话时双目猩红的模样,沉吟片刻转身离开。


    回主厅的路上,纪羡白遇到一武将匆匆来报,“大司马,幽州军今日无拔营。原先他们有南下的征兆,但不知为何如今持续按兵不动,探马回报,那霍幽州调了一批人开始造船,应该要渡河无疑。”


    说这话时,那武将欣喜中又带了些复杂神色,觉得霍霆山疯了。


    他想渡河?


    渡过弘农河后,便是抵达函谷关的滩涂,他霍霆山这是欲要攻打函谷关?!


    难道大司马前些日派兵多番激怒骚扰幽州军的计策奏效了?因此才让霍霆山勃然大怒,想要强攻函谷关。


    纪羡白应了声,“他欲要攻关是好事,接下来按先前的计划行事,让探马再探。另外……”


    他转头看向东方,从高台上可见滩涂和更远方些的弘农河,河水滔滔,分隔两岸。


    “调遣十队斥候,刺杀裴氏。”


    *


    弘农河对岸。


    自从告知霍霆山要做炸药后,裴莺就开始着手了。


    黑火药弄出的动静注定不小,因此裴莺没有选在军营附近,而是跟着霍霆山带领的二千黑甲骑先行回了洛阳。


    不,也不算洛阳城。


    应该说他们绕过了洛阳,来到了洛阳的东边,在更往里的森林中寻了处小山丘。


    山中时常有猎人出没,有些猎户会搭建草屋以备不时之需,裴莺征用了一间草屋做实验室。


    有句话叫做,一硫二硝三木炭,加勺白糖大伊万。这话是后世的一句网络流行语,隐喻了黑火药的配方。


    黑火药的原料主要是硝酸钾,硫磺和木炭,再以白糖辅助做增稠剂。


    硝酸钾用古法制硝可得,从牲畜的栏屋或茅房寻到硝土,将之与草木灰混合过滤除杂,再蒸发结晶就可得到硝酸钾。


    至于硫磺,这个时代已有将硫磺用药,直接遣人回城中买便是。


    木炭那就更简单了。


    硝酸钾的炼制基本由裴莺独自完成,最多让霍霆山偶尔来打下手。


    裴莺实验室里忙活了一个月,期间在外的霍霆山不时听见轰轰的巨响。每一声巨响如同地龙咆哮,有天崩地裂之势,叫人不住心头大骇。


    霍霆山不信鬼神都觉如此,更罔论那些坚定不移有神论者。


    在第一声巨响炸开时,他曾看见有一黑甲骑兵不住双膝着地,竟是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霍霆山看着那人敬畏的姿态,恍然间想起那夜她眼里的挣扎,感受顿时深了几分。


    百炼钢是神兵,但性质于这炸药当真不一样。


    用她的话说,百炼钢是冷兵器,最多能使刀更锋利和坚硬,若自身条件过关,并非不可战胜,就如当初他对战李穷奇一般。


    而炸药却是热武器,哪怕持它的是三岁幼儿,亦能放倒千军万马。


    这是能颠覆时代的东西。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最初黑甲骑很是敬畏,但听多了以后,敬畏变成了兴奋和摩拳擦掌。


    炸药之威他们看过,那般大的岩石都能使之轻易粉碎,若用来攻关,岂非手到擒来?


    裴莺拿着一篮子的铁球出来,对守在门口的男人笑了下:“霍霆山,都弄好了。”


    “辛苦夫人了。”他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篮子,“得夫人在我身边,乃我之大幸也。”


    任务完成后,两人马不停蹄的回军中。


    刚回到,霍知章就便匆忙来汇报:“父亲,前些日军中连翻遇袭,甚至还有斥候企图混入军中。不过他们探得您和母亲似乎不在后,那些个斥候便没再来了。那纪羡白不断派人过来,这是想做什么?莫不是想激怒您,让您直接率军攻打函谷关?”


    在回程路上,霍霆山遇到两回袭击,不过来者尽被黑甲骑斩落马下。


    “暂且不管他们,船造得如此?”


    “都造好了。”


    第193章


    炸弹的研发用了一个月, 在夫妻俩离营的这个月的时间里,留守在大军中的霍知章没闲着。


    一边造船的同时,他派人回洛阳, 将当初霍霆山为东征所造的那批船调来弘农河, 同时还加班加点赶制两台投石机。


    霍霆山回到军营后, 先后检查了战船和投石机。


    一切妥当。


    男人仰头看向远方的天,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天幕上没有乌云盘踞, 看着不像要下雨。


    倒是个好日子。


    “父亲, 军令已传下去, 士卒们都已知晓待会儿雷神会来助阵我军。”霍知章激动道。


    此番父亲和母亲离营,听闻是捣鼓一样大杀器,用之能引得天地震动, 甚至是地龙翻身。


    这描述听着相当玄妙, 若是旁人告诉他, 霍知章定然觉得那人还未睡醒, 在做青天白日梦呢, 但父亲说那东西是由母亲一手策划的。


    霍知章顿时不怀疑了。


    他知晓他父亲不信鬼神,以前他也不信的,认为那纯粹是威服愚民的无稽之谈。


    然而不知何时,他悄悄觉得母亲是不慎从天上掉落凡间的神女, 她每一回都能拿出不一样的、令人惊叹至极的东西。


    当然, 这等小心思太隐秘,不为外人道也。


    霍霆山勾唇笑道, “甚好,出发吧。”


    黑火药对外难以解释, 霍霆山也不打算解释此物,对外一律称“雷神为幽州助阵”,毕竟他夫人也说了,此物的别名叫震天雷。


    大军应声而动,精锐黑甲骑首先登船,桅杆上卷着的帆布哗地放下,船帆扬起,被风吹出满如弯月的弧度。


    巨大的投石机被推到专门为其打造的船上,一艘船只载这么一架机子。而随着庞然大物被运上船,船舟如同负重的马匹长吁般发出一阵哗啦声,船体往下沉,舟壁压浪,激起连片波涛。


    裴莺在远处看着,再次目送霍霆山出征。


    见船队渐远,被特地留下来的秦洋低声道:“主母,此地风大,我们回营内等吧。”


    裴莺叹了一口气,“希望此战结束后,往后不会有大的战役。”


    “有您的神兵相助,大将军此战必胜,太平盛世不会远了。”秦洋坚定道。


    *


    函谷关内。


    从高台往前方眺望,可见正前方的河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船舟桅杆上帆布大张,带有“幽”之一字的军纛被风吹得咧咧作响,如同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


    守关的雍州士卒低声说着话:


    “那霍幽州竟真敢来函谷关,他难不成此番不怕有去无回吗?”


    “他多半是昏头了吧。我可听说了,先前大司马连番派人袭击幽州军营,还用他先前的火豕之计,依葫芦画瓢的烧了他一些东西,撤退时还边撤边谩骂他。那霍幽州以前多威风啊,又是平北地,又是战兖州,估计还是第一回遇到这般挑衅,心里气不过也寻常。”


    “呵,别管他们为何而来,今日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若是能立大军功,我儿孙就改头换面喽!”


    古代沙场上的大军功有四样,分别是:先登,陷阵,斩将,夺旗。


    每样难度都极高,但只要任意拿下一样,光是赏钱就能拿一大笔不说,还能加官进爵,子孙也跟着享福。


    在两个雍州士兵说话间,渡河的幽州战舟相继靠岸。


    函谷关前有一片大滩涂,倘若在高台上放箭,并不能使弓箭抵达弘农河岸。


    换句话说,箭雨覆盖不了整片滩涂。


    第一批战舟抵达后,船上的黑甲骑迅速下船,这批士卒每人手中皆持有一面大铁盾,他们连成一线,盾牌朝向函谷关,形成一道弯月形的防御铁墙。


    这批人布阵完毕后,第二批士兵推着巨型投石机登陆。


    纪羡白身披黑甲,站在高台上眺望不远处列阵的幽州军,他面上无什表情,只静待更多的幽州士兵登陆滩涂。


    滩涂面积有限,一旦幽州军溃败而逃,只能是逃向弘农河。河水滔滔,来不及乘船的唯有跳河。


    运气好的或许能活命,倒霉的只能去见阎王爷了。


    纪羡白心知他应该再等等,等更多的幽州士兵登陆。但不知为何,每多等一刻钟,他心底那股难言的不详预感就重了一分。


    理智告诉他此时时机未到,登陆滩涂的幽州兵越多,到时候对方折损才越大。然而预感却南辕北辙,疯狂催促他行动。


    纪羡白看着远方即将被运下船的投石机,沉声下令,“不等了,开城门让骑兵出去。”


    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咯吱的打开。


    骑着快马的雍州军从开启的城门缝隙里鱼贯而出,而在这批骑兵出城后,关门迅速阖上。


    霍霆山已乘船登陆,正指挥着士卒将巨型的投石机运下来,眼角余光瞥见冲锋的雍州军,男人眼中波澜不惊,并不当一回事:“速度再快些,黑甲骑准备防护。”


    雍州骑兵见远处的霍霆山无动静,愈发亢奋,再度扬鞭策马往前。


    有人扬声喊道,“大司马有言,取霍幽州首级者,赏黄金千两。”


    “放箭!”霍知章震声道。


    话落,他身旁站于弯月盾墙后的第二批幽州士卒齐齐搭弓引箭。


    雍州骑兵此时亦是人手一把长弓,于马上朝着前方的幽州军放出箭雨。长箭在空中掠过,带着嗖嗖的破风声。


    “当啷。”长箭撞上盾牌被挡下。


    幽州军皆是乘船过来,战船所载有限,顾得了士兵,就顾不上载马匹。如果各自取半,士兵数量起码得少载一半。


    幽州首先着陆的是步兵,接着是投石机,船上有军马,不过马匹不多,加起来连二十匹都不到。


    马镫和高桥马鞍问世后,各州都很快认识到了骑兵的重要性,于是这种能快进快出、高效迅猛收割敌人性命的兵种一跃成为战争之王。


    就如现在的雍州军,若无旁的意外,以他们现在冲过来的骑兵数量,足够将这批刚刚登陆滩涂的幽州士卒杀个干净。


    但此时在雍州骑兵眼中,却出了意外。


    只见投石机启动,巨物背后的长木臂自点地状态猛地弹起,其中似乎有几样黑色的小东西朝他们飞来。


    “雷神助我幽州军!”


    “雷神助我幽州军!”


    幽州士卒齐声大喊,喊声中气十足。


    虽说许多幽州士卒没见识过黑火药的威力,但这种向神灵借势的操作,他们熟悉啊!


    当初攻打并州的燕门关,大将军命人在纸鸢上绑了些轻巧的竹片,再把不计其数的纸鸢围着燕门关放了一圈,让四面八方皆有异响,最后命他们喊山神前来助阵。


    效果异常好,好到并州军都丢盔弃甲了。


    如今……


    “轰轰轰——!”数声巨响在冲锋的雍州骑兵队里炸开。


    大地仿佛在震动,硝烟滚滚似巨龙吐息,距离爆炸点近的骑兵和马匹瞬间毙命。


    那些稍近的也受到冲击,见人带马直接被掀翻;而有些偏远的倒没被冲击波功绩,但他们座下的马匹受到了大惊吓,根本不听指令,开始朝不同方向发足狂奔。


    这几下爆炸,别说一无所有的雍州兵被吓懵了,连先前已被各自百夫长千叮万嘱、提前提醒过的幽州士兵也是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


    先前曾随霍霆山去过洛阳东郊的黑甲骑见识过炸药威力,忙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冲,军功还要不要了?赶紧抓紧机会。”


    幽州士卒迅速回神,精神大震。


    对啊,好时机呢,冲啊!


    *


    函谷关高台上。


    在第一声轰响声炸开时,纪羡白眼瞳猛地收紧,心中一直盘旋的不详预感瞬间变成了黑色的巨蟒,咧着血盘大嘴一口将他吞下。


    他看到下方的雍州骑兵光是控马就费尽全力,还看到某些士兵和马匹一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掌掀翻,而倒地士兵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深深的、以人力根本不可能仅在一瞬息就挖好的深坑。


    这是何物?


    为何只在眨眼功夫就能让人仰马翻?


    地上能出现这般大的坑,是否城门上也能?若是城门连番受攻击,函谷关岂非要失守?


    一个个念头转瞬浮现,纪羡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雷、雷神出现了,刚刚我瞧见有火光凭空出现,一定是雷神现身。”高台上,有士兵哆哆嗦嗦道。


    说完这话,那士兵竟软了双膝,跪下来祈祷。


    而这一跪仿佛开启了某个按键,很快响起几声“当啷”声,赫然是城关上一排士兵都相继丢了武器。


    纪羡白勃然大怒,当即三步并两步上前,一刀砍了最先舍了兵器的卫兵的脑袋:“弃战者,杀无赦!”


    卫兵的头颅滚落,鲜血喷洒在了城上的石板上。


    纪羡白目光扫过被鲜血稍稍震住的士兵,一次一句再重复道:“弃战者,杀无赦。”


    长剑上有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如同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士兵们不住瑟缩,有人慢慢拾起了之前丢掉的兵器。


    然而就在这时,轰鸣巨响再次传来。


    比之上一次只闻声音,脚下震动微不可查,此番震感强烈,仿佛整座城关都苏醒过来,发出被打扰的不悦轰鸣声。


    方才重拾兵器的雍州兵卒缩了缩脖子,有一部分重新匍匐在地上。


    但高台上的纪羡白分明看到,那巨响并非凭空而至,它来自一颗颗黑色的铁球,每当黑球中迸发出火光,便会引来一阵阵地动山摇。


    这个真相却毫无用处,因为它既荒唐又可笑,且此刻无人也冷静。


    军心大乱。


    城关摇晃,士卒丢盔弃甲,登城的云梯从下方架起,然而高台上已无多少士卒在意。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深深凹陷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穿出一个孔洞的城墙上。


    在明朝以前,城墙这等军事防御皆是用土砌而成,经过不断的夯打,土层会逐渐变结实,这般制出来的城墙相当坚固。


    但这种坚固在热武器前不再具有原先的实力。


    “轰轰——”


    一连几声巨响,城墙摇晃,簌簌地往下落下碎土。


    “大司马,那霍幽州不知怎的请了神灵,竟引得天地震动,函谷关看来是……”那武将低头,不敢直视纪羡白猩红的眼,但仍继续道:“函谷关保不住了,还请大司马速速前往益州。”


    益州和荆州皆是他们的领地,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霍霆山能请神一回,难道回回都能请吗?


    武将低着头,没看见纪羡白稍稍扭曲的脸。


    “请神?呵。”


    那武将听他语气有异,正想抬首问为何,却在这时听闻一声巨响,而巨响以后,底下有人高喊:“城墙破了!”


    武将大惊,忙探出头往下看。


    在硝烟被风吹散中,他看到身披黑甲的幽州兵相继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紧接着下方传来兵器交接的铛铛声。


    他脑中嗡的震了下。


    城墙,真的开了个孔。


    “大司马,请随属下迅速离开。”武将猛地看向纪羡白。


    纪羡白往城下看了眼,而后一言不发跟着下属转身离开,然而即便走出一段,方才那一幕却仍频频在脑中浮现。


    不远处扬着墨色旗纛的大船不断登陆滩涂,下方的幽州士卒多如黑蚁,在一片冲锋的士兵中,他精准看见了身披黑面红底披风的幽州将帅。


    那人头戴虎头兜鍪,鍪顶立着长长的、带着樱子的枪尖,于千人中分外醒目。


    在他看对方时,那人也看过来,那双狭长的黑眸冷如玄潭,杀气四溢。


    “大司马,马匹已备好,但如今时间急迫,来不及收拾细软了。”华韧跟着纪羡白下了高台。


    纪羡白面无表情:“那些不要也罢,速离。”


    城墙已破,函谷关内乱作一团,不知是何人用了火箭,又将地上的木堆点燃,城中亮起火光一片。


    背后又是数声巨响,而后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喊:“城门已塌,众位随我进城!”


    霍知章领兵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纪羡白。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纪羡白,别说雍州,就是南边的荆州和益州都能一举拿下。


    城中硝烟滚滚,遮蔽了视线,霍知章沉吟一瞬,利落兵份几路搜寻人:“熊茂你走这边;陈威陈杨,你俩领人从那边,三纵队随我来。”


    霍知章直奔函谷关的南门,他想法很简单,函谷关破了,纪羡白一定向南方遁走,从南城门出去是最快的。


    那姓纪的几番和他父亲作对,还试图劫走妹妹威胁母亲,此番他定要亲自抓拿此人。


    城中大乱,这一路走来,骑于马上的霍知章斩死半百的雍州兵,人杀了不少,却未寻到他想要找的那个。


    “纪羡白那厮究竟藏到了何处?”霍知章皱眉。


    旁边的过大江猜测说:“是否他并无走此路。”


    他们都到南城门了,而观南门状态,并不像打开过。城门厚重,战时需要若要开启,需要不少人力。


    霍知章烦躁地啧了声,正要命人再分散四处找找,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的屋子里似有影子掠过。


    他转动定睛看,却见那处安静极了,别说影子,连只虫儿都没有。不过霍知章没掉以轻心,“过大江你把那屋门打开瞧瞧。”


    方才那一幕过大江没看见,但上峰有令,他听令持剑走近那间屋子,而后一脚踢开木门。


    如今正是午时,日光正盛,不存在看不清屋中清醒。但正因看得一清二楚,过大江才不由大惊。


    屋中有人!


    在他踹开门后,对方的刀已经逼近,过大江忙闪躲,却仍慢了一步,长刀砍在他肩上,亏得他穿了甲,否则整条胳膊都要被砍下来。


    这人是个使刀好手,见一击不成,手中刀锋变了方向,往过大江的手肘位置砍。


    肘部为了活动方便,向来不会覆盖硬。


    过大江被逼得连连后退。


    屋外的霍知章却是笑了,“我还道你去了何处,原来在此。”


    见已败露,纪羡白从华韧身后走出来,目光扫过霍知章的眉眼:“你是霍君泽的二子?”


    霍知章冷哼了声,“正是你爷爷我,手下败将,速速出来受死。”


    纪羡白忽然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手下败将?我确实输了,却不是输给你父亲,更不是输给你。倘若娶了裴夫人的是我,今日就该我站在外面,对着你父亲说‘手下败将’这四个字。”


    霍知章不以为意:“没有我母亲的相助,我父亲照样能打赢你,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丛六奇身旁的那个周姓谋士是你的人,能想出以疫病为矛,可见你视百姓如草芥。苍天有眼,没让这天下落入你这般心思歹毒之人的手中!”


    纪羡白冷笑道:“得裴氏者得天下,霍君泽不过是幸运罢了……”


    一支长箭似疾风袭来,势如破竹,携着雷霆万钧之力猛地从霍知章身旁越过,直指纪羡白,最后精准射中他的咽喉。


    这一箭的力道极大,直接穿透了纪羡白的喉管,将他钉在后方的木墙上,最后箭尾还嗡的震动不停。


    霍知章错愕回头,又惊喜地喊了声父亲。


    有风拂过,卷起霍霆山的披风,红底披风露出一角猩红,好似巨龙染血的獠牙。


    魁梧的男人一步步上前,在纪羡白口吐鲜血、恶狠狠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霍霆山嘴角勾起,“你说得对,能与她结为夫妻乃我之大幸,这般幸运普通人不能有,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


    纪羡白目眦欲裂,喉管被射穿,鲜血涌入气管,哪怕有满腔话想说,也吐不出一字。


    霍霆山忽然敛了笑,手举刀落,溅出一地鲜血:“把他剁碎了扔去喂狗。”


    ……


    建明325年秋,以霍霆山为首的北方军和以纪羡白为首的雍州南方军于函谷关会战,北方军以震天雷炸开函谷关城门,一举歼灭关内雍州军。


    此战北方军大捷,黑火药首次面世,史称:函谷雷战。


    第194章


    建明325年初冬, 以霍霆山为首的北方军大捷的消息火速传至扬、荆、益三州。


    已称帝的薛扬州听闻此事,连夜收拾细软欲弃城南下逃往交州,不料部下欲拿他换平安, 中途将其抓获并连带其妻小一同扭送去长安, 企图将功抵罪。


    荆、益州两地听闻纪羡白战败, 相继发生了两小波兵变, 但又很快平息。


    建明325年冬末,扬、荆、益三州暂代主事人抵达长安。


    *


    函谷关之战发生在秋分, 待战事落幕, 霍霆山清扫完战场, 又遣大军继续往西行。


    待幽州军入住长安, 时间已来到初冬。这个冬天意义非凡,霍霆山和裴莺都特别忙碌。


    “幼帝”已驾崩,国中无主, 大楚已亡。


    然而前朝的官员却仍有不少, 有些元老因为年纪大了, 并无掺和到纪羡白的事中, 这类官员没有杀的理由。


    霍霆山并不打算用暴力清洗的手段, 一来是顾忌名声,不欲留恶名;二来是新朝建立在即,许多地方都需要用人。


    跟着他南征北战的下属有不少,大部分都是武将, 有些甚至连大字不识几个, 让他们打仗还行,但像文臣一样处理政务的话, 是够呛的。


    不杀前朝官,那就得安抚。


    安抚内外结合, 于外,那批官员的官职暂无变动;于内,由裴莺牵头,组织了一场贵妇茶会。


    别小看这种夫人外交,效果有时意外的好,裴莺在茶会上的态度,会由各家贵妇传达给她们的丈夫。


    而除去安抚官吏外,还有许多零碎的事务,诸如军队安顿,接待来自豫、荆、扬、益等数州表忠心的使者,长安城内出榜安民等……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筹谋登基。


    像一些接受禅让登基的开国帝王,通常都有一样流程:三辞三让。


    三辞三让,表面功夫做足,以表谦逊。


    不过旧国之君已不在,霍霆山向旧主辞让这一步直接省略。


    当裴莺从外面回来、被卫兵请到书房外时,恰好听到一众谋士劝霍霆山于春分登基。


    裴莺听里面的公孙良说:“国不可长久无君,主公,春分正是好时节。开基创业,既宏盛世之舆图,应天顺人,宜正大君之宝位。”①


    脚步声近,书房内议论声止。


    “咯吱。”房门推开。


    裴莺看见房中有不少人,有武将,也有谋士。


    见来的是裴莺,霍霆山露出笑容:“夫人来了。”


    而后他毫无遮掩地说起方才,又问裴莺的意见,“夫人觉得春分如何?”


    大有如果她说好,他就定下这一天。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落在裴莺身上,有几人情绪特别外露,恨不得立马替她说一句“这一日极好”。


    裴莺:“……”


    “我不会看吉日,你还是问问先生们。”裴莺把这个球踢回去。


    登基需要准备之事定然不少,春分至今只有小半个月,时间紧了会仓促、也累得慌,而她若是往后推日子,他那些幕僚心里说不定有意见。


    总之裴莺是不想沾手的。


    她喊他去问先生们,但是霍霆山摸了摸下巴,最后说:“立夏吧,到时两个仪式一并办了。”


    熊茂不解问道:“大将军,何来的两个仪式?”


    不止他一人有这般的疑惑。


    霍霆山看了眼裴莺,见她眼里有好奇,显然也未想明白,“我欲将封后仪式也定在那一日。”


    此话落下,裴莺愣住了,而有人微微变了面色。


    “主公,以前未有这般的先例……”


    霍霆山截断他的话,“震天雷、百炼钢之物此前也未曾出现,如今还不是降世了?有些事事在人为,没有先例,就开个先例出来。”


    话毕,霍霆山还多看了眼方才话说之人,而那些还想劝的人通通哑然。


    “就这般定了。”霍霆山沉声道。


    他到底是从战场里走出来的,北地匈奴、幽州以南的地域皆由他平定,而非从父辈手中接过胜利果实。


    他如今的班底皆是他一手组建,其内并无任何父辈级的元老,正因如此,霍霆山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说就那般定了,那就是这般定了。


    公孙良率先拱手作揖,“主公说的是,先例就是用来开创的,且主母为我军劳心劳力、付出良多,那封后仪式定在那日甚是合理。”


    柯左偷偷瞥了公孙良一眼,心道这老家伙倒是会见风使舵,开口也快。


    他虽投幽州军不足五载,却也摸清楚了主公的性格,有些事他意已决,那旁人是说干了嘴、说破了天,都无法令其更改主意。


    很明显,主公很早就打算将登基和封后两个仪式一起办了。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跳出来强烈反对主公此项提议者,说不准会被主公悄悄记上一笔。


    裴莺坐在霍霆山旁边的案桌上,本以为只是像以往般来书房旁听一二,没想到“战火”转眼烧到自己身上。


    立夏,距今还有两个月。


    还行,这不算很匆忙。


    “此事既已议定,那就到下一事。”霍霆山单方面“议定”后,继续道:“清算纪党后,许多职位空了出来,仪式可以暂缓,然而职位却不能空缺两个月,众位于官职方面有何意向或建议?”


    这话颇有让他们自个挑官职先上任的意思,但精明的人都知晓,这让你挑,不是真的让你随心所欲。


    最后是否拍板,还是主公说了算。甚至如果出言不当,让上峰觉得你意图贪些什么,反而不美。


    所以霍霆山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霍霆山见状扬眉,“都没意向或建议?不该如此才是。”


    柯左斟酌着开口:“主公,我等先前并无接触官职,匆忙上任怕许多地方会顾及不周。不如先命之前被捋下来的官吏的副手暂且顶替一段时间,我等再在副手旁边观摩和协助,若这批人安分,往后也不是不能考虑提一提他们。”


    有时候站队是时势所逼,一些小官员和元老的分量无法相提并论,元老们以年纪为由拒绝加入纪党、并发誓中立,纪羡白应该也不会强求。


    但小官员却不是,家人性命被捏在手中,有些事迫不得已。


    霍霆山同意了:“喏。”


    裴莺目光扫过熊茂和秦洋等人,问:“武将之中断文识字的有几何?”


    熊茂等人不明所以,但识字的都相继出声了。裴莺逐个看过去,又问了些简单的问题,最后心里一盘算,太阳穴不住跳了跳。


    好么,有文化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霍霆山一直在看裴莺,见她面色有异,“夫人有何高见?”


    裴莺笑道:“旁人哪有自己人靠谱,不若夫君你开办个扫盲班,将那些目不识丁的武将聚在一起,让他们读书识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读书,往后不仅能看懂宗卷,亦能通治道,百利而无一害矣。”


    熊茂、李穷奇和兰子穆等人一脸苦色。


    “主母,我看书看久了头疼,那文章跟林中猛虎似的,着实让我瘆得慌。”熊茂小声开口。


    李穷奇低声附和:“我也是……”


    让他们杀敌好说,以一敌十都行。但读书,真的看得头疼,眼睛也疼。


    霍霆山皱了长眉,是要呵斥人的前奏。


    裴莺朝他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继续道:“让你们读书,不单是为了给君主分忧,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将来。放眼观前朝两百多年历史,朝中为官者九成以上都是世家出身,试问倘若你们不读书,不多从书中学些道理,往后守得住你们拼了命才从战场上获得的奖赏吗?”


    李穷奇等人欲言又止。


    裴莺知晓他们想什么:“不要只看你们这一代或者下一代,且将目光放长远些,没有底蕴的家族难道能流传长久吗?百年以后,倘若某个世族窥探尔等孙辈承继来的权力,众位认为依旧无心向学、不知谋略为何物的他们能否躲过一劫?”


    不止熊茂等人大惊,公孙良等谋士亦是略微神色,只不过与前者的惊惧不同,后者是赞叹。


    “主母所言甚是,这扫盲班必须办,且还是认认真真办。”柯左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说。


    熊茂等武将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下来。


    “那就读书!”


    “我就不信了,连匈奴我都能一个打三,没理由会拿几本书没办法。”


    “没错!”


    他们随大将军征战,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干着刀尖舔血的活儿,还不是想光宗耀祖、往后子孙得庇佑?


    “此事宜早不宜迟,扫盲班从后日开始吧。”霍霆山大喜,他不仅办,还直接敲定日程。


    熊茂等人这回没什么反应,既然都决定读书,也不在乎何时开始。


    裴莺见如今气氛正好,人也齐,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将另一件事也一并说了。


    裴莺认真道:“如今朝中的官吏皆是以推举的方式任职,选品德高尚的读书人。这般的推举模式,其中可操作的空间是否大了些?哪怕如今世家暂且安分,但时日渐久以后呢,朝中官吏名公巨卿多出之并非什么好现象。”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士族间拉帮结派,相互包庇。时间久了,朝中的官吏尽被世家大族垄断,形成了门阀。


    也这是为什么,皇帝有时候都换了好几茬,但士族还是那些士族。


    霍霆山有些松散的脊梁逐渐挺直,“那依夫人之见,这选官模式该改成如何?”


    其他人皆是目光炯炯地看着裴莺。


    裴莺:“实行考试制。从最低等级的县试开始,到院试,乡试,会试,最后到登天子殿、由皇帝亲自考核的殿试。一层层考上来,能考到哪个位置,分别获得什么功名,居于什么官职,全凭考生的真才实学说话。如此一来,士族难以垄断官场,寒门亦有机会出贵子,朝廷则可从最底层网罗人才。”


    哪怕时间来到21世纪,国内最公平的还是高考。


    大山里的孩子凭分数考出了贫瘠的山区,有的人在国内最发达的城市里安家落户,有的人出了国,周游世界,领略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


    而高考的前身,正是在隋朝时创建的科举制。科举制的出现,给寒门子弟递了一条青云梯,让他们有机会平步青云,翻身改命。


    哪怕霍霆山有一定准备,但依旧被这一套超前的、益处奇多的考试制震了震。


    霍霆山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必多说了。


    有时震惊到极致,喉咙里像塞了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偏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老练如公孙良和柯左,两人皆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甚至连手都不住颤抖,却愣是没说出些什么来。


    反而像熊茂这类的武将,他们向来想的少些,暂时未看到这个政策往后给朝廷带来的巨大影响,只觉得甚好。


    寒门亦可出贵子,甚好。


    “妙极!还是主母您的头脑灵活。”熊茂乐呵呵道。


    他是第一个说话的,说完后知后觉周围安静得很,正欲看向周围,却见公孙良和柯左同时深深拜下。


    “主母高见,某拜服。以如此方式选拔的寒门官吏,定然比士族子弟更知晓百姓疾苦。”


    “世人皆道某足智多妖、善于谋划,某如今惭愧不已。论才智,某不及主母您万一;论仁心,某亦不如主母您这般心怀天下。”


    裴莺被他们夸得脸颊微红。


    该怎么开口呢,其实不是她想出来的,她不过是以史为鉴罢了。


    众人目光灼灼,而其中有一道来自右侧的分外灼热,裴莺不用扭头就知晓是谁。


    她看了他一眼,但这人是半点不知晓收敛,仍是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裴莺转过头,不再看他眼神里的含义。


    而在一众激动的幕僚中,有一人亦是面红耳赤。这人却又不是纯粹的激动,他面上浮现出羞愧:“主母,还请您原谅某先前的顽固和愚昧。”


    说话这人正是方才阻止霍霆山,说未曾有这般先例的谋士。


    裴莺摇头:“无事,我不曾介怀。”


    “关于考试制度一事,晚些由夫人拟定好再对外公布。”霍霆山开始赶人:“今日辛苦众位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告退。


    柯左走在最后,他离开时顺手将门带上。


    如今已是酋时,金乌西坠,灿烂的橙光映入室内,带出一片绚烂之色。


    裴莺正想喊霍霆山一起去用晚膳,忽然整个被抱了起来,她不住惊呼,腾空感出现后又转瞬消失,她被放在了矮案桌上。


    霍霆山那些公文和信件,不知何时被他随意拨到一旁。而将她置于此地的男人则在她面前,坐于席上,微仰着头看她。


    这种视觉于裴莺很新鲜,这人高得很,胜她一个头,平日都是他低头看别人的份儿。


    “怎、怎么了?”裴莺望入他的眼,在里面看到了惊人的汹涌烈焰。


    他说:“夫人方才明亮如天上皎月。”


    圆月生辉,月华落在每个寒门弟子身上,为他们送去一场或许能做一辈子的美梦。


    裴莺没明白他的意思,“嗯?”


    男人并不解释,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坐在矮案边缘的裴莺滑了下去,滑入他怀中。


    霍霆山稳稳当当地接住人,而后低笑了声,“明月入我怀。”


    “书房重地,你注意些形象。”裴莺隐隐有预感他想做什么。


    “旁人看不见。”霍霆山低头去吻她。


    冬末的黄昏凉意阵阵,书房里却春情浮动,原本波澜不惊的海面被底下的火山熔岩冲破了平静,在裴莺觉得自己要融化在那片滚滚岩浆中时,她听他说:


    “夫人,国号我已想好。”


    裴莺被他亲得有些迷糊,忽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下意识就问:“什么国号?”


    所谓国号,就是朝代名称。


    每位太祖开国,除了登基祭天之外,取国号亦是重中之重的事。因为这个国号一旦定了,就不会更改,除非亡国。


    霍霆山伸手拿过旁边的纸笔,他左手拥着裴莺,右手执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这个字的繁体字与简体字无二,裴莺甚至不用在脑子里转化就识别出来了,她看着纸张,有些红肿的唇微张开,“为何选这个呢?”


    他写的是一个“殷”字。


    霍霆山感叹道,“如今这世间于女郎甚是轻视,男儿有名有姓,但女郎在他人的口中只是以姓相称。殷,与夫人的‘莺’读音相似。朝臣会懂的,天下不少人或许亦会知晓,野史能流传下去。如此数百年、乃至千年以后,世人皆知晓我的皇后是裴莺。”


    不是旁人,也不是什么裴氏,是裴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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