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渊起初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今天早起跟着许琮去配了新的助听器,下午搬家,折腾到天擦黑。
总之一切听从季苇一指示,除了他自己偷偷出了助听器的钱。
到了晚上也充当模范学生,听说第二天要开始上课,打开之前季苇一找给他的手语视频,认真预习。
许琮给他叫了快送,米面油生鲜调味料和各种方便速食预制半成品把冰箱和出柜全部塞满。
张渊不怎么会做饭,对食物的要求也不高。刚搬完家不熟悉厨灶不想动火,直接撕开一袋泡面,水也懒得加,边看教学视频边干啃面饼。
泡面面饼虽然油炸过,毕竟不是为干吃准备的,嚼起来格外硬。咀嚼时的震动顺着头骨传导,彻底遮盖住本就不怎么清晰的来自耳朵的声音。
所以,直到电子锁不断亮起开锁失败的红光之前,他完全没能察觉到门外有任何异样。
最开始看到季苇一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只是来确认一下他是否乖乖待在家里。
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季苇一,哪怕是在冯帆灵前,高烧中的季苇一都还显得整洁体面。
但如今季苇一坐在地上,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衣服很脏,满身酒气。
“你喝酒了。”他抱起季苇一。
男人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轻一些,以他的身高来看,几乎轻得堪称异样。
随着他的动作,季苇一脚上的拖鞋滑落在地上。
张渊皱起眉头,看向对方赤裸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冻得青白。
人只有在家里才会穿拖鞋,季苇一是从家里出来的?
张渊问:“你——”
季苇一却顾不上回答他,忽然间的头低脚高搅得他眼前一片金光,本能地倚靠在张渊肩头。但胃液混着胆汁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冲出来,而难以忍受的味道让他呕得更厉害。
张渊觉得自己后颈处湿湿热热,意识到季苇一可能是吐了,用手掌拍着他的背,听到对方含混地呜咽:“别动我——”
“什么?”他听不清楚,把季苇一放在沙发上,蹲下来看着他。
“我说你别动我。”季苇一喊了一句,半晌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沙发上躺下来,张渊衣服上乌糟糟一团。
他忽然感到抱歉,看到助听器,才意识到张渊为什么不开门:“对不起。”
因为这件事而对张渊发火,和欺负残疾人有什么两样?季苇一为自己不合理的情绪,更加对身体上的病痛感到恼怒:疼痛让他失去理智,变得不像他自己。
所以他试图和不听话的器官作对,用手狠狠往正在胀痛的胃里按了下去。
炸裂开的锐痛让他上半身都弓起来,哗啦又吐了一地。
“你喝酒了。”张渊撩开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又一次用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的语气重复道。
季苇一却偏偏从这句话中品出几分责备的意思,好像在谴责他不该喝酒。
那股委屈劲儿又一次涌上来:他知道他不该喝酒,他知道他不该对着张渊耍脾气,他还知道他不该跟家里吵架。
他明明可以对一些事情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就像这么多年以来那样。毕竟他的家人关心他,保护他,比他自己更在意他自己的身体。
他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他很痛,很烦躁,又很难过。
“是啊,我喝酒了。”季苇一说:“我肚子疼。”
然后他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沙发里。
张渊低着头,事实上,是在努力判断那团呕吐物里淡淡的暗红色到底是红酒还是稀释过的血丝。
听到季苇一的答案之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见过,甚至是很熟悉醉酒的人,对于喝多了吐一地这件事见怪不怪。
但如果是胃出血就糟了,在他的认知里,胃出血不去医院是要死人的。
季苇一趴在沙发上,吐完之后所有的内脏好像都拧在一起,胃也痉挛,肠也痉挛。他整个人冷汗涔涔,有一种烧灼感从里到外涌上来,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冷还是热。
就这么趴着,也觉得身体在飘动,好像真的变成了汪洋里的一苇小舟,被巨浪抛来抛去。
改的什么破名!他难受得怨气无处发散,一股脑儿倒在没有来由的地方。
怨沙发不够软他躺不舒服,怨电子锁太不智能居然不认得他的指纹,怨算命的乱说话讲什么三十二岁命里一劫。
又或许对方当真言中,今年才刚开始不到四个月,他遇到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就快把去年一年的病都生完了。
那然后呢?若果真言中了,他跨不过去怎么办?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张渊换了一件衣服,把季苇一扒拉开,湿毛巾先给脸擦一圈。几缕发丝缠绕住他的手指,他便托住他的脑后,把散乱的头发一并拢到头顶,披散在沙发上。
然后去解扣子,季苇一睁开眼睛:“干嘛?”
他嗓子吐哑了,只有气声出来。张渊没听懂,安抚似的在他肩膀上拍两下:“衣服湿。”
他扒掉季苇一脏兮兮的衬衫,抖开一件宽大的浅色薄卫衣。
“新衣服。”张渊说。季苇一认出那是前几天刚给他买的衣服,他亲自挑的。
张渊把衣服套进他脖子,把手从袖口外面伸进去,捉他的手腕。
季苇一缓慢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帮他换衣服,自己把两只手伸出来。
只这么一个动作,又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力气耗尽了。
于是只能浑身瘫软地随他摆弄,张渊的卫衣比他大一个号,应该是买回来以后就洗过。高级酒店特有的洗衣液味,木棉香,淡淡地裹着他。
张渊替他脱了裤子,因为觉得工程太大,索性没有换上新的,从卧室搬来一床被子直接盖在他身上。又把地上的痕迹胡乱收拾一下,拖个垃圾桶放在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凑到季苇一身边,慢慢去探他的腹部:“很痛吗?”
“嗯。”季苇一哼唧了一声,攀着张渊的手用力往里压,耗尽仅剩的理智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把指甲嵌进他肉里。
张渊手掌用力,阻止季苇一在自己肚子上乱按,以一种适中的力度在他痉挛的器官上缓慢地揉着。
季苇一身体猛然一抖:“别,”疼痛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张开嘴用力喘了几口才发得出声音:“别、涨……”
张渊即刻停手,偏过头来仔细判断他的脸色。
然后更轻,但是不容置疑地顺着一个方向揉着。
张渊力气很大,季苇一抓着他的手不管往哪个方向上使劲,都只能任由他动作。
最初的那阵疼痛过去,他渐渐放弃抵抗,躺在沙发上小口喘气。
张渊看到对方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觉得蹲在地上很费力,干脆把季苇一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先捋顺他的胃,再往下移动。
一边揉,一边低头看着对方半阖的眼皮上颤动的睫毛。
他其实很讨厌喝醉的人,也很讨厌酒精。父母二人都是酒鬼,酒在他的童年生活里就意味着一边哭一边乱砸东西的妈和莫名其妙就要打他的爸。
尽管在很小的时候就听不到了,但哪怕骂声被消音,他还是能轻易地从父母的神态动作和弥漫在空气中的酒精味道里识别到紧张烦躁的气氛。
就算母亲很早去世,而父亲也很快就打不过他了,酒精挥发在空气中的味道依旧停留在张渊的记忆力,很容易地勾起他的不快。
但喝醉酒的季苇一和他过往在见过的人不一样,他比他们安静多了,只是看起来很难受又很委屈。
除了肚子痛,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会让季苇一这样的人感到委屈。
但很单纯的,这委屈莫名刺痛了他,他只想让那种神情尽快从对方脸上消失。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张渊终于感觉手掌下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肌肉也不再那么紧绷。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季苇一被自己咬得血淋淋的嘴唇上。
“破了。”张渊说。
刺痛让季苇一睁开眼睛,肚子没有那么痛了,他才觉出嘴唇受伤了。
张渊看着对方莫名幽怨的眼神,感觉到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把手挪开:“你要吃点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然肚子会一直痛。”
在张渊的观念里,肚子疼如果揉揉还不好,一般都是饿的。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怎么生过病,倒是经常挨饿。
季苇一也感觉到胃里空着绞痛,精神稍微好了一点,理智开始发挥作用。
他一直在吃抗凝的药物,哪怕现在毫无胃口,也知道空腹时间太久,确实有可能会消化道出血。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吃——季苇一问张渊:“你晚上吃的什么?”
“面饼。”
“啊?”
“方便面饼。”张渊看到季苇一满脸的困惑,只好放下他,把掰剩下一半的面饼拿来给他看。
季苇一问:“为什么吃这个?”
他以前跟组拍摄的时候其实也活得很不仔细,泡面是吃了不少的,但是干啃面饼这种行为对他而言还是过于生猛。以为是许琮没有给他安顿好:“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吃?”
“有,”张渊摇摇头,隔着塑料袋捏着他的面饼:“好吃。”
季苇一看着他手里的袋子思索片刻,油炸碳水散发出淡淡香气:“我也要吃。”
张渊犹豫了一下:他确实觉得这东西很好吃,但是据他所知,这东西不怎么好消化。
他觉得季苇一好像应该吃点清淡的东西。
然而季苇一又重复一次:“我也要吃。”
于是张渊轻易地屈服了,掰一小块递到季苇一嘴边:“硬。”
季苇一把那一小口面饼含进嘴里,嚼了一下,略带工业风格油脂的芳香在嘴里散开。他闻着虽然觉得很香,吃进嘴里,忽然恶心,一偏头全吐在垃圾桶里。
惊得张渊忙去给他拍背,好在就嚼了一下,吐也没什么好吐。
那股味道却一时粘在舌头上散不掉,季苇一把脸缩起来,摇摇头:“不好吃。”
他看着张渊,抿着嘴眨眨眼睛:“这个不好吃。”
张渊倍感困扰,他把面饼丢掉,又问:“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季苇一冥思苦想半天,终于得出了他的答案:“不知道,我觉得饭都不好吃。”
张渊烦恼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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