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般的爱情小说
一辆牛车拦在路中间, 她们不得不下来步行,佛塔就散落在马路边的丛林里,蒲甘这个地方, 手指所指之处,皆是佛陀。
身穿红衣的僧侣在高台上缓缓打转, 青烟浮起,流云染上烟霞。
盛婉进入一座寺庙,这座建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 锥形塔顶缺了一角, 华丽的彩釉浮雕依然清晰可见, 空旷的庙宇里依然屹立着佛陀金色的塑像。
她们脱鞋进入寺庙的时候,僧侣点燃一整排油灯。
火光比西边下沉的太阳更加灼热。
盛婉和迎上来的僧侣寒暄了几句, 用的是缅甸语。盛嘉宜听不懂,只能看到盛婉指了指她,于是僧侣再度向前几步, 走到盛嘉宜面前,双手合十,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盛嘉宜不信佛,但是在这种地方,她难免有些局促不安, 急急忙忙回了一礼。
那个老和尚将她看了看,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梵音诵唱, 一时之间, 万般寂寥。气流席卷香灰, 檀香呛得人难以呼吸。
良久,老和尚垂眸, 转身对盛婉又说了几句话。
光亮照在佛前明镜上,盛嘉宜看到镜中自己的样子,脖上垂着拇指盖大的翡翠珠链,手上戴了块银色的镶钻手表,与这里格格不入。
现在倒转了一下,她又成了异类。
盛婉不知道是听了什么,给了那个和尚整整一沓美钞。
和尚没有婉拒,他拿起一把长钳,将那大殿中央供奉的一盏灯夹灭了。
后殿的大钟恰在此时被撞响,余音顿时惊飞平原上一群乌鸦,盛嘉宜站在门口仰头看,见黑压压的鸟雀自平地飞起。
“走吧。”盛婉漠然看着明灯寂灭,这才带着盛嘉宜往外走。
“这就拜完了?”盛嘉宜好奇地看着身后,“这是什么仪式?不应该跪在佛像前磕头吗?”
“信者有,不信者无,佛不渡人。”盛婉走在熏黑的地板上,高台下是一望无际的蒲甘平原,数千座佛塔伫立于此,向远处眺望,总是能看到丛林中飞起的庙檐,她走得很慢,步伐袅袅,如同丛林中轻摇的藤蔓,“小乘佛教信奉灰身灭智,捐形绝虑,是为涅槃,我已经死了,所以请他们将我的灯熄灭,世界上从此不再有盛婉的□□,也没有她的灵魂,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再见你。你应该开始新的人生,拥有新的家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这就叫圆满。”
她停在台阶前,回过头来:“嘉宜,你终于自由了。”
盛嘉宜一怔,忽觉季风轻柔,从她的面前悄然拂过,她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恍惚了那么一秒,再次抬头的时候,清晰可见远方起伏的山脉。
她曾经是那样害怕盛婉,就像害怕梁牧那样,担心她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的去处,就像梁牧应该留在马来的姑婆家,这样也许有一天,她到哪里,他们隔着人海相见,彼此之间还能回以一个笑容,而非陷入如今这样的境地。盛婉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有这样一个母亲,依然活在世界的一个角落,不知道哪天就会带着麻烦找上门来,永远是一个未知数,她说出来的话,正在做的事可以轻而易举毁掉自己的事业,也可以剥夺平静的生活。
盛嘉宜甚至自嘲地想过,如果是盛婉,自己能否做到如同对付梁牧那样对付她?绝对不可能,她会退让,会妥协,会生活在她带来的阴影中,永远无法脱身。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盛嘉宜依然会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盛婉牵着她的手说:“嘉宜,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搬出城寨,住到新家里去了。”
她就那样,一步步,抓着她的手,带着她迎接雨夜后的第一个黎明。
有些人走了,就如逝去的流水,汇入大海,永不回流。
“回去吧。”盛婉轻声说,不再看她,“回到你的家里去,我也要回我的家了,现在走,还能赶得上离开的最后一班飞机。”
嘉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爱,很多人爱她,她的海报挂满大街小巷,她的电影影碟被收藏在无数人的书架上,她从前是她的孩子,现在是香江的孩子,在未来,她会是一个时代的象征。
盛婉走下台阶。
这一次,盛嘉宜没有跟在她的身后。
夕阳在她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盛嘉宜被刺得忍不住微眯眼睛,在柔和的光线里,她看到,此前惊起的鸟雀成群结队飞过无数庙宇的尖顶,越过远方高耸的群山。
*
从日本回来,就听到了九龙城寨要拆迁的新闻,和这则消息一起传来的,是总警司一次性抓了五十四个社团高层,覆盖了香江如今体量较大的所有帮派,剩下没有被抓的,都是提前意识到问题,急急忙忙离开了香江,或者早几年就金盆洗手,宣称要退出江湖的元老。
李佳宁给她发信息,说现在安全已经不是问题,走在旺角油麻地一带连递小纸条的都快销声匿迹了,唯一不确定的,就是那群“商界大腕”。
“北京来了很多人,要和几个大集团董事会主席一个个谈。”李佳宁说得很隐晦,“但是没有一个人表态。”
“聪明人早就躲到美国去了,根本不会给人抓到谈话的机会。”盛嘉宜没好气地冷笑道。
徐明砚,在她眼里,真真就是个相当纯粹的资本家——跟绝大多数肥头大耳的富商不太一样,那些人很多都是借着这十年来地产和外贸的风头发的财,他不是,他对于这些风吹草动实在是敏锐。
“你不怕他在美国找个女朋友?”李佳宁笑道。
“随他啰。”盛嘉宜很是无所谓,“说不定我先找个男朋友。”
最近盛嘉宜身边多了一个新的追求者,是在日本拍戏时认识的一位投资人,也是银行家族出身,相当有钱阔绰,长相也不错,清清秀秀,一路从东京追到了香江。如今在香江的白加道买了一套房产,一副要在这里常住追女人的架势。
媒体不太喜欢他,称他是阴险狡诈的“小日本”。
他们更喜欢祖上抗战有功的小徐少。
城寨拆迁前,《香江日报》的记者专门挑了个时间采访了盛嘉宜,询问她对此的看法。
《香江日报》是香江最负有盛名的官报,盛嘉宜这一次倒是没有讲那些场面话,对着摄影机,她认认真真讲了城寨拆迁的一些甚至可以称得上敏感问题——关于赔偿金、廉租房、香江的公屋制度、剩余土地的开发以及外来移民。
“城寨里的居住环境说不上好,但是里面的人未必想要搬出来,比起赔偿到手的几万块钱,最重要的是他们该怎么样谋生,在外面他们很难得到营业执照和社会认可,除非出人头地——”
“像你一样吗?”记者忽然问。
他们坐在靠海的一家价格不菲的海景餐厅里采访,绿树成荫,山坡下海水碧蓝,盛嘉宜闻言笑了起来:“是啊。”她点点头,“像我一样,可能还好一点,但是很难,非常困难,也有不少人因为这个原因攻击我。”
“那是嫉妒你,你太优秀了,也只有这一点东西可以拿出来当谈资了。”
“也可以反映一些普遍的观念吧,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被背后议论,我能承受是因为我这份工作很挣钱,城寨里有几万人,不可能人人出来当明星。”
“你的新电影听说就拍摄了很多城寨的内容,对你来说,这部电影的意义应该很不一样吧?郑安容导演是按照你的经历来设计人物的吗?”
“可能角色会比较贴近于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不过郑导的戏,他的个人风格很浓厚,绝大多数拍的是他自己关于城市、空间、时间的一些思考,如果是按照我的经历来演。”盛嘉宜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俊不禁,开了一个玩笑,“可能是□□片?或者现实主义电影?反正不是文艺爱情片。”
“去年你收获了影坛奖项大满贯,几乎拿走了中国全年所有重要奖项,还拿到了戛纳影后。你觉得今年还会这样顺利吗?据我所知,目前市场上并没有可以和你形成竞争关系的演员。”采访记者这话说得就有些夸张了,“你今年依然有郑导和李孟华导演的电影待上映,还有日本影坛教父执导的冲奖题材的影片,包括下个月到内地,和程良西再次合作,同样是名导和大牌演员的配置……已经有女演员提到称你垄断了市场上最好的资源,所有女性角色出彩的电影都会优先找你,要不要回应一下这个话题?”
“两年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盛嘉宜说,“那个时候都叫我‘花瓶演员’,说我在各种商业片里当装饰。”
记者顿时哈哈大笑。
“听说你最近又有一个相当优质的追求者,是东菱集团的少公子,身家百亿美金,考虑和他拍拖吗?”
“再说吧。”盛嘉宜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爱聊自己的八卦,“我目前不太想谈恋爱。”
“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
盛嘉宜差点想转头问后头的经济团队《香江日报》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记者,不过转念想了想——这好像是徐明砚他奶奶的产业,香江最权威的大报刊,吃官家饭的,能让他们这么八卦感情,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盛嘉宜:“……”
行吧。
“那倒没有。”
“你觉得你们当时分手是谁的错?”
“我的错。”盛嘉宜说。
“为什么?”
“我年轻啊。”盛嘉宜抬了抬下巴,“他想找我结婚,我不同意。”
记者:“……”
感觉盛小姐在信口开河,但是看她这样子又不太确定,怎么办?着急?老板说顶头大老板一定要盛小姐答出一个所以然来。
记者苦笑:“真的?徐少求你结婚?”
“对啊。”盛嘉宜冷笑,“要不你哪天抽空问问他,看他同意不同意这个我这个说法?”
记者: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问题别把我这种无辜旁观者卷进来啊喂!
“最后一个问题。”他连忙打起了马虎眼,“自从去年渣甸集团退市后,整个证券市场受到了巨大挫折,直到现在恒生指数都未曾恢复到退市前的高位,剩下几家大型财团还没有这样明确的回应,但早就开始布局国际业务,战略重心均已转向海外。”他顿了顿,差点没在这里举出几个典型例子,“……作为香江当红的明星,你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香江影坛乃至香江新一代的看法,面对现在商界和知识界存在的一些争议话语,我们想问问,你对于将来会怎么样,你认为未来会更好吗?”
盛嘉宜坐直了一些,她脸上不经意的笑容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
“当然。”她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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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 通常被认为是东南亚各国发展到达巅峰的一年。这一年,泰国经济已至峰值,新加坡、马来、印尼已经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收入, ——《香江日报1998年12月刊》】
一整年,盛嘉宜都忙着拍戏, 她要拍的戏实在是太多了,拍不完,根本就拍不完。多的三四月, 短的十来天, 一年下来, 零零散散又拍了八部电影。
和郑导的新电影上映后,没有什么悬念的, 盛嘉宜再次蝉联各大奖项影后桂冠,谢嘉诚也捞到了一座金像影帝。同日本名导山崎大和合作的电影《蓝夏》入选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刷新多项文艺票房纪录, 盛嘉宜本不指望威尼斯电影节将金狮奖给她,在她看来,再度进入三大电影节拿奖至少是三十岁的事情,但也许是憋着一口气要和戛纳唱反调,也许是因为这一届的威尼斯电影节副主席是中国电影协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演员, 总之,仅仅时隔一年,盛嘉宜再度捧走了这份殊荣。
这下, 她是真的牢牢坐稳了亚洲影坛一姐的位置。用港媒的话来说, 她现在就算是亲自走路, 也有人会给她的鞋印计价。铜锣湾各大商场最知名的奢侈品牌已经全部换上了盛嘉宜的巨幅海报,因为影迷太多太疯狂, 不得不搬家到半山的富人别墅区,私人会所牢牢挡住了企图窥探明星生活的狗仔与粉丝。
而且从盛嘉宜的身上,普罗大众终于意识到,哪怕是女明星,只要成了超级巨星,也根本不用愁钱会从什么地方来,更不见得看得上那些豪门中拿信托度日的公子哥。盛嘉宜片酬很多,电影分红亦不少,商务站台按照分钟计价,广告更加拍到手发软。
也就是这一年,盛嘉宜登上名利场财富榜首,成为中国收入最高的明星——并非女明星。
全年收入高达2.9亿港币,离排名第二的谢嘉诚高了整整一个多亿。
谢嘉诚问盛嘉宜成名至此是什么感觉。
盛嘉宜:“无敌,实在是寂寞。”
谢嘉诚:
“要不要去喝杯酒?”无线周年庆的后台,谢嘉诚拦住正准备离开的盛嘉宜。
何希月一边像看崽子一样看着她,一边用审视谨慎的目光紧盯着谢嘉诚。
“Joshua啊,嘉宜现在出门,后头真的跟了好多狗仔,你们去喝酒,很难不被拍到啦。虽然说朋友之间,一起出入也是正常,但是你看看钟,现在时间也不早啦,晚上十点,你们两个跑出去,明天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新闻。”何希月哼了一声。
早几年么,嘉宜还得求着和何季韩合作,后来何季韩和她分道扬镳,就选了谢嘉诚继续炒作。男星总是比女星知名度更大一些,粉丝也更多一些,和他们合作,为的是争那么一些光。但如今不一样了,何希月巴不得这些男明星都离嘉宜远一些。
“Andy姐,我没有别的意思。”谢嘉诚温文尔雅,笑容和煦,并不因为何希月的话而生气。
何希月顿时哼了一声。
盛嘉宜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转头问谢嘉诚:“去哪里?”
“石澳海边有家酒吧不错,在高尔夫球会俱乐部里,狗仔进不去。”
“好。”盛嘉宜应了下来,“我们分开走。”
“好。”
“为什么要和他出去喝酒?”等谢嘉诚先离开,何希月才抱怨道。
“我很久没有和人出去玩过了啊。”盛嘉宜回答得理所应当,“连麻将都没有时间打,好不容易明天无戏,可以休息一晚上,有人约我出去,为什么不去?”
更何况还是一位单身的靓仔,实在没有道理拒绝。
酒吧就在海边,因为只有香江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员才能进入,所以门禁森严,来往人员非富即贵。
盛嘉宜和谢嘉诚这样红的明星,在香江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到不了的,哪怕是顶尖富豪们的俱乐部也是如此,两人一前一后,时隔三十分钟,先后到达了石澳。
“喝什么?”
“威士忌。”
“麦卡伦Fine & Rare?”
“可以。”
“拿一支1952过来。”谢嘉诚像酒保打了个响指。
这酒一支也要近万美元,属实不便宜。“今天我买单。”盛嘉宜说,“还没来得及祝贺你拿了最佳男主角。”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要这么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欠你多少酒,还是因为你的力荐,我才能被郑导选中。”
“他很喜欢你。”盛嘉宜接过高脚杯,“跟我夸了你很多次,我看他已经不喜欢我了。”
谢嘉诚失笑:“你自己不想拍他的电影了吧。”
其实不用说也知道,盛嘉宜再拍郑安容的电影,恐怕影协和评审团就不会对她这样的宽容了。
“听说你准备去美国?”谢嘉诚问。
盛嘉宜低低嗯了一声:“明年吧。”
“好莱坞?”
盛嘉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 要等剧本。”
谢嘉诚眉心一动:“已经有在筹备的影视项目了?”
能让盛嘉宜这么说,说明好莱坞那边某个电影厂,很可能已经跟她的团队接洽好了。谢海华这个动作巨星在好莱坞的影响力不小,班底中甚至有许多人正在那边担任各种影片中的动作指导,盛嘉宜想要过去发展,做师兄的自然会愿意提携师妹一点。
谢嘉诚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盛嘉宜:“你的确该到那边去,香江这边能拍的戏,越来越少。”
灯光昏暗,琉璃灯阴影落在桌上,如一朵被光碾碎的牡丹花。
“去海滩上走走?”
“好啊。”
沙砾细软,踩在脚底下软绵绵的,白色的浪滚上斜坡,又迅速退下去,留下褐色的暗面。
盛嘉宜忽然有些恍惚,想到了在戛纳的那一个晚上。
和她相隔一道玻璃,沈家俊用自己刚刚到手的最新款移动手机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发给通讯录的某人,配上文字:【撞到盛嘉宜在和谢嘉诚约会】
对面毫无反应。
沈家俊算了算,现在加州时间是早上,不应该啊?
他秉持着绝不让好兄弟好过的想法,迅速补上几条:【两个人看起来关系相当不错】
【男俊女靓】
【想追嘉宜的人从香江排到了巴黎。】
【哥们,我言尽于此,你再不有所行动,就只能乖乖出局了。】
【……】
【没起床?】
【徐明砚,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响一声,沈家俊翻开手机,只见上面简单明了写了一个中文汉字:【滚。】
“嘉宜,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沙滩上,谢嘉诚停住脚步。他本来就是柔和的长相,面部线条不过于凌厉,带着温润的感觉,在海滩边悬着的灯光的照耀下,瞳孔是浅浅的棕色,认真看来的时候如琥珀一般光华流转。
“什么?”盛嘉宜也停下来,迷茫地看着他。
“你——”
“抱歉。”盛嘉宜拿出忽然发出铃音的手机,抱歉地冲他摆摆手,“我先接个电话。”
梁振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是我。”盛嘉宜小声对电话那头道,一头长发挡住脸部的表情,“……我知道了,好,我到你办公室来。”
她放下手机,面露愧疚:“金融管理局的梁局长请我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现在?”谢嘉诚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是,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他同我私交很不错。”
“你去吧。”谢嘉诚垂眸,“正事要紧。”
“下次有空再聚。”盛嘉宜虚虚抱了他一下。
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又会再合作。
【抱在一起了。】
【完了,不会真的是情侣吧。】
手机那头再也没有动静。
沈家俊看了看屏幕,啧了一声。
“沈少,出什么事了?”坐在他对面的人看他是不是就低头摆弄手机,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沈家俊无所谓道,“我们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过去一百年间,汇港银行一直担任重要票据交换所的管理银行,同时也是香江银行管理工会的永久成员和外汇管理委员,其董事会主席由董事局选举成立,当初创办这家银行的时候,规定个人控股不能超过2%,但是香江徐氏家族持有巨额股份的人有足足四个,其中徐令川、徐世霖、徐明砚父子三人以私人名义持有数十万股,徐家部分控股产业,比如华东实业、中天通讯、港联贸易、世纪电子和九龙腾达集团又以机构名义交叉控制股份……”
沈家俊的眉毛越皱越深:“但是如今情形并非如此。”
“是,涉及汇港股权变动,其中精细的布局是十分罕见的。1991年,汇港银行将股权尽数转移到开设在伦敦的子公司汇港控股中,汇港控股增发新股,大量稀释旧股东的持股比例及股权,汇港银行作为全资子公司,仍然在香江未曾变动。”
“很长一段时间。”沈家俊缓缓道,“我们都认为,这是徐氏家族和英国高层翻脸的表现,因为在那之后,中天通信和华东实业接连抛售股份,世纪电子更是直接退出股东序列。汇港银行直接下降至汇港控股全资子公司,徐家不再保持着对这家集团的高度控制,徐明砚几次对取缔发钞权表示不满,或许是想着,至少要保留对于银行的控制,否则,继当年放弃太平洋集团和东方金融信托的董事局主席位置后,徐家的实力势必会再次削弱,彻底退出香江顶级豪强序列。”
“我们同样这么认为。”对面那人扶了扶眼镜,平光镜冷光反射下,他目光锐利如鹰。
“对形势的判断完全错误,也许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 三家集团在退出股东序列后,徐氏家族所拥有的海外基金会抛售了集团本部的股票……被汇港控股以低价买了回去……三支海外基金分别为伦敦集团总部第二、第四和第五大股东,个人持股不变,所以制造了某种烟幕弹……也就是说,完全超出控制了。”
“1991年,收购美国ACM银行,1994年收购英格兰富士银行。”那人点点摊在台面上的纸张,沈家俊惊得连忙往后看了看,幸亏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房间内部,单面玻璃,没人能发现他们,而海滩上刚刚一起走着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海外布局已经成型,但是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以为这是汇港控股单方面的行为,因为和地处香江的汇港银行之间的脱节,他们需要建立国际化业务,以减少与亚太之间的分歧和业务独立带来的影响1994年,徐明砚回到香江争取发钞权让我们更加确认这一点。但是家俊啊,我们都错了,如果从一开始,汇港控股和汇港银行就上下一心,他们之间紧密联系,不存在所谓的裂痕。”
沈家俊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他那位好兄弟,依然还没有回复他的信息。
“安排你们父子过来,除了在这里组建非外资的金融机构外,更多也是结交这些华商,通晓消息,稳定大局。眼看交接在即……原本,准备这个月底就宣布发钞易主的新闻,现在,难了啊……不能再发生一次渣甸集团那样的事情,汇港银行承担外汇职责,到时候资金震荡,港汇外流,你我都不能对这样的后果负责。”
“徐……”沈家俊浑身紧绷,“他不会这么做吧?他也算是香江人,和这里总还有分不开的利益关系,把吃饭的锅砸了,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样的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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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挣两份钱。”盛嘉宜抱臂转头, 直视着梁振松,“大晚上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说这件* 事?”
“咱们这里, 只有你最了解他嘛。”梁振松尴尬地笑了笑。
简洁的办公室内,除了一整套办公桌椅、一张沙发和一架书柜, 什么都没有。
“我是个女明星好吗,女明星。”盛嘉宜翻了个白眼,“少把我找来聊这些, 关我什么事?搞不定徐明砚, 是长官你自己的问题, 他本来就很聪明。这么几年,你们竟然完全没发现他的各种迹象, 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实在是说不过去。”
“你倒是意识到了,你也不跟我说。”梁振松紧皱着眉。
“我就是在您手底下当过见习生, 我有什么义务给您说这些。”盛嘉宜回答得很坦然,“那要这么说,他之前还是我男朋友呢,帮亲不帮理。”
梁振松:
“好了现在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以你对他的了解, 你觉得汇港会不会在交接前有动作?”
“以我对他的了解——”盛嘉宜挑眉,“当然会。长官,不是我说你们, 要么就当机立断, 要么就互相妥协, 你这几年拖着拖着是什么意思?一个发钞权,谈了这么多年没谈下来, 就指望着靠制衡来拖延,拖到交接以后。”她一拍巴掌,“妥了,不认也得认,哪有这样。”
“是我,我也不跟你们玩了,软刀子杀人,不如不干。”
“你现在倒是跟这些资本大亨共情了。”梁振松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初进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什么?”
盛嘉宜不免想到当初自己也是经过重重选拔,跨过了这道门槛。那个时候,她一心想要走上这条路,就像梁振松一样,虽非富豪,但香江富豪无一不要敬他三分。
她生来坚忍,绝不低头,亦知道自己未必有那样的从商天赋,因为太过谨慎,不敢冒险,但她洞察人心,步步为营,万事留有后手,且在重要决断面前从不拖沓。
如今有了名望,又解决了隐患,未来迟早还要重新走上这条路。
梁振松气的是短短几年,盛嘉宜的立场竟然完全倒向了那班子人。看来乱花迷人眼,富贵的日子到底腐蚀人心。
却没想到盛嘉宜淡淡道:“我只是告诉您,如果身处这个位置,一般人都会怎样想。”
“在曼谷拍戏的时候,他曾试图了解东南亚这几个国家可能潜在的经济风险。”盛嘉宜一顿,“您觉得有风险吗?”
梁正松怔愣,脱口而出:“我们没有监测到。”
“你们只用了一种模型。”盛嘉宜说,“他们很有可能委托了许多机构,使用了许多模型,得到了至少二十种答案。我当时只来得及看到一小部分,资料像碎片一样,不过有一片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年,我闲来无事,总会看一看那些相关的指数。”
“长官,如果我是你,我会托私人关系去问一问,现在外汇市场上的货币借债,是不是有些多了。”盛嘉宜笑了笑,很是温善纯良的模样,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可怕,“你问我一家在香江好比大地主的银行会不会有所动作,这真的很难说,如果你的敌人在海外囤积了大笔泰铢、港币、马来西亚林吉特,人已经到了美国,股权转移到伦敦,我恐怕他巴不得早点掀桌子。”
梁振松:
大晚上他仿佛听了一个恐怖故事。
“我要回去睡觉了。”盛嘉宜准备起身,今晚酒没有喝尽兴,实在扫兴。
“你最近忙什么呢?”梁振松忍不住问,“在我这里一刻也坐不住?”
“忙着开演唱会。”盛嘉宜说。
“你一个演员开什么演唱会?”
“您没听过我发的唱片吗?”盛嘉宜有些惊奇,“好多电影里的主题曲都是我唱的。”
梁振松:“……没太注意。”
演戏光环实在耽误了她的歌手名气。
“那你说说该怎么办?”梁振松不想让盛嘉宜走。
最了解的“敌人”的人就在眼前,整个财政司再找不出一个有盛嘉宜这么多心眼子的人了。有时候空有技术还不够,如他们这般从政又专门同商业大鳄们打交道的,最重要的是要懂人心。
一个徐明砚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绝不止有他一个人,还有千千万万在国际资本市场游荡的投机者,就如盛嘉宜多次提醒过的那样,要么连根拔起,若是没有这个能力,也该早早就坐下来谈,各退一步,其乐融融。
断然不应该拖到最后也没有个决断。
“我的出场费每分钟以万计算。”盛嘉宜说,“您还要我给您出主意,这未免太没有道理了。”
“你给我出主意,我到时候举荐你,为你颁发紫荆星章。”
盛嘉宜顿时停住了动作。
“别因为有旧情就乱想办法。”梁振松提醒道。
“那怎么会。”盛嘉宜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在对方看来,怎么都不怀好意。
盛嘉宜心里的确不怀好意。
这一年,她和徐明砚之间并非完全没有联系,甚至于偶尔还会互发几条短信问个好,但就是没有人提复合的事。
盛嘉宜自然是不会主动提的,她不提,对方也就不提。
唉,如今也不能说对不住徐明砚,谁让他非要当一个根正苗红的资本家呢,盛嘉宜摇了摇头。
偏偏她最会拿捏的就是资本家。
因为实在是太了解了,和徐明砚在一起的日子,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了他们这些人的行事逻辑和处事风格。
盛嘉宜笑眯眯道:“这还不简单,你也跟着囤外汇,到时候他们卖多少,你买多少,卖一百亿,你买进来两百亿,这不就没事了。”
梁振松:“……这我能不知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还有一大半外汇可都存在汇港银行。”
“收回来。”盛嘉宜说得轻飘飘的。
“怎么收?”
“换个说法,不打商量,也并非要取缔其权力,只是叫每家银行都在您这里开设一个外汇账户,把所有的外汇管理权上收,看谁不干。再绕开汇港,从您这里结算,直接抽调它额外的权力,发钞权给它又能怎么样,把发钞权一分为三,有跟没有,区别也不大了。”
盛嘉宜想得很简单,徐明砚想做什么,无非是拿外汇做筹码,其他地方她不管,也管不了,就说泰国那忽然萎缩的外贸指数和不断攀升的赤字,不知道有多少公司的风控模型已经监控到这种变化。攻击外汇,徐明砚不做,华尔街有的是人做,那些投行、对冲基金,难不成会放过这样唾手可及的好机会?
但香江不一样,香江开埠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外汇储备动辄数千亿之多,绝非小国能比,而这些外汇八成存于汇港。
结算权收回后,汇港无法窥探香江各大银行的现金储备,开设账户,则多数外汇回流至梁振松手底下管理。摸不到底,徐明砚就不敢冒险。
“这次真走了,实在是困了。”盛嘉宜起身,“您要是下定决心,还是尽快为好,如今已经到了年底,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若是这么做后,对方气急败坏,彻底掀桌子不干了呢?”朝着盛嘉宜的背影,梁振松慢慢说道。
盛嘉宜停在门口,并未完全转身:“那就要看他怎么选了。”
“总之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盛嘉宜说,“我只是个演员。”
“你可以不只是个演员。”梁振松说。
盛嘉宜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而去。
冷风袭面,天上落下细密的雨丝。
盛嘉宜刚往外走出一步,阿香已经为她打起了雨伞。
她抬头望了望,高楼耸立几乎遮住天空,玻璃幕墙后,数不清的灯光点亮黑夜,如在白昼。
“为什么香江不下雪?”她忽然问。
不等阿香作答,她已经弯腰坐进车中。
1996年12月,香江金融管理局宣布取消汇港结算管理行地位,汇港银行长达一百三十年的“央行”角色彻底结束
*
盛嘉宜没有开玩笑,她真的在筹备演唱会。
倒不是因为自信到要转战歌坛,而是为了答谢这么多年一直支持着她的粉丝和影迷。
金管局宣布政策的那天,她恰恰在舞台上排练,下来的时候阿香就递来手机,脸色有些惊慌;“徐少给你打了至少十个电话,嘉宜。”
盛嘉宜哦了一声,接过手机,也是那么凑巧,第十一个正好打进来。
她接通电话,语气冷冷:“什么事?”
“盛嘉宜。”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直呼她全名,话里话外听起来都咬牙切齿,“你挺厉害的,挺能出主意?”
盛嘉宜脸上还画着舞台妆,漂亮的眉毛往上一挑,伸手拦住了正要上前的化妆师:“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听说你给梁振松想的办法?”
“徐少耳目遍布香江,什么都知道。”盛嘉宜把盘在头上的发夹取下来,一头长发如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你什么意思?”徐明砚在那边隐忍着怒气,沉声道,“嘉宜,我们之间倒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先说好,我不是针对你。”盛嘉宜继续对着镜子折腾头发上别的无数颗细小的水晶,“只不过你凑巧是这个人而已。”
“好。”那边气极反笑,“好好。”
“你不会真想做空外汇吧。”盛嘉宜玩笑般道,看着化妆师的手一顿,“Marry,你先出去吧,我聊点重要的事。”
marry比了个ok。
徐明砚避而不答:“你也帮着梁振松对付我。”
很委屈,非常委屈。
盛嘉宜想着,也许徐少这辈子吃到的亏,都在自己身上了。
没办法,谁叫他斗不过她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还帮你争取了你心心念念的发钞权,发钞权不还在你那里么,而且梁振松说了,只要你回来,大家团结一心,共渡难关,这发钞权,永远都是你的。”盛嘉宜终于将水晶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她心情很好。
徐明砚气得想直接挂断电话。
“回去?”他冷声道,“他们的保证能作数?梁振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年,也没人敢同我家斗,偏偏他敢,汇港银行在香江一百三十年都是如此,就他要变。这样就算了,我知道大局为重,不是没有试图妥协,结果呢?”
“那是因为你大局观还不够高,缺一个我这样的女朋友,为你汲汲经营。”盛嘉宜随口道,她找不到自己的耳环了,只能高声喊外头的阿香,“阿香,我耳环在哪里?”
对面不说话了。
一片沉默。
“就这样吧。”盛嘉宜说,“没事挂了。”
她拿下手机,也不管对方怎么说,断然摁下通话结束键。
东方之珠
一月底, 梁振松发来一条简简单单的短信:“达成一致,和谈。”
盛嘉宜总算松了一口气。
想来梁振松也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可以好好预备过新年了。
二月初, 徐明砚被眼尖的记者逮到真人出现在香江国际机场,身为如今最红最大牌的女明星盛嘉宜唯一对外公开过的前男友, 当场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要说徐家的产业,其复杂之程度,至今没有人能讲清楚他们家族控股情况, 恐怕徐家本家嫡支自己人都不大能搞清楚, 大家对他们的概念便是——有钱, 极其有钱,相当有历史的有钱。至于有多少钱, 有传千亿豪门,也有传其不过百亿资产,但加上黄若仪的身家, 仍近千亿。所以小徐少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千亿继承人,盛嘉宜便是最有望跨入超级豪门,成为首个坐上千亿少奶的位置的女明星。
因着香江还未有这样的结合,所以他们两个的八卦,已经足够养活数个地摊文学报刊。
徐明砚看到记者手中的粉粉绿绿, 标题巨大的《千亿豪门虐恋之少奶情事》一书时,当即脸黑了一半。
黑脸的小徐少更加英俊了,他说话太少, 留给普罗大众的印象便是高冷万分, 抿紧唇, 蹙眉不说话,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淡淡垂着, 愈发显得清贵难以接近。
他不开心,香江的狗仔就更开心了。
狗仔就爱看这种狗血戏码。
虽说香江传媒业,徐家占了半壁江山,无线电视与《香江日报》都由徐明砚的亲奶奶孔南音所创办,但是这两大公司,实际上并没有落到徐明砚父亲手中,而是落到了他小姑姑徐令璩那里,徐令璩后嫁了一位美国能源大亨,便退出无线董事会席位,股权低价置换给堂弟徐世延,自己则又收购了《纽约日报》和环球广播公司的部分股份,加之香江日报社、宝丽唱片等一批传媒公司,接棒母亲成为隐形的传媒大亨。
小徐少在媒体说得上话,但也不是那样说得上话,具体说不说得上话,得看他要说什么话。多少还是算个少东家,背后有大媒体撑腰,伤筋动骨的新闻不敢写,烂俗八卦之流,狗仔大写特写。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盛小姐分手了,还是被甩的那一个,盛小姐在香江娱乐圈地位有多高不言而喻,狗仔说起风凉话来一点也不心虚。
“徐少。”就有男狗仔拦住他,话筒直接递到他嘴边,“你知唔知最近盛小姐背后又多了一个追求者,是东菱财团少东家?”
徐明砚: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少,盛小姐和你分手是不是因为抓到你出去拈花惹草?”
什么和什么,外面到底在传些什么?
“你这次回香江是因为害怕再不回来就追不回盛小姐了吗?”
真是笑话。
“听说你不想和盛小姐结婚,所以她主动和你提了分手。”
这个还算靠谱,可惜顺序反了。
“你回来是因为想通了,要和盛小姐结婚吗?”
叽叽喳喳一片喧闹中,徐明砚始终面无表情,任由身边保镖推开人群。
“让一让……徐少回港是因为公务在身,请不要探听隐私。”
“麻烦不要拍照,谢谢。”
“你们两个的事,要么就拿出来大大方方讲一讲嘛。”忽然一声高亢的女声传来,短发女狗仔挤到人群最前头,她个子矮小,气势却完全不输,肩扛一台摄影机,直直递过去,“徐少,盛小姐每次被记者问,都不会避而不答,你要是不想让人说闲话,就自己说两句嘛,老是让女生挡在前面,到时候大家茶余饭后,只会觉得盛小姐爱拿感情上的事搬弄是非。”
说到这里,她声音更尖了一些:“盛小姐已经是国际巨星,是华语电影的代言人,徐少要是存在门户之见,大可早早把话说开,我们做狗仔的也不至于总是挑着你们两个的新闻来写。”
簇拥着徐明言的人群一顿,狗仔们就见徐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位言辞犀利的女记者,似笑非笑。
徐明砚是被气笑的,
他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自来就没人敢说他哪里做得不对,唯有在盛嘉宜的事上,一而再再而三挫败。
盛小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哄得全世界都绕着她团团转,抬一抬手就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她效力。
她就像是最美丽的罂粟,致命也令人甘之如饴。
他曾经花了那么多力气和手段想要得到她,却没有丝毫办法将她摘下。
实在是棋差半步。
几年的经营布局,就给她毫不留情拆穿。
那几夜,徐明砚不免想着盛嘉宜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意图?在他同她说起泰国的时候?抑或是更早之前?他完全不确定。
而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在她眼前如一张白卷,却从来没有读懂过她。
就这样来回生气了一年后,徐明砚决定不气了。
就是气死,以盛嘉宜冷心冷血的程度,恐怕最多假惺惺流两滴泪,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果说她这辈子会为什么付出,那好像只会为她自己。
狗仔眼中高冷的小徐少在心中疯狂默念: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这把刀磨得够久,总能够打动人心。
“你们要问我和盛小姐的感情。”他慢条斯理卷起黑色衬衫衣袖,露出精壮手臂和手腕间一块墨蓝色机械手表,“一切以她说的为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是她把你甩了。”
徐明砚:“……”
“这样吧徐少,我再换个问题。”女狗仔仍然坚定在最前面,“你想不想娶盛小姐?你们到底是不是因为结婚的问题分手。”
“你哪个报纸的?”徐明砚忍不住问了一句。
“《香江娱乐》,徐少。”
竟然是《香江日报》的娱乐副刊。
好好好。
“你们与其问我喜不喜欢盛小姐,不如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徐明砚冷冷地道,“结婚这件事,我是很着急的,但是盛小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你觉得盛小姐要是想结婚会选你吗?”
徐明砚很想打电话给徐令璩到底是招了一些什么人进来,这也太适合当狗仔了!
他的沉默成功取悦了对方。
“你难道没有信心?”
徐明砚拧眉不过须臾,然后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这样好不好?拜托你们去劝一劝盛小姐,要是她愿意,我给在场记者人人发一个大利是,你们将名字登记给我的秘书。”
“哇。”人群奇奇发出惊叹。
小徐少说得随意,但既然是当着镜头,必不可能骗人!
香江从南到北,不过两小时距离,不出几刻钟,盛嘉宜就知道了这件事。
她翻来覆去看了看狗仔递给她的录制视频:“随他好了,你要催我吗?”
她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微弯,比喝了一罐子槐花蜜还甜美,长发中间有数条细小的发辫,上头缀着亮晶晶的水晶,在化妆室的白光照射下璀璨夺目。
“我,我。”狗仔支支吾吾。
“我也给你们包个利是好了。”盛嘉宜朝阿香微微点了点头,“还要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先不要漏给别人知道,就说,别光顾着琢磨着哄记者。”盛嘉宜用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动动脑子。”
“准备上台了,嘉宜。”外头有人喊她。
“下次见。”盛嘉宜冲那个狗仔眨了眨眼睛,提起银灰色的裙摆走出后台。
那人摸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几乎喘不过气。
盛小姐光彩太盛,这一句话还不得把小徐少钓成什么样子?
盛嘉宜逆着光走向舞台。
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嘈杂声逐渐消失,直至万籁俱静。
一束光从场馆顶部照下,只留一片圆环。
她一步一步走向光亮之处。
就仿佛穿越人潮,焦急奔跑在楼宇之间,城市在后退,扶梯上行,她拨开行人,于潮湿闷热的空气中,闻见季风天中的第一声惊雷。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为遭雨。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郑安容为什么会写到关于城寨的故事。
郑安容指着她说,那是因为她身上,留下了关于香江老旧记忆的故事,而他已经把她写尽了。
盛嘉宜抬起头,看到数不到头的人海,望不到尽头的星光。
“嘉宜。”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
紧接着人声呼啸席卷,如浪潮漫过场馆。
盛嘉宜笑了起来。
不似面对采访镜头那样得体的微笑,她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们。”盛嘉宜握着话筒轻声说。
“其实我很少唱歌,我发过唱片,但很少有人觉得我是歌手。”她环视着巨大的,做得满当当的场馆,“我十七岁入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这么多Fans,香江有很多红星,以前有很多,现在也有很多。太突然我就当了主角,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完成大家对我的期待,如今我回头再看从前,原来一直希望的事情,就是走到今天。”
“我住的地方离维多利亚港很近,但是我从来没有踏出过我的家半步,我每天晚上去天台上看日落,看到飞机擦着我的头顶飞过,卷起狂风,降落到启德机场。那个时候远方的灯火星星点点,也很亮,就像我如今站在这里这样。”盛嘉宜仰头,直视着无数盏璀璨的聚光灯,她在灯光的中心,所有的人都为她而来,“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他,我第一次见到被季风吹过的港湾。”她微微一顿,“我想说的是我现在很开心,今天所有的歌先唱给你们听,然后唱给他听,最后唱给我自己听。”
“献给我们的十七岁。”
她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的何希月突然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赵士荣嫌弃地斥责一声。
“你懂什么。”何希月擦了擦眼泪,“这就像是养儿,当爹的不管,都是当妈的操心,我带着她一路走过来,你哪里能体会得到女人在娱乐圈里爬起来的艰辛。”
“你这人,说话就说话,还要骂我几句……不过嘉宜说的那个他,是谁?”
“不知道。”何希月从包里掏出手帕,“不过管他呢,等着狗仔扒出来,我们就知道了。”
*
1997年最热门的几则新闻,一是香江回归祖国怀抱,二是小徐少砸钱请香江记者帮忙追妻,三是众人皆想求得,当红巨星盛嘉宜演唱会上那个“他”到底是谁。
可惜狗仔们忙忙碌碌想争得头条拿到利是,盛小姐却并不接茬,开完演唱会便直飞内地,去拍自己的新戏。
这戏是部古装片,程良西盛嘉宜老搭档组合,据说是去了大西北的某处沙漠里取景,一拍就是好几个月不见人影,连回归前的庆典献唱,盛嘉宜都没有参加。
都知道她是为了躲避舆论,幸而到了五月,所有的热度都逐渐转移到即将到来的大事上,所以媒体也“高抬贵手”,没再追去西北盘根问底。
盛嘉宜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回来的时候,恰好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这个时候的香江已经炎热无比,热季的傍晚唯有偶尔吹过的海风能带来一些潮湿的凉意。街头早已经焕然一新,四处悬挂红色五星旗帜,马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都等在家里用电视机收看直播。
盛嘉宜便叫司机在尖沙咀附近停了车,自己沿着熟悉的道路,缓缓独行。
如今的香江夜晚,倒是安全得不再需要保镖跟随。
她去看了城寨的遗址,那些诡形怪状的房屋全都被拆除后,原址成了公园,自己的家竟然能成为“遗址”,供人参观游览,盛嘉宜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足足一个多小时,沿龙津道往南,直到红磡,在那狭长的海滨一侧前行,直到码头,她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天星码头,乘坐绿色的邮轮,能以最便宜迅速的方式到达对面的中环。
海边空无一人,她在步道往前望去,今夜灯火迟迟未曾熄灭,辉煌的彼岸,大概正在举行交接仪式。
盛嘉宜看了一眼手表,二十三时四十五分。
风吹得头发遮住眼睛,她弯下腰,去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月亮总是不会变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么多年,这月光依然如锻了的银一样,流淌着霜华。
同样是这样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城寨。
那天她带着那个好看的过分的男孩,从老人街生了锈的屋顶爬过去,铁片钩破了些衣角,他应该第一次如此狼狈,有些不快,但到底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着她,走过泥泞的小路,穿过几乎不能算路的街巷。
到距离外头一丈之地的地方,盛嘉宜开口了,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仰头与他对视。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并不惊讶于对方在月光下看清她一刹那的怔愣。
“你一定要去港口,对不对,你知道怎么走吗?”盛嘉宜问。
他一呆,摇了摇头。
盛嘉宜便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个孩子,叹气的时候,有些滑稽。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告诉过我怎么走。”盛嘉宜说,“我说一遍,你能记住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带你走吧。”
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清朗,如棋子落到棋盘,清脆动听。
盛嘉宜以为他是记不住方向,想了想:“那好吧。”
她还从来没出过城寨呢。
后来传来些许声响,盛嘉宜连忙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快走吧。”
他们两个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挤的车流、逼仄的楼宇,那些最令人厌恶的生活的气息,在盛嘉宜看来,是前所未有的稀奇,她常常听外头进来的人说城寨里离奇,外头却好像更加诡怪,简直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红色的的士鸣笛闯过路口,吓得盛嘉宜一愣,男孩把她一把拽到身后。
她老老实实不再乱看了,静静等着眼前红色的指示牌变绿。
原来这就是红绿灯。
原来楼可以高到她仰头也望不到头。
原来没有遮蔽的夜空是这样的。
原来他们说的维多利亚港,真的即便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浪潮拂过堤岸,潮湿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盛嘉宜看到绿色的邮轮缓缓靠岸。
汽笛长鸣,盛嘉宜掏出自己攒了两年攒下来的五元钱,塞给了他。
她自己却没有动。
这是她头一次生出那样浓厚的,不舍得情绪。
她不想回到城寨,她想离开那里,到对面去,到灯光最亮的地方去。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踌躇。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轻声道,“我家里很有钱,你帮了我,我父亲和母亲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读书,上学,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在天后庙里被关了半天,又在城寨里穿行许久,已经成了他十多年人生中最能被称为梦魇的记忆。
盛嘉宜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不能这样走,她还有妈妈,妈妈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钱,妈妈还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不能出去,哪怕跑出去,也一定要记得回家,因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像他们,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航船即将离港。
“走啊。”他焦急地伸出手。
盛嘉宜看着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记忆里还留有他们拉手时潮湿的汗意。
她忽然退后一步,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起锚了。”船员喊道,“小孩,没买票站开。”
套在轮盘上的绳索飞速收回船上,波涛翻滚着,拍打在石壁上,卷起白色的浪花,将那港湾里银色的月华搅动得粉碎。
“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声问。
盛嘉宜再一次摇了摇头。
“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我会回来找你的。”他指了指她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你不要忘了我。”
可是如何才能不忘记他呢。
中环有一条半山扶梯,全长八百米,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室外电梯,阿May每天从扶梯经过,要遇到成千上万个人,每一个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香江那样大,启德机场昼夜轰鸣,港湾两岸轮渡来来回回,人潮汹涌,匆匆一见,除了能记住那一刻的记忆,又还能留下什么?他们都还年少,岁月倾覆,容颜变化,经此一别,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盛嘉宜总是问自己,到底要走多远,才能靠近幸福。
可是盛嘉宜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那么不像他,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她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盛嘉宜听到脚步声停在身后。
她看了一眼手表。
十一时五十六分。
盛嘉宜直起身,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缓缓回头。
对方也在静静凝望着她。
盛嘉宜忽然心跳有些加快。
她的手心有些潮意,似留当年轻触后的回忆。
没有吴哥窟,没有跑马地,没有升起的朝阳,没有淡下的日暮。
唯有海潮拍打堤岸,季风吹过海湾。
她好像一直忘记告诉他,她其实过目不忘。
金风* 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他站在交错的路口,背后人行道上红灯跳跃,尖沙咀精致漂亮的英式橱窗上贴满巨幅海报,上面都是同一张淡笑的,她的脸。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他哑声开口,声音很轻。
良久,盛嘉宜摇了摇头。
他轻声笑了起来。
“没关系。”她听到他说,“我会来找你,我记得你,你也要记得我。”
“我叫盛嘉宜。”她忽然开口,平静、柔和地注视他。
秒针走完最后一圈。
时针指向表盘的终点。
亦是起点。
往后很多年,徐明砚都始终记得,1997年7月1日,盛嘉宜对他说——
“欢迎回家。”
当海风吹拂了五千年,唯一不变的,是你黄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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