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和好吧,和好吧
肩头的布料被润湿,江与鹤一顿。他身形一矮,将肩上的人放在地面。
“是不是不舒服?还是痛了?”
他手足无措,懊恼、自责溢出漆黑眼瞳。她到处都是软的,娇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颠簸。
他个子很高,挡住了右侧窗户投进的灼热阳光,黑影完完全全罩住楚桑落,不算狭窄的楼梯口变得有些紧张。
楚桑落撇过脸,不想让他看到眼前弥漫的一层水雾,更不想搭理他。
可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江与鹤。他的影子占满了视线,避无可避。
江与鹤垂下头,额前黑发在眉骨拓下阴影,神情颓败,沉闷道:“对不起。”
奇异的,他一旦低下头来,凌厉的气息都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顺从与可怜。
好像一只张狂惯的小狗,突然收起爪牙跟凶狠,蹭过来求你抚摸。
你不理,它便耷拉下耳朵,平日里可怕的低吼声会变为难过的呜咽,仿佛在说—我都很乖了,为什么不能摸摸我?
楚桑落眼睛微动,晚秋般的清冷开出一条裂缝,一贯的疏冷一击就垮。
对江与鹤,她总是心硬不起来。
“马上就到了,”江与鹤悄悄扣住她的手,小心翼翼的,讨好着说,“我牵着你,你不要再走那么快。”
明明就是专门用那招来博她心软,明明就知道她不会甩开他。
江与鹤太了解怎么戳她弱点了。
狡猾,卑鄙。
楚桑落咬唇,无声吐槽。
偏偏,她每次都中招。
江与鹤牵着她,像牵了个小朋友,生怕小朋友不看路,时刻注意着脚下的情况。
挂号完毕,在会诊室外排队等了会儿,才总算叫到他们。
医生一诊断,翻了下病历单,眉毛有点皱。
毫不夸张的,某种寒意瞬间窜上后背,江与鹤直冲冲地问,“很严重吗?”
“哦,不要紧张,”医生见惯了这种场面,淡定地说,“我只是早上没吃饭,饿了。”
但是江与鹤不见放松,整个一全身紧绷,患者本人则一脸冷漠地坐在凳子上。
医生说:“暂时失声。”
“什么原因?”
“用嗓过度,或是情绪波动过大。后者也被称作应激失声。”
江与鹤一下望向楚桑落。她眼睫纤长卷翘,微微颤动。
一猜到江与鹤昨晚经历的事,她大脑神经当即崩断,撕裂的情绪堵到喉咙,声带如同生锈的齿轮,无论如何驱使都不能转动。
她也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导致的失声。
江与鹤盯了她许久,眸色晦暗。
“多久能恢复?”
“这个得看具体情况,快的话两三天,慢的话两三周。”
“拿什么药?”
“我这里打印出来,把纸单交到楼下药房就行了。”
医生握着鼠标,刷刷两下,打印机吐出一张纸。
“喏。”
“谢谢。”
江与鹤拿上药单,“乖乖,我们去拿药,然后回家。”
医生一上午都在看诊,看到眼前这对小两口,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玩笑着调侃说,“我们男人就得顺着老婆。记住,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江与鹤很慎重地回道:“好。”
楚桑落看他一眼。
别人说的是听老婆的话,你点头做什么?
谁是你老婆了?
不要脸。
还有,你才不听话。
一点都不听我的话。
楚桑落气鼓鼓地推开他,起身走出屋子。她刚迈开一步,后面便有人追上来。
江与鹤跟她并肩,手探下去牵住她。
楚桑落不爱生气,可一旦生气就很不好哄。从医院出来,她开车直往律所。
她不去陪江与鹤了,反正他也不需要。江与鹤却不依不挠地跟到律所去。
于是,律所里的人看了一天的魔幻剧情。
就他们的经验来讲,只要江与鹤来律所,那两人一定是关在楚桑落的办公室里。
而这次,江与鹤被关在门外。大名鼎鼎的STP科技开发者,在小小的会客厅里待了整天。
傍晚,楚桑落打开门,目不斜视地经过会客室。江与鹤视线黏着她,忙不迭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谁都不讲话。
律所微信群里立马99+。
【靠,绝对是吵架了。】
【楚律跟江总都是冷战的高手,俩人眼神都没交流过。】
【好可怕,感觉律所吹来了西伯利亚冷风】
【你们猜谁先服软?买定离手啊,我猜楚律】
只要跟工作无关,一切都是有趣的。律师们像是进入了真正的赌场,一个个“下注”。
【我也押楚律。咱冷酷的楚律对江总偏爱有加,我都看见好几次她对江与鹤笑。待遇是不一样的。】
【嘁,你没看见刚才楚律那冰冻的脸吗?江总都追到律所等一天了,这不是已经在服软了?】
【别争了。先服软的是江总,但楚律会先打破冷战。江总实在太闷了,连哄人都不会,来了律所也只是干巴巴地坐那儿。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种闷葫芦,肯定会先爆发。】
【好有道理】
他们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假如楚桑落跟江与鹤有矛盾,那么先服软的永远是江与鹤,先迈出第一步的也永远是江与鹤。
他其实,很会讨饶。
夜半,楚桑落裹在被子里,过不了半会儿,两条腿又蹬开被子。
这张床她睡了几年,没想到身体已经把它判定为陌生床,竟然认床睡不着。她只是在江与鹤那边睡了一周而已。
显然的,她在自己的别墅里。江与鹤甩不掉,还跟进来吃了顿晚饭。
饭后,江与鹤问她,“我能留下来吗?”
她摇头,意思非常明显。
她暂时不想见他。
她不能总是,他一求饶就原谅。
江与鹤倒是知道这一点,很听话地走出别墅。哪知,等她洗完澡才发现,江与鹤只是开车绕了别墅一圈,又坐回别墅大门的楼阶上。
楚桑落想着,才不要管他。
他妈妈不讲理又偏心,让他带伤去抽血,做骨髓配型,救毫无交集的“弟弟”。
而且,在楼梯间,他的伤可能撕裂了。如果不处理,会感染,会发炎……
楚桑落只要一闭眼,这些念头就都缠着她,让她气急败坏。
倏地,她拉开床前的小灯,打开手机看了下。江与鹤还没走,这已经是第五个钟头了。
初秋早晚都凉。
楚桑落跻上拖鞋,留下房里的小灯寂寞地燃着。
别墅的入口是一坡楼梯。
底下平地载着一颗香樟,枝繁叶茂。踩上楼梯,两旁垂落着花枝。
浓郁夜色里,一轮明月高悬。在皎洁月色下,花枝草木影影绰绰。
在一路繁花似锦中,江与鹤微弓着腰,背影萧瑟,沉默。
门锁轻轻一动。
楚桑落看见,江与鹤黑眸明亮,缓缓站起来。他却不敢踏进去,像个小学生那样垂首,扯住她衣角。
他暗哑着声说:“我们和好吧。”
和好吧,和好吧。
我知道错了。
手机递到他跟前。
楚桑落说的是:这次,我真的很生气。
“再也不犯了。”
江与鹤眼圈微红,“江与鹤最该信的就是楚桑落。无论发生什么事,楚桑落都能护住江与鹤。”
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不要轻易产生依赖。
今后,全都是废话。
楚桑落那么理智,却会因为他受到的不公而暂时失声。无人像她,即使失声,即使还在生气,也要维护他。
他不会再被抛弃。
他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总算从江与鹤嘴里听到这句话了。
楚桑落嘴唇瓮动,没有声音。
可是根据她的口型能读出四个字。
——“和好”、“抱我”。
江与鹤眼眶一热,珍惜又珍重地拥她入怀。
她温香暖玉,腰肢盈盈一握,细得不可思议。江与鹤毫不费力地扣住她的腰身,没喝酒也像醉了。
他真想溺死在这温柔乡里。
楚桑落尖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眸弯弯。
*
对楚桑落的暂时失声,江与鹤比自己的伤还要关心。楚桑落的一点小伤小痛,便足以让江与鹤焦头烂额。
他每天都打电话问,还要几天才能恢复?为什么吃药也不见效?
要不是有良好的职业操守,医生估计都被骚扰得把他拉入黑名单了。
总算在江与鹤生日前夕,楚桑落重获声音。也恰巧,那晚他们要回楚家老宅吃饭。
江与鹤为此紧张不已,一大早就拿着手机,紧锁眉头。
趁他没注意,楚桑落好奇地凑过去,网页标题是“第一次见女朋友父母送什么礼物比较好”。
再一瞥下面的搜索记录——怎样给未来岳父岳母留下好印象、第一次见女方家长怎么说话……
都被看见了,藏也没用。江与鹤面上有点不自在,微敛凤眼,流畅的弧度格外好看。
他舔了舔嘴唇,“没人教我这些东西,只好自己查了。”
到了婚嫁年龄,要去见对象家长前,其他男人肯定都会得到父母的嘱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怎么才能给对方家长留下好印象等等。
但是江与鹤没有。
何况,他从小就因为野蛮又刺头而不讨喜。
楚茂夫妇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全球各地跑来跑去。这次是顺便路过,想起让江与鹤到家里吃顿饭。
突如其来的邀约令江与鹤措手不及。
他如一块海绵,疯狂汲取相关知识经验。
楚桑落微怔,而后关了他的手机,“想知道他们喜欢什么,问我就好啦。”
她拉起江与鹤,“走,我们去商场买。”
江与鹤定定看着她,缓声笑了,“好。”
两人一道出门。
楚桑落说:“为了打消你的紧张,下午跟我去法庭。看我怎么在法庭上杀光对方的气焰。”
“你嗓子才好,”江与鹤不依,“过两天吧。”
“对方是提刀蓄意报复我的人,也是害你缝了三十六针的人。我要亲手斩断他再出狱的奢念。”
“我要你亲眼看到,无论是哪路妖魔鬼怪,我都会让伤害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秀丽精致的眉眼化作一把利刃,坚韧,锋锐。
神挡杀神,佛当杀佛。
第72章 配型结果
“……综上事实,判处罪犯张某三无期徒刑。”
庄重严肃的法庭内,法官举起手里的法槌。
——“咚”
法槌落下,法律的公平与正义铿锵有力地铮鸣着。
听到判决,犯罪黑痣男脸色大白,对余生将在监狱度过这一事实流下眼泪。
楚桑落望向旁听席,轻松锁定江与鹤。
她扎着高马尾,利落凌厉。深色西装,胸前佩戴律师徽章。法庭上,她逻辑清晰,唇枪舌战,锐不可当,对方律师毫无招架之力,输得脸白。
而这一刻,她全身锋芒褪去,眼底淬着细碎又明亮的光。
江与鹤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他歪了歪头,随后勾起唇边。
自他受伤醒来,楚桑落就在忙碌,分秒必争。他总算明白,原来那是在准备此次诉讼。
单论故意杀人罪,无法给黑痣男判处重刑。毕竟没有真正达到目的,然而楚桑落重叠了故意伤害罪,还另辟蹊径却有理有据地加上报复社会罪,三者叠加,让黑痣男再无翻身之力,死死地将他捶在陈述下,如死鱼一般动弹不得。
为此,她一定耗费了许多精力跟心血。
她不仅是为司法,为自己,也为他。
她是真的可以保护他。
开庭时间在下午四点后,案件审理共耗费一个小时。这也意味着,楚桑落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
江与鹤也听得出,在后半段楚桑落嗓子带着沙哑。因而,一离开法庭,他就拿出早已备好的润嗓含片。
“张嘴。”
楚桑落依言照做,微仰起脑袋,任由他将含片塞进嘴里。干涸的嗓子得到一阵清凉,顿时舒服了不少。
忽而,有一阵骚动,一些窃窃私语。
她找去。
斜后面是刚出法庭里出来的旁听者以及,之后的几位同行。
一同行揶揄着说:“楚律,法庭里虐我们,法庭外还虐我们。”
刚才谁都看到了,两人那股黏糊的劲。
楚桑落干笑了两声。她算是感情内敛的人,不习惯在外人袒露情感。
旁听者中有年轻点的学生,一个女生大胆子地说:“楚律师,你好酷!”
楚律不自然地抚了下头发,面上矜冷地颔首,“谢谢。”
女学生瞄了下她身边高大冷隽的男人,一只手放在嘴边,做出个说悄悄话的样子,音量却不是那么回事,“楚律师,你跟你男朋友真配。”
“谢……”楚桑落‘谢’字还没说完,一道含着笑意的低沉男音打断她,“谢谢,我也觉得。”
楚桑落转头瞪眼,偏江与鹤还得意地挑眉。
“哦~”
几个学生发出起哄声,稳重的同行也不甘示弱,唯恐不乱。
“我也这么觉得。”
“我也觉得。”
顶着他们戏谑的打量,楚桑落镇定地朝他们笑笑,而后拉着江与鹤跑开。
被强行拽走的江与鹤浑身懒散得不行,漆瞳里就没装什么好意。琢磨着出了众人视线,他反手一拉,接着拦住女人不堪一握的细腰。
本是匆忙走在前面的楚桑落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落到他的怀里,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她嗔怪:“你又干什么?”
江与鹤不答,缓缓靠近她。看她慌乱,看她紧张,看她着急。
一想到同行们会路过这边,楚桑落就觉得眼下的发展万万不可。她往后仰,纤长白皙的脖颈拉出优雅却脆弱的线条。
“江与鹤!”
她的警告毫无警示作用,温热的呼吸如一片羽毛不轻不重地撩在颈间,引起微微生痒。
江与鹤没有吻下去,只是靠得极近。他停了会儿,像是故意的。随后,他慢悠悠地抚上她的后颈,使他们平视。
楚桑落看起来并不友善。
江与鹤无辜极了,指了指她的衣领,“我以为这有根线头,是我看错了。”
楚桑落还真下意识去看。
她白玉耳垂微红,像是坠了一颗血珠子。江与鹤看得真切,不禁失笑。他不受控地捏住那处软肉,那里的温度瞬间腾起。
这么敏感怎么行啊……
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略深。
楚桑落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转而以一种看戏的口吻说:“该去见我爸妈了。”
果然,江与鹤神色微僵。
楚桑落才不理他,乐不可支地往前走。
谁叫江与鹤捉弄她。
她的衣服穿之前都会经过熨烫整理,不可能会出现线头。
楚家宅子一出现,江与鹤就乖巧得不行,不管做什么都像挨训的小学生,站也笔直,坐也笔直。
楚桑落有点想笑,又有些心软。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到了楚家,楚茂跟江与鹤聊商业上的事。在这一块上,江与鹤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用餐时,除开生意,楚家一向秉承“食不言寝不语”。整顿饭吃完都是沉默。
江与鹤又紧绷起来。
估摸是白琳看不下去了,用餐巾擦完嘴,说:“不用拘束。”
即使看了很多攻略,江与鹤仍旧不知道怎么跟长辈交流。譬如此时,他该说什么比较好?
几个说法闪过头脑,他都觉得不好。又怕回慢了显得怠慢,所以只是僵硬地回了个“好”字。
“妈妈,我跟江与鹤去散步。”
楚桑落抓起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走,后者看向两位长辈,似是在询问意见。
白琳欣然应允:“去吧去吧。”
得到允许,江与鹤才起身,然后两个小年轻很快消失不见。
“楚茂,这小子还不错,”白琳说,“你觉得呢?”
虽然江与鹤靠着过人的本事实现物质跨越,站到商业顶端,但因为她详细查过江与鹤,了解他的家世、成长环境,外表是可以变的,可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改。
然而,今晚江与鹤所有的表现都令她很满意。紧张却不卑不亢,知礼数懂尊重。
楚茂不紧不慢地表示赞同:“嗯。”
他好歹从小接受培训,也接触了成千上万种的人,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江与鹤是个好的。
*
离开楚家,江与鹤长舒一口气。
“要不要这么紧张?”
他望过去,楚桑落明晃晃的窃笑,狡黠又让人无可奈何。江与鹤承认,他的确是紧张过头了。
那他是因为谁变成这样的?
“始作俑者”还嘲笑他。
他哼笑道:“见未来岳父岳母,哪个男人不紧张?”
“要是我见你父……”
——要是我见你父母,才不会跟你一样。
楚桑落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江与鹤看她一副彷佛做了滔天恶事的表情,不免轻笑,“干什么这么难过呢?”
楚桑落沉闷着,由说错话的后悔演变为莫名的难受。
凭什么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疼爱,江与鹤没有?
“没事,”江与鹤懂她在想什么,把她往怀里带,偏头吻了下,“我有你就够了。”
楚桑落圈住他劲瘦的腰身,恰要开口时,江与鹤接到个来电。她一眼扫到号码——是江母打来的。
八九不离十是骨髓配型的结果出来了。
她突的抱紧江与鹤。
江与鹤倒是很平静,让手机铃声响了会儿,牵着楚桑落坐到一张长椅上,“我开免提。”
说罢,他点下接通键。
“小鹤……”
两个字,楚桑落心跳加速。
“匹配,”江母几度哽咽,几度说不出话,抽泣一声接着一声,“匹配……
楚桑落无法判断这哭是出于激动还是失望,是匹配还是不匹配。她只是攥着拳,本能地干咽了下。
“不……成功。”
江母最后似是耗费了全身力气挤出的三个字,接着像是承受不住某种重量,绝望地痛哭起来。一并传来的,还有中年男人的压抑哭声。
可是,楚桑落却犹如卸下了心中一块巨石。从江与鹤去配型那天起,她就在担忧配型成功。
她的确不是个好心肠,一定程度上来讲是冷漠又自私的。他们那么对江与鹤,为什么要理所当然地抽取他的骨髓?
她恍然垂眼,发现手里还抓着江与鹤的衬衣。松开,已经起了明显的褶皱。
她试图去抚平,手却被人握住。触到一片冰凉,江与鹤墨眉微皱。同时,他淡声对听筒那头的母亲说:“嗯,知道了。”
无论是哪方面,他都尽力了,不亏欠谁的。他准备挂断电话,那边也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做,江母夫妇一前一后说,
“小鹤,谢谢。”
“谢谢。”
江与鹤没有答,径直掐断了对话。
天色浓重,沉得堪比沾水化开的砚石。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远处灯塔散发出微弱光亮。
江与鹤眺望着夜色,声淡如水,“去做骨髓配型,是出于两个原因。”
两个?
楚桑落不解。
“庆林镇里,人人都说我是冷血动物,”江与鹤哂然一笑,“其实说得真不假。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乐于助人’几个字,干的净是混账事。搁在以前,这次无论是谁,管他死不死,我都懒得搭理。”
他摸了下楚桑落的脸,笑着说:“别吓到,我就是这样的人。”
楚桑落摇摇头,坚定地说:“你很好。”
“可这次是母亲来求我。就算她曾经两次抛下我,但血缘关系没可能斩断。当儿子的,哪有理由让母亲下跪恳求,”江与鹤侃笑,“死了是会下地狱的。”
“呸,才不会。”
第73章 江小鸟,是属于自由的。……
“那如果,我杀了我父亲呢?”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炸开黑夜,顺着裂缝追寻,掩藏之下是栖身湖底的水怪,恐惧不可名状。
“你不会。”
楚桑落眸子莹澄,内里是不经思考的笃定,毫不怀疑的信任。江与鹤唇线平直,宛若一把出鞘的刀。
他垂下眼,浓密睫毛微颤,“可是他们都说,是我杀了他。”
初二,周五下午。
江与鹤放学回家,桌上放着一盒草莓。破着额头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拿起草莓,上面贴着标签——68元。
他嗤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自他妈离家出走,他爸越发消沉,溺酒,甚至赌博。
每天推着轮椅去茶馆。赢了,会高兴地抽几张钱甩给他;输了,妄想回本,几日见不着人影。
家里被输得一贫如洗,又去借钱。拿不出钱,讨债的人都要到他这个未成年手里了。
前几日,他爸大输一场,烂醉如泥回家。浑身酒味,怪声怪气,“你嫌弃我这个没用的老子,那怎么没跟你妈一起走?”
不止一次,一旦输钱后喝醉,平常寡言的父亲就会打开他的房门,吵醒他骂一晚,
“别跟你跑了妈一样,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没了老子,你连口饭都吃不上。”
换来的只有少年的沉默。但他的漠然对于江父来说,无异于是一种不屑。
于是,江父更加暴怒,江与鹤更加沉默。
那晚之后,父子俩没有说过一句话。
江与鹤实在想不到,他爸是出于什么心理买的这盒草莓。
迟来的愧疚?他讽笑,理由突兀得狗都不信。
大院的门被推开,听干脆程度,不会是一个坐轮椅的人弄出的。
江与鹤微眯眼,然而还没等他放下手中的草莓,几个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屋,一把扯住他,“快跟我们走!”
少年不动,冷着脸问,“做什么?”
“你爸要跳楼了!”
那位大婶的吼声太具穿透性,江与鹤一阵恍惚。
“就是,你爸坐在天台上,谁知道他一个残疾是怎么爬上十三楼的!你赶紧去劝劝!”
“赶紧的!去了之后好好劝你爸!”
“你跟你爸关系再不好,这种时候他总是你爸!人命关天的事。”
他们的嘴巴没有停过,犹如一把上膛的机关.枪“突突突”地扫射,江与鹤耳里却只是灌满噪音,大脑一片空白。
几个大婶推他,粗糙的手指将衣领扯得歪歪斜斜,勒到脖子,让江与鹤呼吸困难。
那幢楼是镇里最高的建筑,此时,楼下人流围成一层又一层,惊呼声、议论声连成一片。
“哎呀!他儿子来了!”
“快快、快上楼劝你爸爸!”
江与鹤被拖着进到人群中央,无数张嘴在对他说话,又有无数只手在推搡他。
他抬着头,神经被割断,仿若一具木偶摆来摆去。
他的父亲坐在天台边沿,风鼓起他的衣服,以及两只空荡的裤管。不管底下发出什么响动,他始终望着天空。
“啊!”
人群表情一变,惊恐喊声连片。
天台上的中年男人撑起手臂,身体往前移动几厘米,几乎只坐了栏边的一条线。
“赶紧跟你爸说句话!”
“你这小子,赶快上楼去拉你爸啊!”
不知是谁往他背上推了一把,江与鹤踉跄着上前。没缓冲的时间,邻居叔叔就生拉硬拽地带他爬上楼梯。
“不听话也要有个限度!那上面可是生你养你的老子!”
十四岁的少年在一个常年劳作的中年男人面前显得如此瘦弱渺小。江与鹤麻木地抬脚,中途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提起。
“啊!”
外边传来巨大的尖叫。
楼间的小窗,一个人影快速坠下。那片衣角,江与鹤十分眼熟。他瞳孔扩张到最大限度,脸色瞬间死白,小腿肌肉突然痉挛。
继一声闷响,人群里爆发出骇人的惊叫,“死人了!”
邻居叔叔松了手,干吼道:“还是慢了!”很快,他又揪起江与鹤,却发现怎么拽也拽不动。
只见江与鹤窝在墙角,死咬着牙,倔强执拗。邻居火气直冒天灵盖,“滚下去看你爸!”
江与鹤使出全部的力气去反抗,眼神跟狼崽子别无二致。邻居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震惊和害怕,倏地撒手,“你这种儿子生来真是作孽!老子要跳楼,劝都不劝。现在还不愿意去确认老子的死活,天杀的!”
邻居嫌恶地转身下楼,留江与鹤平板着脸蹲在墙角。
楼前聚集的人群掀起海涛般汹涌的怒骂声,江与鹤听得清,他们都是在骂他。
——良心被狗吃了,冷血动物,狼心狗肺。
回忆到这,江与鹤眼里充血,冷汗涔涔。手里钻进一双手,柔软如春柳,温度低,对他来讲却足够暖。
他紧紧地反握,而后继续回到那天晚上。拥挤混乱的人群已经疏散,只剩寂寥几人在帮忙收拾残局。
地面一滩暗红的血,蜿蜒流动,如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罩住这片天空,铺天盖地,血腥压抑。
他睁着眼,眼前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倏尔,喉管涌出一股呕吐感。
但在外人看来,他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无动于衷,冷漠刻骨。
“呸!镇里怎么出了这么个东西!”
大概是有人吐了口口水,怒意滔天。
不过江与鹤没有精力去理会,潜意识地摸到兜里,想握住什么去压住这股呕吐感,这股心悸感。
他触到一个塑料盒,捏得吱吱作响,却不起作用,心脏仍被抛在空中,然后高高坠下。
他喉咙里弥漫开血液的铁锈味。
—“啪”
透明塑料盒掉到地上,草莓滚出,鲜红饱满。随后,少年踩过它,压出红色汁水。
几起倒吸声之后,目睹这一切的几人忿忿道:“遭雷劈的!”
第二天一早,江与鹤将父亲死前买来的草莓踩得稀碎的消息传遍整座小镇。
“不是你。”
江与鹤抬眸,满眼血丝,狼狈对上楚桑落的视线。她闪着泪光,异常坚定地重复,“不是你,他们乱说的。”
“我没劝他,也没流泪,”江与鹤艰涩地挤出字,“要是我按照他们说的那样做,劝他,上楼去拽住他,结果一定会不一样吧。”
馨香靠近,楚桑落用力地拥住他,“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的。”
江与鹤有些发抖。
楚桑落抱着他,心疼极了,“你当时肯定很害怕,所以才没有反应过来。”
十四岁的少年猛地听到父亲站上天台,然后被拽走,人群在催促、喧闹、推挤,后又亲眼看到父亲坠落身影,叫他如何反应?
他才十四岁,十四岁而已。
他要有多坚强,才能承受住那一幕?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寻死?”江与鹤埋头在女人的颈窝,汲取一切温暖,逃避一切光明,“我想,是不是那晚的沉默伤害到他了。是不是,真的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你不要乱想,”楚桑落感到一阵无力,只能苍白地摇头,“不是的……”
“后来警察说,父亲得了肝癌,晚期。”
漆黑色彩糊住江与鹤的眼,他深陷黑暗,喉咙干涩发紧。
“你爸为了家断腿,你妈跑了,你作为儿子也没照顾好他。你要是懂事点,就不该惹是生非,天天在家服侍你爸。兴许,你妈也不会跑。”
“都怪你不懂事,都是你造的孽。”
“你爸得了那么严重的病,你也不关心。不孝子!”
“现在爸妈都没了,你成孤儿了,活该!”
所有人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地对他指指点点,换上愤懑的表情,彷佛在惋惜死去的为什么不是他。
好多年过去,这些话仍然如此清晰地刻画在脑海里。
“可是,你也不知道爸爸生病了对不对?”
“我在垃圾桶里见过药盒,要是我能注意一下,也许能早点发现。”
楚桑落胸口揪着疼,拧眉红眼。
在庆林镇那段日子,她曾在无数次八卦中听到江与鹤的名字。
每个人提起他,必然伴着咒骂和轻蔑。冷血导致父亲死亡,桀骜导致母亲抛弃。
然而,他是真的冷血吗?不是。
爸爸断腿,江与鹤在外遭受到的恶意,一定不比大人的少。
都说童言无忌,偏偏小孩子最会戳人心肺。周边看他的眼神会变,甚至会有人直接当面嘲笑,“你爸是个残废诶。”
江与鹤会反击。然后,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地回家。
他不是想打架,只是想维护自己的父亲。
因为父亲的堕落,输光家产,江与鹤会吃不上饭,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温饱。
他都不曾抱怨过。
面对父亲的冷嘲热讽,他也只是沉默着,不予反抗。
包括亲眼看到父亲坠楼,哭不出声是因为太疼,扯着五脏六腑的疼,行尸走肉。
这样的人,怎么会冷血?
他真的桀骜吗?也不是。
妈妈的出走,说到底是出于自私。或许会有江与鹤每日带伤回家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活得更轻松。
没了父母庇护的小孩,只能靠自己保护。
而在庆林镇,恶意连连,江与鹤能做的只有冷漠以及,不要命的拳头。
江与鹤光是活下去就很难了。
他们到底要他怎么做?
他们将所有错的归于江与鹤,给他套上一把又一把的枷锁。以至于,江与鹤自己也相信是他不好,是他造成的结果。
庆林镇是一座牢笼。镇上的人将道德绑架编织成大网,套牢了江与鹤。他从来没挣脱过。
楚桑落推开他,捧起他的脸,“江与鹤,你看着我。”
江与鹤缓缓抬眸,眼底血丝狰狞,下半张脸隐在晦暗夜色里。
——“啪嗒”泪水滴在他手背上。
颗颗泪珠汇集到楚桑落瓷白的下巴尖,如一股小水柱,涓涓细流。
她摸着他的脸颊,定定看着他,“我一直认为,法律是这世上最公正、最理智严谨的评判方式。现在,作为一名律师,我告诉你,你没有错。不必理会不讲道理的血缘道德绑架,不必理会荒谬可笑的舆论世俗。”
“你不能被困住,你是属于自由的。”
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江小鸟,你是属于自由的。”
楚桑落在选择职业时,内心总有道声音在说:学法律,成为一名律师。
当记忆恢复,她才记起缘由。
十八岁,她隐约知道所有人的恶意揣测束缚住了江与鹤的人生。
因此,她早早决定,终有一天,她要用世间最公正客观的方式来劈开腐朽生锈的牢笼,解开小鸟脚上的锁链。
届时,她会告诉小鸟:“你自由了。此后,你要做天地间最自由的小鸟。”
第74章 生日快乐
夜风卷来一泓花香,微甜,清浅。路灯装在四方琉璃盒里,散射出白光。
江与鹤高眉弓,深眼,典型的无情貌。偏偏总是被套上枷锁,在挣脱跟背负之间挣扎,独自迷茫痛苦。
时间过去太久,桎梏扎根他心底,生出藤曼,占据固定一角。连根拔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好如眼下,他的静默。
楚桑落眼发酸发涩。
一个人被指责久了,连自己都不敢信了。
她凑近江与鹤,额头相抵,“你不是说,在这世上我最可信吗?”
“你要相信我,你得相信我。”
半晌。
江与鹤抬起手,指腹为她拭去泪水,哑声说:“怎么哭了?”
楚桑落用鼻尖蹭过江与鹤,像是在撒娇跟抱怨,“因为,你不相信我。”
“信,”江与鹤托着她的后脑,吻上她的眸,“我信。”
所有人都告诉他,你是元恶大憝,罪孽深重。很多年,他都一直在寻找为自己开解的理由。可是他太懦弱,太渺小,抵挡不住世人。
他一路孤军奋战,没有人给他答案。直至,千百个相同攻击中,维护逆流而来。
为他而来。
他该跟自己和解了。
于是,这一刻,他跟整个世界都和解了。
“别哭了,”江与鹤哑声道,“等会儿叔叔阿姨该怀疑我欺负你了。”
楚桑落点头,“嗯。”
她鼻翼瓮动,给自己擦掉眸里盈满溢出的咸水。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乖巧。
江与鹤哑然失笑,某种暖流游走全身。不知瞥到什么,他眼神微动。
他倾身,从楚桑落发丝里拿出一个东西。食指与拇指并拢捏的,是一朵花。
她是连花都想靠近的人。
江与鹤笑,将花别在她耳后。
杏脸桃腮,人比花娇。
心动化作一个吻,印在她饱满白皙的额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白炽灯的光彩有些单薄,与冷月遥遥呼应。
孤灯月影,有情人相依,双手紧扣。
这一路安静,却不是寂然,而是安宁。
秋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空中,楚桑落嗅着暗香,忽而转脸问,“还有一个原因呢?”
即使被不公对待,仍然愿意去做骨髓匹配。
一个是来自母亲的请求。
另一个呢?
江与鹤顿住脚步,侧身。
“你。”
“我?”
楚桑落不明所以。她分明非常反对。
“因为你,我发现这个世界好耀眼,”他逆光,乌发墨瞳,温柔地笑着,“总该多点人看看,这耀眼的、发着光、红火的世界。”
楚桑落微怔,而后眉眼舒展开来。
他会帮陌生人赶走野狗,也会给野猫喂饭。
他得到一抹甜,就想着帮助已经得到糖的人吃到更多的甜。
他困于泥潭,却不甘被湮灭,肆意又努力地生长。
他身陷恶意,却保持了一份赤子之心。
世人带着偏见,永远只能看到江与鹤的叛逆、危险、冷漠。然而她知道,江与鹤是那样的善良、向上、赤诚。
那年相遇,少女楚桑落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名为江与鹤的恋爱漩涡。
再后重逢,律师楚桑落为冷岑寡言的科技新贵心动。
尽管失忆,她还是选择爱上他。
因为,她爱的人是那样的优秀。
上前一步,踮脚。
楚桑落拉住他的领口,用力,他被迫低下头。
接着,她红唇微嘟。
双唇相贴。
光在她睫毛上跳舞,脸颊的绒毛清晰可见。
她弯眼,融融笑意。
江与鹤,你感受到我的爱了吗?
江与鹤抬起手,捧着她加深了这个吻。
嗯,感受到了。
一吻毕。
两人手牵着手,再度前行。
不知是谁起的头,两人的手摇来摇去。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乐此不疲地甩动着对方的手。
许是玩腻了这样简单的游戏,楚桑落跳出平行线,拉高他的手。而她一动作,江与鹤秒懂,自然地应和着她,视线随着她的转动绕了个圈。
她的秀发乌黑亮丽,笑容清澈,笑声脆生悦耳。
站定后,她与他相视一笑。
她拉着他往前走,他却一把揽回她。
逼到电灯杆,掐着她的腰,俯首亲吻。
*
“回来了?”
楚家客厅,白琳夫妇并肩而坐。
楚桑落愣了愣,“爸爸妈妈。”
随后,她掩耳盗铃似的抿唇。按理说,父母应该进房休息了。他们明早不还有飞机吗?
白琳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红艳艳的嘴唇,明眼人都能看穿她在掩藏什么。以往楚桑落在他们面前都是乖巧到没脾气的形象,乍一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白琳觉得可爱又心酸。
她竟然要依托一个外人才能见到真实活泼的女儿。
女人总是敏感多愁,楚茂则省去这些心思,进入正题,“江与鹤走了?”
“应该还没。”
“叫他进来。”
“啊?”
“有东西给他。”
楚桑落懵着去叫江与鹤。
两人像小学生一样站在两位家长面前。
因为做了坏事,江与鹤有些忐忑。
楚桑落也尽量藏住红肿的唇,担心爸妈会批评江与鹤。
两位大家长忍俊不禁,就连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楚茂也觉得这俩人好玩。
喜庆大红的纸皮递到眼前。
江与鹤愕然。
白琳说:“你明天生日,拿着。”
同时,另一个红包也拿出。
楚茂的话很简短,“我的。”
楚桑落望向父母,怔了片刻,又看向江与鹤。
没人知道,江与鹤心里掀起了怎样的狂风巨浪。自七岁过后,这是第一次有大人给他生日红包。
他双手接过,微鞠躬,音色微变:“谢谢。”
每个细节都透出他的恭敬、诚恳、感谢。
白琳夫妇没多大反响。他们虽然接受了江与鹤,但更多还是为了女儿去做这些事。
女儿喜欢,女儿在乎,那他们也该有所表示。
但不得不说,江与鹤本身的品质确实让他们的包容逐渐加深。
白琳:“今晚留下吧。”
江与鹤跟楚桑落短暂地对视,拒绝道:“不了。”
攻略中表示,女方父母第一次留宿是一种考验。拒绝能证明自己的真情。
“不要多想。我们明天六点就要出门,留你是让乖乖有个伴。”
白琳并不是不爱楚桑落。只是她年轻时醉心工作,对女儿的要求也严格,就这么巧,楚桑落是个懂事的。
懂事到不需要她操心。
楚桑落讲出积压的心事后,某一晚,她独自在这座诺大的房子里,突感寂寞可怕。
她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小小的楚桑落曾经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这么独自成长,独自长大,也变得不相信人间的关系。
尽管如此,白琳也不会放弃事业来弥补错过的亲情。她不奢求楚桑落能特别亲昵自己,只要不怨她,愿意回家,愿意打心底唤一声“妈妈”就可以了。
如今,江与鹤的出现能补上他们的空缺,给予楚桑落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
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楚桑落轻声呢喃:“妈妈。”
白琳微笑:“嗯,爸爸妈妈去睡觉了。”
女儿跟妻子的缓和,令楚茂十分慰藉。身为一家之主,他对江与鹤说:“你睡三楼客房,待会儿有人带你去。”
“好。楚叔、白姨,晚安。”
楚桑落也道:“爸爸妈妈晚安。”
楚茂夫妇一齐应,“你们也各自回房睡觉吧。”
“好。”
楚桑落瞥了下江与鹤,眉梢羁押着愉快。
江与鹤也是有家长过生日的小孩了。
而且,25岁的第一个早晨,江与鹤睁眼看到的人是她。
“晚上别乱跑。”
各怀心事的两个年轻人蓦然寻到声源处。楚茂在楼梯上,严肃的目光扫过江与鹤。
不指名,但没完全不指名。
江与鹤立即回:“明白。”
果然,考验虽迟但到。
*
温暖的室内,江与鹤难以入眠。心脏暖烘烘的,像是打了肾上腺激素,大脑亢奋又激动。
第N次翻来覆去,江与鹤抽出枕在脑后的手,摸到枕头下。两个厚厚的红包,拿着格外有分量。
普通的红包,他珍惜地捏来捏去,又唯恐起了折痕,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
这里面是钱,也不仅仅是钱。
他人生里的沟壑,似乎在一点点被抹平。年少时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老天爷为什么要残忍地剥夺他身上所有的运气。
明明会有个正常的家庭,却因一场事故毁于一旦。
好不容易让楚桑落喜欢他,却让她忘了他。
今晚发觉,其实他也是幸运的。
而所有幸运的起源,是楚桑落。
他躺在床上,唇边隐隐勾出笑。光是念到那个名字,他就满心舒喜。
好爱她。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爱。
时针缓慢走动,已是夜里23点,分钟指向58。
还有两分钟,他要过生日了。
他很少许生日愿望。这一次,他要在凌晨整点许下愿望,听说那样会比较容易实现。
秒针划过一圈后,还有一分钟。
江与鹤准备好措辞,蓄势待发。
却不想,屋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忙忙。
江与鹤刚开门,一个人影冲过来,跳到他身上。他后退两步,而后稳稳拖住女人的臀。
她是跑过来的,喘着气,但还是没阻挡语气中的开怀与欢乐。
“江小鸟,生日快乐。”
小鸟获得自由与重生,生日快乐。
“江与鹤,生日快乐。”
再然后,此前和现在的江与鹤,生日快乐。
恰时,时针敲响凌晨零点零分零秒的钟点。
生日愿望——希望怀里的人万事顺意。
第75章 坦诚爱你
历经半月有余,江与鹤后背的伤终于能拆掉缝线。
病房内,男人赤.裸着上身,背肌紧实,其上横亘一条长达十多公分的疤,凶狠可怖,隐藏着危险的爆发力。然而,流畅有型的线条中和了这股暴力,杂糅进一种优雅,生出奇妙的张力。
可是,楚桑落没有精力去关注。她黛眉微蹙,看医生操纵着手术刀从缝合处抽出线,长长的线从新长出的肉划拉出来。
她不敢看久,总觉得心慌。手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垂眼,江与鹤弯唇,“不痛的。”
这条疤一定是狰狞丑陋的,怕吓着她,江与鹤本意是让她在外面等着。但楚桑落坚持,他也无可奈何。
她脸色不佳,他不但不担忧,还觉得甜滋滋的。
即便一点小伤小痛,她也挂念,也在乎。
楚桑落抿唇不语,只是紧紧回握,似乎是想给他力量。
医生目不斜视,眼疾手快,稳稳地拉出缝合线。末了,医生助理自觉接过工具。
“江先生,楚小姐,拆线完毕。”
“谢谢。”
江与鹤拾起搭在一旁的衣服,长臂一伸,一套。
“伤口愈合得很好,”医生补充道,“不过还是需要注意,尽量避免沾水和刺激性食物,三个月内不要剧烈运动,。”
楚桑落听得比谁都认真,点头。从江与鹤的角度来看,她下颌微绷,严肃又凝重。
他不禁失笑,一双眼尽瞧着她,眸底是化不开的柔情。
“什么时候能涂祛疤膏呢?”
楚桑落早备好了祛疤之类的药,整整齐齐地摆在家里抽屉里,就等着用了。
医生答:“一周之后。”
于是,一周之后,楚桑落每晚都给江与鹤涂药。不止一管药,而是好几瓶,各种功效。
江与鹤看着都麻烦,楚桑落却没有一天落下,上心得不行。
薄暮冥冥,万千人家亮起灯,饭菜香飘逸。
在律所待了一整天的楚桑落刚回到小区,不由得深吸一口烟火气。回家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词。
她步履匆匆地上楼,开门。
“回来了?”
江与鹤大概是听到声响专门来接她的。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随手挂在衣架上。
接着,他弯腰脱掉她的鞋,顺道为她按摩了下脚踝,之后才给她换上拖鞋。
动作行云流水,又不失柔和。
温暖充盈着心底,楚桑落前倾着身子,环住他的脖子,轻笑着说:“嗯。回来了。”
回来了,回家了。
有人等她回家,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
“我们去吃饭。”江与鹤啄了下她的唇,揽着她的腰,往就餐厅去。
越靠近就餐厅,灯逐渐减少,黑漆漆的。楚桑落忍不住问:“怎么不开灯?”
江与鹤眉弓微抬,“吃烛光晚餐,用灯破坏气氛。”
楚桑落一怔,转头,瞳孔微缩。
餐桌上,烛火摇曳,琥珀烛光罩着两份精致的餐点。火红的玫瑰斜插在花瓶里,旖旎浪漫。空气里弥漫开一种香气,浓郁朦胧。
这画面犹如上个世纪沉溺在罗曼蒂克世界里的油画,浓墨重彩,细腻鲜明。
“喜欢吗?”
男人凤眸内勾外翘,瞳色漆黑,凌厉漂亮。此时,这双眸专注地盯着她,隐含着期待。
被爱的感觉跟感动在拉扯,最终却是前者占了上风。
被爱,真好啊。
楚桑落眼眸晶亮,“喜欢!”
“那再好不过了,”江与鹤执起她的手,“洗手吃饭啰。”
“好!”
男人的大手包裹着女人的小手,洗手液搓揉起跑,丰富绵软的白色泡泡沾满两双手。
他低头,侧颜英挺,耐心细致地为她洗手。楚桑落瞧着欢喜,想趁其不宜凑上去亲亲他。
却在靠近之际,细小电流响起“啪”的一声。
江与鹤望过来,眼神似有些戏谑。
偷亲被抓,楚桑落看向别处,理直气壮地说:“是你静电了。”
江与鹤没急着回答,打开水龙头冲净泡沫,取下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水迹,极有耐性。
随后,他吻在女人柔嫩的指尖。抬眼,他说:“是我心动了。”
楚桑落心跳得厉害。
小鹿乱撞,撞死得了。
一直到拿起刀叉,她还恍恍惚惚的。
“别走神了。”
楚桑落像被吓到后回神,定睛一看,盘里多了块烩鸡。泛着银光的叉尖刺入鸡肉,红酒清香,鸡肉滑嫩,香气浓而不腻,口感十分好。
杂七杂八的情绪总算烟消云散,而江与鹤还在给她盘里添菜。她截住他的刀叉,“够了够了。”
她那点力气怎么比得过江与鹤,又一烟熏肉片落在盘中。
“多吃点,晚上容易饿。”
“哪有,”楚桑落将肉片原路返回,不甘示弱地说,“晚上要吃少。”
江与鹤不予置否,叉起肉片送到嘴里咀嚼,咽下。
他的目光定焦,镜头里全是她,全程没有移动。
吃饱喝足,楚桑落才想起问:“为什么今天做烛光晚餐啊?”她大脑搜寻了一遍,“好像不是什么日子来着。”
“这几天为我涂药,辛苦了。”
“哪里就辛苦了?”楚桑落感到意外不解,“为这个犒劳我?”
江与鹤散漫地靠在沙发上,冒出两个意味不明的词,“嗯哼。”
楚桑落有点不信,可又看不出别的理由。江与鹤约莫是真把她当成豌豆公主来养了。
她好笑地说:“那你现在快去洗漱,我给你涂药。”
好歹今天给了报酬不是。
“别,我先带你去看个东西。”
江与鹤站起,身高带来的差距产生一些压迫。楚桑落仰头,好奇地问,“什么啊?”
难道还准备了礼物?
“看了就知道了。”
书房?
楚桑落疑惑。
只见江与鹤径直走到某一书层面前,拿起那座铁塔模型。再然后,桌面多出一个保险箱。
第一次来江与鹤的书房,楚桑落就对风格独特的铁塔模型产生兴趣,还细细打量了一番。
当时是江与鹤给她拿来的,她不曾想到,那后面还藏着东西。
而这个保险箱,俨然就是汤俊曾提过的,江与鹤看都不给看的,秘密。
江与鹤顺势坐到办公椅上,一拽,楚桑落便在他怀里了。他从后面拥着她,说:“密码0818,打开它。”
楚桑落看他一眼,“好。”
那会儿以为江与鹤有过前女友,猜过这里装着那个女孩子的东西,心里酸得冒泡,难受得要紧。
如今,江与鹤把保险箱交给她亲手开启。
江与鹤的秘密是什么呢?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被输入。
保险箱解锁。
她侧眼,征求江与鹤的意见。江与鹤用行动告诉她怎么做。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拉开了门壁。
江与鹤一一把物件拿出来。
楚桑落神色一震。
保险箱里根本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零星几件女孩子的用品。
其中,她看见了遇见江与鹤那晚丢失的耳环。从精致的外盒来看,主人保管得很用心。
顺着她的注视,江与鹤承认:“没错,你掉的那只耳环是我捡的。”之后,他逐一介绍,“这是你丢的发带。”
格纹的丝带绕在指间,他拢起她披散的秀发,轻轻一拉。系在她头发上,依旧那么好看。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记得了。”
楚桑落有很多配饰,光是发圈就从来没重复过。她的穿着打扮,也一直被学校里的女生模仿。
某日放学后,雨伴着大风。
少女脑后的丝带被吹散,飘到地上。来接她的人要去捡,她却摇头表示不用。
名贵的车开走不久,少年撑着伞捡起那被丢掉的发带。他带回家,用洗衣粉洗了好几遍,晾在屋内。
风吹,丝带起。
少年的心也在风中失控。
“这是你给我的画。”
画纸封着一层塑胶,纸张泛黄,却没一点褶皱。上面画着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英姿煞爽的小鸟。
右下角有两行小字。
——江小鸟,你要挣脱束缚,飞往自由。
——好。
楚桑落喉咙有些发堵。
“你用过的笔,”江与鹤哂笑,“你失忆后,我疯狂地找跟你相关的东西,想用它们来证明你曾来过,曾喜欢过我。可是有关你在庆林镇的物件,全被销毁。我只留住了这几件。”
楚桑落难受极了,反身抱住他,脸颊依恋地蹭了蹭他,闷声道:“对不起。”
在她失忆的时候,江与鹤还死死拽着这段时光。她还怪他,不把这段记忆当回事,可以随便丢弃。
其实不是的,江与鹤从来都没有忘过。
那是他生命中最灿烂的记忆。
他不敢忘,不想忘,不能忘。
“不用对不起,你一直在陪我,”江与鹤说,“很多觉得难熬的时刻,我只要打开看一看,便原地满血。况且,你说过,‘你看上的人一定是人中龙凤。’我才有了动力朝高处努力。”
孑然一身的少年来到大城市,除了勇气和闯劲别无所有。无数个黑夜,他都默念:再努力一下,再坚持一下,就能去见她了。
“你做到啦,真厉害。”
楚桑落在他下颌落下一吻。还好江与鹤没有放弃,没有被打倒。不然,他们可能真会成陌路人。
这种失而复得让人感到后怕又庆幸的。
剩下的还有重逢后,她给的名片,她给的草莓味糖果。
她心底又甜又酸。
原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江与鹤还在缓声叙述,“0818,跟生日0819毫无干系。八年前的八月十八日,偏僻的小镇来了位仙子。被称为疯狗的少年臭名昭著,却妄想得到仙子的垂怜。他于阴沟里暗中窥探,不知廉耻地珍藏仙子的物件,也在梦里肖想过无数次。”
楚桑落撞上他毫不避讳的视线,失语。
他一点一点把自己剥开,从难堪的原生家庭到不齿的欲念,将那些陈年老旧、生了腐肉的伤口撕开,毫不顾忌地给她看,毫无保留地展现真实的自己。
“谢谢你向我坦白,”楚桑落认真地看着他,用郑重回应他的诚恳,“只要你是江与鹤,不管怎样,我都坦诚爱你。”
江与鹤盯了她半晌,而后弯腰抱起女人,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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