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微查了到她家的路线,比绕回地铁站路程短一点,时间少了差不多十五分钟。
“万幸,没跑到截然相反的方向!”
顾泠舟的语气欣慰,带着股庆幸地舒了口气,然后她伸手到俞微手边。
俞微正凝神戳着屏幕,研究自己怎么稀里糊涂走错了路,那只手忽然到她视线中,食指碰了碰她手背。
“嗯?”俞微下意识缩缩手臂,然后目光顺着手臂看向顾泠舟,“什么?”
“手机。”顾泠舟目不斜视注视前方,只微微侧身,“我把手机放支架上,比较方便看导航。”
俞微没听见顾泠舟说什么。
高速没多久,雨势已经见小了,路上的积水被车轮碾过,水花溅起,窗外折射出一片隐晦凌乱的冷光。
纷乱冷光的远处,是大片模糊的暗色狰狞,分不清是山还是树,冷光往里,映着车内人利落清晰的侧影。
亮色在她眼中猬集,比珍珠更血色,比宝剑更收敛。
俞微瞧着这极具故事感的一幕失神。
她想起来了顾泠舟刚转学过来那会儿。
那时候俞微刚上初一,她们也就刚开学没两个月,俞微认识了一群爱学习,但总是没钱买资料的学长学姐。
当时俞微的零花钱还属于花不完的水平,家里的生意正欣欣向荣,她又是妈妈这边亲戚里最小的,还是爸爸这边亲戚里唯一的女儿,上面更有个大她十岁的亲大哥!
亲大哥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合伙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每次见面,除了给礼物就是给钱。
学长学姐们要的真不多,于是他们问她能不能帮忙买资料,俞微就给了,她还觉得是帮忙。
她帮学长学姐的忙,一来二去,渐渐成了“朋友”。
“朋友”们一周来找她三四次,除了要买资料,更多是邀请她出去玩。
玩没问题,但他们约的时间大部分都是上课的时候,俞微很乖,从来不做逃课的事,时间长了,还劝他们也好好学习。
他们已经初三了,马上就要中考,再过一年就会成为高中生。
俞微觉得他们时间很紧张,不然不会买那么多资料。
他们也觉得时间很紧张,再不抓紧和学弟学妹“联系感情”,高中就够不到了。
于是听了俞微的话总是哄然一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之后“朋友”们很体贴的,为了让她不显得那么“不合群”,勉为其难让她人没到,钱到了就行。
俞微没办法,只觉得“朋友”们都各色...性格和发型各种意义上的各色。
但俞微也很快发现,自己身边的朋友,只剩下高年级那些人了。
起初,她在班里是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的,大家总是约着中午去学校对面的精品店买文具,所以家里的司机也会把她送到路口,然后她们走回学校。
可高年级的“朋友”们来班里找了她几次之后,大家好像都不缺文具了,俞微就又恢复了车接车送。
然后那段时间,她们换了位年级主任,主任不让各个年级乱窜,还常常在楼道里转悠盯着,“朋友”们就渐渐不怎么联系了。
直到一个周五,有个同学来传话,说“朋友”在小巷子等着,让她放学之后过去,他们给她准备了“惊喜”。
那天天气很糟糕,风很大,下午四点多天就暗了,俞微怕他们久等了,还跑的特别急,结果到了巷子里才发现,他们都不在,唯一在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老头不高,佝偻着身子,但穿的很多,身上灰扑扑的,眼珠子像是灰色的弹珠,呆愣愣的。
俞微的第一反应是乞丐,看他一瘸一拐的靠近,她有点怕的往回退了两步,还试图叫她那些“朋友”。
可“朋友”们没来,那个老头倒是站定了,没有神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脱了裤子。
俞微过去单薄的十二年里,完全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事情,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眼前一黑。
有人遮住了她的眼睛,手臂环着她退到了巷子一侧,然后迅速蹲下在捡什么东西。
两人身高差不多,俞微被带的一个趔趄,那人又很快起身,俞微更近的靠近她,耳边是她急促的呼吸,“砰砰”的心跳和炽热的温度顺着单薄的夏衣传过来。
“滚开!”顾泠舟青涩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凶狠,手里举着半块砖作势要砸他,“滚远点!”
那时候的顾泠舟,更瘦削、更尖利,像是她捡的那块半截砖,最锋利的那条边缘永远显露于外。
吓跑了流浪汉,紧接着出现的、人多势众的“朋友”她也不怕。
相反是那些“朋友”怕她,怕她“教坏”了自己,堂而皇之的威胁她。
“我们再过一年就升高中,初中学校可管不了我们,你想好了,你可是还要在这里呆两年的!”
顾泠舟咬着牙,呼吸还没平复,目光很冷的看着她们。
比起来,俞微反倒像是个局外人。
事实上,这件事自始至终,也确实没给俞微带来什么阴影。
她是在“朋友”说,叫她来看傻子只是开玩笑的时候,才确认流浪汉是这些所谓的“朋友”叫来的。
是在一周之后的年级大会上,才知道自己虽然没有挨打,但这种遭遇也是一种校园霸凌的。
是在很多年后,大学的心理课上,才知道自己当时遇见的人是个有暴...露...癖的心理变态的。
十二岁的俞微,在当时对这件事的反应,更多的是没有情绪。
她没有难过惶恐、痛心疾首、也没有后怕恐惧,更不觉得自己被伤害。
但却从顾泠舟和“朋友”们之间的对峙里,产生了一种对一夫当关的英雄的崇拜。
大风四起,巷子口飞沙走石,顾泠舟的发丝被吹动,却仍旧如立青松。
她看着顾泠舟,觉得她像是《狼图腾》里的狼,凶猛、智慧、侠义、爱憎分明...
“俞微?”见她迟迟没有反应,顾泠舟微微蹙眉:“你没事吧?”
“...没事。”回忆和现实重叠,俞微遽然收回视线,手指更加用力的抓着手机。
顾泠舟的手还没收回去,俞微往旁边躲了躲,不愿意给手机的心思明显:“真的不麻烦了,下了高速,我打车一样的。”
俞微的语气坚决,顾泠舟没再强求,于是那只手的手指蜷了蜷,然后慢慢收了回去。
诚然,今天要换俞微开车经过,看见同学在雨里赶路,她也会送一程。
又或者今天但凡是个别的同学,看她走错了路,要送她回家,俞微也不会这么纠结矫情。
毕竟表现得万般为难地接受别人的帮助,就是一种虚伪,很不识好歹!
俞微会诚恳的道谢,之后约着请客吃饭,她们会在车上叙旧,说读书的时候谁谁谁喜欢谁谁谁,谁谁谁的前任又追过谁谁谁,最后在一齐感叹一声,还是上学的时候好。
一来二去的,说不定两个人能重新建立联系,成了还可以的朋友。
可是,她没法骗自己把顾泠舟当成“别的同学”看待。
她们没法叙旧,因为她们两个大概率是别人口里谁谁谁喜欢谁谁谁的八卦。
俞微也不希望她们重新建立联系,因为她们天差地别,她们成不了朋友!
车里的气氛再次冷下来,俞微偏头看看向乌漆麻黑的窗外,几分钟后,顾泠舟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股妥协退让的平静。
“本来我也要回宣城,定的酒店也在那边,铜城区建设路的酒店。”
“你看我能顺路送你到哪儿,在附近给我找一个停车的地方。”
“找个大型建筑,在大路边的,要有摄像头。”
......
最后的定位,定在了离俞微住的小区差不多十公里外的广场,就在铜城区。
之后车里一直安静,一直到下了高速,车里也只有时不时的电子提示音,前方几百米处有违章拍照。
打破安静的,是俞微的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名字是“云大公主”。
云大公主全名姜云慧,是个刚刚大学毕业两年,因为不想继承家业,于是离家出走,一心逐梦漫画圈的大小姐。
大小姐人不错,刚认识那会,她除了有一身不要家里资助的铮铮铁骨之外,还有未经社会打磨的脾气、家徒四壁的家居审美、以及五星级能挨饿的天赋...
这天赋...实在是不说也罢,总之,新时代新社会,俞微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化天赋为身体腐朽,主动接济了她几次。
大小姐也很积极求生,很快就化被动为主动,一到饭点就捧着她的碗来化斋。
俞微那时候还有一个月就要搬家,也就没多计较,想着也就最后一个月的事。
可没想到她搬家没多久,大小姐眼巴巴就跟了过来,来的时候行李简单,几件衣服之外就只有她那个破碗。
再之后,她基本就和俞微绑定了,本着有饭就是妈的深刻母女情,俞微搬哪儿,她跟哪儿,一转眼就跟了两年。
这会儿打电话过来,多半是到了夜宵的时间了,催她回家。
俞微从支架上拿下来手机,很用力的贴合耳朵,“喂?”
“微微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电话那头的女声年轻明媚,不自觉的跟她撒娇,“雨越下越大了,你们那还没结束啊?”
这边的雨自从下了高速之后就不怎么下了,地上的积水反着路灯的光,一整条顺着马路蜿蜒下去,像是一条优雅的长龙。
“结束了,这就回去了。”
“哦,那我去地铁站接你?你拿伞了吗。你到哪儿了?”
“不用,我打车回去。”俞微说,“拿了伞,到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行天桥,回:“马上就要经过一座桥。”
对面安静了几秒:“现在呢?”
俞微情绪稳定:“现在刚过了桥。”
姜云慧郑重“嗯”了一声,“那你变成米线了吗?”
俞微:“......”
你脑子长泡了吗?
俞微用力握着手机:“你晚上要吃米线?”
姜云慧反应迅速:“你居然没骂我,你身边有人?”
俞微想打人:“...没事我挂了。”
“有事有事!”姜云慧清清嗓,很机车的开口,“妈咪呀,牛角包说她想吃麻辣香锅呀!”
牛角包是俞微养的金毛,这会儿正在背景音里叫。
俞微吞了口气,有点咬牙切齿:“知道了,你蒸上米饭,回去做。”
说完没再给姜云慧开口的时机,她立马挂了电话。
说完,车也停了,前面路口是个九十秒的红灯。
俞微很怀疑顾泠舟听见了姜云慧在电话里喊自己“妈咪”,她看了眼自己,抓了把头发,又把发丝拂在耳后,最后,指尖搓着一点发梢,带着股打趣的问:“你女儿啊,多大了?”
“...不是。”
顾泠舟眼睛里的温软几乎肉眼可见的冷掉、淬冰。
她缓慢的、用力的,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从俞微身上挪开视线。
半晌才低低的,用肯定的语气说:“朋友啊。”
俞微没回应,很快她又问:“女朋友?”
俞微没说话。
她一边觉得澄清没必要,一边觉得撒这种谎自作多情。
她一边觉得撒谎也没必要,一边又觉得至少这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孤家寡人。
她一边又觉得孤家寡人也无所谓,一边又觉得让顾泠舟明确知道自己喜欢女人很痛快。
说到底,感情这档子事,说着光彩照人,温情脉脉,可实际上,会让人敏感多疑、会让人自卑怯懦、会让人面目可憎。
俞微讨厌这样的自己,偏又不说话,像是默认。
顾泠舟只能更加沉默。
她紧紧注视着面前的信号灯,然而任凭红灯过了两轮,两个人谁也没发觉。
车子再次行驶起来,很倒霉的,前面一个路口接一个路口的红灯。
又一个红灯的时候,顾泠舟没忍住,眼睛眯起来,笑得很刻意:“我说呢,不让我送回去,原来是怕女朋友吃醋啊!”
“不过她要是真在乎你,就该以你的安全为重,这么晚了,还让你一个人打车回去,她也放心?”顾泠舟一挑眉,音调不自觉的扬起来,“你要是怕误会,我给她解释?”
“...不需要。”
顾泠舟僵了一瞬,随即耸耸肩,“哈”的一笑:“随你,我只是觉得,要是为了这种事吃醋没必要,本来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同性恋,我又不喜欢女人,咱们就是同学,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她没必要提防我。”
而这话落在俞微耳朵里,就成了“我不喜欢你,咱们顶多就是同学,我是好心,你没必要想这么多。”
“你想多了。”俞微恼意上头,“你顾大影后的时间金贵,我是怕耽误你时间。”
“不需要你担心。”顾泠舟呼出口气,“本来定的酒店也在宣城,怎么样都得回去。”
“嗯。”俞微点点头,“我明白,但还是谢谢你,回头卖母带的时候,给你打折。”
顾泠舟:“......”
顾泠舟不说话了,车厢里安静了一路。
这感觉像是两个别着劲的弹簧被强行挤压在一起,明明两人之间的距离宽敞,却又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仿佛谁稍微动一动,那压抑的势能就会瞬间撑破这狭小的结界一样。
等到好不容易挨到目的地就在眼前,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零五了。
俞微叫的车两分钟后到,之后,回家,给姜云慧做夜宵。
又忙又累,俞微顾不上想别的,收拾完之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七点,她被敲门声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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