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
静静修养几天后,夏洛特的手基本已经没有大碍了,她可以自己拿取东西,自己叠被子、整理衣物,又过了若干天,换过四五次药后,她完全能够自己洗脸了。
手上残留着难看的紫红色伤疤,但她并不很在意,就让时间淡化它们吧。她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以报答威廉的收养之恩。
可是家务都被路易斯和偶尔过来帮忙的钱班霓承包了,她只能跑跑颠颠地打下手,或者和沉默寡言的弗雷德一起,打理宅邸斜前方的玫瑰花圃。
她很懂事,努力把握着恰当的分寸感和距离感,这并不需要多大的心机,只要是孤儿,都熟稔这项技能。
她喜欢莫里亚蒂家的每一个人,包括一开始就给她吓哭了的老管家杰克,以及看着高冷凶悍。但混熟了之后每天都会来掐她脸蛋的莫兰上校。
然而直觉敏锐的她,还是察觉到了这座宅子里正酝酿着的复杂情绪,它们不断发酵、膨大,犹如一层压顶的黑暗的云,不知何时就会降下闪电和暴雨。
她只是个孩子,理解不了大人们的忧愁,只能化身为一颗小太阳,努力驱散这片乌云。
但她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威廉总是笑着笑着,眼神就蓦地飘忽起来,仿佛心事又被什么凝重的事情拉走了。
她上蹿下跳地想要攫取他的注意力,就像是一只缠人的小猫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威廉。
她有时会故意做出傻乎乎的举动,然后看着他一脸无奈地展露出温煦的笑颜,内心无比满足。只要能让他短暂地开心一刻,她就觉得很值。
她并不知道,威廉早看穿了她幼稚的伎俩,说到底,是他在配合她演习,是他在满足她的孩子气。
在这段时间里,威廉白天很少在家,路易斯解释说他是大学的教授,要去上课,可她通过细致的观察与推理,发现他并没有离开伦敦,身上也没有一丁点粉笔灰的残留。
她默默藏住猜测,很希望自己能一夜之间长成大姑娘,这样威廉就不会因为她是个孩子,而什么都不肯和她吐露了。
就在她托着下巴蹲在花坛旁边盯着一只蝴蝶看的时候,钱班霓走了过来,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她们约定一起逛街的日子,立刻情绪高涨、雀跃了起来。
她煞有介事地穿上不久前新订做的翡翠色天鹅绒长裙,俏皮地歪带上同样颜色、饰有一根白色驼鸟毛和深绿色缎带的阔边帽,它们与她的瞳色相得益彰,衬得她的眼睛像猫一样狡黠、明亮,宛如一位真正出身贵族的大小姐。
钱班霓特别喜欢这个聪敏的孩子,拉着她的小手,领她去了很多计划之外的地方。
比如位于干草市场的欧陆咖啡馆,阿比马尔街的博物展馆,和坐落于温布尔街角的一家大型书店。
夏洛特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崭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预定了即将出版的第二本。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一个月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象到,自己竟然能够捧着装帧精美的心仪之书,用手指肆无忌惮地抚摸着硬壳封面上大大的烫金字体。
太幸福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扑进了正在付帐的钱班霓怀中,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
钱班霓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姑娘的感激与依赖让她涌起了更多的责任感。
她推推眼睛,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忽然经过的男人在他们身旁停住脚步。
“哦,是华生医生啊,新书的展位就在玻璃橱窗里,绝对吸引眼球。”店主一边找零,一边站起了身,热络地说道。
夏洛特的耳朵猛地一动,惊讶地抬起脸来,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望着出现在身旁的男人。
中等身材,娃娃脸,一头浅黄色短发,衣着中规中矩,是你能看到的最典型的中产阶级绅士打扮。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副随和的相貌,谈不上英俊,但绝对讨人喜欢。
夏洛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察觉到视线低下头与她对视上。
接着,他的目光触碰到了被她宝贝似的捧在怀里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蓦地一愣,继而露出了喜悦的神色。
“小妹妹,你——喜欢看这本书吗?”他弯下腰,用与孩子说话的口气问道。
“嗯……”夏洛特认真地、重重地一点头,“我特别喜欢这本书,也特别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他是一个卓越的天才——”
“啊,我、我也很喜欢华生医生!”她后知后觉地立刻补充道,显出一丝圆滑的样子,眼睛亮闪闪的。
华生被她的一本正经和少年老成逗笑了:“你真是我见到的年纪最小的读者了。你能认全所有的单词吗?”
夏洛特自信地说:“能!丽莎夫人教过我识字,她说我学得特别快,比很多自以为是的大人都认识更多的词句。”
店老板和一旁打杂的伙计都被逗乐了,华生医生也忍不住发出善意的笑声。
钱班霓把夏洛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不希望他与华生太亲近。因为他毕竟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没得到威廉的指示,她最好谨慎一点。
夏洛特聪明地领会了钱班霓的用意,她懂事地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能获得新书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她不能得寸进尺,不过——
“那个,您能为我签个名吗?”她红着脸恳求道。
“当然,能被您这样一位可爱的小小姐喜欢,是我的荣幸。”
约翰华生对于淑女的请求一贯百依百顺,他向店老板要了一只笔,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笔名,并温柔地询问了她姓名,最后写上“赠夏洛特”。
没有姓,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华生很体贴地没有追问,书写之后递给捂着胸口,激动得似乎就要晕倒了的夏洛特。
这段插曲之后,她们又去了百货商店,钱班霓买了日常缝补所需的杂物。而夏洛特则买了一大束晒成干花的普罗斯旺薰衣草。
问她做什么,她扭捏着不肯回答,一到家,立刻飞奔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犹如一个配制魔药的小女巫,悄没声地忙活起来。
直到傍晚来临,她才将门掀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听见威廉的声音后,立马噔噔噔蹿下楼,将十几个真丝绸缎扎成的小袋子用双手捧给他。
“这是?”威廉疑惑地歪了歪头,摊开手掌接过那些小巧可爱的包囊。
他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但面对夏洛特时,仍维持着最完美的笑容。
“薰衣草香包。”夏洛特兴奋地说,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晚上只要放在枕边,就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她的耳朵红红的,整张脸也像蒸笼里的包子一样散发着热气。
威廉先是一怔,眼光落在那些她亲手制作的小东西上,不知怎么的,心口竟一阵阵发酸。
“谢谢你,夏洛特。”他柔声道谢,小心翼翼将它们收进路易斯递来的口袋里,“今晚我就试试。”
路易斯神色复杂地望着兄长,轻轻叹了口气。
他感应到了他的挣扎——他好像不是很想将夏洛特送出去。
但路易斯也知道,他必须这样做。一旦最终计划开始铺展,整个莫里亚蒂家族就会彻底坍塌,稍有不慎或偏差,很可能会遭到全面肃清。他不能把她留下来,那无异于让她再度跳进一个火坑。
因政治原因被抄家、清算的贵族遗留下的孩子,大多会面临十分悲惨的局面。
何况莫里亚蒂家得罪了不少蛰伏在黑暗中的古老贵族,他们会很乐意买下失去庇护的孩子,肆意折磨,以达到某种病态的满足。
晚上,威廉靠在起居室的窗边,将头抵在玻璃上,陷入了混乱的思考。
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一道道印痕,将他映在里面的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垂下目光,摊开左手,掌心赫然躺着一只薰衣草香包。
脑海中浮现出夏洛特神神秘秘捣鼓这些东西的画面,嘴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
如果能早几年遇到她,该有多好。至少那时,他能笃定地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现在,他必须快速割舍自己的情感,长痛不如短痛,趁她还没有产生太多依赖,赶紧将她送走。
可是,送给谁呢?
桌角那本破破烂烂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和放大镜映入眼帘,他想起钱班霓刚才和他汇报过今天遇到约翰华生医生这件事,忽然有了主意。
一个绝妙的主意。
——就送给夏洛克吧。
他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夏洛特那样喜欢福尔摩斯,肯定很快就会忘记这里,小孩子总是很容易转移兴趣,何况还是面对着自己的偶像。
届时,消灭犯罪卿的福尔摩斯定会声名大噪,在他的庇护下,夏洛特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就算某人完全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男人,也还有体贴的华生医生在,夏洛特不会受到亏待的。
他拉上窗帘,走到桌边坐下,身体放松地向后一靠。
就这么决定了。明天就把她送过去。
可是,很快他就面临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派谁去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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