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承安城入了腊月就一直在下雪,姜鸿派人用雪堆出了许多雪雕,腊月二十三祭天之时,西昭帝后太子车驾经过,正是被藏在雪雕下的灵爆石所害。”
说话的时候林女侠从脸上揭下了一层薄薄的胡茬,脸上立刻白皙了许多。
秋庆宇瘫坐在床上,怔愣愣地看着窗外。
为了避人耳目,林女侠没有带着他投宿客栈,而是租了一个小院暂住,院子只有方寸大,种了一棵秋庆宇不认识的树。
日复一日地看着那棵树,秋庆宇仿佛痴了一般,不吃不喝,也不肯睡。
林女侠却知道自己说的话他都能听见。
她这两日早出晚归,探了不少消息。
西昭承安城的惊变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不少细节以讹传讹,几经夸大,已经不成样子。
尤其是西昭皇室众人的死状,各种说法都有,人们讨论这等事情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极尽夸大之能,这些话林女侠不打算告诉秋庆宇。
可以确定的是,一场爆炸毁了半座承安城,不仅西昭皇帝一脉死伤尽绝,西昭的重臣还有多少活着的都是未知之数。
承安城古称繁京,六朝旧都之地,直到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以十数年之力在东边建起了微京后迁都,繁京才失了国都之名。
这样的一座大城,又是帝后祭天之时,不知多少人会在路边看热闹……有多少人会被炸死,又有多少人会被压在废墟之下。
心中默然一叹,林女侠拿起自己买的夹肉油酥饼大口啃了下去。
“现在承安城里主事的人是姜鸿泥,都说她那日本该陪着西昭皇帝祭天,偏偏告了病,爆炸之后她立刻让人挟制了承安城内外。”
秋庆宇的喉头轻轻一动。
林女侠看见了,也当是没看见。
若是旁人在这儿l,比如武摘星她们,应该会对这位西昭小皇子很是同情,可惜她这人泥坑里打滚惯了,最是冷心冷肺冷肠子,旁人切了去蘸蒜汁子吃都能冰了牙。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皇子皇孙,她去同情?她一个孤寡命克亲友的小乞丐也配?
油酥饼有点噎人,她自壶里倒了水给自己灌了下去。
这壶水还是她早上走之前烧好放在桌上的,现在凉透了,分量一点儿l没少。
“所以呀,现在也有很多人觉得真正下手的人杀了人的就是姜鸿泥,还有人说是裴长庚干的,刚出事几日他就带着大军从朔北到了承安城,也快得匪夷所思。”
将一个饼吃完,林女侠又从怀里掏了两个茶叶蛋出来。
早上给秋庆宇熬的粥放在桌上也凉透了,她也不嫌弃,就着茶叶蛋全喝光了。
“这么一看,现在的承安城,要是姜鸿泥与裴长庚还能联手也就罢了,若是不能,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这城里城外隔着墙就能打起来。”
落日西沉,红色的霞光落在枝叶零落的树上,树下是一个井台,井台边放了个
碗,碗里大概有水。
雀鸟路过,叨上几口,甩着水滴又扑楞着飞远了。
林女侠看见了,笑了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有落了的饼渣之类,才没了出去喂鸟的打算。
又坐了一会儿l,秋庆宇不吭声,她也不说话,眼睁睁看着余晖将近,她起身去打了水,通开了炭炉,烧上热水,又重新抓了米熬粥。
树变成了晦暗中虬结狰狞的影子,将雕灵石灯用嘴叼着,空出手来到处忙碌的林女侠反而成了窗外的风景。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眉目映照得如同一幅画。
看着看着,秋庆宇的眼角有泪水一点点地顺着脸庞滑落了下来。
他的喉头梗了梗,忽然一股腥甜气喷涌而出。
听到响动,林女侠快步走进屋内,就看见秋庆宇吐出了一口浊血,整个人趴在床上。
“呜呜呜……”
这没了家的小崽子总算是哭了出来。
林女侠倚着门看了会儿l,把煮好的粥提到了桌上,又转身走了出去。
……
“裴将军能那么快到承安城,多半是因为我。”
第二日一早,林女侠就看见秋庆宇将自己周身收拾整齐,甚至连他自己躺了几日的床单都洗了。
只是洗的有些笨,捣衣杵被他用左手举着一下一下捣,生疏到仿佛整只手都是新长出来的一般。
林女侠也没帮忙,只揣碗出门去买了两碗云吞回来给俩人当早饭。
江州的云吞个头大,肉馅儿l也扎实,汤里放了茱萸油,两口下去额头就冒了汗。
秋庆宇昨晚吃了两碗粥,今日也有了胃口,用勺子一颗颗把云吞吃了,汤也喝了——这位皇室贵胄从来矜贵,吃鱼夹腹、吃肉夹芯,他们一路上碰到那菜切得不规整的时候,他吃的都会少一些,可谓是于无声已经尽显骄矜贵气,这下竟是把从前的毛病都改了。
吃了饭,他又想洗碗,被林女侠婉拒了。
秋庆宇就坐回了床上,他的话仿佛是说给林女侠听的,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裴将军镇守朔北,我常年在朔州的行宫,他也把我的安危担在肩上,这次我南下来南平之前与他说好,每七日派人给他传信……他大概是没收到我的信,才带人往承平城送信。”
林女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几个橘子,扔了一个给秋庆宇。
“裴将军是好的,那位姜鸿泥呢?她也是好的吗?”
听到林女侠的问话,秋庆宇神色有些茫然。
裴将军就真的是好的吗?
他这次南下的随从护卫可都是裴将军安排的。
“姜鸿泥,姜太傅,她是我父皇、母后的恩师,朝中上下对她都很敬重。”
林女侠看向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少年。
这话听着仿佛是在夸奖,却让她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疑心那姜鸿泥。
位高权重,于君主也有恩师之名,大概说一
句权倾朝野也不过分了,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在皇帝祭天的必经之路上埋下灵爆石,偏偏她自己还安然无事。
太巧了,巧合到了让人不得不心生怀疑的地步。
“西昭不会就此亡国的。”秋庆宇语气笃定,≈ldo;就算我太子皇兄去了,他已经有两个儿l子两个女儿l,我三姐、四哥也都成婚,有了孩子≈hellip;我七皇姐一向不得我父皇喜爱,祭天未必会带她去。只要能稳住朝堂,西昭的国运就不会断。?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林女侠没吭声。
秋庆宇又说:“除了裴将军,陆国公与我母后自幼相亲,她也一定会北上勤王。”
林女侠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l,她轻声说:
“你一个排行十一的,都被人连环追杀,又要你腿又要你命的,你那些兄长和阿姐就真的安然?”
秋庆宇:“……”
林女侠一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
少年脸上原本已经有了几分血色,现在又灰败了下来。
他看向林女侠的眼睛里又没了光。
“你的意思是,我的其他兄长和阿姐他们都……”
“我可没这么说!”林女侠当即翻脸不认,把吃完的橘子皮一兜,她又出去打探消息了。
探到了四处流传的新消息,林女侠在自己的嘴巴上轻轻拍了下。
“呸,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西昭大乱,坐船渡江避劫的人越来越多,各种消息也来得越来越杂。
此时人们正在说的,正是西昭太傅姜鸿泥以“犯上谋逆、弑君弑亲”的罪名处决了西昭的七皇女秋庆宓,又把太子的孩子全部带到了自己身边抚养。
蹲在街边,她一阵心累。
“这么一个大老虎守着西昭,我怎么混进他们学宫呀?”
“老大,蹲在这儿l发呆是想我了吗?”
头上戴着金柳簪的女子在她身侧一蹲,林女侠抬头看过去,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路上出事了?”
“我们本来是在往建州赶的,不小心被松家的人发现了,耽搁了几日。”
苏鱼鱼脑袋轻轻一晃,头上的金柳发出了沙沙的碎响声。
“鸟鸟和虫虫去收拾落脚点了,我就先寻到了老大,嘿嘿。”
二十多岁的苏鱼鱼喊着老大,跟十七岁的林女侠贴在了一处。
“老大,主祭传了消息,让咱们放弃借着秋庆宇入西昭的打算。”
“不放弃也不行呀,秋庆宇他连自己的窝都没了,说难听点儿l就是丧家之犬,咱们就更没着落了。”
说着,林女侠就想叹气,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张好牌,最后落了一场白忙,她找谁说理去?
“也不光是因为这个。”
苏鱼鱼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将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北安频频向西调兵,大概有开战之势,那个淮南侯前几
天突然从乐京消失了,很可能已经被北安皇帝召回了北安……还有,老大,在林子里追杀咱们的那些人也是北安人,却不是淮南侯手下,就是冲着秋庆宇来的。”
卖云吞的,卖豆花的,卖杂货泥人儿l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磨刀剪的、收布头的、给雕灵石灯换灵石的……
一辆千机车缓缓驶过,坐在车中的女子神态矜傲,一看就是雕灵师。
挑着胭脂杂货的妇人与千机车相向错过,脸上都是劳苦疲惫。
林女侠抬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切,觉得自己和苏鱼鱼说的那些什么西昭、北安,什么杀手,什么皇位,都是遥不可及之物。
“感觉这个世道要乱了。”她轻声说。
就像是一只活不过冬日的虫子,突然察觉到了空中的第一缕秋风。
苏鱼鱼沉默片刻,又说:
“主祭把灵塔别院里的那些暗桩全都拔了,让咱们也回山海镇去,轻易别出来了。老大,要是世道真的乱起来了,咱们这种小虾米一个浪打过来就没了。”
深吸一口气,林女侠点头:
“你这话是对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走吧,回去。”
“嗯。”苏鱼鱼跟在林女侠身后,走了一会儿l,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老大,你那副身外骨还是别让秋庆宇看见了,他应该是个雕灵师。”
“嗯?这个咱们不是早知道了吗。”
“他应该不是一般的雕灵师。”苏鱼鱼小声说。“毁了他手的人是北安安插在了咱们灵塔别院的暗桩,他交代说他上头只传了一句话,就是让他务必不能再做雕灵师。主祭也说,她娘出身裴氏,又曾师从西昭的武家,雕灵术手艺极高,要是把手艺传给了他,那北安要毁了他也不奇怪。”
“那咱们把他带回山海镇也不错。”
听到林女侠这么说,苏鱼鱼愣了下,才连连点头。
林女侠领着苏鱼鱼买了些吃的,拐进小巷便往落脚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l,她说:
“鱼鱼,如何处置秋庆宇,主祭是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苏鱼鱼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几分苦笑。
林女侠叹了口气:
“鸟鸟和虫虫都心软,他们俩可杀不了刚失了家人的秋庆宇。”
院门打开,小小的院落里,一根藤蔓缚着苏虫虫,秋庆宇被人打昏倒在了地上。
唯一能动的苏鸟鸟一见到林女侠连忙说:“老大,你劝劝藤姑姑吧,我们也只是想把人送上船,没有杀人的意思。”
林女侠用脚关上门,身子往后一靠,舌尖从牙上舔过,她笑了。
“背着老大干坏事,活该挨罚。”
她刚说完,那藤蔓仿佛被得到了肯定一般,在苏虫虫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
三水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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