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
第二十一章
星火如昼。
眉目如画的男人久久没有出声。
莫名的, 楚然突然有些泄气。
她本就不是肆意洒脱之人,做事之前要反复推敲才会做决定,说的话也要反复斟酌, 她不是秦鹤霄, 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 是把秦鹤霄从水牢里救出来送他远走雍凉。
她大病之后不记得许多事,当时是如何做的大胆决定, 她已记不清,可哪怕记不清, 她大抵也能猜出个二三来,不过是壮志酬恩,为当年的大氅之情。
而今时过境迁, 此时的楚家虽已不是风雨飘摇之中的楚家,可长姐贵为前朝太后, 自己又是新朝天子秦鹤霄的死对头, 哪怕她当年救了秦鹤霄,对于秦鹤霄来讲她是雪中送炭,但遭逢大变的秦鹤霄并非仁厚之人,薄凉好杀, 她哪来的勇气与资格向秦鹤霄挟恩图报?
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想把楚家一并拖下水么?
楚然自嘲一笑,悲凉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垂眸饮了一口酒, 笑笑对秦鹤霄,“前尘旧事,将军不记得便不记得罢。”
“本就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罢了。”
秦鹤霄凤目轻眯。
云气纹的酒盏原本被他捏在手里把玩, 楚然的话音落地,他掌心的云气纹酒盏也紧随而落,与黑漆色案几相撞,发出一声轻响。
没由来的,楚然呼吸紧了一下。
——秦鹤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礼仪修到极致,哪怕起兵造了反,身上也没有乱臣反贼的粗鲁彪悍之气,他仍是雍容华贵的世家子,举止之间皆风华,似这样的一个人,怎会出现这种疏忽,让自己的酒盏落案时出了声?
楚然手指攥了下酒盏,抬眸去看秦鹤霄,清贵威仪的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凌厉凤目微微眯着,眉眼间似乎有些不虞之色。
楚然眼皮一跳,知道自己僭越了。
——上位者招揽人心的平和是给人看的,若是投效者真把他的平和当了真,那才是脑子进了水。
更何况秦鹤霄这人连收买人心的平和都不愿意装,可见他虽性情大变,但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孤高清傲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人能与他平起平坐,作为雪中送炭的她更不配与他闲话家常。
楚然眸色一暗,手里的酒盏放下了,她撩袍起身,躬身向秦鹤霄见礼,“我酒后失言,将军切莫放在心上。”
楚然低头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自然不知道主位上的秦鹤霄是什么表情,纵然看不到,她大概也能猜出几分来,左不过是天神俯视蝼蚁的鄙夷,一如从前他对她。
雍王世子秦鹤霄,多么显贵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自是瞧不上日薄西山的丹阳侯府,更瞧不上她的汲汲营营,秦鹤霄生得高,而她又是女扮男装,每每遇见了,他便挑眉瞧着她,颇有些高高在上的俯视味道——世家子弟当有世家子弟的风骨,怎能趋炎附势如她?
是的,秦鹤霄从来瞧她不上。
他所欣赏的,是铮铮铁骨冒死之言之辈,而不是她这种伏低做小的曲意迎奉之徒。
而今亲昵着唤她阿楚,其实也只是收买人心做做样子罢了,毕竟她与他不睦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连她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仍在观望中的朝臣世家了?
她就是一颗政治棋子,用完就算,等他在洛京站稳了跟脚,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活不到那一天,姜星回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怎会容她在秦鹤霄面前逍遥快活?
只怕秦鹤霄前脚南下平乱,姜星回后脚就能领兵杀入她家,把她的人头割了挂在城楼上,她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难,一道去菜市场赴黄泉。
想到这,楚然悲从心来,她半生谨小慎微,怎就落到这步田地呢?
果然没资格任性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去汲汲营营,而不是放飞自我去救自己的政敌,现在倒好,政敌大权独揽,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
秦鹤霄是她谨慎克制人生里的唯一一次任性。
然后,她就死在这次的任性上。
这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更要命的是秦鹤霄此人着实能打,在他面前,铜墙铁壁仿佛纸糊的一般,除了能给他送人头送经验外,再无其他作用。
这种情况下,她连翻盘的机会都木得,只能老老实实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拍马屁把他拍顺了,再去耐着性子哄哄姜星回,让这两尊大神对自己网开一面,饶了自己的性命。
这样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唯一办法。
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楚然心里问候秦鹤霄姜星回的十八辈祖宗,面上却是一片恭顺谦和的,让人哪怕鸡蛋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秦鹤霄,又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她的话刚刚落地,房间里便响起秦鹤霄淡漠声音:“阿楚,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
咋,是嫌她演得不够认真不够真诚?
这怎么可能!
秦鹤霄能侮辱她的人品,但不能侮辱她的演技——要知道连狗比老皇帝都被她演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能看穿她演技的人。
一定是她听错了。
再要么就是秦鹤霄醉了酒。
楚然小心翼翼抬头,往主位上的秦鹤霄处看了一眼,男人此时也正看着她,主位高,他又是微眯眼,颇有神祇俯视众生的压迫感,更要命的是这种压迫感还带了几分审视在里面,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来看一看一般,迎着这种视线,别说是她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害怕,她心头一跳,肩膀没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下一刻,秦鹤霄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楚,为何怕我?”
楚然:“”
因为想活。
因为不想死。
当然,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得的,说了只会死得更快。
女扮男装沉浸官场多年,楚然的溜须拍马之术登峰造极,不需要转动眼珠子,她的奉承话便说来就来,“将军看错了,我哪里有怕将军?”
——秦鹤霄既然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与她话家常,那她顺着他便是,只是先头的那句“你很不必如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便自动忽略,只回答更好回答的后面那句话,“赖将军神威,中原与北方之地方方得安宁,楚家世代家居洛京,如何不感念将军功德?”
“我对将军,是奉若神明,而非畏若鬼神。”
楚然一脸的诚恳。
诚恳到她觉得自己此时的演技拿一百次的奥斯卡小金人都绰绰有余。
然而悲伤的是,她动情动人的眼睛并不能打动秦鹤霄,反而让男人隐隐又添了几分不虞,凤目轻眯着,嘴角也抿成一条线,怎么瞧怎么都是——你怎么回事?
当然,这是文雅的一种说法,不文雅的便是——你在说什么屁话!
楚然:“”
爹的,垃圾秦鹤霄当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要不是她打不过他,要不是现在势不如人,她一早便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楚然内心口吐芬芳,外表温和善良,她端着一张体贴入微的脸,温温和和再度开了口,“将军,我实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是的,这只玉壶怎么这么难哄?
再哄不好,她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
秦鹤霄眸色深了一分,“阿楚对周容与之心世人皆知,的确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楚然:“???”
不是,这怎么就扯上周容与了呢?
这跟周容与有啥关系?
她不是在勤勤恳恳绞尽脑汁哄秦鹤霄么?
但机智如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顺着秦鹤霄的话说她欣赏周容与,当然,她也说不出来,周容与为了家族摆了她一道,若不是秦鹤霄为了装宽宏大量,她现在早就去地府报道了,让她此时说周容与的好话,除非秦鹤霄许她三公许她荣耀更盛从前——一言蔽之,绝无可能。
楚然抬头望着秦鹤霄,陪着小心道:“将军说笑了,周家与楚家虽然世代姻亲,但周家做事薄凉,为求富贵险些置我于死地,这番情况下,我待他还能有几分心意?”
“以往是我年纪小,上面无兄,便将他视作亲兄长,而今他这般对我,我又怎会再将他视作兄长?”
这话是大实话,真到不能再真。
楚家日薄西山,她又是女扮男装装的世子,人生可遇见的温暖只手可数,周容与便是其中一个,可谁又能想到,她满心信赖着敬仰着的人,竟会在她最艰难之际插她一刀呢?
如履薄冰的女扮男装人生让她极度敏感极度没有安全感,像是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枷锁,一旦觉察到外面有危险之时,便会迅速缩回自己的壳里。
过往恩义,一刀两断,世间再无满心信赖周容与的楚然。
“将军放心,将军若是南下平叛,我必举双手赞成。”
楚然一脸的诚恳,“为将军牵马执鞭,为将军殚心竭虑,只求将军早日凯旋。”
秦鹤霄的眼再度眯了起来。
作为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楚然自然知道秦鹤霄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生气,不虞,总之就是不爽。
但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已经这么狗腿谄媚了,秦鹤霄还在不爽什么?
非得她抱着秦鹤霄的大腿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自己不该不知收敛与他作对,若能重来,她一定为他鞍前马后暖床送茶,非要低到这种程度,秦鹤霄才会爽那么一点点?
讲真,这种事情她不是做不出来,当初了为了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她更不要脸的事情也做过,脸皮早就修炼得比城墙厚,可问题是她做得出来秦鹤霄却不一定接受——秦鹤霄这厮是重度洁癖患者,她与他结仇最初就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一件衣服就能结仇,可见这人的洁癖压根没得救。
只怕她的手还没摸到秦鹤霄的大腿,秦鹤霄便一脚把她踹翻离她三丈远——老皇帝没死之前她是司隶校尉,手段肮脏替老皇帝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黑事,秦鹤霄不止生理性厌恶她,更是心理性厌恶她,莫说自己的腿了,连自己的衣角都不会让她摸。
从来不会被事情难倒的楚然难得犯起了愁。
她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搜肠刮肚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然而就在这时,主位上眯眼看着她的秦鹤霄却突然开口了,“我知你大病后失去记忆,已记不起许多事情,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你待周容与之心,我比你更清楚。”
楚然眼皮跳了跳。
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叫她待周容与之心?
现在的她恨不得拿把刀与周容与割袍断义了,哪还有待他之心?
也就是周容与不给她这个机会,已经火速离开洛京跑到了江左,要不然,她真能在秦鹤霄面前上演一出割袍断义。
楚然看了又看秦鹤霄,有些摸不准秦鹤霄的心思。
她已经把话说得足够清楚,为何救秦鹤霄,又为何对周容与另眼相待,一切的一切是因为那年冬季的大氅,大氅不是周容与的,她待周容与的心自然便没了,所以才有后来的她冒死救秦鹤霄的事情。
可现在,秦鹤霄还是一口一个她待周容与之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还是说,在她想不起的那些记忆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然斟酌半日也没斟酌个所以然,便决定不再去想,但见秦鹤霄依旧唤她阿楚,知秦鹤霄仍存着收拢她以博取洛京朝臣世家的投效,便顺杆子往上爬,“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总之我以将军马首是瞻,断不会有其他念头。”
“对了,将军准备何时出兵江左?”
表完忠心,楚然又不忘恰到好处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朝堂岂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若没点真本事,老皇帝如何容得下她?
“江左有长江天险,将军麾下又多是北方将士,若贸然对江左用兵,怕是会水土不服,难以发挥将军势如破竹的实力。”
楚然殷勤说道:“不过将军无需担心,我这里有战船图纸,还着人配了晕船的方子,只需将军一声令下,我便让人修建战船配齐晕船的药物,断然不会让将军受制于长江天险。”
这番表忠心彰显实力的话无可指摘,哪怕鸡蛋里挑骨头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楚然说完话,便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秦鹤霄,想着哪怕是铁人也能被自己的话打动,更何况,秦鹤霄的的确确需要战船和晕船的药——火烧赤壁多么经典的战役,秦鹤霄是战将,自然比她更清楚水土不服带来的后果,这两样法宝一旦祭出,秦鹤霄哪怕再怎么瞧她不顺眼,也能容得下她。
更何况,她还有对秦鹤霄“雪中送炭”的情意在,两层BUFF叠在一起,她与她家人的命都能保住了。
心里这般想着,楚然满心期待去瞧秦鹤霄。
与她想象中的不同,此时的秦鹤霄半点赞赏神色也无,依旧是不悲不喜的模样,凤目虽然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可也没有她想要的赞许,只是无声瞧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线,像是在无声表达自己的不虞。
——是的,此时的秦鹤霄依旧是不满的。
楚然迷惑了。
这都不能打动秦鹤霄,那什么东西才能把他打动?
荡平南方士族让他一统天下?
别开玩笑了,她要有那实力,她还在这卑躬屈膝做什么?自己做皇帝不香吗?
楚然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
不知是不是她的疑惑表现得太明显,主位上的男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饮了一口酒,平静的声线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一个木得感情的夸人机器人,“阿楚做事,我自来是放心的。”
“阿楚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有什么想要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然的错觉,最后一句话声音落地,她感觉秦鹤霄的眸色沉了一瞬,像是有墨色在眼底摊开,风光霁月的世家子陡然阴鸷。
但这好像的确是她的错觉,她再抬眼看时,谢年舟仍是旧时的模样,脸上没有悲喜,也没有表情,活脱脱的木得感情的机器人——自被老皇帝灭了满门之后,他的情绪似乎都随着家人的去世一并被带走,而今活着的,只是一个躯壳。
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喜好与厌恶,所以才能一脸平静把她这个死对头唤做阿楚。
莫名的,楚然的心情有些复杂,那般骄傲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将军,竟然成了今日喜怒不明的阴沉将军,甚至还能与她这个死对头把酒相谈甚欢,这样的日子她在梦里都没想过。
——无他,太特么惊悚了。
但惊悚归惊悚,秦鹤霄能容得下她她还是很开心,至于秦鹤霄的那些变化,她更不放在心上,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她不也从最初的天真懵懂到现在的机关算尽?
成长是好事,就是秦鹤霄的成长代价有些惨烈。
楚然心里为秦鹤霄鞠了一把同情泪,面上却是一点不显,欢欢喜喜向秦鹤霄道:“将军既然这般问了,我便也不推辞了,我的确想向将军讨一份恩典。”
——开玩笑,这种情况下一定要得寸进尺适当表露自己的贪心,她又不是清官人设,什么都不要之后让秦鹤霄更加疑心她的用意,还不如顺杆爬赶紧讨一份恩典。
“你说。”
秦鹤霄凤目轻眯,声音无端凉了一分。
楚然与秦鹤霄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此时表情变化的原因,左不过是瞧不上她的趋炎附势与贪得无厌,但现在要用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这是好事,说明她的人设没有崩,只要她能一直有用,秦鹤霄就能一直忍着她。
“我想求将军赐楚家一份丹书铁劵。”
楚然星星眼,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笑眯眯陪着小心道:“若是楚家日后有人冲撞了将军,万望将军看在丹书铁劵的份上饶楚家满门性命。”
秦鹤霄呼吸一短,楚然声音刚落,他清冷声音便在花厅响起,“我不日便要南下,你不求我绕过周容与性命?”
22. 第 22 章 这种发展似乎哪里有些不……
第二十二章
楚然睁大了眼。
——她不是在向秦鹤霄表忠心求一个家族好结果吗?这跟周容与有什么关系?怎么又扯上周容与了?
她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鹤霄, 被世人誉为心思巧变如她,此时竟也猜不透秦鹤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或者说人的想象力终归是有限的,她有限的想象力已经想象不到秦鹤霄到底想要什么了。
虽然想象不到, 但这句话该接还得接, 楚然没有纠结太久,心思巧变的优势便在言谈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将军,您怕是误会了什么罢?”
“我与周容与的兄弟情义在他背刺楚家之际便恩断义绝, 我为何要求您饶过他的性命?我不求您将他碎尸万段,便已是我念在过去的情分了。”
——讲真, 纵然她果真那般请求了,秦鹤霄也不会做的。
毕竟是世家豪强的嫡子,又是一个能力把群的有才之士, 秦鹤霄治理天下离不开世家,海晏河清更需要能人异士的辅佐, 秦鹤霄不会杀周容与的, 狠狠敲打惩治一番,便会把周容与收于麾下。
一来周家与周容与有大用,而来也是招揽人心。
天下初平之际,再怎么嗜杀的君主都行博一个好名头。
秦鹤霄出身世家, 世家子弟的礼仪修养是刻在他骨子里的, 残暴好杀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等平定了天下,他还是会回归世家子弟的清贵威仪。
他不会任由自己的名声一直坏下去的。
虽说秦鹤霄未来不会杀周容与, 但不代表他现在待见周容与,毕竟周容与是携家叛逃,对他来讲是背叛, 他被灭满门是因被人背叛,自此之后恨透了叛徒,现在在他面前说周容与的好话,那是老寿星跳河活得不耐烦。
她得与周容与撇清关系,不能让秦鹤霄看见她便想起周容与这个叛徒。
楚然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一门心思与周容与撇清关系,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还想当场向秦鹤霄表演一个割袍断义,“必是将军误会了什么。”
“我与周容与的关系好,一来是因为他是我的表兄,二来么,是因为那件大氅。”
秦鹤霄有意表现平易近人,楚然便也十分捧场,说起秦鹤霄为她披上的那件大氅时,她面上的浅笑更加真诚,“实不相瞒,那日我自宫中走出,只觉得万念俱灰,生活再无意趣,是将军救了我,为我披上一件狐皮大氅。”
“对于将军来讲,不过是君子之风顺手为之罢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稻草。”
大抵是她的话戳中秦鹤霄的心,男人古井无波的眸色闪了一下,秦鹤霄的长相其实偏艳丽,哪怕面无表情也是极好看的,可当他眼底有了神采时,便是骤然放光的宝石,瞬间便能俘虏人的心。
扪心自问,楚然其实被晃了一下眼,怔神间,她的声音不由得轻了一分,“所以那日我说,为将军赠衣之恩,他日我必留将军一命。”
“那时的将军是天之骄子,是骄矜疏狂的雍王世子,自然不会将我昏迷之际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日我的确做到了那日对将军的承诺。”
楚然的声音轻轻的,主位上的男人剑眉微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怀缅,待她说完话,男人便接了话头,“阿楚救我,只因那日的赠衣之恩?”
“不错。”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答话不用在心里过上几遍,楚然便点了头,“我救将军,只为还将军大恩。”
凤眸有了光彩的男人眸色微敛,嘴角顷刻间抿成一条线。
楚然有点看不懂。
不是,她的答案明明是满分答案,怎地还让秦鹤霄有了不满?
不是为了报恩,还能是为了什么?
倾慕?
太扯淡了。
须知她是女扮男装的丹阳侯世子,除却极亲密的几个家人外,再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一介男子”若是敢“倾慕”秦鹤霄,估计秦鹤霄不等她说出口便能把她头打掉。
至于秦鹤霄是不是暗恋她,听她说报恩而不虞其实是因为他对她有意,想听她说一句喜欢?
谢邀,这种美事她在梦里都不敢想。
左思右想皆不对,楚然果断转移话题,“而我之所以会如此敬重周容与,待他如亲兄,也是因为那件大氅。”
“将军或许不知,我曾一度以为当年的那件氅衣是周容与披在我身上的,所以才会有我对他的全心信赖。”
秦鹤霄凤眸微沉。
但那仅仅只是一瞬,转瞬之间,那双对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凤目又恢复昳丽光彩。
楚然越发看不懂。
几年未见,秦鹤霄的心思也太善变难猜了吧?
这诡异多变的心情,这诡异多变却又一脸面无表情的表情,着实叫人难以相处。
楚然腹诽着,话却不曾停,“而今真相大白,我对周容与自然再无情意。”
“但将军不同。”
她迎着那双粲然夺目的凤眸,端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赤诚,“我愿为将军死。”
“唯有如此,方能报答将军那日的赠衣之恩。”
“你便是这般自轻自贱自己的性命?”
艳丽凤目陡然轻眯,自重逢便波澜不惊的男人难得面带薄怒,“阿楚,谁许你这般做了?”
楚然知自己是秦鹤霄的死对头,而今秦鹤霄王者归来,她这个死对头自然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面对秦鹤霄从来是谨慎再谨慎,时刻提着十二分的精神。
哪曾想,谨慎克制如她,竟也能招得秦鹤霄动了怒,心惊之下,她连忙站起身,下意识便躬身请罪,“将军息怒。”
——息怒个屁!
她到底哪里说错了?
秦鹤霄难伺候的都快跟死了的老皇帝有一拼了!
楚然心里MMP,面上却不敢笑嘻嘻,隽秀面容上满是小心翼翼,“将军是我的再生父母,楚家满门皆系于将军一身,将军要我做什么我自然是别无旁贷的。”
“将军要我死,我便死,将军要我活,我便活——”
“谁要你死了?”
楚然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秦鹤霄冷冷打断,“抬头。”
对秦鹤霄的恐惧似乎深入骨髓里,听到他的声音,楚然条件反射般便抬起了头。
秦鹤霄是位雍容华美的主儿,为了投他的喜好,花厅里的装点也是奔着奢靡奢华去的,毕竟做了老皇帝多年的狗腿子,楚然积攒了不少身价,拳头大的夜明珠取代了六角琉璃灯,千手观音的灯盏被摆在漆红色的食案旁作为点缀用,半人高的羽人座博山炉袅袅燃着有黄金之称的苏合香,缭绕熏香映着夜明珠的光辉,再经千手观音的灯盏一照,越发显得主位上的人粲然若神。
只是这位神祇似乎心情不大好,凤目稍显阴郁,嘴角的线条也越发凌厉,对着这样的一张脸,楚然心里莫名打了一个突——多好看的一张脸,怎就这般神经病爱折腾人呢?
老老实实说人话不香吗?
为什么非要阴阳怪气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是以巧变机敏著称的丹阳侯世子,她都听不懂,那是真的让人听不懂了。
心里腹诽着秦鹤霄的神经病,楚然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半分,仍是诚惶诚恐的恭敬,“将军唤我?”
大抵是她的态度让人无可指摘,让喜怒不定如秦鹤霄这种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儿,秦鹤霄看了又看她,剑眉拧了起来,“阿楚,我知你失了记忆,已记不起你我之间的往事。”
后面的话似乎让杀伐果决的男人有些难以启齿,秦鹤霄眸色沉了一瞬,声音缓缓道:“你我之间不曾这般生分,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从善如流点头。
——她与秦鹤霄当然没这么生分了。
秦鹤霄尚未被灭满门时,是十足骄矜轻狂的主儿,瞧不上她的汲汲营营,更瞧不上她的机关算尽,那时的她觉得秦鹤霄纯属坐着说话不腰疼,站在道德高地指着她,所以总会使些手段整治秦鹤霄。
她做事不留痕迹,秦鹤霄又是个风华风容的性子,手里没证据,自然也不会满世界嚷嚷是她使的坏,只会更加针对她,针尖对麦芒永无止境。
那时的关系自然是极“融洽”也极“活泛”的,远不是今日的她的如履薄冰,可现在形势与之前大不相同,秦鹤霄是未来的新朝天子,她是前朝旧臣外加前朝皇帝的“舅舅”,而今摄政的太后是她亲姐姐,再披上一层秦鹤霄死对头的BUFF,怎么瞧怎么都是必死的结局。
这种情况下,她可不就要时时留意步步留心了?
纵然秦鹤霄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拿之前的态度去对秦鹤霄。
“是,我自是知道与将军的‘情意’的。”
但当秦鹤霄想走平易近人路线时,她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将军的身份不比从前——”
“阿楚!”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吓了一跳,为老皇帝做事多年的经验让她的身体先她大脑早一步做出反应——她从食案后走出,干脆利落一撩衣摆跪在秦鹤霄面前,“将军恕罪。”
这个季节的洛京其实有些冷,幸好楚然府上烧的有地龙,花厅里又铺着厚厚的飞鸾瑞兽纹的地毯,跪在上面倒也不受罪,只是她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又跪得突然,哪怕地板上铺的有锦毯,但膝盖还是一阵阵发疼,她倒吸一口冷气,双手平铺,额头已紧跟其后砸在上面。
“将军明鉴,我并无冒犯将军之心。”
肌肉反应让她这个头磕得很实在,一个头磕下去,不能说眼冒金花但也是视线模糊的程度了,头晕加之膝盖疼,她的声音微不可查低了一分,再加上心里对秦鹤霄有恐惧,几层BUFF叠下来,她的话隐隐带了一分轻颤,饶是如此,她的彩虹屁也不曾落下,“将军乃神仙中人也,纵然一日跌入凡尘,也有九五之尊的位置供养将军。”
若是以她平时的警觉,她定能发现主位上的人已起身离座向她走来,但此时的她头昏眼花,根本不曾察觉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仍在自顾自说着话,“而我不过是粗鄙俗人,承蒙将军不弃,方有今日对月把酒之机——”
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
楚然声音戛然而止。
与秦鹤霄做了多年死对头,楚然自然知道秦鹤霄的习性,此人生于世家长于锦绣,是个十足的洁癖,莫说秋猎时期与人勾肩搭背这种男人间的标准动作了,他打个猎都要带双手套——人太多,脏。
这种动作他都不曾有,更别提只手按在她肩头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动作了,这个动作太突然,楚然又惊又怕,甚至下意识往自己肩头瞧了一眼——这位世子爷洁癖起来是要人命的,她的肩头若是有莫须有的灰尘落在上面,这位世子爷顷刻间便能抽剑送她上西天!
惊悚之下,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侧脸回眸,便见那只手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的肩膀,而是她的脸,在她看过去的那一瞬,男人的手已顺着她的肩膀探了过来,伸手一捏,便捏住了她的脸。
楚然:“???”
这种发展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她尚未想到到底哪里不对时,男人已掐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四目相对,她看到一双略带薄霜的眼。
“阿楚,你要我说多明白才肯相信,你我之间很不必如此。”
秦鹤霄声音低沉,雍容凤目染了几分墨色,不免显得有些阴郁。
楚然眨了下眼。
这似乎更不对了。
尤其是此时她跪在地板上,而秦鹤霄也因抬起她的脸不得不单膝点地,俩人的姿势摆在这,若没之前水火不容的关系摆在那,很容易让人想到暧昧旖旎的事情去——是的,就是那种霸总式的“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对我不必低三下四”的俗套剧情。
但这种事情会在她和秦鹤霄身上发生吗?
谢邀,她梦里都不敢这么想。
虽然不敢想,此时她与秦鹤霄的姿势实在暧昧让人想歪,她看了又看近在咫尺间对她不曾洁癖发作的秦鹤霄,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我与将军之间,该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23. 第 23 章 秦鹤霄在等她一句喜欢。……
第二十三章
她的话似乎的确难住了秦鹤霄, 男人眸色沉了一分,捏着她下巴的手也无意间用了力,微微有些疼, 她蹙了下眉, 没吭声——在这个时候挑战秦鹤霄的权威,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不是?
她在老皇帝身边做事多年, 太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里,不仅要你表面臣服他, 更要你打心里畏惧他,视他如深明, 所以时不时敲打折辱一下很正常。
老皇帝这样,秦鹤霄也是这样,醒掌天下权的人, 总免不了走上这条路。
楚然卑谦望着秦鹤霄,思绪却开始满脑子跑火车。
这个姿势暧昧得很, 从秦鹤霄的角度来看是完全把她掌控在掌心的征服成就感, 从她这来看就不一样了,有些屈辱无奈,好好的臣子被人当成舞姬似的玩弄,但她竟然还能忍受, 仔细想一想, 其实是该死不死的老皇帝的锅,那位皇帝才是真的狗真的阴,硬生生把她一个花季少女磨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玻璃心练成了金刚不坏心, 什么千奇百怪的惊悚事儿在她这都不算事儿。
秦鹤霄其实挺好的,最起码没有让她在大雪天去跪玻璃渣。
只是掐掐她的下巴,没什么忍不了的。
秦鹤霄久久没有回答, 楚然心思乱飞,不知道过了多久,捏着她下巴的男人终于松开手,清冷声音响在花厅,“我与你的关系,比你与周容与更为亲密。”
楚然:“?”
她抬头看了一眼秦鹤霄,有些好奇秦鹤霄的脑洞——失忆等于大傻子?
这么一句漏洞百出的话是哄傻子呢?
——她待周容与比待自己亲爹都亲,而她与秦鹤霄的关系是死对头,哪怕她曾冒死救过秦鹤霄,对她来讲一是报赠衣之恩,二便是吕不韦的奇货可居。
是的,奇货可居。
她不爽老皇帝很久了,盼星星盼月亮盼老皇帝早死,秦鹤霄一看就是能折腾的人,秦家在雍凉之地又颇有声望,把秦鹤霄送到雍凉,等于给病重的老皇帝弄了一个搞不死的心腹大患,能让原本便撑着精神过日子的老皇帝忧心过多而提前崩天。
事实证明老皇帝的确死于忧患,死不瞑目的眼典型是担心未来秦鹤霄会势如破竹攻入洛京篡夺属于他的江山,老皇帝的这种死法楚然很喜闻乐见,所以她对自己冒死救秦鹤霄的事情很容易接受,甚至还想给自己点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汲汲营营人生里的唯一一次任性,任性得很漂亮。
哪怕秦鹤霄再怎么不好相处,也比不做人的老皇帝强。
两害相较取其轻,就目前来讲,楚然还是很满意秦鹤霄的,尽管秦鹤霄心思难猜且喜怒不定,更爱说一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但她依旧更欣赏秦鹤霄。
——别的不说,这张雍容华贵的脸多赏心悦目啊。
对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听他几句心思难猜的话算什么?
这么一想,楚然更加坦然,她敬业配合着秦鹤霄的表演,斟酌着用词道:“将军所言甚是,我与将军本就比周容与更为亲密,若是不然,我怎会冒死救将军出水牢?又不远万里将将军送至雍凉?”
为了勾起秦鹤霄对她的感激,楚然用词颇为讲究,声音也恰到好处放低了一分,低沉嗓音,配上一双赤诚的眸子,任是老皇帝也会被她软了心肠。
然并卵,她的一番卖力表演非但没有让秦鹤霄柔了目光,反而让面前男人眸光越发冰冷,如同审视猎物的兽,随时都会脱下伪装将她拆吃入腹。
没由来的,楚然打了个哆嗦。
秦鹤霄嘴角抿成一条线。
毕竟在老皇帝手底下做事那么久,楚然精通各种死里逃生的方法,见秦鹤霄情绪不对,她果断认怂求饶往自己身上揽错,“当然,去往雍凉的路上我待将军可能没有那么细心,让将军吃了不少苦头,但天地可鉴,我待将军委实一片赤诚,若能给将军更好的生活条件,我必不会让将军随我一起吃苦。”
“实是条件艰难,才让将军受了委屈,将军,你莫要因为这些委屈便觉得我待您敷衍啊。”
——更别因此记恨她。
讲真,像秦鹤霄这般骄傲又洁癖的人,一生最为狼狈的时候也就是跟着她逃亡的时候了,那时候整个天下对秦家严防死守,她能平安把秦鹤霄送到雍凉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哪来的资本让他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优越生活?
那段时间的他,必然是极狼狈极见不得人的。
一生最为狼狈的模样被她瞧在眼里,按照秦鹤霄好面子的作风,那必然是杀她灭口啊。
想到这,楚然心头一哆嗦,整个人都僵了起来。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怎么的救命之恩秦鹤霄都容不得她。
“将、将军!”
心里极度恐惧,楚然说话都哆嗦,“将军饶命!”
“阿楚。”
男人眯眼看着她,“你为何觉得我会杀你?”
楚然:“”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
他所有的雷点她踩了一个遍,没被当场剐了都是秦鹤霄看在她的救命之恩上面了。
但这种话说是不能说的,楚然只敢颤着声音陪着小心道:“当年我年少轻狂,曾多次与将军作对——”
“既如此,你又为何救我?”
秦鹤霄冷声打断她的话。
秦鹤霄问得急,楚然答得也快,“是,是为报答将军的赠衣之恩。”
“仅仅是因为赠衣?”
秦鹤霄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再无其他?”
楚然迷惑了——不然呢?
不是因为赠衣还能因为什么?
是倾慕秦鹤霄?表面与他作对实则芳心早已暗许?
别开玩笑了,这个时代虽民风开放,断袖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恰恰相反,贵族子弟好男风的事情随处可见,她与官场人应酬之际,也曾见过炫耀自己豢养的兔爷的人。
但这些人显然与秦鹤霄没什么关系,秦鹤霄这厮一看就很直,虽然有很严重的洁癖,但丝毫不影响他是一个直到不能再直的大直男。
可,一个与他多年死对头的大直男,为何会问她这种让人想入非非的问题?
楚然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秦鹤霄的问题让人没法接,楚然想了又想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便掐了下掌心,壮着胆子去瞧面前的秦鹤霄。
男人生了一张好皮囊,面带郁色也是极好看的,而现在,那双百般难以描画的凤目此时正瞧着她,大抵是这些年经历了太多,他已不是最初情绪外露的骄傲少年,此时的他更为沉稳,情绪更为收敛,从面上根本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
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情人便是死对头,作为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她还是从他隐而不发的眸色里瞧出了端倪——无奈,酸楚。
是的,无奈与酸楚。
这两种不合时宜且与秦鹤霄格格不入的情绪,此时就在秦鹤霄的眼眸之中,只是藏得极深,若不碰到心细如发又对秦鹤霄极为了解他的她,正常人根本瞧不出来。
问题暧昧,言辞暧昧,情绪更暧昧,三种暧昧叠在一起,事实真相仿佛水落石出——秦鹤霄在等她一句喜欢。
这个事实太惊悚,她吓了一跳——死对头秦鹤霄居然在等她说喜欢他,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惊悚的事情吗?
可若是不是,那他的种种不对劲又作何解释?
要不,赌一把?
若是赌赢了,她就从前朝太后的“弟弟”前朝天子的“舅舅”成功切换成新朝天子的心上人,百官供她驱使,荣华任她摘取,不过是装一下对秦鹤霄的喜欢,这种事情她熟悉得很——口蜜腹剑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演老皇帝演百官世家演了这么久,难道还演不了一个秦鹤霄?
若是赌输了也不怕,她谨小微慎惯了,但见秦鹤霄面色不对,她便连忙转移话题,在秦鹤霄反应过来之前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以她之谨慎,秦鹤霄不会察觉出什么的,撑死也只是觉得她的话恶心巴拉,而不会往“断袖”那方面去想。
这般一想,楚然看着秦鹤霄开了口,“将军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心里存了试探秦鹤霄的心思,她便一眨不眨看着秦鹤霄的反应,若他反应不对,她便连忙切话题,但此时的秦鹤霄情绪如常,并未有什么厌恶情绪,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似乎真的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
她素来善于迎奉,见秦鹤霄如此,她便不着痕迹压低了声音,低落又唏嘘道:“我不是将军,我没有任性的资本,稍有差池,便是人头落地家族覆灭。”
面前男人呼吸一短。
若是离得远,她定是发觉不了的,但此时她与秦鹤霄的距离近在咫尺间,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甚至因为离得太近,她还能感觉到秦鹤霄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脸上,以及在她话音落地时秦鹤霄的呼吸明显短了一瞬。
楚然心口一跳。
——她赌赢了。
秦鹤霄的手捧上她的脸,“阿楚,我都知道。”
秦鹤霄是征战多年的杀伐将军,指上有着薄薄的茧,肌肤相触,便知此人手下亡魂无数,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在捧着她的脸时却是十足的小心,甚至还微微曲起了手指,让有薄茧的位置稍稍离开她的脸,以此不让薄茧磨到她脸颊。
楚然眼皮狠狠一跳。
——这般的体贴入微,是她从来不曾被对待过的。
而现在,正由让她心惊肉跳的死对头做着这样的事情。
楚然心若鼓擂。
或许是对于秦鹤霄的畏惧导致的,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她分不清,只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能跳出胸腔。
她下意识按了下自己的心口。
你静一点,吓到我了。
秦鹤霄垂眸把她从地毯上扶起来。
跪在地上的时间有点久,她膝盖一酸,险些倒在秦鹤霄怀里,她深知秦鹤霄格外洁癖,手指连忙撑了一下案几,想让自己别那么失礼招人厌,然而她的手刚摸到案几,便被秦鹤霄攥住了手腕,而后把她的手拉回,直接揽她在怀里。
过分的亲密把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想从秦鹤霄怀里离开。
像是知道她的意图,秦鹤霄攥着她手腕拉到自己胸口,“阿楚,我知你的不易。”
秦鹤霄清冷声音响在她的头顶,“阿楚,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么?”
“他日我若为帝,断不会叫你受任何委屈。”
楚然身体猛然一僵。
这是在做梦?
还是她饮酒饮多了,此时在醉酒?
若是不然,怎会听到这般荒唐的话?遇到这般奇怪的事情?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口,楚然有一瞬的失神,但秦鹤霄的压迫感很强,让她又很快回神,因为被拥在怀里,清冷雪松味随着她的呼吸钻入她的肺腑,像是要在她身上扎根似的,将她整个人都浸染为属于他的气息。
楚然颤了一下。
“你没在骗我吧?”
楚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但毕竟做了多年的佞臣,佞臣该有的职业素养她还是有的,如坠云端的恍惚感不曾让她失了分寸,仍在想着如何套路秦鹤霄从秦鹤霄身上捞好处。
“我何时骗过你?”
回答她的是秦鹤霄略显伤感的声音,“阿楚,那些往事你忘了也无妨,左不过是些日常琐事。”
“忘了也罢。”
“阿楚,我们重新来过。”
大抵是关系回归到“正常”,男人对她不再掩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窝,府上的地龙烧得很足,她的衣服穿得并不多,隔着薄薄布料,她清楚感觉到秦鹤霄下巴的凌厉线条,以及他呼吸间的热气。
楚然不免又僵了一瞬。
其实秦鹤霄对她已经十分克制守礼,以他此时的身份,大可直接召她侍寝,就如当年的老皇帝召她长姐入宫,可是秦鹤霄没有,非但没有,还一直与她周旋试探,若不是她察觉了他的心思反试探他,只怕他俩还有得时间去僵持。
但帝王的喜欢,能喜欢到几时?
今日喜欢她,明日便能喜欢旁人,她若不把握机会在他身上捞一笔,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喜欢?
秦鹤霄脸好身材好,修养品味又高,与他在一起,她血赚。
楚然没有犹豫太久,便已抬了头,“这可是你说的,不让我受委屈。”
“秦鹤霄,你莫负我。”
——她捧着秦鹤霄的脸,狠狠亲了过去。
24. 第 24 章 她壮着胆子,又啄了下秦……
第二十四章
楚然上辈子是母胎单身, 这辈子更不用提——自出生就被女扮男装,莫说与什么王爷侯爷谈个穿越时空的恋爱了,她连男人的小手都不曾拉过。
当然, 同僚之间的勾肩搭背不算。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楚然, 恋爱史空白,接吻史更是一片空白, 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作为一个熟读绿江且广阅花市十/八/禁的资深书粉, 她深知各种套路与体位,理论知识丰富的情况下, 她觉得实践起来肯定特别简单。
于是她回想着书中不可描述的情节,笨拙着去取悦秦鹤霄。
是的,取悦。
——被人喜欢是件好事, 但不能因为被喜欢而失了分寸。
秦鹤霄是君,她是臣, 做这种事情要可着秦鹤霄的欢心来。
楚然敬业得很, 舌尖探进秦鹤霄唇间。
大抵是完全不曾料到她会这般大胆,秦鹤霄此时毫无反应,甚至身体还有些僵,被她捧着脸, 颇有些任君采劼的感觉。
但她知道这完全是错觉, 秦鹤霄根本不是那种被人被迫的人,此人是强A,压根就不是在下面的那种性格, 此时的没有反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吻来得太突然,他尚未反应过来。
毕竟存了讨好秦鹤霄的心, 自然不能在他毫无反应的情况下继续下去,为了给他留足反应时间,楚然没再继续,只是蹭了蹭他的唇,轻声与他耳语,“你在想什么?”
她的话似乎终于把秦鹤霄的神智拉回,声音刚落,秦鹤霄便已攥住她手腕。
“阿楚,你在做什么?”
秦鹤霄的声音低低的。
楚然有些无语。
——既然都互相表白心迹了,下一步不应该是亲亲抱抱举高高吗?
她不过是做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情罢了,秦鹤霄怎非但不开心,反而隐隐有些薄怒?
楚然看不懂。
“你不喜欢我么?”
她壮着胆子,又啄了下秦鹤霄的唇。
男人气息无端慌乱,艳丽凤目轻眯,里面的神色让人有些看不懂。
这是正常反应,楚然心知肚明,唯一不明白的,是秦鹤霄此时怎还在攥着她的手?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深情拥吻抵足而眠吗?
想了想,楚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不是嫌她技术差?
是了,秦鹤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锦衣玉食金奴玉婢养大的凤凰蛋,似这样的人物,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伺候?
世家虽然讲究名声,不会弄出什么庶长子庶长女,可身边却是不会缺人的,尤其是秦鹤霄还是一个“好男风”的,更不用担心搞出人命,家世有,需求有,风险却没有,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与她一样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
必然是嫌她技术差。
想到这,楚然心凉了半截。
可转念一想,秦鹤霄不就好的这一口么?
作为一个大行皇帝的狗腿子,她天天净忙着构陷人了,哪有时间与人风花雪月?
她若是在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大行皇帝早就打断她狗腿了。
不方。
指不定她越生涩,秦鹤霄越喜欢呢。
尤其是现在一本正经问她做什么,不就是想玩角色扮演享受被人青涩引/诱吗?
她给他。
以她的敬业程度,绝对让他宾至如归欲罢不能。
“亲你啊。”
楚然亲了亲秦鹤霄的唇角。
她其实最喜欢他的唇,薄薄的,一看就很薄情寡义,少年时嘴角微勾,是清凌傲气似骄阳,而今是越发沉稳,便显得冷静克制,越是这样,便越发勾人。
试想,谁不喜欢看绝对冷静自制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失去理智呢?
只是这个点她得控制好,毕竟是她是“丹阳侯世子”,秦鹤霄好的是男风,不是女人,她不能让他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实。
若是被他发觉了,那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富贵险中求,楚然蠢蠢欲动,她亲着秦鹤霄,声音低低又黏糊糊的,“你不喜欢我亲你么?”
这话显然是虎狼之词,她的话音刚落,便发觉面前的秦鹤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不是吧?
不是吧?
秦鹤霄的反应怎么比她还生疏呢?
八成是入戏太深——谁不喜欢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佞臣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自己呢?
男人不便宣出口的恶趣味,满足就行。
因为要向秦鹤霄表忠心,花厅里楚然根本不曾留人,廊下倒是留了几个亲卫,但亲卫都是极有眼色的人,知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不会胡乱往花厅看,而且她现在声音压得低,只有她和秦鹤霄能听到她的私语,自然也不怕被人听到,她用另外一只不曾被秦鹤霄攥着手腕的手抬手去勾秦鹤霄的脖颈,绕过他的脖子,手指捏了捏他的耳垂,感觉到他一瞬的僵硬后,她的话开始越发大胆,“秦鹤霄,我喜欢你很久了。”
秦鹤霄呼吸一短。
佞臣的职业素养是谎话说来就来,哪怕九天有惊雷炸响,楚然也能面不改色说着话,而今夜明珠的光辉模糊着琉璃灯盏的灯辉,她的半面脸藏于黑暗中,她越发肆无忌惮,热烈的爱意如潮水涌来,仿佛顷刻间便能将秦鹤霄吞噬,“你或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对你上了心。”
怕秦鹤霄追问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可以模糊了时间,时间可以模糊,但爱意绝对模糊不了,她的手在秦鹤霄耳垂处不安分游动,被压抑着的酸涩话音也变得不安分起来,“可是秦鹤霄啊,你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我只是没落侯府的世子,我有什么资格与你并肩站在一起?”
“卑微如尘的人想要往上爬,手段必然肮脏。”
大抵是说到自己的往事,很多话楚然不用去反复斟酌,话匣子一旦被打开,后面的话便迫不及待涌了出来,“我欣喜着离你更近一步,又忧心着你更讨厌我,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而我做的都是让你厌恶的事情。”
“可是秦鹤霄,除了这样,我没有其他能离你更近的法子。”
攥着楚然的手陡然用了力。
楚然意外这秦鹤霄的反应,侧目去瞧攥着她手腕的秦鹤霄,男人剑眉微蹙,嘴角抿成一条线,绝对的冷静似乎出现一丝裂痕,墨色的眸子晦暗不明的情绪翻滚着,叫嚣着仿佛要来吞噬她。
楚然眼皮跳了下。
讲真,这样的秦鹤霄她其实是有些怕的。
她是一个木得真心的人,也不信世界上有什么真心人,秦鹤霄馋她身子,她给了便给了,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修得好颜色,也是卖与帝王家,作为臣子,她顺带着替秦鹤霄暖床干了些宫妃的事,对于旁人来讲是折辱,对她来讲却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是佞臣,脸面这种东西她没有,她不在乎谁做皇帝,她的忠心也仅限于那位皇帝许她丹阳侯府富贵荣华,这种情况下,暖床也就暖床了,没什么大不了。
秦鹤霄脸好身材好,审美气质也是一绝,跟他在一起,她血赚。
——这颜值这气质搁后世就是妥妥的顶流,花上几万甚至几十万去追星连小手都拉不上的那一种,而现在,搁后世砸重金追星拉不到小手的人不仅对她伸出橄榄枝,还能保她一家富贵荣华,这种机会若是不抓住,那才是崩了她投机取巧的佞臣小人人设。
楚然十分坦然。
她承认,她也馋秦鹤霄身子。
“幸好,你也喜欢我。”
楚然把脸埋在秦鹤霄脖颈,用脸蹭了蹭他脖子,“我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下一步,当然赶紧拉灯去睡觉,成年人的情动,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楚然另外一只不安分的手挑开了秦鹤霄外衫的衣襟,指尖试图往里探,“要在这儿么?”
“去耳室。那里有我休息用的小榻。”
她与秦鹤霄耳鬓厮磨,声音压得很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觉得但凡秦鹤霄对她有丁点心思,就会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去耳室,更别提秦鹤霄本就存了想要看她勾引自己的心思,干/柴/烈/火下,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了。
楚然这般想着,满心期待着男人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向耳室走去,而后吹灯拔蜡不可描述,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鹤霄呼吸静了一瞬后,抬手便扼住了她拨弄着他衣襟的不安分的手,手腕被他攥在手里,她被迫与他拉开了距离,皎皎珠辉下,男人耳垂泛着可疑的红,眸光却清澈得很,“阿楚,别闹。”
楚然:“?”
不是,这怎么就算闹了?
这难道不是情人之间该干的正常事儿吗?
还是说秦鹤霄这人有贼心没贼胆,一边喜欢着她,一边又觉得她是个“男人”,与她在一起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对不起社稷对不起祖宗?
楚然:“”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难办了。
——楚家生来断子绝孙的命,命里无子没男人,全靠她女扮男装支撑的门庭,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哪怕与秦鹤霄在一起,她存的也只是女/上/位,让秦鹤霄发觉不了她身份的心思,时下的好男风多是图个新鲜,一旦得到了,也就那回事,时间短,她再谨慎点,隐瞒自己的身份对她来讲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可若是秦鹤霄又想好男风,又嫌弃她是个“男人”,那这件事就非常棘手了。
楚然看了又看秦鹤霄,虽然馋他身子,但对上这么一尊神,谁也生不出霸王硬上弓的心。
不如就此作罢。
“我明白了。”
楚然轻叹一声,“你是未来的天子,天子自是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的,这样才能保你秦家子孙满堂,国祚长隆不衰。”
“而我不过一男子,与我在一起,不仅会败坏你的名声,更会影响你的子嗣。”
只要不是影响到家族的事情,楚然一向都看得开,她抬脚往后退了半步,从秦鹤霄掌心抽回手,恢复之前对秦鹤霄的敬畏,“将军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今日只有我与将军相谈甚欢,再无其他事宜。”
“阿楚,你总是如此。”
秦鹤霄轻摇头,眉宇间似乎有些无奈,“我留星回在身边,便是存了兄死弟及的心思,只是他年龄小,我又只剩他一个族人,对他不免溺爱了些,才导致他如今孩子心性难撑大局。”
楚然呼吸陡然一紧。
秦鹤霄竟然爱她如斯?
这是做梦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爱她?
而这个人又恰好是秦鹤霄?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贵族之中不乏好男风之人,但好男风是好男风,彼此都是玩玩,事后谁也不耽误娶妻生子,虽然这种行为很渣,但受时代影响,在这个朝代竟然是常事。
要知道这个时代再怎么开放,但终究还是封建社会,让家族断子绝孙是大不孝,尤其是秦鹤霄这种满门被灭只剩他一人的人,似他这种情况,尽快娶妻为家族绵延子嗣是件不亚于一统天下的大事。
但现在,他直白说出自己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都想好了兄死弟及,接替他天子宝座的人是姜星回,他最后一个亲人。
他可以满门绝灭让秦家门楣断送在自己手中,也可以将万里河山拱手相送,他只要她。
只想与她在一起。
只想与“丹阳侯世子”这个“男人”在一起?
楚然的呼吸变得很轻。
为了她?
值吗?
楚然捏了下自己的耳朵,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看了又看面前的秦鹤霄,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自己错过他的表情。
“你,你刚才说什么?”
她迎着秦鹤霄隐忍却也神情的眼眸,小心翼翼试探出声,“我刚才没听清。”
秦鹤霄眸光暗了一瞬。
见秦鹤霄如此,楚然瞬间开始后悔——男人恋爱时的话听听就算,哪能真能去认真呢?
尤其是秦鹤霄这种马上要当皇帝的人,怎么可能放着皇帝不去做,去跟她搞“断袖?
秦鹤霄的脑壳又没有被驴替。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楚然连忙改口,“将军不想说就不说罢。”
“今日的饭菜将军可还喜欢?”
像是怕看到自己不希望的神色的一般,她的目光迅速从秦鹤霄脸上收回,若无其事向一旁的食案扫去,“菜凉了,我让人换新的来。”
“阿楚,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秦鹤霄剑眉紧蹙,声音无奈又心疼,“更不必质疑我对你的感情,你若是没有听清,我便再说与你听。”
像是在安抚,又像是极度的心疼,秦鹤霄终是忍不住,长臂一挥把楚然揽在怀里。
楚然爱用香,场合不同用不同的香,对上位者是一种,同僚是一种,而今用的香,正是对上位者的香,曾经她面见大行皇帝时方会用的香——水沉木。
闻之能清心宁神,最是稳妥不过。
可这般清心宁神的稳妥的水沉木,却让秦鹤霄眸底闪过一抹郁色——不应该的,阿楚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秦鹤霄,不是阿楚的上位者。
秦鹤霄闭了闭眼,侧脸吻了吻楚然的唇,“阿楚,你无须担心我对你只是一时兴起。”
他知楚然一路走来十分不易,多疑猜忌的大行皇帝,不安分的长姐,摇摇欲坠的丹阳侯府门楣,一切的一切压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
同样是洛京长大的勋贵,他自小便听着楚然的事迹长大,什么行事稳妥八面玲珑,什么巧变机敏临危不惧,总之样样出挑是个让父母族人顶喜欢的世家子,再后来,楚然的长姐无端被囚宫中,楚然杖毙御史,成了大行皇帝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无数人为他扼腕叹息,冉冉升起的新星跌入凡尘进了泥窝。
叹息之后,便是唾弃他的堕落——身为世家子,当有世家的风骨,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为人鹰犬?
这样的话他听了很多,若是在以前,他或许随口附和两句,但那日他见他跌跌撞撞自雪中而来,面上苍白如纸,身上血腥味大得吓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把他拥在怀里的。
“秦鹤霄。”
“为你今日赠衣之恩,他日我留你性命。”
他不过解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他便颤声说着这样的荒唐话。
大抵是真的病糊涂了,又或者说——楚然生来便是极度缺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外人对他一点点的好,便能让他以死相报。
后来楚然也的确以死相报,把他从死牢救出,不远万里送他去雍凉,这种事情若是被大行皇帝得知,不止自己人头落地,连带家族也会随之覆灭。
可他还是这般做了。
仅仅只为还他赠衣之恩。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女子埋怨夫君的一句话,在楚然身上竟也无比适用。
秦鹤霄心中酸楚,为楚然不值,他捧着楚然的脸,俯身与他抵着额头,这个距离能让他看清楚然面上每一丝的表情,乃至他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的淡淡阴影他都看得清,他清楚看得到,楚然脸上的受宠若惊。
是的,受宠若惊——在楚然的世界里,他似乎生来便不配被爱,不配拥有一切,他是支撑丹阳侯府的世家子,是大行皇帝的鹰犬,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更不能有自己的情绪,他一生都是提线木偶。
这样的情绪太扎眼,秦鹤霄呼吸断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人咬去一角,他看着楚然处处陪着小心的眼眸,声音莫名发哑,“阿楚,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楚然瞳孔骤然收缩。
“是那日为你披上大氅,又许是更早,我记不大清了。”
秦鹤霄微哑声音仍在继续,“那夜你将我救出死牢,男扮女装隐藏身份送我去西凉,我忽而觉得,你女装这么好看,是男人又何妨?”
秦鹤霄轻轻一笑,哑声说道:“阿楚,你若是不惧世人眼光,我便立你为男后。”
“千秋万代,你的名字永远与我在一起。”
25. 第 25 章 一吻即分,蜻蜓点水一般……
第二十五章
楚然如坠云端。
大抵是说私/密/情/话的原因, 男人的声音并不高,低低的,还有些哑, 动人又撩人, 像是羽毛拂过她的心口,让她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酥酥麻麻痒痒的, 让人又兴奋又害怕。
她不得不承认,她被秦鹤霄的话打动了。
——谁不喜欢炽热大胆的告白呢?
封她为“男后”, 向天下昭示对她的偏爱。
这种感情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更是她长这么大从不曾遇到的独一份。
她疯狂心动。
“你在说笑吧?”
楚然看了又看面前的秦鹤霄, 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试探,“你要封我为‘男后’?”
“体统规矩你全部不在乎?”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世家子弟最为重视的东西。
她的试探似乎让面前男人眸光有一瞬的暗淡,男人指腹拂过她鬓发, 艳丽凤目看着她的眼,“阿楚, 我更在乎你。”
楚然彻底没了声音。
——秦鹤霄不是不在乎, 出身世家自幼受世家教育的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只是有更在乎的东西,所以那些体统也好规矩也罢,统统要给他更在乎的人让步。
他更在乎的人,是她。
这个事实让楚然心脏不住狂跳, 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想让心脏安静一点,但她的安抚全是徒劳, 那里的东西依旧叫嚣着兴奋着,像是从未得到过糖的小孩一下子拥有了糖果做的城堡,手舞足蹈向世人宣告着自己的快乐。
现在的她的心脏, 就是那个不知收敛的小孩。
赤贫乍富的感觉让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又怕是在做梦,她甚至不敢去掐自己的掌心看一看是否会疼,是否真的在梦中。
如果今夜的一切是一场梦,那她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看,她也是有人喜欢有人在乎的人。
而且这个人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人,俊美无俦的相貌,清贵威仪却也雍容华贵,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都能用在他身上,而他对她的感情,也是万里无一独一无二的。
恍然如梦,楚然轻笑一声,“你也喜欢我。”
“真好。”
这句话刚刚出口,楚然便愣了一下——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是“也”?
“嗯,喜欢你。”
秦鹤霄垂眸吻了吻楚然的额头。
微凉却也柔软的触感传来,楚然肩膀微微一抖,瞳孔有一瞬的失神。
——这种感觉好生熟悉,像是她本身便经历过的一般。
秦鹤霄之前亲过她?
不能吧?
——要知道秦鹤霄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洁癖,秦家尚未蒙难时,她离他近一点,他的眉头便皱得跟什么似的,嫌弃的表情连装都懒得装。
这般嫌弃她的一个人,又怎会亲她?
还是说,在她失忆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让她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比如秦鹤霄唤她阿楚。
比如秦鹤霄说喜欢她。
又比如,秦鹤霄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似乎都是在那段时间发生的。
那段她把秦鹤霄从死牢里救出来,不远万里送他去雍凉的岁月里。
楚然抬手拍了下额头。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
“你做什么?”
秦鹤霄拿住楚然手腕,蹙眉看了她一眼。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楚然叹息道:“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疯狂心动之后是冷静。
男人都是被下/半/身支配的动物,她信秦鹤霄此时对她的喜欢,可这种喜欢能持续多久呢?
她在官场待了那么久,又做了那么久的大行皇帝的走狗,比起被人喜欢,她更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
喜欢都是一时的。
只有权势才是一世的。
喜欢你的人可以随时不喜欢你,把对你的喜欢收回。
但权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他收不回。
所以她更喜欢权势。
更喜欢握在掌心看得到摸得到的东西。
而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喜欢。
这种情况下,她忘记的那些事情可太重要了,事关秦鹤霄态度的转折改变,更关系到秦鹤霄能让丹阳侯府富贵荣华到什么程度,没了那些记忆,她现在对待秦鹤霄便是盲人摸象,万事都要被秦鹤霄引着走。
这种事情不被自己掌控的感觉太不爽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作为善于钻营的佞臣,她更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满足感。
“不重要。”
秦鹤霄莞尔,把楚然揽在怀里,“不过是些琐事罢了,你忘了,我们便重新来过。”
“待我平息了南方的叛乱,天下局势稳定下来,我们便回雍凉。”
提及往事,秦鹤霄面容柔和了一瞬,凤眸微垂,似乎带得嘴角线条的凌厉都跟着软和下来,他用那软下来的唇亲吻着楚然的眼睛,微哑的声音撩人犯罪的不自知,“你曾对我说,雍凉的夜空是你见过最美的夜空,像是情人的眼睛。”
一吻即分。
蜻蜓点水一般。
然而呼吸间的热气却落在楚然的睫毛上,引得她的睫毛跟着颤了颤,颤到把筹划着如何让家族富贵荣华的心思散了七/八分,关注点被秦鹤霄的唇吸引了去。
雍凉之地的人,大多是棱角分明的,就连女子也是如此,个个飒爽英姿身材高挑,秦鹤霄更是其中佼佼者,身高八尺,典型的城北徐公的人物,无论往哪一站,都天然吸引人的视线。
秦家被灭门后,他从一个轻裘雕弓配宝马的世家子迅速成长为沙场饮血独当一面的大将军,战场的粗粝磨炼了他的气质,世家子弟的雍容华贵与当世名将凌厉杀伐融合在一起,蜕变成今日独一无二的秦鹤霄。
而今的他气质更加清冷,眉眼越发凌厉,连嘴角都是锋利的线条,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令人不敢直视。
可是说来很奇怪,她就很喜欢他的唇,甚至还想动手摸一摸,感受那迫人的气势陡然变得柔软,亵渎神灵一般的危险满足感单是想想就让人很兴奋。
当真是没救了。
楚然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秦鹤霄嘴角离开,抬头看了他耀耀如星辰的眼,莫名的,她突然很想说一句话——“情人的眼睛?”
“那该是你的眼睛。”
是的,秦鹤霄的眼睛这般漂亮,雍凉夜空的星辰当如他的眼睛一般,才会叫她念念不忘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你说是便是。”
秦鹤霄笑了一下,“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楚然陡然惊醒——她是丹阳侯世子,支撑丹阳侯府门楣的第一人,而秦鹤霄是未来的天子,九州的主人,哪能真跟秦鹤霄口中所说的那般,说抛下一切便抛下一切,俩人一路回雍凉去寻找恋爱时的感觉?
纵然秦鹤霄愿意,她也不愿意的。
——风花雪月有什么好?
她更喜欢权倾天下。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秦鹤霄说的,毕竟原本一心搞事业的秦鹤霄此时有点恋爱脑上头,作为一个合格的佞臣,她得顺着他,由着他,把他哄开心了,自己才有只手遮天的资本。
“若真有那一天,我当然愿意跟你回去。”
楚然十分敬业,动情的情话说得自己都快信了,“我多想再看一眼,跟你眼睛一样漂亮的星辰。”
“洛京没有那样的夜,洛京的夜永远是灯火通明,群星暗淡。盛世繁华多是人工堆砌,就如博山炉里吐出来的云烟,瞧着好看,却抓不到手里。”
“只有雍凉之地才有那样的夜。”
“月亮出来时,月色皎皎,像银屑,又像薄纱。”
“当星辰登场时,便是璀璨耀眼,就像你的眼睛噙了水,是横波缱绻的秋水洗过的星辰——”
楚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根本没有雍凉之地的记忆,哪来的这么贴切的形容词?
璀璨耀眼?横波秋水?
这不是正常的形容词,只有亲眼看到过那样的星辰,而身边又坐着那样的少年才能将星辰与少年联系在一起的形容词。
楚然呼吸短了一瞬。
不应该这样的。
缺爱如她,会疯狂心动秦鹤霄的喜欢,可疯狂心动之后是绝对的冷静,是从秦鹤霄的喜欢里去分析利弊的冷血,这样的她才是她。
男人的爱太缥缈了,只有抓在掌心的才是最实在的。
但这样的话似乎是她的肌肉反应,在秦鹤霄提出话题后,她的话便接了上来,跳动的心脏甚至还隐隐有着期待,期待着那样的夜,那样的秦鹤霄。
以及满天星光下秦鹤霄看向她的缱绻温柔。
那是比星光更漂亮的眼眸,几乎刻在她的骨子里。
她纵然没了雍凉之地的记忆,可她依旧会想起秦鹤霄的眼。
一旦想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疯狂压制的、不断被警告的情绪叫嚣着想要冲破她的身体。
它们试图告诉她,人生之路不会永远布满荆棘,它们想让她换一种活法。
可她很怕。
怕跳出舒适圈,更怕自己的期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权势不会辜负她,但人会。
人的感情会说变就变,但权势却是亘古不变。
心中情绪翻涌着,楚然睫毛不免颤了几颤。
面前的男人显然是极度细心的,抬手覆上她眉眼,“阿楚,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
楚然面上有一瞬的慌乱,“只是觉得那些事情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记不大清。”
秦鹤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记不清便不记。”
“阿楚,我军中有医术高明的军医,明日我让他来你府上为你看病。”
秦鹤霄抿了一下唇,漂亮凤目里透着几分担忧,“你的病不能一直拖着,莫要因为自己年轻,便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楚然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医者全是中医,搞的是望闻问切那一套,有道行的老中医一搭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连你肚子里怀着的男女都能把出来,若是叫这样的人去看病把脉,那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岂不是大白天下?
更何况秦鹤霄是短袖,好的是男风,她若是个女人,秦鹤霄未必会对她这么上心。
她的身份不能曝光。
“不,我没病。”
楚然几乎脱口而出。
秦鹤霄凤目眯了起来。
“我真的没病。”
作了秦鹤霄多年的死对头,楚然太了解秦鹤霄的脾气与反应,秦鹤霄如此,便是她的反应过了激,让他起了疑惑。
这个事实让楚然越发慌乱,但面上却不敢再表现出来,她拉了下秦鹤霄的衣袖,小小声撒娇,“我只是忘了一些事情,不是生病。”
“你不是说那些事情都是些琐事,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我想起来呢?”
——作为一个把大行皇帝都哄得服服帖帖的佞臣,楚然太会不着痕迹转移话题,她倚着秦鹤霄的胸口撒娇,手指也不曾闲着,一下一下扯着他衣袖,端的是撩人的同时又把锅全部推到他身上,“还是说,我失忆的事情让你很生气?”
“可是,我也不是故意失忆的。”
“我救你的事情被人走漏了风声,被大行皇帝知道了。”
楚然开始卖惨,“你自幼长大洛京,又时常出入宫廷,怎会不知大行皇帝的性子?他暴怒之下召我询问此事,我只咬死说不知,他便杖责于我,逼我说出事实真相。”
“好在是杖责,而不是把我丢进廷狱,若是不然,我身上只怕再无一处好地方。”
楚然自嘲一笑,“廷狱那种地方你知道的,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阿楚。”
秦鹤霄瞳孔微缩,眸色骤沉,略显急促的声音打断楚然的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知道楚然的失忆源自于杖责,更知道那些杖责源自于救他。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悄然与楚然拉开距离。
“那,我能不能不看军医?”
卖惨的效果达到,楚然一脸星星眼看着秦鹤霄,“我真的没病,我很好的,而且我有自己的医官——”
“阿楚,其他事我都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秦鹤霄轻摇头。
楚然瞬间紧张起来。
她还扯秦鹤霄衣袖撒娇,但不知何时秦鹤霄已与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立于阴影下,珠光与烛火自他背后而来,他清隽无俦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有风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吹进来,他高高竖起的长发藏在阴影处轻轻荡着。
“阿楚,夜色已深,你早些休息吧。”
秦鹤霄眉眼如故,声音却低沉,“明日我领军医来寻你。”
这便是没得商量的意思了。
楚然心下一乱,几乎有些站不稳——秦鹤霄这厮是断袖,爱的是丹阳侯世子楚然,若是让他知道了一切都是她在女扮男装,她真实身份其实是个女人,他怕不是能把她千刀万剐。
而一直帮她隐瞒身份的丹阳侯府,也会被他的怒火所波及,一道被他送入地府与她团聚。
生平第一次,她无比后悔一件事——骗谁的感情不好?为什么非要去骗秦鹤霄的?
秦鹤霄是那么容易被人蒙蔽的人吗?
都怪泼天富贵迷了她的眼,才让她胆大包天去招惹秦鹤霄。
楚然心乱如麻,脑袋骤然疼了起来,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或许是烛火的原因,又或许是夜明珠的光辉不够耀眼,她竟有些看不清秦鹤霄的脸。
她闭了闭眼,又试图揉了揉眼睛,可视线依旧模糊,周围的一切都跟着旋转起来。
耳畔仿佛有人在说话,似乎在喊她的名字,但她已经听不清,只觉得惊雷一遍遍在她耳朵炸响。
视线模糊中,秦鹤霄突然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该回应,还是该做其他。
她想冲秦鹤霄笑一下,告诉他自己真的没病,但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如同被人捏住了一般,又涩又哑又生疼。
秦鹤霄把她抱在怀里。
这个距离很近,终于让她看到了秦鹤霄的脸,只是中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模模糊糊的让她看不真切,只是依稀看到,秦鹤霄的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急促喊着什么。
她想回应秦鹤霄,可嗓子疼得很,发出的声音她自己根本听不见,只能本能告诉他,自己真的没病。
秦鹤霄在不住点头。
似乎信了她的话,又似乎没信,秦鹤霄抬了头,像是冲外面大喊什么。
楚然越发慌乱。
这样不行。
秦鹤霄会喊军医的,她必须好起来,她不能看军医。
——她女扮男装的身份不能被秦鹤霄知晓。
大抵是对千刀万剐的恐惧,楚然竟恢复了几分力气,她吃力抓着秦鹤霄的胳膊,艰难对他说道:“我没病别喊,别喊军医。”
——女扮男装骗断袖感情这种缺德事,打死也不能让断袖知道啊!
更何况这个断袖还是杀人如麻的秦鹤霄!
26. 第 26 章 楚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第二十六章
意识彻底消失前, 楚然心里只有一件事——一定捂好自己的小马甲。
秦鹤霄疯起来会杀人的。
她不想死。
她想活。
大抵是怀着这种意志,她昏迷都昏迷得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大行皇帝要杀她, 一会儿梦到秦鹤霄要杀她, 乱七八糟的梦境围着她,她无意识说着胡话, “别,别杀我。”
一只手探在她额头。
掌心有些薄茧, 微微有些发凉,这似乎不是她侍女的手, 而是一双习武人的手,熟悉又陌生,但是很奇怪, 她恐慌不安的情绪竟在这双手下慢慢被抚。
那种让人身心都跟着暖起来的安全感,随着掌心的微凉温度无孔不入侵入她的毛孔, 哪怕在昏迷中, 她都能感觉到那双对她的拳拳袒护之情。
她下意识去抓那双手,想再吸取一点手的温度,脑袋晕晕乎乎如浆糊,她昏昏沉沉地去想——这是谁的手?
不会是父母。
父母从来不管她, 一个花天酒地, 一个道观长居,存在感几乎为零。
更不会是长姐与三妹。
她们是女子,虽也习武, 但掌心不会这般宽厚。
不是父母,又不是姊妹,那会是谁?
迷迷糊糊中, 楚然又做了一个梦。
大抵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她梦到自己在雍凉之地的星空下,头顶上星光如洗,身边是秦鹤霄璨璨眼眸,大抵是刚遭遇被灭门的惨剧,秦鹤霄不复以前在洛京时的意气风发的张扬,整个人有些萎靡,可当看向她时,他的眼睛依旧是亮的,比天边星光更璀璨。
那样的眼眸太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她笑着对秦鹤霄伸出了手,“你这双眼睛,可太招人了。”
“不行。”
“你不能这样看着我。”
她轻笑着捂着秦鹤霄的眼睛,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雍凉之地的夜很凉,夜风刮在脸上如刀子在割一般,她的低喃遇风便散,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这似乎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现在已经能记得起,她掌心覆在秦鹤霄眼眸时他脸侧的温度。
可这样的事实有些荒唐,秦鹤霄是极度洁癖的一个人,而那时的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显然是一路逃命而来,她自己瞧着都狼狈,秦鹤霄怎么可能不嫌弃她?
必然是梦。
只有在梦境里,她才能这般肆无忌惮。
而也只有在梦里,秦鹤霄与她的关系才会如此亲密。
这样的梦真好。
楚然晕晕乎乎地想着,嘴角却无意识翘了起来。
大抵是她的情绪终于回归平稳,覆在她额头的掌心慢慢抽离,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消失不在,昏迷中的她有一瞬的慌乱,雍凉之地的夜色像是被放进了万花筒,光怪琉璃的景象让她有些看不清,而身边秦鹤霄的脸也越发模糊,渐渐消失在她的世界,她被留在扭曲荒唐的世界,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楚然开始紧张起来。
“别走。”
楚然不知道自己在对那双手说话,还是在对原本与她并肩而坐的秦鹤霄说话。
“阿楚?”
混沌之中,男人清冷声音遥遥递了进来,周围的光怪陆离迅速消失不见,楚然陡然陷入黑暗,又突然迎来光明,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被终于落地的真实所取代,她下意识睁开眼。
青纱帐中烛影斑驳,面前的男人微垂眸,大抵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缘故,她此时的视线不大清晰,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看到男人灼灼目光看着自己,像是能把自己吞噬。
没由来的,楚然打了个激灵——秦鹤霄怎么会在她房间?
更要命的是她是他面前昏迷的,那她女扮男装的身份——
楚然呼吸一窒,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去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惊慌失措向秦鹤霄解释,“你,你听我解释”
然而一句话尚未说完,她便有些支持不住,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她顾不得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指无意识去扶床,好让自己摔得不那么狼狈。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阿楚,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秦鹤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男人的话低沉又隐忍,她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此时自己晕得找不到北,秦鹤霄能当场把她劈成两半。
“我,我不是有意隐瞒你的。”
想到这种可能性,冷汗便从楚然额上冒出来,她不敢去看秦鹤霄的眼睛,更不知如何去承担秦鹤霄的怒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苟住。
她一定可以的。
——秦鹤霄喜欢她的女扮男装,说明她这张脸在秦鹤霄很中意,要不然世家子那么多,搞断袖的又那么多,秦鹤霄不喜欢旁人,却独独喜欢了她这个一看就很直的“直男”,除了美色上头外,她实在找不出其他借口。
古往今来搞断袖的天子多不胜数,甚至断袖这个词还是汉朝的某位皇帝发明的,这些断袖皇帝们不单单只搞断袖,而且男女通吃,姐弟同侍一君的事情多不胜数,指不定她也可以。
姐是她,弟也是她,是男是女全看秦鹤霄的喜欢,她木得问题。
虽然很屈辱,但自己与全族的命都快没了的情况下,还讲什么屈辱不屈辱?
若论起屈辱,她大姐比她屈辱多了——长姐是有心上人的,可有心上人又如何?大行皇帝瞧上了长姐,长姐就得入宫,大行皇帝的年龄都快能当她爷爷了,长姐还得陪着笑脸做他的宫妃。
皇权之下的社会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就不一样了,她没心上人,和谁在一起对她来讲没区别。
更何况秦鹤霄与她算同龄人,模样好气质好又是未来的天子,把他哄好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作为一个佞臣,权势富贵给得足就行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楚然毫无心理负担,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卖着惨,如履薄冰向秦鹤霄解释着:“你知道的,我父母无靠,长姐又被大行皇帝召入宫中,我若不女扮男装支撑门庭,丹阳侯府只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但凡有其他办法,谁愿意女扮男装混在一群男人身边呢?”
楚然尽职尽责COS着弱柳扶风的林妹妹,连低声叹息的音调都掐得很准,力求每句话每个字都踩着秦鹤霄的审美走,她也太清楚自己的优势在脸,秦鹤霄看中的就是她的脸,她微扬着头,自上而下的视角会让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她抬眸看着秦鹤霄的眼睛,只觉得此时自己的演技拿一百个奥斯卡小金人也足够,“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
面前秦鹤霄眼皮狠狠一跳。
楚然便知自己的话说中了他的心。
对,就是这样,卖惨,秦鹤霄是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把自己说得足够惨,她女扮男装试图骗他感情的事情他都能一笔勾销。
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楚然的演技却不曾有半分疏漏,她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可怜巴巴望着秦鹤霄,我见犹怜说着惨兮兮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肆意妄为的资本。”
“日薄西山的丹阳侯府,一心求子的母亲,荒唐无能父亲你告诉我,我除了女扮男装充当丹阳侯世子外,我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
秦鹤霄瞳孔微微收缩。
楚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秦鹤霄紧紧抱着她,府上的地龙烧得足,她与秦鹤霄的衣服都不厚,隔着薄薄布料,她清楚感觉到秦鹤霄胸前肌肉的走向以及他狂乱的心跳。
“阿楚,你该告诉我的。”
秦鹤霄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像是要安抚经年累月下她受的委屈,男人的大掌顺着她的头顶落下,直到轻轻落在她脑后,很暖。
脑袋被温暖的掌心包围着,头晕目眩的感觉似乎好了很多,而紧紧拥着她的秦鹤霄,此时也自嘲出声,“不,是我早该明白的。”
像是在奚落自己的疏忽,秦鹤霄的声音微哑中带着浓浓的自责,“你如此谨慎,从不与人交往过密,甚至秋猎换戎装也要避着人”
“阿楚,阿楚,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秦鹤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微哑却裹挟着令人心惊的疯狂,莫名的,楚然突然有些慌。
——比之前掉马甲还要慌。
事实证明楚然的第六感没有错,紧紧抱着她的秦鹤霄突然松开她,两人面对面而坐,她终于看到秦鹤霄此时的脸色,男人本就生了一张凌厉迫人的脸,连嘴角都适合锋利的线条,又在战场厮杀多年,染就了一身杀伐凛然之气,似这样的人,不笑时让人望而生畏,而当他剑眉皱起时,更叫人胆战心惊。
楚然心跳慢了一拍,瞬间便慌了,“你,你别发火啊。”
“我真的不是故意隐瞒身份的。”
楚然的紧张落在秦鹤霄眼底,秦鹤霄眸色又沉了一分,沉静之后是无奈——他的阿楚,怎就这般畏惧他?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秦鹤霄轻摇头,调整着气息让自己尽量以和缓的情绪开了口,“阿楚,我怎会对你发火?”
“我是气我自己。”
“若我能早些知道你的秘密,你便不会吃这般多的苦头。”
想起刚才军医对自己的说的话,秦鹤霄剑眉微不可查又蹙了一下,可面前的人是心细如发又敏感的楚然,他微蹙之后又瞬间将眉目舒展开来,轻风细雨向楚然道:“阿楚,那些压制月事的汤药断不可再喝了。”
“你今日的昏迷便是因为那些药物的缘故。”
迎着那双满含关切的眼眸,楚然愣了一下——秦鹤霄不对她发火?
非但没对她发火,此时对她的态度竟是和缓到近乎温柔?
秦鹤霄不是断袖么?
被她男扮女装欺骗感情应该是恼羞成怒才是,怎会得知真相后只心疼她的遭遇,而不是迁怒她的欺骗?
楚然想不通。
然而就在这时,秦鹤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让军医给你开了调理身体的药,等你喝个一年半载,身体便能慢慢调养回来了。”
“只是你之前的药喝了太久,伤了根本”说到这,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很快轻摇着头转移了话题,“无所谓,本就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罢了。”
这话虽然说的隐晦,但楚然还是听出了画外音,她慢慢抬起手,手指落在自己小腹上,面前男人看到她的动作,凤眸里的心疼再也掩饰不住,男人闭了闭眼,把脸偏向一旁,似乎不忍再看。
见秦鹤霄如此,楚然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压制她女性特征的药,积年累月吃下来,不伤她的身子才是怪事。
她早就明白这件事。
只是明白归明白,这样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会觉得有些突然,她反复摸着自己的小腹,小心翼翼试探出声:“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秦鹤霄的痛处,男人脸色明显阴郁了一瞬,但那仅仅只是一瞬,转瞬之间,男人还是对她如沐春风的秦鹤霄,他转过脸,双手按在她肩膀,轻声安慰道:“阿楚,你我都不是喜欢孩子之人,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我能在一起,断子绝孙又何妨?”
这样的情话不可谓不深情。
楚然眨了下眼。
一直空落落的心脏一下子被塞满,纷纷扰扰的情绪尽数涌上心头,但很快又如潮水般退去,让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生孩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死亡率高得可怕,其死亡率最高的是产妇。
是的,产妇。
在医学条件不发达的封建社会,生孩子对于女人来讲,是道货真价实的鬼门关,无数女人栽在这上面,或一尸两命,或家族保大产妇赴死——正儿八经的女人就是贱命一条,为了老X家的根丢了性命又如何?
那是女人的“荣幸”。
若是母族强势的,嫁的男人又是靠谱的,在鬼门关游走的女人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但这条命并非白白保住的,是有代价的,或终身不孕,或落下一身病根,总之又是一个惨的代名词,且余生还要被人说三道四,是不下蛋的鸡,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有自己拼命给丈夫纳妾,才能挽回一丢丢的名声。
她的母亲就是典型的例子,当然,只是母族强势而非丈夫靠谱,为了让自己不再遭遇生育的危险,母亲把她充作男孩养大,丹阳侯府便有了她这么一位“世子”。
母亲的例子摆在眼前,她自是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做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妻子,还不如一直就这样,维持着她现在的丹阳侯世子的身份,不用娶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而她与天子有染的事情也让世人不敢对她去催婚。
没人催婚,不会怀孕,自己的相好又是未来的天子,且这位天子颜值气质都在线,只要哄哄他,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这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好伤心?
她没当场笑出声已是十分克制了。
但笑出声是不可能笑出声的,此时的秦鹤霄沉浸在悲伤情绪中不可自拔,作为不能生育的“苦主”,她当然也得悲悲切切去刷一波秦鹤霄的心疼。
楚然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痛感传来,她的眼泪也说来就来,她抬起雾蒙蒙的眸子,端的是比葬花的林妹妹还可怜,“为何会这样?”
“我的命为何这般苦?”
——假的,她在说谎。
现在的她要努力克制着自己才不会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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