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2)
水川的同行搭档将小孩儿带到船上。
李跃青自觉地跨进来,坐在水鹊身侧。
水川侧目多看了他一眼,锐利的眼神扫视而过,又迅速收敛起来。
如同部队里警觉的军犬。
确认学校范围内没有其他落难者,冲锋舟劈波斩浪往外面拐出去。
汪洋一片里,三天前还卵石露底的江道,只有黄色浑浊的水流,平时高大的钻天杨仅仅露出绿色的尖顶。
李跃青看了看河中,布着断裂的树杈、漂流的破布以及被撞晕漂浮起来的鱼。
这艘冲锋舟,还要继续搜寻下谷莲塘村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受难者。
“还难受吗?”
李跃青侧过头,关切地询问水鹊。
水鹊摇摇头,“我感觉好多了。”
他坐在李跃青和水川中间的位子。
这一排在小舟里是靠前的区域,船头稍显狭小局促,尤其是水鹊左右边两个的青年人,长手长脚,坐在那儿,腿都窘迫得放不开。
青年人精劲的大腿,左右挤着水鹊的。
三人衣料淋得湿润,肌肉温热从紧贴的部分传到中间。
水鹊只好悄悄地尽量并起腿,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规规矩矩,格外珍惜节省空间,像是高中里坐姿端正、格外受到偏爱的标准三好学生。
李跃青看他那乖得纯得不行的样子,心头莫名发痒。
余光一瞥,水鹊旁边军绿上装的青年,正神情肃穆地望向远方搜寻落难者身影。
李跃青忽地偏头低声问水鹊:“这位是你弟弟?亲生的?”
“对啊,双胞胎,异卵双胞胎。”水鹊抬起下巴尖儿,有一点骄傲地补充道,“我先出生的,我是哥哥哦。”
李跃青定定看着他神气洋洋的小脸一会儿,忽然掩着唇轻咳一声,耳根发烫地转移视线。
为什么说自己是哥哥的时候,也能这么可爱?
水鹊其实不太明白李跃青为什么还加上后面的一个问题,弟弟还有不是亲生的吗?
噢对,他差点把继弟荀定忘记了。
77号特别高兴地贴一贴水鹊的脸,邀功道,【宿主,是77悄悄把宿主的记忆偷回来了!】
77号为了不妨碍宿主推进剧情进度,平时已经很少说话,只是看到水鹊在和李观梁聊起兄弟亲情的话题时,眼中有轻微的羡慕。
它自己在心中揣测,说不定宿主其实是喜欢和小世界的其他人有血缘或情感链接的,如果这样一来,大世界独自下决定,封存水鹊之前的记忆,其实不大公平,虽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记忆,也是源于77号定位时间锚点的错误。
水鹊在心里又是道谢又是鼓励了77号,把系统哄得晕乎乎地下线了。
李跃青偷觑水鹊一眼。
说实话,要是水鹊不说,谁也猜不出来旁边那个青年人和他是兄弟。
两个人的眉眼并不肖似,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水川五官轮廓峻深,肌肤呈现出小麦色,周身透露冷酷守序的锐气,像是出鞘的剑。
李跃青看第一下就觉得对方不顺眼,哪怕对方和搭档刚刚救援了他们。
虽说心存感激,但是李跃青直觉自己无法和对方和平共处。
至于水鹊,那就大不一样了,眉眼鲜亮柔和,唇红齿白,完全就是水灵灵的纯然长相,像是带着清露的山茶花。
说话软声绵语,做事情又很认真。
除了有点儿太爱撒娇之外,好像没有缺点。
谁都能和他相处得舒心吧?
李跃青认为,虽然自己刚开始对水鹊的态度不大好,但应该没有人会舍得持续恶劣地对待水鹊。
……像王二流子那样的烂根畜生除外。
经过李跃青方才的问题一提醒,水鹊才想起来要介绍彼此认识。
他简短地左看右看,介绍了对方。
出于礼貌,毕竟是水鹊的家人,李跃青淡声道:“你好。”
水川只是一压低下颌,点头示意了。
水鹊夹在两个人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到尴尬,小声提问:“那个,你们不需要握手吗?”
新朋友见面,应该都是要握手的吧?
两人的视线隔着水鹊对上,又同步皱眉地迅疾转移开眼神。
水川低声而快速地对水鹊说了一句,“不大方便。”
水鹊哑然,“这、这样吗?”
………
冲锋舟一路上又救了几个人。
水川忙中还有空隙询问水鹊的近况,以及为什么发洪水还留在低缓的学校内,没有往高处撤离。
水鹊为了不让家人担心,省略了又省略地解释清楚。
水川和搭档把落难者送到后山的高地上,这一次动员得早,而且军方力量和公社反应都很迅速,后山上高地的临时避难营已经搭建起来。
因为谷莲塘人口众多,加上离县城远,人员转移困难,县里政府的会议室、办公室和县委大院里已经安置满了周边离得近的村庄灾民,没有额外的空间能够让这边的村民转移居住了。
所以大家只能暂时住在临时搭起来的大棚和帐篷里,高地上人来人往。
这一次的洪灾涉及了上下游二十多个公社,灾情险峻,军方出动了飞机和船只抢险救灾、运输物资。
水鹊刚上来,其余正在等候的知青匆忙围上来,神色焦急,问他刚刚去哪儿了。
背后的小孩高兴地跑远喊了一声妈妈,母女俩抱在一起。
水鹊抿唇笑了一下,对同伴们道:“对不起,我忘记要留字条了,让你们担心了。”
兰听寒见到水川,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双方点头致意。
水川和兰听寒彼此的态度很生疏,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养兄弟,毫无血缘和亲情基础,水川询问兰听寒:“临时的疫苗站在哪?”
兰听寒指向了最大的那顶帐篷,“处理伤口和接种疫苗都在那里。”
洪水是最大的病原体的媒介,当下又是夏季,获救后要尽快接种疫苗,防止出现感染性疾病的流行。
水川转头,“哥哥,走吧。”
他带着水鹊到中央那顶大帐篷里。
李观梁忙里忙外,火急火燎地运着物资赶回来。
见了安然无恙的李跃青,立即询问水鹊的去处,脚不沾地大步流星往疫苗接种点去。
李观梁撩起帐篷帘子,步伐倏然顿住。
帮忙接种疫苗的医生仍旧是梁湛生,只是对面的人换了,确切地说,水鹊依旧很害怕地让人捂住了眼睛,只是帮忙捂眼安慰的换做了另外一个青年人。
李观梁似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卫生所里,水鹊会躲到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寻求帮助了。
后方的李跃青走上来,拍了拍李观梁的肩膀,“对,是的,水鹊是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疫苗注射结束。
水川松开手,垂下视线,把棉球递给水鹊用来按住针眼,“再观察一下吧。”
他们到旁边的位置坐下。
水川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和水鹊见过面了。
他们父母离异分开的时候,两兄弟还是在小学,好在后来上的是同一所初中,再后来水川被父亲安排进了军校,只能偶尔翻墙出去找高中生的哥哥吃饭,顺便把死皮赖脸纠缠哥哥的男生们扯进巷子里打一顿,然后回军校被逮住挨罚。
等到水川毕业进军队,就更加难以和水鹊见上一面了。
听母亲说哥哥下乡插队当知青了,水川好不容易才申请调动到这边的91集团军服役。
水川问:“最近几个月还有像以前那样犯哮喘吗?几次?”
水鹊扣了扣手指,他怕水川太担心,专门往轻松了说,“没有,没有以前那么严重,就一两次吧。”
水川皱紧眉心,严肃的神情和父亲如出一辙,“真的吗?”
水鹊点点头,“嗯!”
水川又问:“有人欺负你吗?在这边习不习惯?”
水鹊摇摇头,反问:“怎么会有人欺负我?”
水川这才松一口气。
他总觉得,没有他,身体虚弱的哥哥会受欺负。
毕竟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水鹊就发育得缓慢,水川认为是胎儿时期的自己争夺了大部分的营养,才让哥哥出生的时候像早产儿一样又轻又小。
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照顾爱护体弱的哥哥。
水川也觉得本当如此。
他们在同一片羊水里发育,在同一个摇篮里待哺,从小到大的玩具零嘴都是共享,血脉相连,他生来就是要守护着哥哥的。
看到水鹊平安无事,他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神情缓和不少。
这时候,李跃青从外面进来,坐到水鹊身侧。
李观梁是队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确认了水鹊平安后,又去清点物资了。
李跃青从他手里顺来了一壶热好的水,以及一包压缩干粮,递给水鹊,像是随口问:“饿不饿?”
水川逐渐皱起眉。
因为水鹊从小就很受欢迎,小学都是孩子就还好,初中起周围桃花不断,相当大一部分还是男生,那种人脸皮厚,很难解决。
水川为了保护哥哥,已经训练出来一种犬类般的警觉。
他抬手,有些想阻止水鹊接受陌生人递来的东西,但是仔细一看,压缩干粮是军队发放的物资,对方又是水鹊在这里的朋友,他好像没有理由和立场阻拦水鹊。
水川的手收回,搭在大腿上。
李跃青似乎是随口感慨,“你们居然是兄弟,真是没想到,光从外表上不多相像。”
他继续没话找话一般,“听说异卵双胞胎是越长大越不像的,你们小时候长得像吗?”
水鹊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可能会相像一些吧,毕竟小孩子没有长开。”
水川沉默无言地从胸口的衬袋里拿出一块帕巾,是叠得相当方正的,铺展开,里头是一张黑白老相片。
他递出去。
是一家四口的合影。
男人和女人长相年轻般配,孩子七八岁大的样子。
李跃青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男人抱起来的小男孩是水鹊。
眼睛乌亮,嘴唇翘翘,玉雪可爱,简直是樱桃桑葚儿。
一看就是家里捧在手上的心尖子、眼珠子、肺叶子。
而站在女人旁边的另一个小男孩,端正严肃地盯着镜头,少年老成。
一看就是李跃青会讨厌的那种类型的小孩。
李跃青指了指照片上的小水鹊,水川却紧皱眉头,把照片重新裹起来,不愿再分享。
李跃青暗地里咬了咬后槽牙。
对着水鹊说话的时候,又重新摆出一副好脸色。
“小时候的你看起来……”李跃青微微停顿一下,“有点儿像是,会被家里人逼着穿小花兜肚,扮成女孩儿避免阎王爷勾魂索命的娇哥儿。”
水鹊怔了怔,也不会掩饰,直白而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小时候我身体太差,妈妈给我到寺庙寄名,扮女孩儿也有一段时间吧。”
“好像是三岁到上小学以前都是……?”
水鹊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他转头用眼神询问水川。
水川点了点头。
“小时候大院里玩过家家。”水川被勾起了回忆,脸色不算太好地说,“哥哥一直是被要求扮新娘子的。”
那会儿军区大院里有很多同龄的小孩。
水鹊小时候作的是女孩儿装扮,没长开,模样秀气得很,也没人怀疑。
那群小男孩为了抢新郎的角色争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哭,等水鹊上学了,他们才知道人家是男孩,那时候闹了好一会儿别扭。
水川每次都烦得很。
过家家是他小时候最讨厌的游戏。
他还是更喜欢和哥哥在家里画小人,或者看图画书,什么都好。
李跃青闻言,半撑着下巴看向水鹊,“我还好奇你那时候的照片的,扮新娘是不是要头上戴花?”
水鹊面露难色,犹豫道:“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大院里确实有几棵白兰花树。”
水川收起回忆,突然声线冷淡地说:“过家家倒是没什么所谓,扮新郎新娘都是无聊的游戏而已。”
他眼底情绪翻滚,有隐忍和厌烦。
“我希望哥哥不要太早考虑对象和谈婚论嫁的事情。”
水川说着,视线扫过李跃青,“毕竟外面有很多坏人。”
他说话意有所指。
李跃青坐直了身体,脸上已然没什么表情。
下颌线条凌厉抬起弧度,冷声质问:“虽然是亲兄弟,但毕竟是弟弟,兄长的婚事恐怕不应当干预吧?”
水鹊坐在两个人中间,完全状况外的茫然。
不明白为什么弟弟突然话里像是有酸枣刺儿一样。
而李跃青语气里像是吞了火药粉末,一点就要炸了。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可能这就是当弟弟的彼此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水鹊想。
他说:“我还是去外面找观梁哥吧。”
给两个弟弟留出空间,交流当弟心得体会。
第182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3)
水川当然不可能留在帐篷里和李跃青唠家常,只过了没多久,他就从帐篷里出来。
目光扫视过帐篷外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天空仍旧下着雨,但是对比起上午的来已经算是细雨斜风。
水川终于从人影憧憧里寻找到他的藕荷色的哥哥。
半透明藕荷色雨衣兜上帽子,仅露出雪嫩的脸,像是雨雾里打湿的小花,朦朦胧胧。
和小尾巴一样跟着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自己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在帮人分发压缩干粮。
水川的眉头紧锁。
他在暗处打量着那个男人,时刻紧盯着,鸡蛋挑骨头的程度,试图从对方身上挑出任何一丁点儿不规矩的错处来,打进他需要提防的名单里。
戴着眼镜的青年却无声无息立在他身侧,声音淡淡道:“那是我们生产小队的队长。”
水川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问:“我哥喊的,观梁哥,就是他?”
兰听寒似笑非笑,端的还是温润做派,“对,而刚刚和水鹊一起回来的,是他弟弟李跃青。水鹊身体不好,他们两兄弟平时多有照顾,一来二去,感情也好起来了。”
“有时候水鹊夜不归宿,”兰听寒说着,不出所料看见水川晦暗不明的神色,继续道,“但是想到他是留宿在李家,我们知青院的几个人倒是不担心了,毕竟李家兄弟的品格,在村中有目咸睹。”
水川大致了解了李家兄弟的情况,沉着眉,但没有妄下定论。
他再抬起视线。
远处高大的男人,一把扯过水鹊,“小心。”
搬着大货箱的马虎青年,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一边从前方歪歪倒倒地走过。
要是李观梁不赶紧拉着水鹊,准要撞上了。
水川收回方才下意识想要迈出去的脚。
又见水鹊因为刚刚的事端,后背撞到李观梁的胸膛上,转过来,鲜亮亮的脸上挂着小涡儿,笑得甜丝丝,“谢谢观梁哥。”
肌肤黝黑的男人,摸了摸后脑,“你没事就好。”
两个人的氛围那样和美,身边简直都要冒起粉红色的泡泡。
水川脸黑得似锅底。
起码他从没有在以前纠缠哥哥的男生里,见到和水鹊走得这么近的。
心中响起前所未有的警报。
十万火急,队友跑过来叫住他,“水川!清点人数发现村子下游西边的有户人家一个没到,可能被大水冲走了,叫我们赶紧开冲锋舟再去搜查一遍!”
水川垂落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当机立断,“走。”
“小川?”
水鹊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抛下李观梁,匆匆忙忙跑过来。
“你又要出去吗?”
水川颔首。
得到肯定的答复,水鹊就低头急忙地把雨衣的扣子解开了,套到水川身上,“那你穿我的雨衣吧,外面还在下雨,一直淋雨会感冒的。”
水川人高马大,藕荷色雨衣又只合适哥哥纤小的骨架,这雨衣他只能勉强顶在头上。
和水川本身冷峭严肃的气质十分不搭。
让他穿出了两三分不伦不类。
即便如此,水川没有拒绝对方的意思,点头致意之后往冲锋舟那边快步跑去了。
李跃青才接种完疫苗,从大帐篷里出来,又看见了这一过程。
他遥遥望着水鹊。
简直像是糯米糍粑心的菩萨,爱护弟弟,长得又漂亮得不行。
小时候是大院里的乖宝宝,人人抢着和他扮家家酒,长大了是三好学生,背后被男生追着悄悄喊校花,下乡了是小老师小知青,把那一群愣头楞脑的男的迷得晕头转向。
李跃青面上没表情,走到李观梁身侧,接过一半的物资帮忙分发,冷不丁没头没尾地对李观梁说:“哥,你眼光真好。”
李观梁没明白他意思,在忙碌中,喉咙里挤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嗯?”
水鹊又跑回来想要帮忙,李观梁拦住他,劝道:“你到帐篷里去吧,外边雨大。”
“好哦。”水鹊牵了一下他的手,轻声说:“那你忙完了要过来避雨陪我。”
李跃青紧紧盯着,心神都跟随那有着淡淡甜香的身影溜进帐篷里了。
一回头,李观梁正在人群当中,分了物资又指路村民去中间的大帐篷里打疫苗,忙忙叨叨。
李跃青咬牙。
他哥就是个打不开的闷葫芦,撞不响的钟,家里犯穷气,人又犯呆气,简直一根桑木扁担!
怎么想,他哥都是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和人家海城里的知识青年怎么谈得到一处去?
李跃青分析了一番,总之,不大看好两个人的感情。
………
江水还是涨满江面,奔腾横流着。
比洪峰时候水位是降低了,但雨丝仍旧连绵着,要等水彻底退去,才好回到村庄里。
老人们立在外头,望着黄昏里看不见绿色稻禾尖的水田直叹气。
一摸口袋,发觉烟袋子也在逃难时,落在半路了。
水鹊在和知青同伴们说话。
他坐在草垛上,抱着膝盖,问陈吉庆:“你真的真的把小黑送到楼上了吗?”
陈吉庆信誓旦旦地点头,“当然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姐妹我全赶到阁楼去了。”
这里说的兄弟姐妹,并非是李观梁家里那些和小黑一母同胞出生的小鸡苗。
而是知青院后来买回来养的另外一群小鸡。
水鹊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记得给它们添上食物?”
陈吉庆拍拍胸膛,“放心吧,你吉庆哥是什么人?直接把一袋子米糠撒上去了。”
众知青的视线转而盯着他,不说话。
陈吉庆讷讷道:“情况紧急,我回去会收拾的。”
夜色落幕,大家只能分在各个铺着秸秆草垫的帐篷里睡一觉,估摸着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河水水位恢复,就可以回到村庄里各扫门头屋里水,再把田垄里的河水排出去,扶稻洗苗。
只可惜稻禾泡了一天半夜,不说水稻绝产,减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谷莲塘里的都是得天独厚肥水田,年年收获颇丰,只有遇上这样的天灾,才落得落魄的年景。
帐篷里唉声叹气此起彼伏,在担心今年还能不能交上公粮,完成上头的指标。
罗文武只让大家放宽心,上头免了夏季的公粮,首要的是打起精神来恢复生产,届时有拨款赈济,发放统销粮和布给受灾的每家每户。
落下了社员们心里的石头。
月上中天,帐篷里这才鼾声四起。
底下秸秆草垫肯定睡得不舒坦,李观梁不知道从哪里揽来的棉花,铺到上面,又在上方用布遮上,才叫水鹊睡下。
烧了些驱虫的草,帐篷里倒是没什么蚊子了,但是毕竟是夏天,仍旧闷热,像是睡在蒸笼里。
反正李跃青燥得睡不着觉。
也可能是因为水鹊睡在他身侧。
李跃青静悄悄地瞥一眼。
为了透气,帐篷帘子是没合上的,他们在通风的门口边,月光和碎银子一样撒下来。
水鹊原先是平躺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李观梁,倒是面向他了。
李跃青屏息敛声。
凝神数着小知青的覆下来的长睫毛。
似乎是睡得不踏实,没等他数完,水鹊又翻了个身,把乌泱泱的后脑勺留给他。
李跃青:“……”
他小心地扯一扯水鹊的衣衫。
或许是这个方法生了效。
水鹊像糖水里浮沉的一个白小汤圆一样,咕噜噜翻身滚到他怀里。
李跃青又重新数睫毛。
好半晌,他觉得不对劲。
整个大半夜,只敢数睫毛,这也太窝囊了。
李跃青思忖着。
越是瞧着人安安静静睡觉的小脸,头脑于是越七荤八素。
他静悄悄低头,做贼似的,亲了一下小知青的眼睫毛。
满意了。
李跃青正要幸福地睡去,后衣领子传来一股狠命的力道,把他提起来拽出帐篷外。
这里四周围都是驻扎的帐篷,耳目众多,要是把人吵醒,闹大了就不好。
于是不远的漆黑林子里传来拳拳到肉的闷响。
压低的吃痛声,“你有病吧?”
低低切切的持续争执,双方拳脚生风。
“说我变态,你半夜来偷窥你哥睡觉就不变态?!”
对方是在部队里训练有素,但李跃青也不是吃白饭的,双方扭打到启明星金黄闪烁。
“嘶——”
李跃青皱着眉,吃痛地躲避水鹊捏的棉球,里头红药水滴滴哒哒。
他没想到,水川好歹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吧,结果手段这么损,还往人脸上招呼一拳。
李跃青的颧骨处青了一块。
两人没打算把事情闹大,干架时尽量还是往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攻击,这样外人不会看到伤口。
免得私人恩怨莫名其妙变成军民矛盾。
水川立在一旁,他服装整齐,冷着一张脸,倒是看不出来昨晚两个人在林子里冲冠眦裂,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
水鹊看着李跃青的伤口,涂了红药水就更加可怖了,他吓得眼睫颤了颤,担心地问对方:“你这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李跃青扯了扯唇角,牵到伤口又吃痛嘶声,咬着从牙缝里冷声挤出解释,“昨晚起夜,在外面摔了一跤,撞到树上就这样了。”
他怕水川把他昨晚做的事情在水鹊面前抖搂出来。
水川怕他昨晚胡说八道的空口污蔑,又担心事情暴露挨处分。
两个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在水鹊看不见的地方,化成犬类,虎视眈眈、恶形恶状地示威。
这天一大早,水川就要跟随部队回去了,他们小队负责救人,后续重新盖房、恢复生产的事项,会有其他的人来帮忙。
水川把叠好的雨衣交回给水鹊。
“我下次休假再过来。”水川说,“这次洪灾恰好把假期冲走了,下次我可以申请多两天。”
他和父亲一样,平时话不多,对着水鹊的时候,倒是显出点唠叨的样子,嘱托了好一会儿要水鹊照顾好自己的事项。
最后,又道:“别和李家兄弟走得太近。”
他这么说,但没给缘由,水鹊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走的时候,村民们拿出屋里头躲过洪水没被泡坏的瓜果,夹道相送。
谷莲塘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没有死伤,有县城里派下的人手帮忙,又有救济粮发放,不到五六日就恢复了田间生产的节奏,大水冲垮的下游五六间屋子,也得了拨款动工重建。
田间地头绿意油油,充满希望。
有走村串乡的算命先生到了村口广场,正逢大灾大难过去,生意正好。
有算姻缘的小儿女,有算子孙的老人,团团簇拥着。
洪松那群人正好在中午闲逛,赵大胆便提议道:“算算呗,算算呗。”
李跃青满口不赞同的语气,“算什么?你是要明年结婚还是怎么的?”
对。
结婚。
李跃青幡然醒悟,挤进去。
留下洪松他们面面相觑。
李跃青回忆了一下他哥和水鹊的八字,他早问过的。
报给算命先生。
那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指了指跟前的碗钵,世外高人的模样,简短道:“算姻缘,五分一对。”
李跃青从裤兜里拿出,丢了一枚五分硬币下去。
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
摇头晃脑:“阴阳道合之象,凡事大吉也。”
算命先生笑呵呵:“有缘,有缘,百年好合。”
李跃青的表情黑下来。
“……”
叮的一声脆响。
碗钵里又丢下一枚五分硬币。
李跃青冷脸,“再算一对。”
他把自己的八字和水鹊的报去。
算命先生搞不准他的心思了,磕磕巴巴,“这个,这个,缘浅……”
“诶!别走啊,年轻人怎么没耐心听老头儿说话呢!”
算命先生往前招手。
李跃青却是捻起两枚硬币,头也不回地走了。
脸上黑压压,对洪松他们说:“不准的,算个屁。”
迎头碰上了水鹊。
水鹊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跃青突然不知道手脚怎么摆放,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闪烁其词。
赵大胆看热闹不嫌事大,“噢,李二哥刚才去算命了……”
他还没说完,李跃青已经牵起水鹊的手,闷头往前走。
走出去好一会儿,确认听不到后头那群人的声音了,李跃青才语言干巴地对水鹊解释,“这个,我就是测测对面算的准不准。”
水灵灵的小知青微一歪头,完全不怀疑他的说辞,颇为信任地问他,“那算得准吗?”
李跃青喉结滚动,头别扭地一撇,义正辞严道:“我觉得各人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怎么能轻信封建迷信,把命运挂在算命先生的嘴巴上?”
水鹊若有所思地点头,和上课鼓励小朋友一样拍拍手,赞同道:“嗯,你说的有道理。”
李跃青被他一鼓劲,胸膛里一阵阵激荡。
扬声:“对,没错,命运就是要掌握在积极进取的人生当中才对!”
第183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4)
只才两个星期的时间,谷莲塘村子上下又恢复了从前井然有序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然免了夏季的交公粮还领了救济粮,但是公社也需要新的资金投入生产,村里有的大小地方需要修缮,要购买新的大件农具,代替仓库里被水泡坏的那些老旧农具,又得购买农药和鸭畜,避免有可能在洪灾之后爆发的蝗虫过境,还要全部换过学校里那些被水泡朽泡烂的桌椅,零零总总的,竟是欠下了县城一笔数目可观的贷款。
免了夏季的公粮,就意味着今年上半年虽说是不幸减产的稻田,但一旦把黄澄澄的稻子收割下来,这些就全是公社社员的,按人头分给到每家每户。
不像往年那样,大头交上给国家,一部分又留到集体仓库里当机动粮,分到每家的余粮,就是剩下的那小部分过不了国家验收的成色差些的谷子。
一想到今年上半年的稻谷,都能分到社员自己的口袋里,社员们心头就充斥了丰收的喜悦。
仿佛眼前绿油油生机盎然的稻苗,转眼全变作了金黄金黄的稻谷,白花花的米粒,香喷喷的饭。
因而当稻穗逐渐从黄绿过渡到明黄,鸡鸣鸟啼、犬吠猫咬全在金黄的大地上,这样灿烂的盛夏“双抢”时节一到,抢收稻谷的工作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学校里的暑假也放了,家家户户的孩子到田上做些拾稻穗的琐碎杂活,不仅一天能挣上三四个工分补贴家用,还能学到田间农业大学一些世代相传的真本领。
至于水鹊,他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与高强度的双抢,但也不能叫他无事可干,无工分可挣,于是被调到了卫生所当作临时助手。
毕竟他每个月要去卫生所拿药,一来二去和所里的梁湛生、卫生员也算熟稔,加上知识青年认识字,什么事情一点就通,综合下来,确实是最合适的工作。
这个时候,双抢已经开展了有将近一周了。
天不亮,社员们草草洗漱,随意吃了几口粥,脖子后搭上一块毛巾,头顶戴上大草帽,月牙状的镰刀丢进空谷箩里,一扁担挑起来,就要脚蹚露水,头顶星星,往稻田里奔走而去。
为的是趁日头还不那么大的时候抓紧干活,中午顶着烈日就躲懒休息,下午割禾到月上梢头,早开工,晚收工。
但毕竟是盛夏,只要阳光所及之处,都像是扣上了蒸笼屉子。
卫生所这段时间的工作,除去灭蚊灭蝇环境卫生问题,重中之重就是预防中暑。
煮好了一锅锅茶水和绿豆汤,装好了,每天上午往田里送去。
远远的,李跃青就见到了推着卫生所的小推车过来的小知青。
戴个偌大草帽,宽大帽檐将要压住眼前了,显得那张脸更小。
身上穿的白绸小衫,是李观梁到县城里扯了布尺给水鹊做的,白底蓝花。
下边穿了黑布短裤,边缘刚巧在圆圆的膝盖之上。
对比田野里这些深蓝粗布的男子,整个人格外水灵鲜亮。
露出的胳膊嫩生生,身上好像无处不白,只有脸颊和关节处蒸得泛粉。
田里有人咕咚咕咚喝水,喉结滚动着把军绿水壶里剩下的茶水喝完,好去接小知青盛的绿豆汤。
水鹊揭开大木桶的盖子,里头是清凉的绿豆汤,他招呼着田间地头忙活割禾打稻谷的青壮劳力,“先来喝绿豆汤休息一下吧?”
汤面荡着老葫芦劈两半做成的瓜勺,手拿着一往下,就舀起浓绿的汤水。
汩汩灌满前来的每个人的水壶,盛了满满一壶盛夏的清甜凉爽。
李跃青喝了一壶,每个人仅仅有一壶的分量,毕竟地里人多,没那么充足的汤水可分发。
他看见了在稻田里埋头苦干的李观梁,看不过眼,上前拍一拍对方的肩头,“哥,水鹊来了,你去接绿豆汤喝一……”
李跃青话还没说完,高大的男人像放倒的锄头,直挺挺倒下了。
田里引起好一阵慌乱。
水鹊仗着身量小一些,灵活得像鱼儿似的挤进去。
他说着让大家让开通通风,又看李观梁的脸色,忙道:“观梁哥肯定是中暑了!抬到荫凉地去!”
不出李跃青的猜测。
他哥就是认死理的榆木脑袋,想着自己是队长,就没日没夜地干活,中午大太阳也不知道合理休息,想着早些把生产队里的活干完,还能去收割自留地里的稻谷。
一连这么多天,他不中暑谁中暑?
只是这一块哪儿有荫凉地?
这边是谷莲塘最平缓的一段水田,如今除了一望无际的金黄,什么高大的绿色也没有。
水鹊左右看看,慌了神,“那、那就要快些送到卫生所里!”
他怕耽误了功夫,自己急得要让李观梁的手臂搭着自己肩头起来。
那不得被压垮了?
李跃青迅速回过神来,叫上洪松他们,一起把李观梁抬到卫生所里。
卫生所内空无一人。
水鹊想起来,“梁医生和卫生员上山采药去了。”
他急匆匆地跑到后边灶房用锅里的温水浸湿毛巾,又跑回前边,给杉木床上的李观梁敷了敷头部,揭开衣扣和裤带,头底下塞一个竹编枕头,再打冰凉井水重新浸湿毛巾擦拭身体。
眼见着水鹊帮人擦完脸和脖子,就要扒开李观梁衣衫擦里头。
李跃青眼皮一跳,扯住他的手。
水鹊被他制止了动作,疑惑地问:“怎么了?”
李跃青粗声粗气地问:“你、你怎么不知羞啊?”
这还没结婚呢,就扒拉男人衣服了。
裤带都帮人偷凉地解开了,一会儿岂不是还得擦里边?
洪松他们看着李跃青突然这样,试探地问:“哥,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这会儿又没有医生,又没有卫生员的,就水鹊一个是在卫生所做活的,这不就是医者仁心吗?
李跃青给自己找不出合适的缘由。
只好松开水鹊的手,绕开话题,问他:“天气那么热,吃不吃西瓜?西瓜也能解暑吧?”
水鹊点点头,“嗯,观梁哥一会儿醒来吃西瓜,散暑气肯定更快。”
赵大胆道:“西瓜?!正好快要中午休息了,咱们都去抱个西瓜回来解暑好了!”
几个青年也统统赞同这个提议。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退出去,往村外凉亭底下的瓜田那里去了。
床铺上传来声响。
水鹊一转头,果然李观梁醒来了。
“你先等一下,”水鹊把他扶起来半靠着坐,“我去给你泡一杯淡盐水。”
李观梁接过来杯子,一饮而尽,双手握着杯身,感到些许惭愧。
他沉声道:“辛苦你了。”
水鹊撑着床沿,坐到上面,“你把我吓到了,是不是天气太热了你又不休息,就中暑了?”
李观梁低着头,在水鹊面前像是犯了错事,“嗯。”
水鹊也跟着低头看他:“你为什么不休息?”
李观梁支吾着,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好,于是只能继续紧紧握着空杯子。
黝黑肌肤上透出隐约的深红色,他回答:“因为,想早点干完生产队的活,有空闲把自留地里的稻谷收了,到时候卖到城里。”
水鹊想起来之前李观梁被那群黑市的人打破了脑袋,面上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不是答应我不往城里去卖米了吗?”
虽然李观梁卖米换钱越多,花在水鹊身上的钱就越多,软饭值就涨得快,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水鹊可不想男主的哥哥这么重要的角色,回头要是没了命了,小世界角色都出现空缺,那他到哪儿刷得上剧情进度?
李观梁低着头,羞愧地说道:“不这样,一年到头没多少钱。”
他想,城里的体面人,婚嫁都是有什么三转一响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光是三转加起来就要四百多块钱,公社里从早干到晚,年头辛苦到年尾,就是脱皮掉肉,汗珠子摔八瓣儿,也就是三十多元钱。
那这样算起来,他想要体面地和水鹊组建家庭,不亏待人家,岂不是还得攒起十几年的钱来?
李观梁没有别的办法。
他没上过学,似乎只有农活干得好,种的大米粒粒饱满,这样一来,就只有铤而走险的路径。
他把这样的打算告诉水鹊。
省去了其中的艰辛部分,只挑着对未来买上三转一响两个人结婚的憧憬来说。
水鹊不说话了。
询问77号,【怎么、怎么我还没提要骗钱结婚,他自己还主动提出来了?】
剧情里可不就是水鹊的角色,骗人说要考上大学就结婚,让人给他就是借钱也要买上三转一响才愿意。
77号激动道:【男主的哥哥已经完全被宿主迷昏头了!死心塌地!】
水鹊瞥了李观梁一眼。
这一眼叫李观梁心中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嫁我?”
男人喉咙发涩,语气里尽是失意,“不愿意也没关系。”
他本就是劳碌的泥腿子命,李家坟地光长青蒿黄蒿,镰刀一割只能晒干当柴烧,哪里能自己冒青烟长出灵芝草?
水鹊牵住他的手,“愿意的。”
男人立即像摇尾巴的大狗一样,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他。
小知青似乎有苦难言,犹犹豫豫地说:“但是,你要等我考上大学之后,而且一定要有三转一响。”
李观梁郑重其事地点头,“一定!”
他被砸下来的馅饼喜悦得冲昏头脑,没留意水鹊口中的什么考大学,不管不顾地亲上水鹊的唇。
又舔又咬又吸,简直要把心上人的湿红舌尖,吞吃进入肚子里去。
一丁点儿甜滋滋的水也不放过,搅动着饮尽,稍有亮晶晶的水液从唇缝里溢出,他就一下一下啄吻卷走。
温情和欲望像是潮汐一样涨满了李观梁的胸膛,潮水浪打,他拥吻水鹊,要把水鹊嵌入身体里。
水鹊不明白,怎么以前头次接吻,还是蜻蜓点水不懂得要伸舌头的男人,亲过几次之后,一下子变得这样?
似乎只有他一直以来,接吻的技术学不会进步。
他又被男人亲得抽抽噎噎哭,生理性的泪水溢出来。
小脸上挂着几颗泪珠儿,从眼角滑落到下巴尖,要落不落。
杏花春雨打湿了似的。
卫生所门外的青年们抱着西瓜回来,未进门就瞧见了里头拥吻的情状。
小知青泪眼朦胧,清珠子不断地流淌。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水鹊让人亲得呆呆的,丁点儿的软红舌尖未收回,裸露在空气当中。
牵扯的银丝,下巴尖的泪珠,湿亮亮的红舌,把午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潮热。
愣头青里不知道是谁先咕咚咽了咽口水。
他们全都不自觉地动动喉结,口干舌燥。
对比起里头脸颊晕粉的小知青,他们的脸色像是泼了猪血一样躁动涨红。
第184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5)
李跃青买了个偌大的西瓜,皮薄肉厚的大肚囊儿瓜,没有二膀子九牛二虎的力气,抱不回来。
他又留下来多和瓜农刘叔说了会儿话,加上大西瓜沉甸甸,就比其他青年要落后几步回到卫生所。
隔了有相当一段距离,李跃青踩上卫生所门前的地坪,就看到这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扒着门缝往里看,聚精会神,比生产队里开会的时候可要认真多了。
李跃青眉峰一挑,“在看什么……”
他话卡在嗓子眼儿。
李跃青的视力极好,堪称火眼金睛。
哪怕门口和窗边人挤人,猫着腰一个叠一个,他也瞧见了屋子里头的光景。
李跃青脸色顿时和丧门神似的,那原本抱着西瓜回来给水鹊吃的喜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大步流星地上前,却被洪松和赵大胆联手拦下。
两人压低声音,“你做什么呢?”
他们和剩下四个青年一起,把李跃青推推搡搡到地坪边上。
“李二,你那么鲁莽地闯进去,那我们在外面偷看,岂不是被发现了?”赵大胆拍拍自己的脸皮子,“我这张十八年,快十九年的脸还要不要了?”
李跃青冷笑一声,“你刚才偷窥人亲热你不觉得丢脸,要被发现了才觉得丢脸?”
赵大胆嘿嘿笑了两下,扯过罗岗,“那我不是怕我们罗队长的侄儿,脸皮薄嘛?”
他们这时候还以为李跃青是在同他们开玩笑的态度。
结果李跃青脸色更差,想到他们扒在门缝里偷看小知青湿红的舌头,偷看人被亲得掉眼泪,他就无名火起冒了三丈高。
“你们要是一个两个脸皮薄,能做出这种事?”李跃青寒声说着,话音像是犬齿淬冰再挤出来,“你们明明一个个都是脸皮上长了三寸茧子,厚得两刀砍不出来一道白印!”
“别拦着我!”
他猛地推一把赵大胆,把对方推到了人圈之外,从层层包围当中硬是开出一条路来。
脚步生风又要往里冲进去。
洪松喊住他,“你这样是不是想让水鹊难堪?”
洪松怕屋里头的两个人听到外面地坪上的动静,连叫住李跃青,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
怒气冲冲的青年,终于猛然刹停,立在原地。
“我看见了,是你哥主动亲水鹊的。”洪松劝道,“你别找人家的麻烦。”
他以为李跃青还像从前私底下两人商量计谋时那样,看不惯水鹊,觉得水鹊和李观梁谈恋爱,就是把李观梁引上了歧途。
所以他让李跃青别找水鹊的麻烦。
李跃青沉默不语,立在原地许久。
太阳同样无言,炙烤着大地和青年们,叫所有一切全变得汗涔涔。
“我没想去找水鹊麻烦。”
李跃青突然出声道。
“也没想让他难堪。”
他只是看不过眼……
这两个人那么亲密无间,不容任何外人插足的氛围。
但是想也知道,要是他冒冒失失地鲁莽地闯进去,水鹊发觉自己被男人亲嘴巴让这么多人看见了,肯定会吓得眼尾红红,躲到他哥后边,羞耻到簌簌发抖。
以后是走路也不和他们一起走了,对上就要躲开道儿去。
“谢了。”
李跃青走回来,对洪松道。
幸而洪松劝住他。
但这件事情本就是这群人莫名奇妙地在门口偷窥!
李跃青横眉,愠怒更上一层楼,警告道:“今天看见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能够说出去!打碎牙齿把这秘密吞进肚子里!”
否则让水鹊和他哥,怎么在村子里头做人?
要是有人稍作文章,闹开来,不仅他哥生产队长没得做,水鹊本来就是外乡人,恐怕更是要被无形驱逐出这个村子了。
几个青年平日里确实愣头愣脑,但在这种事情上,也知晓严重性。
罗岗拍拍胸膛,大义凛然道:“放心吧哥,我们兄弟几个,肯定死守如瓶!”
几个人再三发誓完。
忽地,赵大胆神神秘秘地问:“所以……你哥和水鹊真的在谈对象啊?自由恋爱?”
李跃青没好气地冷睨他一眼。
“不然呢?他们不是谈对象,难道是在喝水吗?是我哥渴了,要让人家知识青年用嘴巴喂水?”
他说话好粗俗,把有情人之间的亲昵直戳戳地形容成这样。
面前几个青年全是一样没谈过对象的,连电影里拍的自由恋爱也没看过。
听他这样说,赵大胆顿时脸红脖子粗,吭哧吭哧,讷讷地说:“说不定呢……”
他们、他们也挺想让小知青对着嘴巴喂甜水。
听说中暑之后,就是要多喝喝水,比起淡盐水和粗茶水,当然还是刚刚看到的那舌尖上的湿红更甜一些。
光只是看着,叫人格外口干舌燥的。
他们头脑当中的粉红泡泡和黄色废料扎堆在一起。
李跃青猛地拍了一下赵大胆的脑袋,“你脑子里糊的是稻草?谁会口渴了找男的用嘴巴喂水,你不恶心?”
“那……别的男的肯定不行。”
水鹊和别的男的哪能一样呢?
赵大胆掩饰不住心虚,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洪松算是博闻多识的了,他从小就爱看古往今来的情爱小说,不过向来是纸上谈兵,当半桶水军师出谋划策。
当然,和这群愣头子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否则也不会和李跃青关系最熟稔。
“怎么说?”洪松问道,“你还打算阻拦你哥和水鹊吗?”
李跃青沉眸,眼中晦暗不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少第一次动心,对象竟然是兄长的恋人。
李跃青每晚睡觉辗转反侧,像是杉木板的床铺变成了泥沼,一安静平躺下来,就会把他吞噬进黑暗里审判。
赵大胆突然灵光一闪,把事情串起来,“好哇,之前叫我扮成什么偷梨大盗,感情就是你和洪松商量的计策,要阻拦你哥和人家谈对象啊?我说怎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叫我做戏!”
洪松:“……你才反应过来。”
赵大胆:“那怎么办?他们现在腻乎成这样了,怎么能棒打鸳鸯?”
李跃青熟知现在的真实情况,按照他哥的家世加上人又空有力气没有学识,差距太大,到时候和水鹊肯定是走不长远的。
毕竟。
李跃青没和李观梁说,那时候大雨,他在帐篷里,听到水川的警告。
知道小知青不是海城的普通工人家庭孩子,而是军区大院出来的,那必然生父是了不起的军官。
哪里容得下外面的人拱白菜?
李跃青目光沉沉,“算了,你们别管了,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会打算。”
“总之,今天偷看的,谁也别再提起一个字!”
李跃青表情冷峻,语气森森。
赵大胆斩钉截铁,“那当然,男的和男的……多恶心啊!我早忘了!肯定想不起来更加不会抖搂出去!”
周围一圈的人附和,“对啊对啊,男的怎么能和男的谈对象呢?”
他们如此保证着。
………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里,接连来卫生所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其中,水鹊认识的、和李跃青关系好的人,当中有的都来两三次了。
每次只有一个借口,说是中暑。
梁湛生烦不胜烦,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些毛头小子是装的。
个个龙精虎猛,面色红润,连个风热感冒也没有。
一进卫生所,心思昭然若揭,奔着他所里新招来的助手去的。
一口喊一个水鹊,然后说他是解暑圣手,在世神医,非要人给他看是不是中暑了。
偏偏他这位新助手脾气好,还以为人家是上门来给巩固功课的,仔仔细细地凑前观察对方的症状,望闻问切,然后再认真对比医书上的症状,看看是不是日射病、热痉挛或者别的病症,对比了一遍,才轻声细语地和对方说话。
“你没有中暑。”
水鹊摇了摇头。
坐在卫生所里装病的青年,摸了摸额头,“真的吗?水鹊医生,我真的没有生病吗?我感觉浑身都不大舒坦。”
水鹊眨了眨眼睛,仔细再看了对方红润的脸色,是健康正常的红润,不是大太阳晒中暑导致的。
他不知道,在他帮人看病的时候,对方正痴愣愣地数他的长睫毛。
数着数着,才莫名其妙面红耳赤起来。
水鹊抬起眼,笑道:“没有,你没有生病。”
他对待患者特别有耐心,细声软气,柔和得像杨柳春水,“但是最近天气炎热,下地干活穿衣要尽量穿浅色的,要记得戴草帽,做了一段时间活,需要到树荫底下休息休息。”
青年就眼看着他粉润润的唇瓣一张一合。
眼睛也不带闪烁的。
水鹊满头雾水:“嗯……?”
问他:“为什么突然脸这么红?”
水鹊拿起自己常备在这里的蒲扇,担忧地给对方搧了搧凉。
青年闻到随着凉风送过来的,稠密的甜香,头脑愈发昏沉了。
怎么、怎么有男生又白又嫩,还浑身粉花一样香香的?
梁湛生斜撇一眼那人的痴模样,抬了抬下颌,对卫生员道:“那边那个,估计要昏了,抬到床上去,别一会儿在我的卫生所里摔个人仰马翻。”
卫生员讪笑着,让水鹊让开一些,他把人撂到杉木床上。
梁湛生双手随意折叠起今天的大众日报,是邮递员清早送来的,随手塞到另一边柜子抽屉。
指节分明,指腹捻了捻,清点了用来包中药的白棉纸,偏头,“水鹊?”
水鹊还在担心青年的情况,闻言一转头,“嗯?”
梁湛生道:“走,和我一起去供销社买白棉纸,不够用了。”
“唔……”水鹊犹豫地指了指床上的病人,“那他怎么办?”
梁湛生淡声,“反正死不了,让小陈看着。”
小陈是所里那个卫生员。
水鹊点点头,乖巧地跟上梁湛生的脚步。
他也没问为什么买白棉纸需要两个人一起,好像一个人拿不回来一样。
………
供销社门市部,其实就像是一大间的杂货铺。
琳琅满目什么都有,竹编草编的山货、腊肉干果的南货,布匹米粮,油盐姜醋茶,一应俱全。
不过像是米粮会稍微少一些,毕竟每个月公社会发给每户人家,不会有多少人额外需要买米的。
梁湛生让售货员拿几卷白棉纸来,用得上两三个月打包中药。
又让人打个欠条,到时候他找公社报销。
梁湛生还是半大少年时,家道中落,煎熬地一个人捱过了好一阵苦日子,是河里捞鱼虾,土里挖白地瓜,山上偷沙梨,才能勉强寒酸饱腹的程度。
公社化之前,还没有卫生所,他是跟着从前的老中医学医术,那个老中医人心善,经常有村民来看病,没钱交不上,就赊账,那些赊账的基本也没有还的,账簿厚厚的一本又一本,年年到头来是倒贴药钱的,把自己和学徒梁湛生都饿得眼睛昏花。
梁湛生这样一来,养出了一些抠门的习惯。
他铁公鸡得很,任何有可能甚至几乎没可能报销的,全要找到公社去。
拎起厚厚的几卷白棉纸,梁湛生道:“水鹊,走了。”
他走出去几步远,到了供销社门口了,一转头,水鹊人还贴在木柜子前看。
梁湛生走过来,“在看什么?”
水鹊指了指大木柜一排摆放的玻璃罐子,可能是怕小孩子乱动,所以还挑了高处摆的。
一个个透明的大肚子玻璃罐,最左侧的放着水果硬糖,粉色的是草莓味,绿色的是哈密瓜味,黄色的是芒果味,最右侧的放着猪油糖,透明的糖纸裹着,比起旁边的水果硬糖来,色泽不太具有吸引力。
水鹊指着的是中间的那个玻璃罐子,里头放着桃酥,外衣是桃红色的纸,油已经将其沁透了,好像那股桃酥的香气要从玻璃里飘出来。
他小声地问梁湛生:“你觉得那个会好吃吗?”
他捏了捏手指。
因为出门没带钱,有点儿尴尬。
梁湛生低眸看他。
“夏天想吃这么热气的?”
水鹊支支吾吾,“嗯……看起来很好吃。”
梁湛生犯糊涂,叫售货员过来,“买一包桃酥。”
要买桃酥,不仅要钱,还要票。
梁湛生回过神来的时候,七毛钱和粮票都已经交了出去。
一包麻纸裹好的桃酥,一斤,恰好七毛钱。
梁湛生皱起眉头,“……”
叹了口气,递给水鹊,“尝尝。”
小知青在他和售货员说话的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了,听梁湛生的意思是买给他的,眼睛顿时亮晶晶要发光。
“你人真好!”
他高兴地打开麻纸,自己咬着一块桃酥,又捏起来一块,递给梁湛生。
梁湛生摇了摇头,拒绝道:“你吃吧,太热气,我不吃了。”
他多打量了几眼水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热天这人好像不会出汗一般,穿着短袖和短裤,浑身清清凉凉,仿佛三月雪堆成的,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人,想着是不是贴上去就能把凉气传过来。
梁湛生忽而问:“你头发是不是长了?”
水鹊咬着桃酥,说话模糊不清,“有吗?”
他侧了侧头,看见了自己的发梢,好像是对比春天才来的时候长了一些,乌发柔软地垂落颈侧,快要靠近锁骨了。
梁湛生:“别找村里的那个师傅剪头,他剪的不好看。”
只会给人直接推光头发,村民大多是自己剪,也少了给他钱。
梁湛生想了想,问售货员买来一根红头绳。
这个就比桃酥便宜多了,一分钱一根。
他说:“我帮你扎起来。”
水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以前有的世界里还青丝过腰,要人帮他梳开了仔细束起来。
他在前面吃桃酥,梁湛生在后方微躬身弯腰,洁白修长的手指,穿过又细又软的乌发。
梁湛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诗中写粉腻乌云浸了。
小知青的颈后肌肤确实雪白粉腻,而稠密乌发如云。
他一边给水鹊扎了个低低的小揪。
一边压低声音,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你和李观梁谈对象了?为什么没考虑过我?”
水鹊听清楚他的话,僵直了背影,“什、什么?”
梁湛生松开手,“不考虑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当时不是说要选我,在地上画个四方块,算是入洞房。”
水鹊转过身来看他,后边的乌发小揪一晃一翘,“你说的什么呀?”
梁湛生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的情绪,放松道:“我开玩笑的。”
水鹊满目茫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前一句让考虑他是开玩笑的,还是后一句他抱过自己是开玩笑的。
梁湛生拨弄了水鹊的小乌揪,调侃他:“像个妹妹。”
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他还能回忆起来,但是水家兄弟却似乎把他完全忘记了。
第185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6)
水鹊直到盛夏快要结束了,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小时候确实有个姓梁的哥哥,大他要五六岁了,但是不和他们一样住在海城的军区大院里,偶尔过年的时候回海城住,才会过来和他们一起玩。
因为当时大院里一起玩的全是和水鹊同龄的五岁小孩,这位姓梁的哥哥满十岁了,身高比他们这群萝卜头要高好一节。
每次一到春节玩扮家家酒,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抢到新郎的位子。
后来有一年梁湛生没来,水鹊当时已经上小学了,虽然已经不再玩家家酒的游戏,但还是留意到,问了一句为什么梁哥哥今年不回海城了?
当时父母听到了他的话,母亲垂头没回答,父亲叫他不要多问,以后也别提起。
好奇怪。
当时水鹊想不明白,大人说话怎么总这样神神秘秘?
但是之后家里本来和美的父母,突然开始频繁地理论争吵。
每当那个时候,水川就捂着水鹊的耳朵,两个人回到房间里写作业,但是房间的隔音不好,水鹊还是能够听见书房里的对话。
提到了梁哥哥的父亲。
水鹊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姓梁的哥哥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军区大院,原来平时要跟着驻扎东北的父亲去北方上学念书。
对方的父亲当年曾经是水鹊父亲的上级,一个兵团的老首长,解放后就到了东北的军团驻扎。
那年天下一乱,老首长被迫害打成了□□,挨打示众,遭批斗睡牛棚,唯一的儿子也让人锁了黑牌挂到脖子上,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
老家的老父老母听到这些消息,还没上京告御状,就在路途上意外去世了。
一整个家子,剩下梁湛生一个,逃到南边去,之后杳无音讯。
小时候水鹊还听不懂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起来,终于明白当初父母是吵什么的事情,没过一年就离了婚。
父亲整日忙,在军队里,聚少离多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母亲担心父亲由于曾经是老首长的下级,到时候受到牵连波及,水鹊和水川也要被打成“可教育好的子女”。
想起来这样的事情,猜测到梁湛生应当是逃到了谷莲塘一带,被当地的老中医收留了学习医术,之后熬到村子办高级社,成了卫生所里的赤脚医生。
造化弄人。
水鹊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有些感慨。
不过,夏天就要结束了。
他第二天就要调回学校去开学,没和梁湛生叙上旧,决定等到周末,再找人聊聊家常。
一整个大夏天,谷莲塘的社员们和打仗一样,割禾、打禾、晒谷、犁田,背上晒,脚底烫,顶着毒辣的太阳,终于在立秋的前一周,把早稻收割晾晒,把晚稻秧苗插进了水田里。
傍晚的暴雨匆匆而来,洗去酷热。
天地间掀起雨后的凉风,又是一派青绿,生机勃勃。
下过雨,把打谷场洗得干干净净,幸好晒谷员看到风云不对,早早在雨云拧水之前,就把地坪晒的稻谷收回了粮仓里。
今天收工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广播里,传达晚上在打谷场看电影的消息。
每年的双抢之后,立秋之前,就有几天的农闲,这段时间为了犒劳完成双抢任务的社员们,生产队把养猪员的公社猪挑两三头杀了,大鱼塘也干塘捞上大鱼来,大鱼大肉分发给家家户户。
还有叫出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出来,到能坐满全村人的打谷场上,放一场电影。
村子里平时的娱乐活动很少,除了县里宣传队偶尔下乡来表演个把节目,村民们要打发时间,几乎就只剩下坐在村口广场偷凉、话家常。
因此,看电影是全村不分男女老少共同期盼的活动。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电影要天黑入夜了才开始放,水鹊往知青院的方向走,路上已经看到有许多小孩兴冲冲蹦跳着,拿板凳到打谷场占位子。
打谷场毕竟是平坦的大地坪,要是去晚了,前面人挤人,一头参差高一头,就只能在外围看前边黑乎乎的脑袋了。
水鹊还没吃晚饭,他要回知青院吃点东西先,并不着急。
迎头碰上了李跃青,对方拿了三个板凳往这边走,顺着就是打谷场的方向。
李跃青见了他,说:“我去给我俩占位子。”
又提了提手里的第三把板凳,“……嗯,还有我哥。”
水鹊看了看他,李跃青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有些忐忑。
然而水鹊只是道:“我要先回去吃饭,可能会晚一点。”
李跃青怕人发现他心中的情丝,但是水鹊完全一无所觉的样子,他又感到心里空落落。
强打精神,“没、没事,你要是来晚,我就把前头错过的情节给你复述一遍。”
盯着水鹊脸颊边泛起的小窝儿,又看那背影远去。
要不是手上拿着板凳,李跃青简直想捶一捶自己的头。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拧巴了?
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李跃青长叹了一口浊气,转身往打谷场那里去。
………
李跃青和最前排的小孩交换了位子,送出去五颗水果糖。
只是他左等右等,眼见着银幕架好了,白底黑边的幕布在打谷场上格外扎眼,隔着三里地都能看见。
电影就要开场了,不仅水鹊没到,他哥也没来。
李跃青隐隐觉得不对。
他坐不住了,又给了后面的小孩们几颗水果糖,让他们帮忙看着板凳。
他往回走。
结果走到人迹鲜少的林子边,李跃青眉头皱起。
树叶簌簌作响,夹杂着暧昧黏糊的水声。
几棵大树绿荫掩映之间,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从李跃青的角度,只能看见小知青被堵在角落里抱起来后,纤白的脖颈后仰。
又被男人亲哭了。
眼眸噙满泪水,滚珠子一样落,像是野葡萄挂露珠。
水鹊推了推李观梁,“好、好了,别亲了,一会儿有人过来了怎么办……”
身量将近有寻常人家的门框一般高的男人,把人堵在角落里,完全笼罩的姿态。
托抱着小知青,轻而易举和抱小孩一般。
李观梁把水鹊眼尾的泪珠一一吻尽,木声木气道:“不会的。”
“大家都在打谷场等电影开场。”他说着。
水鹊垂下眸子,“那我也要去打谷场,我要看电影,你别亲了。”
李观梁对着心上人,感觉怎么也亲不够,宝贝得恨不得把水鹊揣在兜里走。
水鹊不愿意了,那他也只能答应,“好。”
手无意识地扣了扣李观梁衣领,水鹊对他说:“你一会儿看电影,别和我亲昵,牵手也不可以。”
李观梁:“为什么?”
水鹊小小声叹一口气,有点儿恼了地看着他,说话像撒娇,“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眉轻轻蹙,模样就俏生生的。
李观梁痴愣地盯着他瞧,“我不明白。”
水鹊抿了抿唇,本来就亲得鼓胀的唇珠被他压扁了,才解释道:“一会儿那么多人,何况我们坐在你弟弟旁边,要是关系被你弟弟发现了多不好?”
“他肯定觉得,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很恶心,牵手很恶心,亲吻也很恶心……”
小知青眼尾垂垂。
李跃青简直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对人说,他不觉得水鹊和男的在一起很恶心。
牵手也是,亲吻也是。
当然,如果对象不是他哥就更好了。
水鹊的样子让李观梁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他还没和水鹊提起过,李跃青已经猜测到他们的关系了,甚至弟弟还亲口对他说,自己喜欢男的。
李观梁放下水鹊,让人踩到实地上,决定先顺着水鹊的意思。
“嗯,那就不牵手。”
水鹊嘟嘟囔囔:“你也不可以坐得离我很近……”
“算了,我们中间隔着他坐,他肯定猜不出来的。”
水鹊自以为自己的计策十分高明。
李跃青失魂落魄地回去。
两个人回来了,他强打精神打了招呼。
他在两个人中间坐,左手边就是水鹊。
李跃青望着银幕上的画面,心乱如麻。
水鹊和他说话,他一慌神,还不小心打翻了水壶,淋得裤腿湿哒哒。
晚上回去睡觉,躺在床上冥思苦想也没回忆起来电影里演的是什么。
完了。
李跃青,你彻底完了。
…………
短暂的农闲过去,水鹊又回到了学校里。
李观梁这两天忙着给自留地插晚稻,又要去磨房碾米。
早上把他送到学校,傍晚就没有时间来接他了。
其实从学校回知青院,也就走二十分钟,所以水鹊也没强求李观梁抽空过来。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
过桥的时候,又经过四面八方延伸的河汊子,红皮水柳芦苇荡,土路边缘,一大片一大片满山坡浓密的青蒿丛,还是将近两米的高度,但是比起春夏时候来,外围的已经被当成柴草砍掉了。
水鹊毫无戒心地走过,听到青蒿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风吹。
变故发生在土路的转弯处。
一只大手探出来,大力锢住手腕,猛地将他一拽。
转瞬间的功夫,纤细身影就埋没在荫翳茂密的草丛里。
“唔……”
水鹊的嘴巴被捂住了,是防止他惊叫出声吸引远方过路人的注意。
后边的人狭抱着他,带他一直退到蒿草丛的深绿处,空出的一片区域,被砍倒的青蒿叠在一旁。
他害怕瑟缩的样子,让后边的人松开他。
水鹊转过身,疑惑道:“李跃青?你做什么呀?”
李跃青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憔悴,又精力旺盛,极其矛盾,一方面体现是对方双目隐隐发红,眼底有青黑,另一方面,对方看着水鹊,明显神情抑制着激动。
锋锐眉峰沉沉压着。
李跃青把住水鹊的肩头。
严肃道:“水鹊,你听我说。”
水鹊乖乖地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李跃青:“你能不能,别和我哥在一起?”
他的话把对方惊吓了一大跳。
水鹊唇瓣颤了颤,“你、你知道了?”
男主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和他哥在一起了?
在剧情里,不是宣布恢复高考的明年秋天,才发现并且戳穿他真面目的吗?
水鹊再三叮嘱李观梁,就是为了不让李跃青发现两个人的关系。
李跃青看水鹊脸色发白,就知道对方舍不得李观梁。
这样看来,他哥和水鹊,倒真是有情人了。
李跃青半阖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声音依旧沙哑,“你可以不和我哥分开。但是……”
水鹊:“嗯?”
李跃青握着他肩膀的手施加压力,“能不能接受我?”
水鹊:“嗯??”
李跃青低声下气,“我做小也没关系。”
水鹊:“你疯了吗?”
李跃青神情痛苦,“我没办法,我每次看到你和我哥在一起,我……”
水鹊觉得他的状态完全不对劲了,他挣动着脱离了李跃青的控制。
“你、你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观梁哥的,我先走了。”
他说着,看李跃青要来抓他,慌忙地往后退,脚步趔趄,踩空了土地上一个沙坑。
两人交叠的身体重重倒在蒿草垛上,把草垛压得下陷了一个窝儿。
水鹊被压得挤出“呜”的小小一声。
距离亲密,他终于闻到了李跃青身上很淡的一股酒气。
水鹊艰难地推了推对方,委屈道:“你压着我了。”
“对、对不起。”
李跃青撑起手,却并没有放过水鹊。
他周身的重量撑起来,膝盖抵到水鹊大腿中间底下的草垛当中,整个宽大身躯笼住对方。
本来蒿草丛就密密的又高,只有顶头的一点点光,李跃青这样,就让水鹊连头顶的太阳也看不见了。
李跃青压抑着痛苦,低声说:“我看见了,你和我哥亲吻,几乎每一次,我都看见了。”
他像是狂风暴雨里流浪郊外的野狗,突然见到嫩生生的人类,开始没有条理地舔舐对方。
密密匝匝的亲吻砸得水鹊喘不过气来。
一边亲着,李跃青还要一边说:“我看到我哥亲得你掉眼泪,看到你的舌头伸出来,又湿又红,好漂亮……”
“你、你不许再说了!”
水鹊羞耻得想要蜷起来,所有的挣扎动作被李跃青压制小猫一样控制住了。
李跃青把大哥的心上人扯进高而密的蒿草丛里,让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要一边厚颜无耻地对人说些没脸皮的话。
水鹊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踹掉了,可能是刚刚踩空在沙坑里的时候。
李跃青亲得越来越往下,“他亲过你脖子吗?没有吧?为了不留下痕迹,他应该不会——”
铜墙铁壁似的胸膛,从中挤出一声闷吭。
水鹊踩了他一脚。
为了以示威胁,还没挪开。
李跃青好像反而还受了刺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他埋首,隔着衣物,把对方胸脯的软尖纳入黑暗的口腔里。
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养的,小知青浑身的软肉都泛着香甜。
本来就是柔软的白色衣物,他口腔的液体一打湿,粗糙的舌面抵着摩挲而过,感受到底下的颤抖。
微微起伏,青涩幼嫩,雪白顶上冒着晶莹的嫩红。
水鹊捂住眼睛,抽噎道:“不许、不许吃!”
李跃青着魔一般,舌头轻轻拍动嘟起的软包,犬齿抵住了。
水鹊以为是因为自己踹了一脚,对方要报复他,把那里咬掉。
凭什么?明明是对方先欺负他的!
他愠怒地又踹了李跃青一脚。
这次用了点力气。
成功让对方从埋首的状态,抬起头来,放过他。
空气里“啵”的一声,水鹊好像见到自己胸口在冒白气,白衬衫暧昧打湿的地方透出红色。
他崩溃得身体一直颤,唇瓣动了动。
黄昏日暮里一声脆响,把李跃青打得偏过头去。
小知青质问:“你是变态吗?!”
对方闷吭不回答。
水鹊更加崩溃地发现,脚心踩住的温度灼烫。
第186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7)
当时太混乱,或许是李跃青被他一巴掌打蒙头了,或许是对方终于捡起了脸皮和羞耻心,从厚厚的如青纱帐般的蒿草丛里,水鹊顺利地逃出来了。
不过水鹊没想到李跃青竟然只羞愧了一天,就敢来找他。
青石板小道不宽,仅容一人通过。
水鹊憋着一股气,死死抿着唇不吭声,李跃青堵住了他的前路,他都没办法通过了。
上午时候,太阳半高,拉长了青年黑压压的阴影,盖住水鹊。
“……你快让开。”
僵持不下,水鹊还是先开口了。
李跃青晃晃头,“我不走。”
他神色认真地盯着水鹊,眼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难以启齿。
水鹊被反常的男主烦死了。
他气恼地踩了李跃青的脚,把人唯一一双黑面布鞋踩出一个灰印子。
“你不走,那我走!”
水鹊说着,也不走青石板小道了,他踩上旁边的草茎干土路,结果又被人拦下来。
抬起眼,质问李跃青:“你烦不烦?”
李跃青讷讷道:“我不烦。”
他发觉自己如今竟然像他哥一样木头木脑,笨嘴笨舌。
水鹊灵活地从他手臂底下一猫腰,一溜烟儿似的过去了。
李跃青急忙跟上。
一双稍小的脚穿着白帆布鞋,气冲冲快步走在前面,一双更大的脚踏着黑面布鞋,双脚交替往前,控制着步速,怕走太快惹前边的人生气,又怕走慢了抓不住人的身影。
“水鹊、水鹊。”
李跃青干脆不走青石板路,他踩上草茎,露水打湿黑色鞋面,往前大迈了一步,从刻意保持的留两步落后的距离,变成和水鹊并排走。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昨天,我昨天不是故意的,都是赵大胆他家埋的三年梨花酒挖出来了,非让我们都去尝尝。”
李跃青懊悔地道歉:“我稍微喝多了,对不起……”
水鹊闻言,顿住了脚步,赶紧道:“所以,你昨天的话全是胡言乱语,对不对?”
他期盼地看着李跃青,多希望人点头承认,昨天的是一派胡言。
李跃青神色一敛,严肃起来。
他认真道:“不是。不是胡言乱语。”
“昨天我说的话,是心里话,虽然有些荒唐,但不是酒后糊涂,胡编乱造的。”李跃青说完上一句,下一句诚恳道歉,“我只是,不应当在醉了三分酒以后,没考虑周全,就贸贸然和你说,让你困扰。”
水鹊搞不明白这些小世界的男主都怎么回事,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的眼睛暗淡下来。
而青年剑眉星目,眼中灼灼生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宣誓。
“水鹊,我喜欢你。”
“这是很认真的,我现在完全清醒。”
“我确实一开始对你的态度不算好,我不该说你个子小,不该假装有吸血虫吓唬你。”
“不该、不该在那晚河滩边,你背心糊我脸上的时候偷偷闻……”
“我昨天也不该借酒壮胆对你耍流氓。”
李跃青来之前打了腹稿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水鹊的眼睛,他就说话一会儿颠三倒四,一会儿漏了词儿。
他说着什么不该的话,完全勾起了人家不美好的回忆,水鹊越听,嘴巴抿得越紧。
小知青把缠郎的另一只黑面布鞋也踩出灰乎乎的印子,正好对了称。
接着一句话也不说,气冲冲继续往前走。
李缠郎又急急忙忙地跟上来。
巴巴地看着水鹊,“我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希望你能够考虑。”
考虑什么?
水鹊蹙起眉。
考虑让男主给他做小?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主?
放在封建古代可能刚刚好,放在新时代,水鹊真的很担心男主会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
水鹊不会骂人,好半晌,闷声憋出一个,“你真不要脸。”
李跃青还在给自己诡辩,“哪里不要脸了?不是说提倡自由恋爱吗?”
“反对包办买卖,只要情投意合。”
他着重说情投意合四个字,看着水鹊,好像外边的流浪狗耷拉耳朵望着主人。
水鹊听了他的鬼话,俏生生翻了个白眼。
“你、亏你还上完了高中,一点君子的道理也没学过,强扭瓜不甜你不知道吗?”
“呸。”李跃青唾弃道,“君子一言,响屁一声,我不当君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的下意识动作在水鹊面前太粗俗,改做低声下气的姿态。
“我没要拆散你和我哥,你要是不乐意,那我也只求你以后别看见我就躲走……”
水鹊感觉男主仿佛撞了邪,着了魔,没得救了。
他一边往前走,李跃青一边跟着他,眼睛时刻锁着他身影。
水鹊正在分析男主一反常态的原因,又要想怎么才能让对方死心。
为什么对方发现自己在和他哥哥谈对象,却没有怀疑他是骗情骗钱的呢……
李跃青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话。
“你去哪儿?”
“我哥今天去城里卖米了,你找不到他的。”
“你知道今天是七夕吗?我哥很没有生活情趣对吧,竟然顾着卖米都没有带你去县城约会。”
水鹊左耳进右耳出,脑中灵光一闪,发觉了原因。
因着他是海城军区大院的出身,定错锚点导致他父亲小时候格外宠着他,长大后也一样,没有在离婚后因为水鹊先天体弱带哮喘而断联。
这是和剧情里原本角色设定的最大区别之处。
原本的角色是因为不受家里人喜爱,没什么家里补贴寄下来,生活拮据才要骗男主的老实人哥哥的钱。
但是李跃青之前和水川接触过,肯定大致知道了水鹊家里的条件,没道理和李观梁谈恋爱是为了那点钱。
所以男主丝毫没有怀疑过水鹊的意图。
说不定还以为他是那种不图名利追求真爱的纯情小男生……
水鹊赶紧摇摇头。
李跃青仍旧说话不断。
“你知道县城和乡镇前几天通了客运车线路吗?每周一趟来回,就在今天,周六。”
“上午十点一趟,傍晚五点一趟,你想不想和我到县城去看看?”
李跃青说着,挠了挠头,“也不是说七夕,就是,刚刚好今天周六,有客车。”
“走路到县城要四小时,但是坐客车很快的。”
要说多快,李跃青也不知道。
他没坐过客车,到县城上学全是靠一双脚,每周五、周日走路来回,周一到周四全在校内住宿。
李跃青问:“现在大概是九点半了,我向生产队里请好假了,你不和我去吗?那也没关……”
他话音未落,水鹊道:“……去。”
李跃青还没反应过来,喜悦冲昏头脑,也没看路,一头撞上了前方的杨树。
水鹊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
李跃青不仅仅假请好了,他还早早揣好了钱,一大早纠缠水鹊,就是为了和人进城里“约会”的。
客运车一周就这么来回的一趟,要走上下游好几个乡镇村庄。
这两天没下过雨,秋高气燥,车子吐出黑烟,车轮在大土路上碾压出车辙,又带起黄色尘灰。
谷莲塘到县城,大约二十多公里路,一人收费七毛钱。
算是相当贵的价格了,七天的工分钱,大多数庄稼人可能更愿意走路进城。
但今天好像有许多人进城探亲,客运车经过谷莲塘村口的时候,上面已经挤满人,李跃青交给售票员一元四角钱。
他护着水鹊往车厢后面空一点的位置,找扶手站着。
车上还有一卷一卷的菜,地上甚至撂着麻袋装起来的几只鸡,麻袋上剪了两三个孔透气,不知道是谁进城探亲带的,把人挤人的客车塞满鸡舍那种氨气味。
水鹊还好,他站在后排车窗边上。
外面景色倒退,风呼呼灌进来。
李跃青又环护着他,让别人没机会挤到。
总体还算顺利的路程,在县城公交站下落客。
菏府县不算是大城市,街道两旁是旧式的两层民房,除了龙头街全是专门的商店,其余的不管是居民住的还是商店,不做街道的区分,都混杂交错着。
马路两边种满樟树,浓荫蔽日,两排树当中拉扯起红布白字的积极标语。
李跃青以前在县城念书,怎么说都对于城里的各个地点,比初来乍到的水鹊要熟悉得多。
水鹊此行前来的目的,就是要缠着李跃青给自己花钱,只要花钱花钱一直花钱,男主肯定会意识到他到底是什么人的。
他一进城里,就要李跃青给他买零嘴走在路上吃。
对方就带他到最近的杂货铺去,水鹊要他给买了最贵的什锦糖,一斤就要一块二,水鹊和过年进货一样,要李跃青给买上两斤,但他吃了一颗就说就腻嗓子,又指使李跃青去排队给他买梅子汁。
水鹊发觉他是乐颠颠地去排队的,还回头嘱咐水鹊躲在树下阴凉,别晒着了。、
李跃青浑身幸福洋溢地回来,给他一杯梅子水。
水鹊抿住唇,“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李跃青想了想,“河边公园去吗?能划船。”
水鹊问:“收门票钱吗?划船也要钱?”
李跃青点头。
水鹊果断:“去!”
但是让水鹊失望了,这边的河边公园,无论是门票还是划船、喂池子里的鲤鱼,这些活动每个只要五分钱。
那这样他怎么才能花空李跃青的钱呢?
水鹊打量了李跃青一眼,他也摸不准对方今天出门带了多少。
乌发垂落贴着颈边,秋阳高悬,有点热乎。
水鹊把之前梁湛生送的头绳递给李跃青,背对他,“帮我扎一下……”
李跃青皱眉盯着红头绳,“我哥送你的?”
水鹊摇头,“不是,是梁医生送的。”
李跃青:“……哦。”
他简直想让风一吹,红头绳就不小心吹进河里,但怕水鹊生气,还是老老实实地帮人扎头发。
李跃青哪做过这种事,动作放轻又放轻地帮人扎起一个小揪。
“这发绳颜色真土。”李跃青道,“我给你买新的吧。”
水鹊惊喜地转头,“好哇。”
他在店里挑了一个最贵的。
李跃青眼睛眨也没眨地付了钱。
水鹊又郁闷了。
就在李跃青提出要把他头上的红头绳换下的时候,水鹊忽然道:“我觉得太麻烦了,我要剪头发,你带我到理发店去吧?”
李跃青视线越过他,一把将水鹊扯进旁边避光的小巷子里。
晦暗当中,他双手撑着墙,胸膛困住水鹊。
水鹊还以为男主终于受不了他了。
就等着男主后一步动作。
结果,李跃青伸出手指,抵着唇,压低声音,“嘘——我哥。”
水鹊头顶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观梁在外面的街道骑自行车行驶而过,他们两个却躲在小巷子里。
好、好奇怪啊……
第187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8)
秋风一吹的功夫,小巷外的自行车,车轮滚滚往前,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李跃青却没有提醒,也没有把水鹊放开的举动,他始终保持着姿势,把小知青困在水泥灰墙和他的胸膛之间。
水鹊垂着眼睛,盯住鞋面,自从调到学校教书,不用上山下田地跟着生产队干农活之后,他很少再穿胶鞋,要么穿凉鞋,要么穿着脚下这双白布鞋。
鞋面白白的,他前两天才在知青院前方的河岸刷洗过,撒了好多茶枯粉,把布鞋刷得崭新发白。
他无聊地伸了伸脚趾,在布面上撑出点轮廓。
好像从这点活动中得了趣,他还去看李跃青的鞋面,对方仍旧保留着早上被他踩出的灰印子,也不知道擦一擦、拍一拍灰尘。
水鹊有点儿想笑话他,又不好笑出声,因此抿着唇,把唇边抿出小窝儿,恰好能够盛着秋光。
李跃青于是越看越着迷,头低下来,越凑越近。
外面的阳光照进巷子里,拉长了影子,两个人影就要相连到一处去。
水鹊不满地用手心堵住李跃青的嘴。
“不许亲,更不许偷亲。”
李跃青心里就好像有一根羽毛在挠,痒痒的,“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水鹊雪白的小脸绷紧了,格外认真地说着,“我没答应让你亲,你当然不可以亲。”
李跃青看着他,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大夏天过去了,人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这么白?
他每年夏秋之后,原本健康小麦色的肌肤就要黑两三个度,简直能赶上他哥,但是往往一个冬天之后,他就能重新白回那晒黑的两三度。
至于李观梁就不一样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那个黝黑样,李跃青觉得这是遗传的因素,他们的父亲也是那样黑。
他还是遗传母亲的多一些。
水鹊嘀嘀咕咕,小嘴不闲着,“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李跃青眉峰一扬,“那不一定。你不是吃瓜的人,你怎么知道吃起来甜不甜?”
反正,反正李跃青还能清楚记得那天青纱帐里,亲起水鹊来,分明全是甜滋滋的。
不过水鹊会生气,怕惹他不高兴,李跃青就不敢放纵了。
要不是那天喝了酒壮胆子一冲动,李跃青平时还是要点面子的,完全神智清醒的时候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怪他喝了赵大胆家的那坛梨花酒,弄得他现在在水鹊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了。
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被人扇了一巴掌之后……
热意涌上耳根,李跃青懊恼地跟上水鹊的脚步,他们转出巷子口。
水鹊不满地问:“为什么我们要躲起来?你把我扯进巷子里,害得我都没和观梁哥打上招呼。”
李跃青想想也是。
他分明是,看他哥没有生活情趣,就知道卖米赚钱,怕他哥的小对象水鹊一个人过七夕孤单,带人来县城里买买零食饮料,逛逛公园,泛舟湖上,怎么了呢?
他哥都二十八了,应当明白事理,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吧?
李跃青心安理得起来。
“你真的要去把头发剪短了?”
他又问水鹊。
现在的长度也不算长,就是垂落到肩膀接近锁骨的位置,柔软地贴着脖颈而已。
相较于寻常村里的男生来说,是要长许多。
但是看起来不觉得奇怪,反而尤其秀气漂亮,乌发黑亮,显得脖颈更加纤白了。
李跃青还有些替水鹊舍不得,况且他刚刚才给水鹊买了头绳,比梁湛生送的好看。
还没等旁人问起水鹊,头绳是是送的,然后他就可以在一旁得意地提起眉峰,听水鹊说一句是他送的。
水鹊当然不知道他的什么心机,垂着脑袋,抬手轻轻拂了拂发尾。
苦恼地说:“有点儿太长了,要稍微修短一点,不然太热,要是每天都要扎起来又很麻烦。”
他不会扎头发,看不见后边,感觉自己扎起来手笨拙不听使唤,弄得乱糟糟的。
清早出门还是要拜托兰听寒帮忙。
县城的理发店有好几家,李跃青带人去了较近的一家。
每家店状况是差不多的,不分档次,收费也是按照规矩统一定好,成人收三角钱,未成年收两角钱。
理发店开在街边,店内比较简陋。
靠墙摆着木桌子,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理发工具。
木桌前有专门的理发椅,椅子脚似乎上了年头了,掉漆斑驳,土棕色的皮质坐垫,敦实厚重,给人一种陈旧感。
就连和桌子一体的立在桌上的镜子,也显得模糊,旁边贴的歌星海报更是边角翘起,泛着黄。
和县城里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分别。
空气中有浓厚笼罩的洗发水和机油味,机油是上给剃发的推子润滑的,防止推子生锈,夹住客人的头发。
水鹊说自己的只要简单剪短一些发尾就好了。
城里的师傅比起村里的师傅,手艺还是要好一些,不像梁湛生说的那个村里的理发师傅,只会把人头发推成板寸。
洗剪吹,洗是用木凳和脸盆,剪是用的木梳和剪刀,吹头发的也是店里唯一一把老式吹风机。
呼呼吹吹。
剪短了,没一会儿就吹干了,蓬软顺滑的乌发里有股山茶花洗发水的味道。
从贴着整段脖颈的长度,变成了发梢垂落下来也只到下颌角,细嫩后颈清爽地露出来。
李跃青把三角钱交给理发师傅。
和水鹊并肩走出门口去。
他捏着自己给水鹊买的那根头绳,还有莫名的可惜。
这头绳,售货员吹得天花乱坠,说是海城的工厂制造出来的。
李跃青左看右看,也就是多系着朵小荷花吧?
没什么特别的工艺。
竟然要两毛钱。
但是水鹊喜欢,他当然要付账。
结果还没换上发绳,就来把头发剪短了。
李跃青想看水鹊绑这个头绳,不甘心地说道:“冬天天气冷,你冬天别剪了,等到时候头发长一些,正好用得上我送的。”
他把小荷花发绳放到水鹊手心里。
水鹊揣进裤兜里,“那好吧。”
“我才剪了头发,我们去照相馆拍张照吧?”
水鹊期待地看着他。
这时候照相还比较贵,除了必要的拍证件照,人们几乎只有在家里逢喜事,结婚做寿的时候,才会踏入照相馆里照个相。
水鹊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不想拍个照留念吗?”
他微微歪头看向李跃青。
乌亮乌亮的发丝,挽在耳后,耳垂像是粉珠子。
眼睛澄澈,安静的时候如同春水,落在村尾,一闪动起来就好像星星,悬在屋檐角。
李跃青当然是七荤八素地跟着进了街边的照相馆,在接待台上刷刷地开始登记。
水鹊看了眼墙上挂的牌子,白粉笔写的的价格,他试探道:“拍两张吧?三寸的,你留一张,我留一张。”
只两张三寸的黑白照片,也要两块钱。
付钱排了号,坐在长板凳上等一等,今天是七夕,青年男女比较多,但是也没有等多久。
很快就到了。
李跃青站在老式胶片照相机的架子前,他们后方是照相馆的统一布景。
照相的师傅比了个手势,让他们摆姿势。
李跃青的右边手臂被水鹊环住了,水鹊小声提醒:“你摆好不要乱动。”
他照完相了还没反应过来。
光记得小知青贴着自己,软软的肉隔着衣服贴在手臂上,甜稠香气细细密密地往他脸上冒。
冲洗好的相片拿到手上,一张给水鹊,一张给李跃青。
李跃青发觉自己笑得实在是太傻了。
像是丰收的庄稼人,眉锋扬起,犬齿也咧出来。
有点儿幸福过头了。
李跃青觉得,今天全天下的人都应该要嫉妒他。
相片里,水鹊也对着镜头笑,黑白照片,还是给人十足唇红齿白的漂亮感。
谁让他长成那样,就是照相师傅倒立着拍也好看啊。
李跃青看一眼,又看了一眼。
………
逛累了,中午饭是去县广场附近的一个大饭店吃的。
那饭店有三层楼高,应当叫酒楼。
不像寻常小店,随便一张长方桌和两张凳腿都不稳的长凳。
这儿摆的八仙桌,椅子也是红木椅,靠背上有精雕细刻的花鸟木纹。
大厅的地板拖得锃亮。
放在以前,李跃青肯定是一步也不会踏进去。
他上学的时候也很少会来广场这一带。
这一带靠近隔壁更富裕的城市,物价也更高。
之所以到这个饭店吃饭,是因为水鹊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楼外拉起的红布宣传字。
“以前爸爸妈妈没离婚的时候,”水鹊指着红布上的字,“下馆子就爱吃这家的烤鸭,没想到这里也有……”
李跃青觉得他说起爸爸妈妈的时候,瞧起来特别可怜见儿的。
他二话没说就带着水鹊到里头吃烤鸭。
只是再出来的时候,裤兜儿里不剩两张薄纸三个铜板。
李跃青脸色凝重,倒不是因为里头八块钱一只的天价烤鸭,而是因着他没预留够钱,本来要到电影院看电影的钱也花进去了。
年轻人约会哪儿有不看的电影的?
但是身上剩下的钱,只够买份两分钱的爆米花,然后搭乘公交车回家。
要想进电影院里看大银幕一毛钱一场的电影,那肯定是不能够了,除非他们走路回去。
水鹊试探地凑前看他,“怎么了?”
李跃青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应该先和水鹊问清楚,那饭店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价格。
他应该想到,海城军区大院家庭出来的知识青年,哪有和庄稼人一样,赶集出来连寒酸小面馆也舍不得吃的?
要是看不了电影,李跃青又觉得今天出来一趟少了些什么。
他脑海当中灵光一闪。
“走!”
李跃青牵起水鹊的手,兴冲冲地穿街走巷地跑。
秋阳高高悬,风穿堂,从巷子口一路吹到巷子尾。
县城里有两家电影院。
一家是旧的手扶拖拉机工厂改造的,工厂已经迁到郊外了,厂房改成了电影院,红漆字绿色墙,剧场在放映室内,有整齐一排排的木椅横列。
因此这家的电影票要卖一毛钱一张。
但另一家露天电影院,只要五分钱一张。
虽说为了搭乘公交车回家,李跃青兜里的钱还是连五分一张的电影票也买不了。
但是露天电影院条件简陋,就是一堵爬山虎红墙围着大院子,里头竖起两根长木桩,挂起幕布。
没下雨,院里有设备有放映员就能播,有人买不起电影票的,就冒风险爬墙头逃票看。
这家露天电影院还是以前初中班上的同学告诉他的。
李跃青给水鹊买了爆米花。
跑到大院子侧方,矮墙遍布爬山虎的绿藤,几乎看不见红漆面。
“上来。”
李跃青蹲在墙根底下。
水鹊犹豫了一下,“你要让我翻墙过去吗?”
李跃青摇头,“不是,翻进去容易被人看见,你坐我肩膀上。”
“好、好吧。”
水鹊踌躇再三,还是听话地跨上去。
李跃青倒吸一口凉气。
水鹊忐忑地问:“是、是我太重了?压到你了?”
他不大自在地站起来,喉咙里挤出闷声:“……不是。”
这人好像还没他双抢的时候挑的两担谷箩重吧?
李跃青怎么好意思说出真实缘由。
是水鹊大腿的软肉挤在他肩颈上,他就好似陷进了香甜的温柔乡里,不敢乱动,怕头一偏就会埋进软腻腻的香潭。
晕头转向。
李跃青被香气闷、被软肉挤,弄得他头脑发蒙,糊里糊涂地问水鹊:“看、看见了吗?”
头顶被水鹊不满地敲了一下。
“你是笨蛋吗?白天的电影怎么看得清楚?”
大约是放映员在测试晚间电影的胶带,院中没多少人。
幕布上倒是有画面在放,只是露天的条件,太阳又没落山,电影模模糊糊,完全看不清,光就听个旁边音箱在响。
“哦、哦哦……”
李跃青是兴奋过了头,连露天电影晚上放也不记得了。
他晕头晕脑地放下水鹊。
………
客运车是傍晚五点的班次,行驶在乡镇的黄土大道上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到西天了。
回程的车上没那么多人,水鹊和李跃青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座位。
客运车在黄土道上摇摇晃晃行进。
好像连窗外的树也倒退得比上午慢。
李跃青出去一趟,约个会就把去年的工分钱花光了。
他去年夏天高中毕业的,工分没挣满,但也有二十几元,零零总总,竟然在今天恰好花完了。
李跃青其实没什么斗志,上学也可以,回家念农业大学也可以。
在家三餐温饱不愁的时候,他每天按时上工,除了给门口的菜地照顾一下,也不会给自己找别的事情做。
不像李观梁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不仅要指挥队里生产,还要自己耕耘自留地的稻田。
李跃青在上学的时候,还会学城里的木工师傅的技术,回家打农具打木家具卖给供销社或者是村民,拿那些钱来,目的是自理高中的伙食学费住宿费,不给他哥添加负担。
但是回家了,吃家里住家里,就没那么多要花钱的地方,除了地里的事情,他今年以来都没有干别的杂活。
李跃青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他得想点赚钱的门路。
他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杨树。
右肩上一沉。
李跃青低下头。
是水鹊逛一天太累了,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
小脸比外面的火烧云淡一些,粉扑扑,皮肤又细又白。
李跃青自言自语地问:“你为什么和我哥在一起?”
水鹊好像睡梦里捕捉到什么关键字,无意识惦记着剧情。
鼓胀红唇翕动,声音像啾啾唧唧一样小细。
“三转一响……”
李跃青诧然挑眉。
难怪他哥前头卖米买自行车呢。
“就这个吗?”李跃青年轻气锐,不服道,“那我也能挣来。”
李跃青知道,到了腊月中旬,知青们全是要坐火车回家探亲的,等年节之后又再过来。
大概要分别一个月。
他想赶在今年腊月前。
到时候他们农闲,但水鹊应当要在学校里开扫盲班。
“你等着吧,今年我至少要凑到其中一样。”
李跃青认真问:“到时候,你能不能和我谈?”
水鹊正浅眠,只听到他在不停地说话,但像是隔了一层水帘,内容是听不清楚的。
“嗯……”
他拖长了尾巴音,意思是让李跃青别吵他。
李跃青却把这当做是答应了。
窗外路过一片芦花荡,青浮萍,紫浮萍,白菱角,红蒲棒,水鸟在日暮的芦穗里啁啁啾啾。
李跃青又莫名其妙开始傻乐了。
第188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9)
七夕是个清爽的秋日,到了夜里,院中的月光更是明亮,深蓝的夜空里,月圆似盘。
李跃青回到家里,闲不下来,他哥应该还在地里忙。
他做完了晚饭,随便吃了点炒豆角拌饭,又浇灌了门前的自留地。
如果不是天暗下来了,再出门不方便,李跃青就要上后山挑几棵好的杉树。
他干完活,实在没事情了。
就打井水,挑回来,急匆匆生火烧水洗了澡。
确保周身洁净,对着神龛上李家的牌位,火柴一划,点了两根火红蜡烛,插在牌位前的香灰炉上,又烧了三柱高香。
四起八拜。
拜完了屋内的祖宗,他搬着矮桌子到院子里,摆上一盘瓜果,对着月老儿,二红蜡烛三高香,四起八拜的流程又走一遍。
李跃青一手捏着针,一手掐着红线,对着月亮借光。
但那红线就是怎么也插不进针尾的缝隙里。
李观梁回来便看到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为了红线和针,憋得脸红脖子粗。
李跃青才发觉对方身影,“回来了?”
李观梁:“嗯。”
“锅里有饭,炒了豆角。”李跃青忽而警觉,“你去哪了?”
李观梁一边往灶房里去,一边回答:“送了篮瓜果去知青院。”
不用想,说是送去知青院,肯定是送给水鹊的。
李观梁端着满满一碗炒豆角拌饭从里头走出来,饭有些凉了,但炒豆角在锅里炖着,豆角汁淋在白米饭上,下了切成细碎沫的肉,他用筷子扒饭,几口就没了大半碗。
李跃青还在和针线做斗争。
李观梁:“你在做什么?”
李跃青头也不抬,“不是说,七夕乞巧,穿针引线,就会有月老保佑吗?”
他感觉自己和小知青的情感道路还是有些坎坷,不得求月老多关照一下?
李跃青怎么试怎么不成功,“啧”一声,“是不是这红线线头开叉了,穿不进去?”
李观梁搁下碗筷,他接过李跃青手里的针线。
不费吹灰力,红线从针尾穿过去。
李跃青冷笑一声。
月下老儿竟是不给他面子?
他抓走红线和针,“新时代青年,不搞这些封建迷信。”
李观梁迟钝地看他。
不是他先在家里院里拜祖宗拜神佛?
李跃青试图找到合理的解释。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晚上月色朦胧,看不见针尾很正常,婚姻大事不能寄希望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上。
至于他哥,有多年针线缝补衣服的经验,已经是熟手,属于是揣着答案考试,完全是作弊。
李跃青一番分析下来,终于可以安心地洗漱睡觉。
李观梁忽而发问:“为什么今晚突然讲究这些仪式?你有心上人了?”
他想起李跃青亲口对他承认喜欢男生。
当时李观梁万分担心是自己和水鹊交往走得太近,给李跃青带去了不好的影响。
李跃青去往屋内的脚步一顿,“……嗯。”
李观梁问:“什么样的?哪里人?”
“你问这么细做什么?”李跃青有些逆反心理,但还是忍不住想着水鹊的模样,轻笑道,“怎么说呢……皮肤很白很细,眼睛闪动像星星,嘴巴红红的,身上也很香,清清纯纯……”
李观梁:“城里的?”
李跃青:“嗯。”
李观梁搜寻记忆里的印象,除了水鹊,他还没见过哪个男生能吻合李跃青的形容。
他松了一口气。
那看来李跃青说的心上人,是县城里的女孩儿,可能是以前初中高中的同学也说不准。
果然那天说自己喜欢男生,是李跃青一时冲动叛逆说出口的。
可能就是接受不了他一个当大哥的,竟然和男生交往过密,气头上的气话而已。
李观梁欣慰地放下心来。
“确定关系了就带回家里,介绍给我和爹娘认识认识吧?”
李跃青神情微妙,顿了顿步子进屋,“……嗯。”
………
一到了农历七月半,原本秋高气爽的天气,蓦然平地起风来。
天空淫雨霏霏,有时连绵下一上午,屋檐直挂起清凉透明的无根水。
村中青石板的街巷石桥,原先因为干燥蒙上一层黄土,秋雨一打,洗得乌亮水滑。
山上瀑布哗哗,池塘水涨起来,溪流潺潺,泉水叮咚响。
七月半这段时间不能吃黄鳝、泥鳅这些长得像蛇的,是这边的风俗忌讳。
半年多来,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陈吉庆和汪星负责轮流捞水草插入池塘里养,到了秋天,小鱼苗也长成了大鱼。
虽说先前的洪水涨起来,有一半的鱼苗都逃走了,但剩下的一半,还是够知青院下半年偶尔加餐一顿。
清蒸鱼,红烧鱼,油炸豆腐鱼……
大锅烧开,全都可以来一遍。
一直到八月份,差不多每隔四五天就要放半天一天的农闲假,因为总是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
兰听寒给水鹊织的围巾也织好了。
水鹊不能浪费别人的心意,他围着枣红色的围巾,在外边溜达了一圈。
只是现在还是天凉好个秋,没到腊月飞雪裹围脖的时候。
他还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单衣,却裹起围脖,被人笑话了,才取下红围巾拿在手里,脸颊红红地走回来。
水鹊珍惜地把枣红色围巾放在枕头边,对兰听寒说:“哪天要是天冷下来,打霜了,下雪了,我立刻就能围上!”
兰听寒眼镜后的凤眼微弯,“要不要跟着我去村口借捣糍粑的青石臼?”
中秋将要到了,这边的风俗就是一家子人围在院里赏月亮,食月饼、吃糖糍粑、嚼炒花生。
他们远在异乡,一个知青院的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知青院里没有糍粑棰和青石臼,这些笨重的用具,每年有人拿出来,放到在村口的广场边和村中央的祠堂里,让人借去。
他们终究是外人,不好进谷莲塘的祠堂,于是到村口广场那家去借。
结果不巧,今天没赶早,让人先借走了。
水鹊兴冲冲地跟着他来,结果白白跑了一趟,他转头对兰听寒道:“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来吧?”
兰听寒点头赞同。
不然再过两天就要中秋了。
兰听寒嘱托了陈吉庆第二天清早蒸起糯米。
他和水鹊赶早去借了用具回来。
捣糍粑是个力气活儿,他们趁着上午阴雨,赶紧放糯米饭在石臼里捣烂,水鹊负责把他们搓糯米搓成的大圆球,掐成滚成小圆球,在里头放上红砂糖,有的捏成圆饼,有的对折包起来,捏成半月形。
再放锅里用热油一煎。
红澄澄的糖糍粑放到一旁的篮子里摊凉,太热气,还不能立刻吃。
等到下午放了晴天,阳光格外灿烂,没一会儿就把地坪低洼里和树梢上挂着的水,全蒸干了。
水泥地坪热烫烫。
因着是寻常周六,除了放周末的水鹊,其他人都得往生产队里上工。
水鹊一个人待在知青院里,闲得实在无聊,他把三张长板凳搬出到地坪上,又去抱了厚厚的冬被子,摊平在长板凳上。
趁着大太阳,晒一晒,晒出阳光的味道,冬天盖起来就暖融融的了。
水鹊盯着长条板凳上摊的厚被子,秋阳晒得整个人怠懒,想要立刻趴上去,好缩在松软的被子里,翻滚一圈儿。
但是不行的,底下才三把长凳,一会儿他趴上去翻个身就滚到地面上了。
他担心会因为连绵的阴雨,屋里头书橱上的书发霉。
于是抱着一本本书出来,放在干燥的地坪上,摊开摊开来。
风一吹,就翻阅文字,陈旧书页噼里啪啦翻。
水鹊坐在小竹椅上,手向后撑着椅面,腿往前伸展出去,闭上眼睛晒太阳。
他喜欢这个天气,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无忧无虑的小猫。
鸡群咯咯哒咯咯哒地在篱笆墙底下的泥巴里啄食青虫。
水鹊忽然想起接连好多天李跃青都没再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突然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了,或者是在忙什么别的事情。
这个阶段,男主不来骚扰他才好!
水鹊捡起一本书,想起自己这个角色可是立志要考大学的!
他翻开书页。
风帮他翻了一个页码。
水鹊靠着长凳上的冬被,睡得甜香。
………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院里看了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
他们在供销社买的月饼很硬,要用菜刀才能劈开。
水鹊不怎么爱吃,他喜欢自己捏的糖糍粑。
抬眼的时候望见了流星。
其他人也看见了,陈吉庆当即喊:“快裤带上打个结许愿!”
看到流星的时候,往裤带上打个结,就能愿望成真。
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哪儿流传出来的。
水鹊有点儿纳闷地掀起衬衣衣角,“没有裤带的怎么办?”
他穿的裤子是里头缝松紧带的。
青年们只看见了白腻腻的薄肚皮,衬衣撩起的衣摆下,腰身细细窄窄。
呼吸一窒,连流星也忘记要看了。
安安静静的。
月光流泻,萤火虫飞在瓜架上。
兰听寒顺着水鹊的手,把衣摆覆下去,温声道:“夜深了晚上凉,既然月饼糍粑吃得差不多了,进屋里睡觉吧。”
水鹊惦念着刚才没许上愿望,闷声闷气道:“嗯。”
夜里睡得好好的。
有人轻轻敲敲水鹊这边的窗户。
水鹊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他把窗子打开,院外立着的高大人影是李观梁。
大概是白天没有寻到机会过来,现在把一篮子的东西送给他。
水鹊看了看,里头是一大盒月饼,没见过的包装。
李观梁压着嗓子,“是我今天进城探亲,姑姑的工厂发的中秋月饼,比外边供销社卖的好吃,你多尝尝。”
还有一坛子酒。
李观梁道:“前年重阳节埋的桂花酒,度数低,不浓的。”
“你等等我。”
水鹊让他先别走,自己艰难地从窗户边接过篮子,手上一重,接着把篮子放到墙角地面上。
接着,水鹊从窗口扑出半个身子,搂住李观梁,几乎是半挂在人身上。
蹭蹭对方的脖颈,亲亲昵昵地说:“谢谢观梁哥。”
李观梁耳根烫:“不、不用客气。”
他们担心吵醒了其他人,李观梁只用手势挥挥手道了别,就踩着月光走了。
水鹊看了看他背影远离了院落。
刚松一口气,把窗子关上。
一回头,被幽幽反光的眼镜片吓一跳。
“抱歉。”兰听寒重新挂起笑,立如松竹,“吓到你了?”
水鹊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到李观梁刚刚来的场景,嘟嘟囔囔:“不要半夜突然站到别人后边。”
兰听寒:“好,我记住了。”
水鹊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我要睡觉了。”
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压下在他两侧,被窝陷落两个弧度。
兰听寒淡声提醒:“你和李观梁谈对象的事情,最好不要让水川和他父亲知道。”
什么意思?!
水鹊在被子里睁大眼睛,对方果然知道他和李观梁谈对象了?
为什么不让水川和父亲知道……
他会被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兄弟关系吗?
那岂不是就能让剧情设定回到正轨了?
水鹊眼睛一亮,但是在挪开蒙头的被子时,还是摆出了可怜的表情。
“被发现了,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兰听寒对上他的眼睛,一下子柔和了脸色。
抬手抚了抚水鹊睡乱的碎发,温声安慰:“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护着你的。”
在水川父子动手的时候,他会帮忙遮住水鹊的眼睛。
第189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0)
或许是因为过了秋分之后,日子越来越短了,下半年像是悄悄被人拨快了时针的钟表。
赶在冬至之前,谷莲塘的生产队交上了公粮,粮站装满了晚稻,金黄的晒干晒透的稻谷,全是去除了秕谷,最干净饱满的一批,保质保量的交给上头,剩下次一些的留公社粮仓预防荒年,最后的按照平均主义分配给家家户户过年。
黄泥巴公路沿线穿过大江上下游,自然经过谷莲塘村口。
几辆解放牌汽车和大型东方红拖拉机,车上插着红旗,停在村头。
年轻力壮的青年们来回半天,成趟成趟地把粮站里的公粮搬运到车上。
除去主要的粮食稻谷,还有要交的玉米地瓜杂粮和棉花。
谷莲塘不仅土质好,还有山有水,沿江水田能种稻,后环高山能育林,山底山腰的旱地能收杂粮。
除非天灾人祸,公粮几乎全能保质保量地交上。
公粮一交,就到了年尾的时光,不用种地,生产队里大半个月在垦山修水库。
等学校的孩子们寒假一放,全村也是一道进入了冬闲时节。
只除了为了给村民提高识字率,特别开设的农闲扫盲班。
村中的高音广播喇叭里号召了,穷不办学,穷根难除,富不办学,富不长久,要响应全国的扫盲号召,上到八十岁下到三岁小孩,不认字的都要到学校上扫盲班,尤其是正当青壮年的主要劳力,结果一个大字也不识的。
村头村尾的土坯墙老屋,青石板路沿街的黑瓦白墙,贴上“扫除文盲”的标语。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细沙似的雪粒子把瓦片打得沙沙响,扫盲班终于成功招收了两百多名学员。
老人家动员不起来,奶娃娃又太小,最后招收的学员里大多是青壮年的男男女女,全是重要劳力,像李观梁这种,小时候没条件上学导致长大后目不识丁的,最为典型。
因着一年走向尾声了,没有生产任务,知青院的其他青年也被调到了学校扫盲班当老师。
毕竟村子里要找到有高中学历的老师可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过来。
本来公社组织扫盲班的时候,还想请李跃青帮忙,按正常一天十个工分算,结果年轻人怎么说也不去,在家里埋头捣鼓木工活。
水鹊他们领了发下来的新教材,针对扫盲的,个个是上过高中的人,这个内容的水平,教起来得心应手。
水鹊只教上午的第一节课,后面还有兰听寒他们教。
这样两百多名学员分了五个小班,对上原本学校的三名老教师和院里的五名知青,双方都不会太吃力。
水鹊和前几天一样,第一节课上完,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课室。
一个青年上来,在门口处拦住他。
“水鹊、水鹊老师……”
门口有冷风,课室的窗子也是报纸糊的,四角底下漏风。
有时候,冻得人分不清楚课室墙角的是剥落的墙壁灰,还是残雪。
冬天上课异常煎熬,水鹊现在就想回知青院的房间里,垒起炭火。
他已经把右手塞进了棉袄的兜里,只有拿着教材的左手冷得发红。
但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很年轻,面孔比较陌生,邻村人,大约二十来岁出头的样子。
挠了挠后脑,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拽出一本小诗册。
他递到水鹊面前,指着上边的一行行字,“水鹊,这两首诗,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念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
水鹊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仅仅扫了一眼诗册上的一两页内容,才前头的两行,就让水鹊蹙起眉头来。
面露难色,劝对方,“这个不是什么好书,你别看了……”
年轻人故意揪着他没放,“为什么这个不是好书?你不能念给我听吗?你不念,我怎么知道它的内容?”
他纠缠的态度显而易见。
水鹊看他的表现,恍然发觉对方就是故意的。
这诗册上面的全是半露骨半隐晦的情爱诗,用词都是拥吻、交戈,又是什么水中、岸边的,光是看起来就让人发窘。
年轻人贪婪地盯着小知青,看对方由于为难而蔓延绯红的脸颊。
水鹊忽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到年轻人身后,李观梁沉默无言地拍了拍这人的肩头。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来了下一堂课的老师。
兰听寒扶了扶镜框,幽幽看了看他手中的诗册,缓声问:“是在请教水鹊吗?不如让我来帮忙?”
他说话的时候,玻璃镜片被水汽晕白了,透露出来的目光和语气皆有种说不出来的渗人。
年轻人被这两个人一吓,瑟缩着把诗册收回裤兜里,“不、不用了,我自己琢磨生字。”
慌慌张张地退回课室当中去。
兰听寒帮水鹊整理了一下枣红的围脖。
一端在前,一端垂后。
李观梁看人的手指冻得发红,帮忙接过教材,道:“我中午给你带过去,你先回去喝杯热茶,烤火驱寒。”
这样水鹊就可以把手指揣进棉袄的兜里。
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棉袄鼓鼓囊囊的一个圆团。
李观梁每天踩单车送水鹊过来,他自己也要学一上午的扫盲班,不能和水鹊一道回去,就托李跃青早上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过来,帮人踩自行车送回去。
………
李跃青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旁边是那辆李观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车。
他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水鹊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
枣红色的围巾绕着颈,耐脏的一身黑布棉袄黑洋布裤,分明是十足简朴的装扮。
但是小半张脸缩在红围脖里,露出的脸白白,像是普山普岭盛开的白洁茶子花,或者是压着青松翠竹的一点瘦雪。
等人走近了,李跃青才看见水鹊一直在小心呵气,吹出来的热气,化作白雾,人边走,雾边往身后飘散了。
“真有这么冷?”
李跃青斜倚着自行车问他。
水鹊下巴压着红围脖,上下点点头。
李跃青拿出兜里揣的东西,是一个用油纸袋包着的红薯,个头很大,底下烤焦了一个角,香甜扑鼻。
“辛苦了,小水老师。”他递给水鹊,“吃这个暖暖?”
水鹊从棉袄的衣兜里伸出手来,碰了一下油纸袋,就和撩到火苗一样迅速收回去。
李跃青解释:“还是烫的,我在灶膛里烤完就带过来了。”
他低着头,帮忙把红薯的皮剥开了,底下是烤过之后橙红的饱满肉,蒸出热气,冒着光泽。
送到水鹊唇边。
李跃青示意:“喏,吃吧。”
水鹊吹了吹,又吹了吹,再小心地下口。
李跃青感觉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某种该被人揉在怀里的可爱生灵,舌是小猫舌,一点烫也受不了的,胃是小鸟胃,多了又吃不下的。
“好吃!”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青。
“这个红薯好甜。”
糖分累积得特别多,吃得水鹊满足地微眯起眼睛。
李跃青忽地问:“你是不是大寒之后就要回家?”
大寒之后没两天就是小年,那会儿回去正好赶得上。
水鹊重重点头:“嗯!”
现在才刚过小寒。
但天气已经足够冷。
村头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结上了一层大冰盖,有时候顽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蹦蹦跳跳不留心,冰盖漏一个洞就要冷湿鞋。
石板巷子和青瓦屋,连绵的后山和四散的河汊,连夜鹅毛雪一下,天地全被厚白覆盖。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有冷风打,他额头抵在李跃青脊背后方,又去扒拉自己的红围脖,恨不得把小脸全用枣红色的围巾蒙上。
用围脖包着小半张脸,还能闻到村头巷尾的豆腐香。
过冬这边家家户户要做豆腐,腌腊八豆,酿冬水甜酒。
因此这个腊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
水鹊喜欢甜酒,是糯米酒,味甜而香,度数低,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鸡蛋一起煮开,唇齿留下的是糯米香。
李跃青送他到知青院门口的地坪。
水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为什么你的手不怕烫?”
他说的是李跃青刚刚和没事人一样帮他拿着红薯。
“你张开手。”
李跃青说。
水鹊听话地从兜里抽出左手来,摊开。
他手心嫩得没一点茧子,肤肉泛着浅粉色,掌根和指尖要红一些。
李跃青张开自己的手掌,晃了晃,“看见没?茧子。”
是做农活、做木工留下的,掌根是粗茧,指节缝隙里的是薄茧。
水鹊看了看,“噢……”
猝不及防,李跃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
十指相扣。
薄茧摩挲了几下。
水鹊看他的右手又搭上来。
变戏法似的,再松开的时候,水鹊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机械手表。
水鹊认得这个牌子——
“春蕾”。
这个手表工厂在海城。
和名字一样,手表背面和针盘刻印着一朵花,形状像是郁金香花苞。
水鹊好奇地抬眼,“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钱?”
这个手表起码要一百二十多元,李跃青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钱,还要送给他。
水鹊想把手表剥下来还给他。
李跃青牢牢摁住他的手,“你戴着。”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深思熟虑过了。”李跃青满面严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我哥差的。”
水鹊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跃青将水鹊之前什么三转一响的梦话放在心上,他踢起脚撑,对水鹊摆摆手,一跨就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你就等着吧。”
水鹊茫然地站在原地。
冷风一吹,才捂紧棉袄回知青院里。
………
知青们回家的那天,李观梁和李跃青去送了。
一路送到火车站里。
水鹊想了想,怕自己回去过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边,会出什么岔子,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李观梁。
“如果有急事,寄信太慢的话,”周围人来人往,水鹊认认真真地叮嘱着,“你就到县城里找到电话亭,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他们会转达消息给我的。”
妈妈和继父住的家里没有住宅电话,所以他留了父亲家的。
水鹊肯定是先回原来的地方住,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父亲在的军属大院里住几天。
水鹊决定要公布一个消息。
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的……
总之要向家里出柜。
他回忆起家里不管是谁,好像都对这样的话题忌讳莫深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切断生活费补贴、驱逐出家里甚至是断绝关系。
那就完全和剧情里的设定契合了。
男主肯定也能够正确地怀疑他是骗钱骗情的。
水鹊已经把计划一层层打通了,规划得尤其完美。
他甚至为了试验,还先给继弟写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谈对象的事情,打一个预防针。
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在李观梁手上,李跃青装作不经意地斜睨一眼。
把号码背了下来。
绿皮火车汽笛鸣响,车头两边蒸汽缭绕。
哨声催促乘客赶快上车。
兰听寒回首望了一眼,水鹊和李家兄弟还在几步远的位置,他提醒:“水鹊,走了,回家。”
水鹊的行李大件包裹在兰听寒手上,他背着个军旅挎包,和来的时候一样,小步跑向兰听寒,“来了!”
又转头对李观梁和李跃青摆摆手道别,“明年见!”
………
绿皮火车只有几节卧铺车厢。
水鹊他们抢的是靠窗户的硬座,与短桌板挨着,方便放东西,也能趴着休息。
还能在短桌板上打扑克。
火车上人多杂乱,吃东西训孩子听广播的都有,充斥了烟火气。
一打开窗子,空气就好得多,不那么窒闷。
出站的时候比进站还麻烦。
因着是在县城进站,在海城出站。
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得喘不过气来。
出发还是清早,这会儿已经是下午要到傍晚了。
水鹊和同伴们走出来,人群散开了一些,才各自打算着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
水鹊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长身立着的人影。
“荀定!”
好久没见面,他高兴地喊着继弟的名字,跑过去,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在兰听寒手上。
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鹊。
他身材高大,已经不是像刚毕业时那样的少年劲瘦,而是像工厂车间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十足壮健。
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眉毛刷漆一般浓黑,栗色眼睛,轮廓明朗。
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就显出狠厉。
水鹊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松开了异常沉默的荀定,低下头察看,“你……带着扳手来做什么?”
合金材料结构钢制造的扳手,闪着寒芒。
“你说你谈的男朋友,是哪……”荀定望向水鹊后方的知识青年们,语气一顿,调整用词,“是哪几个?”
第190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1)
水鹊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荀定。
“你别这样……”水鹊摁住荀定的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拿着这个东西多危险,会吓到大家的,要是火车站的保安过来了就不好了……”
知青们就看着,水鹊轻轻松松地按住对方,好像是捻住了什么命脉。
那个眉骨留道疤的后生,虽说脸黑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扳手塞进黑布工装裤的大裤兜里。
汪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令人胆寒。
像是那种坏学生,今天迟到,明天早退,后天旷课,在校外认识了很多游手好闲但讲究什么江湖仗义的兄弟,受老师照顾的好学生见了会不舒服,而班里中末流的透明人看了他就心中害怕的那种。
很不巧,汪星在高中时就是挤在教室里不上不下的透明学生。
他讪讪地对水鹊打一声招呼,“水鹊,我家里这边近,就先走了。”
水鹊转头,对他摆摆手,“好,明年见。”
兰听寒将水鹊大包小包的行李交给荀定,颔首示意,也对水鹊道:“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想回毅叔那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他口中的“毅叔”,是水鹊的生父,水毅,水副军长。
家里就二楼客厅装了一台住宅电话。
水毅水川父子和兰听寒在住,兰听寒住的是二楼原本的客房,门边不远就是电话,方便接通。
荀定一边拎着行李走,一边问:“他和你什么关系?和水家什么关系?”
他的架势严格严峻得像是查户口。
“是我爸爸收养的,应该是老朋友的孩子。”
水鹊和兰听寒聊过这个话题,知道人家父亲曾经在军队做过一两年文职,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兰听寒本来就早早没了娘,父亲也蒙冤死了之后,水毅干脆就把老友的孩子接过来当半个儿子,接过来的时候兰听寒都十五六岁了,也不需要大人操心。
荀定冷着脸,“他和你住一个知青院?”
“对啊,他和我一个房间。”
水鹊漫不经心地回答荀定的问题,正在忙着看站前广场来来往往的车辆。
都是自行车,比起菏府县,海城街头的自行车密度要高得多了,一辆辆自行车汇成像河汊一样四面八方的水流。
这边的火车站是老站了,受限于城区的规划,没地方扩张站内面积,每天客流量又大,候车室和行李处设置在站前广场的周围,旅馆服务处和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高高挂着,日夜商店和新华书店开在边缘。
一片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景象。
“啊,我看见乌龟车了!”
水鹊高兴地一指。
对面的马路街头正停着好几辆“乌龟车”。
所谓乌龟车,实际上是类似后世微型汽车的一种三轮摩托出租车,蓝白的短车身,前方是挡风玻璃和后视镜,车顶上是贴合车身结构的遮雨棚。
“我们到马路对面去吧。”水鹊回头看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下来不说话的荀定,“你怎么了?”
“是不是我行李太重了?”
水鹊自己背着一个军绿挎包,手上只有一个装了部分土特产的小布袋。
他想着要分担一些荀定手上拎着的。
荀定侧一侧身,躲过了水鹊要分行李的动作。
“你和刚才那个四眼一间房?”
水鹊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好没礼貌,为什么要叫别人四眼,听寒哥比你大哦……”
荀定猛地转过头,眉骨沉沉压着,“你怎么知道?!”
水鹊:“?”
“我当然问过他的岁数啊。”
兰听寒二十四了。
毕业后在军队里当过文职,也给报社撰写过文章,后来希望体验些不同样的生活才决定下乡插队的。
他是他们知青院里岁数最大的,人生阅历更丰富,院里的分工安排大多数时候是听他的意见。
荀定清楚是自己方才脑子一抽想到别处去了。
“他戴个玻璃眼镜,不是四眼是什么?”荀定眉头皱得能够夹死飞蝇,脸色也臭,“四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你高中毕业时领毕业证,结果尾随你回家的那个男的,不就是个四眼?你忘了这个教训是吧?”
幸好他当时在巷子口修自行车,等水鹊回家,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水鹊。
荀定侧身躲入巷内,等那男生过来了,一扳手敲得人猝不及防,眼冒金星,后脑渗血。
那就是个瘦削高个儿的怂包孬种,看到荀定就不敢再继续了,跌跌撞撞地逃离。
对方似乎平时在班级里伪装得很好,是个好学生。
水鹊看他打了人,还和荀定吵了好一架,两个人一整个暑假都在冷战没说话。
要不是后来在街头看到那四眼狗在纠缠女学生,荀定的冤屈还洗不了。
荀定现在一看到戴眼镜的四眼就来气,恨不得来上一扳手。
“听寒哥不一样……”水鹊嘟嘟囔囔,“人家道德过关的,可好了。”
他想起那时候,也不是故意要和荀定吵架,他本来就是想好好和对方说,凡事不能第一时间只想到武力解决,太冲动,结果荀定似乎认为自己对他有意见,后面说着说着就成了吵架。
荀定冷声哂笑,“对,他不一样,他道德好。和我不一样,我像是混混,对吗?”
水鹊揪着他过马路,去找对面的三轮出租车,“没有,你不是混混,也不像混混。”
荀定瞟了一眼水鹊挽着他小臂的手,“那为什么你那些朋友,见了我像是老鼠见猫一样,跑得飞快?”
他说的是汪星和苏天,那两个人见了荀定,忙不迭地和水鹊告别了。
水鹊安慰他,碰了碰他眉骨边上的疤痕,“那是别人不了解你,而且,你带了扳手,只是看起来比较危险。”
荀定是继父和前妻的儿子,继父和母亲重组家庭的时候,水鹊刚好上初中,第一次见到小自己一岁,但是六年级了还和流浪野狗一样,滚过泥潭一般灰不溜丢还凶得想咬人的“弟弟”,他被吓了一跳。
荀定刚开始一直很抵触他们,抵触重组的家庭。
后来是怎么样软化态度的呢……
水鹊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他习惯每天回家的时候在小卖部随手买点糖果,回到家里见到继弟,就分享上一两颗糖。
顺便有时候帮人瞒下在学校打架斗殴的消息,以哥哥的身份去糊弄了继弟的班主任。
后来……
荀定突然有一天回家的时候,给了他一罐子白兔奶糖。
水鹊还记得对方当时的话——
“别客气,偷的。”
真是把他吓了好一大跳。
赶紧带着人去街口的商店道歉,归还原物。
那时候荀定问他:“你不喜欢吗?那个奶糖,是最贵的。”
水鹊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这样。”
六年级的荀定沉默了很久,“哦。”
小学三门科目加起来才两位数的荀定,最后居然合格了,报名了水鹊在的初中。
水鹊提起这件事,“当时家里还以为你会因为小升初考试不合格,没法上初中。”
没想到从那之后荀定就和变了个人一样,收拾整齐,也不打架旷课了,像是野犬驯养后融入了人类社会,转眼高中毕业还找到了工作。
荀定垂着视线,语气厌烦,“……还不是因为你有个优秀的弟弟。”
他指水川。
荀定看不惯对方,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和水鹊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和水川那个上档次的名牌家伙比起来,他像个做工粗劣的冒牌货。
水鹊沉默了一下。
决定收回刚刚心里说荀定再也不打架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打,是只和水川约架。
毕竟当时三个人在同一所初中。
他们把行李塞进三轮出租车的后箱。
挤到前方载客的座位。
这种出租车起步价要一两毛,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等候公交。
但是这会儿是放工的高峰时候,马路上不仅自行车汇成河流,连公交车也是人挤人推后背才能乘上去。
“等一等。”坐上车里,水鹊忽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你刚刚拿着扳手,不会真的想要敲他们一扳手吧?”
荀定:“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好不好?我不会和以前那样冲动。”
至少会先确认水鹊谈的男朋友到底是谁。
水鹊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去平仁里。”
他们家在海城众多老弄堂里的其中一条巷,是继父的房子。
荀定听见他的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先合上唇。
车子小,车内就很挤,紧紧挨着,好在是冬天还能挤暖和。
水鹊抬手碰了碰荀定眉骨边那道疤,“这个说不定以后能消……”
虽然现在还那样没有不留痕的祛疤技术。
荀定满不在乎,“消它干什么?就这样也挺好的,你嫌弃我带着这疤又凶又难看了?”
水鹊摇摇头。
荀定曾经和他说过,那是在很小的时候,荀定父亲醉酒后,冲着荀定打碎啤酒瓶,碎片炸出来割伤的。
水鹊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十分吃惊,因为荀父在他印象里是个还算温和的人,在家里和妻子孩子是有商有量的。
很多人见了荀定眉上破相的疤,第一印象是他和人打架弄出来的,或许是因为荀定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实际上并不是。
水鹊一直有留心荀定对那道疤痕的态度,担心他会过于在意。
了解荀定现在的态度,水鹊放下心来。
出租车在平仁里弄堂出口的烟纸店停下了。
钱是荀定付的。
水鹊想起一件事,嘀咕:“你以后不要往谷莲塘给我寄钱。”
荀定:“为什么?”
水鹊:“你平时不用花钱的吗?你把工资寄给我,那你花什么?”
荀定才第一年工作,按照技工等级,就是16级技工,每月工资三十多元,全寄给他了,在海城要喝西北风。
荀定:“又不是只有工资,每个月会有奖金和伙食费之类的补贴,我怕你在乡下饿死。”
水鹊:“……哪有这么夸张,你担心过头了。”
荀定:“你在家里连被套都要我套,没资格说这句话。”
“而且,我年后就转正了,到时候工资能提到四十二。”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水鹊突然好奇地问:“你们厂里做什么的?”
荀定念了一个专有名词。
理工的范围,水鹊没听懂。
荀定言简意赅,“造飞机的。”
水鹊点点头,“噢。”
他们家在一排排两三层的房子里的最里面一栋,二楼。
水鹊和荀定大包小包地提回去。
路过的一家家二楼小阳台上晒着家常干菜,底楼的人家用麻绳拉紧,还没收的被褥衣服晾在上面。
黄昏时候的弄堂里飘着饭菜香,从每一栋房子的后门公共厨房传出来。
水鹊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楚玉兰,茫然地望着中年女人往外搬东西,“妈,你去哪儿?”
荀定才出声,“楚姨,我还没和他说那件事。”
楚玉兰抱了抱水鹊,眼眶发红,“小鹊,外婆老了,前段时间在老家摔了一跤,妈妈坐火车回家照顾她一段时间。”
“你今年先去爸爸家住好不好?”
“等妈妈回来。”
水鹊只有一个爸爸,他对荀定的父亲,是称呼荀叔的,就像荀定称呼楚玉兰称呼楚姨一样。
水鹊手中的布袋落在地上,立即道:“那我也回去探望外婆。”
楚玉兰面露难色,疼惜地摸了摸他脑袋,“要你来回奔波,太辛苦了,妈妈回去就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小川一会儿开车过来送我去火车站,”楚玉兰道,“送我到那边,他就折返回来,接你去爸爸那。”
楚玉兰转头又问荀定的意见,“阿定,阿定也去吧?陪小鹊过去那边住,也安全,离你们工厂好像还近一些。”
水鹊茫然无措地被安排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老家?
为什么不能留这里住?
为什么妈妈安排荀定也和他一起过去?
他总感觉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
荀定道:“一会儿和你解释。”
他们的行李放下来,帮忙楚玉兰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到弄堂口。
水鹊再回到这边家里二楼。
发觉很多东西也已经收拾走了,尤其是他妈妈的生活痕迹。
他有点儿后背生凉。
荀定在他身后,道:“楚姨和我爸离婚了,前几天才办完手续。”
水鹊立即转过身来。
荀定:“别担心,你还是跟着楚姨,不过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到你爸那边去。”
“我路上再和你解释吧。”
荀定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收拾了一些行李。
水鹊才回来喝了一杯茶。
两个人最后站在弄堂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开始飘小雪。
车身漆黑的一辆桑纳塔,转到这边,闪了闪车灯。
水川从车上下来。
“哥哥。”
他帮水鹊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皱着眉头,看见要放行李的荀定,“为什么你也要来?”
水川没管他,一拍下后备箱,径直走向驾驶位。
水鹊坐上副驾驶,担忧地望着荀定。
荀定耸耸肩,把自己和行李挤在后座上。
“楚姨没和你说吗?”荀定道,“我还没在工厂的工人新村分到房,先到你们那避一避,当然,主要是陪水鹊适应环境。”
凑到水鹊旁边,着重音,“对吧,哥哥?”
水川冷峻的目光,抬起投向后视镜。
看到荀定懒倚在后座。
水川一字一顿严肃道:“他是我哥哥。”
荀定讥讽地嗤一声,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真好笑,水鹊难道是你一个人的哥哥吗?”
荀定:“原来进部队还可以保养脸皮,真想学一学,保养得这么厚。”
水鹊被他们一见面就吵得头疼,绷起小脸,“……不许吵架。”
水川立刻沉寂下来,认真开车转出弄堂口。
荀定还没闭嘴,“他先挑衅我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水鹊转过头来盯着他。
荀定:“……哦。”
水鹊像是幼稚园的小老师一样,“小川不对,你也有错,大家不许继续吵架,快点和好。”
两个弟弟沉默下来。
车中落针可闻。
荀定幽幽问:“喊他是小川,我就是连名带姓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嗯?”
【请收藏魔镜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