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2)


    水川的同行搭档将小孩儿带到船上。


    李跃青自觉地跨进来,坐在水鹊身侧。


    水川侧目多看了他一眼,锐利的眼神扫视而过,又迅速收敛起来。


    如同部队里警觉的军犬。


    确认学校范围内没有其他落难者,冲锋舟劈波斩浪往外面拐出去。


    汪洋一片里,三天前还卵石露底的江道,只有黄色浑浊的水流,平时高大的钻天杨仅仅露出绿色的尖顶。


    李跃青看了看河中,布着断裂的树杈、漂流的破布以及被撞晕漂浮起来的鱼。


    这艘冲锋舟,还要继续搜寻下谷莲塘村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受难者。


    “还难受吗?”


    李跃青侧过头,关切地询问水鹊。


    水鹊摇摇头,“我感觉好多了。”


    他坐在李跃青和水川中间的位子。


    这一排在小舟里是靠前的区域,船头稍显狭小局促,尤其是水鹊左右边两个的青年人,长手长脚,坐在那儿,腿都窘迫得放不开。


    青年人精劲的大腿,左右挤着水鹊的。


    三人衣料淋得湿润,肌肉温热从紧贴的部分传到中间。


    水鹊只好悄悄地尽量并起腿,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规规矩矩,格外珍惜节省空间,像是高中里坐姿端正、格外受到偏爱的标准三好学生。


    李跃青看他那乖得纯得不行的样子,心头莫名发痒。


    余光一瞥,水鹊旁边军绿上装的青年,正神情肃穆地望向远方搜寻落难者身影。


    李跃青忽地偏头低声问水鹊:“这位是你弟弟?亲生的?”


    “对啊,双胞胎,异卵双胞胎。”水鹊抬起下巴尖儿,有一点骄傲地补充道,“我先出生的,我是哥哥哦。”


    李跃青定定看着他神气洋洋的小脸一会儿,忽然掩着唇轻咳一声,耳根发烫地转移视线。


    为什么说自己是哥哥的时候,也能这么可爱?


    水鹊其实不太明白李跃青为什么还加上后面的一个问题,弟弟还有不是亲生的吗?


    噢对,他差点把继弟荀定忘记了。


    77号特别高兴地贴一贴水鹊的脸,邀功道,【宿主,是77悄悄把宿主的记忆偷回来了!】


    77号为了不妨碍宿主推进剧情进度,平时已经很少说话,只是看到水鹊在和李观梁聊起兄弟亲情的话题时,眼中有轻微的羡慕。


    它自己在心中揣测,说不定宿主其实是喜欢和小世界的其他人有血缘或情感链接的,如果这样一来,大世界独自下决定,封存水鹊之前的记忆,其实不大公平,虽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记忆,也是源于77号定位时间锚点的错误。


    水鹊在心里又是道谢又是鼓励了77号,把系统哄得晕乎乎地下线了。


    李跃青偷觑水鹊一眼。


    说实话,要是水鹊不说,谁也猜不出来旁边那个青年人和他是兄弟。


    两个人的眉眼并不肖似,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水川五官轮廓峻深,肌肤呈现出小麦色,周身透露冷酷守序的锐气,像是出鞘的剑。


    李跃青看第一下就觉得对方不顺眼,哪怕对方和搭档刚刚救援了他们。


    虽说心存感激,但是李跃青直觉自己无法和对方和平共处。


    至于水鹊,那就大不一样了,眉眼鲜亮柔和,唇红齿白,完全就是水灵灵的纯然长相,像是带着清露的山茶花。


    说话软声绵语,做事情又很认真。


    除了有点儿太爱撒娇之外,好像没有缺点。


    谁都能和他相处得舒心吧?


    李跃青认为,虽然自己刚开始对水鹊的态度不大好,但应该没有人会舍得持续恶劣地对待水鹊。


    ……像王二流子那样的烂根畜生除外。


    经过李跃青方才的问题一提醒,水鹊才想起来要介绍彼此认识。


    他简短地左看右看,介绍了对方。


    出于礼貌,毕竟是水鹊的家人,李跃青淡声道:“你好。”


    水川只是一压低下颌,点头示意了。


    水鹊夹在两个人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感到尴尬,小声提问:“那个,你们不需要握手吗?”


    新朋友见面,应该都是要握手的吧?


    两人的视线隔着水鹊对上,又同步皱眉地迅疾转移开眼神。


    水川低声而快速地对水鹊说了一句,“不大方便。”


    水鹊哑然,“这、这样吗?”


    ………


    冲锋舟一路上又救了几个人。


    水川忙中还有空隙询问水鹊的近况,以及为什么发洪水还留在低缓的学校内,没有往高处撤离。


    水鹊为了不让家人担心,省略了又省略地解释清楚。


    水川和搭档把落难者送到后山的高地上,这一次动员得早,而且军方力量和公社反应都很迅速,后山上高地的临时避难营已经搭建起来。


    因为谷莲塘人口众多,加上离县城远,人员转移困难,县里政府的会议室、办公室和县委大院里已经安置满了周边离得近的村庄灾民,没有额外的空间能够让这边的村民转移居住了。


    所以大家只能暂时住在临时搭起来的大棚和帐篷里,高地上人来人往。


    这一次的洪灾涉及了上下游二十多个公社,灾情险峻,军方出动了飞机和船只抢险救灾、运输物资。


    水鹊刚上来,其余正在等候的知青匆忙围上来,神色焦急,问他刚刚去哪儿了。


    背后的小孩高兴地跑远喊了一声妈妈,母女俩抱在一起。


    水鹊抿唇笑了一下,对同伴们道:“对不起,我忘记要留字条了,让你们担心了。”


    兰听寒见到水川,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双方点头致意。


    水川和兰听寒彼此的态度很生疏,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养兄弟,毫无血缘和亲情基础,水川询问兰听寒:“临时的疫苗站在哪?”


    兰听寒指向了最大的那顶帐篷,“处理伤口和接种疫苗都在那里。”


    洪水是最大的病原体的媒介,当下又是夏季,获救后要尽快接种疫苗,防止出现感染性疾病的流行。


    水川转头,“哥哥,走吧。”


    他带着水鹊到中央那顶大帐篷里。


    李观梁忙里忙外,火急火燎地运着物资赶回来。


    见了安然无恙的李跃青,立即询问水鹊的去处,脚不沾地大步流星往疫苗接种点去。


    李观梁撩起帐篷帘子,步伐倏然顿住。


    帮忙接种疫苗的医生仍旧是梁湛生,只是对面的人换了,确切地说,水鹊依旧很害怕地让人捂住了眼睛,只是帮忙捂眼安慰的换做了另外一个青年人。


    李观梁似乎知道,为什么当初在卫生所里,水鹊会躲到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寻求帮助了。


    后方的李跃青走上来,拍了拍李观梁的肩膀,“对,是的,水鹊是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疫苗注射结束。


    水川松开手,垂下视线,把棉球递给水鹊用来按住针眼,“再观察一下吧。”


    他们到旁边的位置坐下。


    水川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和水鹊见过面了。


    他们父母离异分开的时候,两兄弟还是在小学,好在后来上的是同一所初中,再后来水川被父亲安排进了军校,只能偶尔翻墙出去找高中生的哥哥吃饭,顺便把死皮赖脸纠缠哥哥的男生们扯进巷子里打一顿,然后回军校被逮住挨罚。


    等到水川毕业进军队,就更加难以和水鹊见上一面了。


    听母亲说哥哥下乡插队当知青了,水川好不容易才申请调动到这边的91集团军服役。


    水川问:“最近几个月还有像以前那样犯哮喘吗?几次?”


    水鹊扣了扣手指,他怕水川太担心,专门往轻松了说,“没有,没有以前那么严重,就一两次吧。”


    水川皱紧眉心,严肃的神情和父亲如出一辙,“真的吗?”


    水鹊点点头,“嗯!”


    水川又问:“有人欺负你吗?在这边习不习惯?”


    水鹊摇摇头,反问:“怎么会有人欺负我?”


    水川这才松一口气。


    他总觉得,没有他,身体虚弱的哥哥会受欺负。


    毕竟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水鹊就发育得缓慢,水川认为是胎儿时期的自己争夺了大部分的营养,才让哥哥出生的时候像早产儿一样又轻又小。


    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照顾爱护体弱的哥哥。


    水川也觉得本当如此。


    他们在同一片羊水里发育,在同一个摇篮里待哺,从小到大的玩具零嘴都是共享,血脉相连,他生来就是要守护着哥哥的。


    看到水鹊平安无事,他的心情也放松下来,神情缓和不少。


    这时候,李跃青从外面进来,坐到水鹊身侧。


    李观梁是队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确认了水鹊平安后,又去清点物资了。


    李跃青从他手里顺来了一壶热好的水,以及一包压缩干粮,递给水鹊,像是随口问:“饿不饿?”


    水川逐渐皱起眉。


    因为水鹊从小就很受欢迎,小学都是孩子就还好,初中起周围桃花不断,相当大一部分还是男生,那种人脸皮厚,很难解决。


    水川为了保护哥哥,已经训练出来一种犬类般的警觉。


    他抬手,有些想阻止水鹊接受陌生人递来的东西,但是仔细一看,压缩干粮是军队发放的物资,对方又是水鹊在这里的朋友,他好像没有理由和立场阻拦水鹊。


    水川的手收回,搭在大腿上。


    李跃青似乎是随口感慨,“你们居然是兄弟,真是没想到,光从外表上不多相像。”


    他继续没话找话一般,“听说异卵双胞胎是越长大越不像的,你们小时候长得像吗?”


    水鹊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可能会相像一些吧,毕竟小孩子没有长开。”


    水川沉默无言地从胸口的衬袋里拿出一块帕巾,是叠得相当方正的,铺展开,里头是一张黑白老相片。


    他递出去。


    是一家四口的合影。


    男人和女人长相年轻般配,孩子七八岁大的样子。


    李跃青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男人抱起来的小男孩是水鹊。


    眼睛乌亮,嘴唇翘翘,玉雪可爱,简直是樱桃桑葚儿。


    一看就是家里捧在手上的心尖子、眼珠子、肺叶子。


    而站在女人旁边的另一个小男孩,端正严肃地盯着镜头,少年老成。


    一看就是李跃青会讨厌的那种类型的小孩。


    李跃青指了指照片上的小水鹊,水川却紧皱眉头,把照片重新裹起来,不愿再分享。


    李跃青暗地里咬了咬后槽牙。


    对着水鹊说话的时候,又重新摆出一副好脸色。


    “小时候的你看起来……”李跃青微微停顿一下,“有点儿像是,会被家里人逼着穿小花兜肚,扮成女孩儿避免阎王爷勾魂索命的娇哥儿。”


    水鹊怔了怔,也不会掩饰,直白而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小时候我身体太差,妈妈给我到寺庙寄名,扮女孩儿也有一段时间吧。”


    “好像是三岁到上小学以前都是……?”


    水鹊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他转头用眼神询问水川。


    水川点了点头。


    “小时候大院里玩过家家。”水川被勾起了回忆,脸色不算太好地说,“哥哥一直是被要求扮新娘子的。”


    那会儿军区大院里有很多同龄的小孩。


    水鹊小时候作的是女孩儿装扮,没长开,模样秀气得很,也没人怀疑。


    那群小男孩为了抢新郎的角色争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哭,等水鹊上学了,他们才知道人家是男孩,那时候闹了好一会儿别扭。


    水川每次都烦得很。


    过家家是他小时候最讨厌的游戏。


    他还是更喜欢和哥哥在家里画小人,或者看图画书,什么都好。


    李跃青闻言,半撑着下巴看向水鹊,“我还好奇你那时候的照片的,扮新娘是不是要头上戴花?”


    水鹊面露难色,犹豫道:“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大院里确实有几棵白兰花树。”


    水川收起回忆,突然声线冷淡地说:“过家家倒是没什么所谓,扮新郎新娘都是无聊的游戏而已。”


    他眼底情绪翻滚,有隐忍和厌烦。


    “我希望哥哥不要太早考虑对象和谈婚论嫁的事情。”


    水川说着,视线扫过李跃青,“毕竟外面有很多坏人。”


    他说话意有所指。


    李跃青坐直了身体,脸上已然没什么表情。


    下颌线条凌厉抬起弧度,冷声质问:“虽然是亲兄弟,但毕竟是弟弟,兄长的婚事恐怕不应当干预吧?”


    水鹊坐在两个人中间,完全状况外的茫然。


    不明白为什么弟弟突然话里像是有酸枣刺儿一样。


    而李跃青语气里像是吞了火药粉末,一点就要炸了。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可能这就是当弟弟的彼此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水鹊想。


    他说:“我还是去外面找观梁哥吧。”


    给两个弟弟留出空间,交流当弟心得体会。


    第182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3)


    水川当然不可能留在帐篷里和李跃青唠家常,只过了没多久,他就从帐篷里出来。


    目光扫视过帐篷外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天空仍旧下着雨,但是对比起上午的来已经算是细雨斜风。


    水川终于从人影憧憧里寻找到他的藕荷色的哥哥。


    半透明藕荷色雨衣兜上帽子,仅露出雪嫩的脸,像是雨雾里打湿的小花,朦朦胧胧。


    和小尾巴一样跟着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自己都没怎么吃东西,就在帮人分发压缩干粮。


    水川的眉头紧锁。


    他在暗处打量着那个男人,时刻紧盯着,鸡蛋挑骨头的程度,试图从对方身上挑出任何一丁点儿不规矩的错处来,打进他需要提防的名单里。


    戴着眼镜的青年却无声无息立在他身侧,声音淡淡道:“那是我们生产小队的队长。”


    水川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问:“我哥喊的,观梁哥,就是他?”


    兰听寒似笑非笑,端的还是温润做派,“对,而刚刚和水鹊一起回来的,是他弟弟李跃青。水鹊身体不好,他们两兄弟平时多有照顾,一来二去,感情也好起来了。”


    “有时候水鹊夜不归宿,”兰听寒说着,不出所料看见水川晦暗不明的神色,继续道,“但是想到他是留宿在李家,我们知青院的几个人倒是不担心了,毕竟李家兄弟的品格,在村中有目咸睹。”


    水川大致了解了李家兄弟的情况,沉着眉,但没有妄下定论。


    他再抬起视线。


    远处高大的男人,一把扯过水鹊,“小心。”


    搬着大货箱的马虎青年,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一边从前方歪歪倒倒地走过。


    要是李观梁不赶紧拉着水鹊,准要撞上了。


    水川收回方才下意识想要迈出去的脚。


    又见水鹊因为刚刚的事端,后背撞到李观梁的胸膛上,转过来,鲜亮亮的脸上挂着小涡儿,笑得甜丝丝,“谢谢观梁哥。”


    肌肤黝黑的男人,摸了摸后脑,“你没事就好。”


    两个人的氛围那样和美,身边简直都要冒起粉红色的泡泡。


    水川脸黑得似锅底。


    起码他从没有在以前纠缠哥哥的男生里,见到和水鹊走得这么近的。


    心中响起前所未有的警报。


    十万火急,队友跑过来叫住他,“水川!清点人数发现村子下游西边的有户人家一个没到,可能被大水冲走了,叫我们赶紧开冲锋舟再去搜查一遍!”


    水川垂落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当机立断,“走。”


    “小川?”


    水鹊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抛下李观梁,匆匆忙忙跑过来。


    “你又要出去吗?”


    水川颔首。


    得到肯定的答复,水鹊就低头急忙地把雨衣的扣子解开了,套到水川身上,“那你穿我的雨衣吧,外面还在下雨,一直淋雨会感冒的。”


    水川人高马大,藕荷色雨衣又只合适哥哥纤小的骨架,这雨衣他只能勉强顶在头上。


    和水川本身冷峭严肃的气质十分不搭。


    让他穿出了两三分不伦不类。


    即便如此,水川没有拒绝对方的意思,点头致意之后往冲锋舟那边快步跑去了。


    李跃青才接种完疫苗,从大帐篷里出来,又看见了这一过程。


    他遥遥望着水鹊。


    简直像是糯米糍粑心的菩萨,爱护弟弟,长得又漂亮得不行。


    小时候是大院里的乖宝宝,人人抢着和他扮家家酒,长大了是三好学生,背后被男生追着悄悄喊校花,下乡了是小老师小知青,把那一群愣头楞脑的男的迷得晕头转向。


    李跃青面上没表情,走到李观梁身侧,接过一半的物资帮忙分发,冷不丁没头没尾地对李观梁说:“哥,你眼光真好。”


    李观梁没明白他意思,在忙碌中,喉咙里挤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嗯?”


    水鹊又跑回来想要帮忙,李观梁拦住他,劝道:“你到帐篷里去吧,外边雨大。”


    “好哦。”水鹊牵了一下他的手,轻声说:“那你忙完了要过来避雨陪我。”


    李跃青紧紧盯着,心神都跟随那有着淡淡甜香的身影溜进帐篷里了。


    一回头,李观梁正在人群当中,分了物资又指路村民去中间的大帐篷里打疫苗,忙忙叨叨。


    李跃青咬牙。


    他哥就是个打不开的闷葫芦,撞不响的钟,家里犯穷气,人又犯呆气,简直一根桑木扁担!


    怎么想,他哥都是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和人家海城里的知识青年怎么谈得到一处去?


    李跃青分析了一番,总之,不大看好两个人的感情。


    ………


    江水还是涨满江面,奔腾横流着。


    比洪峰时候水位是降低了,但雨丝仍旧连绵着,要等水彻底退去,才好回到村庄里。


    老人们立在外头,望着黄昏里看不见绿色稻禾尖的水田直叹气。


    一摸口袋,发觉烟袋子也在逃难时,落在半路了。


    水鹊在和知青同伴们说话。


    他坐在草垛上,抱着膝盖,问陈吉庆:“你真的真的把小黑送到楼上了吗?”


    陈吉庆信誓旦旦地点头,“当然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姐妹我全赶到阁楼去了。”


    这里说的兄弟姐妹,并非是李观梁家里那些和小黑一母同胞出生的小鸡苗。


    而是知青院后来买回来养的另外一群小鸡。


    水鹊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有没有记得给它们添上食物?”


    陈吉庆拍拍胸膛,“放心吧,你吉庆哥是什么人?直接把一袋子米糠撒上去了。”


    众知青的视线转而盯着他,不说话。


    陈吉庆讷讷道:“情况紧急,我回去会收拾的。”


    夜色落幕,大家只能分在各个铺着秸秆草垫的帐篷里睡一觉,估摸着第二日天光大亮的时候,河水水位恢复,就可以回到村庄里各扫门头屋里水,再把田垄里的河水排出去,扶稻洗苗。


    只可惜稻禾泡了一天半夜,不说水稻绝产,减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谷莲塘里的都是得天独厚肥水田,年年收获颇丰,只有遇上这样的天灾,才落得落魄的年景。


    帐篷里唉声叹气此起彼伏,在担心今年还能不能交上公粮,完成上头的指标。


    罗文武只让大家放宽心,上头免了夏季的公粮,首要的是打起精神来恢复生产,届时有拨款赈济,发放统销粮和布给受灾的每家每户。


    落下了社员们心里的石头。


    月上中天,帐篷里这才鼾声四起。


    底下秸秆草垫肯定睡得不舒坦,李观梁不知道从哪里揽来的棉花,铺到上面,又在上方用布遮上,才叫水鹊睡下。


    烧了些驱虫的草,帐篷里倒是没什么蚊子了,但是毕竟是夏天,仍旧闷热,像是睡在蒸笼里。


    反正李跃青燥得睡不着觉。


    也可能是因为水鹊睡在他身侧。


    李跃青静悄悄地瞥一眼。


    为了透气,帐篷帘子是没合上的,他们在通风的门口边,月光和碎银子一样撒下来。


    水鹊原先是平躺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李观梁,倒是面向他了。


    李跃青屏息敛声。


    凝神数着小知青的覆下来的长睫毛。


    似乎是睡得不踏实,没等他数完,水鹊又翻了个身,把乌泱泱的后脑勺留给他。


    李跃青:“……”


    他小心地扯一扯水鹊的衣衫。


    或许是这个方法生了效。


    水鹊像糖水里浮沉的一个白小汤圆一样,咕噜噜翻身滚到他怀里。


    李跃青又重新数睫毛。


    好半晌,他觉得不对劲。


    整个大半夜,只敢数睫毛,这也太窝囊了。


    李跃青思忖着。


    越是瞧着人安安静静睡觉的小脸,头脑于是越七荤八素。


    他静悄悄低头,做贼似的,亲了一下小知青的眼睫毛。


    满意了。


    李跃青正要幸福地睡去,后衣领子传来一股狠命的力道,把他提起来拽出帐篷外。


    这里四周围都是驻扎的帐篷,耳目众多,要是把人吵醒,闹大了就不好。


    于是不远的漆黑林子里传来拳拳到肉的闷响。


    压低的吃痛声,“你有病吧?”


    低低切切的持续争执,双方拳脚生风。


    “说我变态,你半夜来偷窥你哥睡觉就不变态?!”


    对方是在部队里训练有素,但李跃青也不是吃白饭的,双方扭打到启明星金黄闪烁。


    “嘶——”


    李跃青皱着眉,吃痛地躲避水鹊捏的棉球,里头红药水滴滴哒哒。


    他没想到,水川好歹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吧,结果手段这么损,还往人脸上招呼一拳。


    李跃青的颧骨处青了一块。


    两人没打算把事情闹大,干架时尽量还是往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攻击,这样外人不会看到伤口。


    免得私人恩怨莫名其妙变成军民矛盾。


    水川立在一旁,他服装整齐,冷着一张脸,倒是看不出来昨晚两个人在林子里冲冠眦裂,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


    水鹊看着李跃青的伤口,涂了红药水就更加可怖了,他吓得眼睫颤了颤,担心地问对方:“你这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李跃青扯了扯唇角,牵到伤口又吃痛嘶声,咬着从牙缝里冷声挤出解释,“昨晚起夜,在外面摔了一跤,撞到树上就这样了。”


    他怕水川把他昨晚做的事情在水鹊面前抖搂出来。


    水川怕他昨晚胡说八道的空口污蔑,又担心事情暴露挨处分。


    两个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在水鹊看不见的地方,化成犬类,虎视眈眈、恶形恶状地示威。


    这天一大早,水川就要跟随部队回去了,他们小队负责救人,后续重新盖房、恢复生产的事项,会有其他的人来帮忙。


    水川把叠好的雨衣交回给水鹊。


    “我下次休假再过来。”水川说,“这次洪灾恰好把假期冲走了,下次我可以申请多两天。”


    他和父亲一样,平时话不多,对着水鹊的时候,倒是显出点唠叨的样子,嘱托了好一会儿要水鹊照顾好自己的事项。


    最后,又道:“别和李家兄弟走得太近。”


    他这么说,但没给缘由,水鹊听得一头雾水。


    他们走的时候,村民们拿出屋里头躲过洪水没被泡坏的瓜果,夹道相送。


    谷莲塘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没有死伤,有县城里派下的人手帮忙,又有救济粮发放,不到五六日就恢复了田间生产的节奏,大水冲垮的下游五六间屋子,也得了拨款动工重建。


    田间地头绿意油油,充满希望。


    有走村串乡的算命先生到了村口广场,正逢大灾大难过去,生意正好。


    有算姻缘的小儿女,有算子孙的老人,团团簇拥着。


    洪松那群人正好在中午闲逛,赵大胆便提议道:“算算呗,算算呗。”


    李跃青满口不赞同的语气,“算什么?你是要明年结婚还是怎么的?”


    对。


    结婚。


    李跃青幡然醒悟,挤进去。


    留下洪松他们面面相觑。


    李跃青回忆了一下他哥和水鹊的八字,他早问过的。


    报给算命先生。


    那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指了指跟前的碗钵,世外高人的模样,简短道:“算姻缘,五分一对。”


    李跃青从裤兜里拿出,丢了一枚五分硬币下去。


    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


    摇头晃脑:“阴阳道合之象,凡事大吉也。”


    算命先生笑呵呵:“有缘,有缘,百年好合。”


    李跃青的表情黑下来。


    “……”


    叮的一声脆响。


    碗钵里又丢下一枚五分硬币。


    李跃青冷脸,“再算一对。”


    他把自己的八字和水鹊的报去。


    算命先生搞不准他的心思了,磕磕巴巴,“这个,这个,缘浅……”


    “诶!别走啊,年轻人怎么没耐心听老头儿说话呢!”


    算命先生往前招手。


    李跃青却是捻起两枚硬币,头也不回地走了。


    脸上黑压压,对洪松他们说:“不准的,算个屁。”


    迎头碰上了水鹊。


    水鹊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跃青突然不知道手脚怎么摆放,仿佛做坏事被当场抓包,闪烁其词。


    赵大胆看热闹不嫌事大,“噢,李二哥刚才去算命了……”


    他还没说完,李跃青已经牵起水鹊的手,闷头往前走。


    走出去好一会儿,确认听不到后头那群人的声音了,李跃青才语言干巴地对水鹊解释,“这个,我就是测测对面算的准不准。”


    水灵灵的小知青微一歪头,完全不怀疑他的说辞,颇为信任地问他,“那算得准吗?”


    李跃青喉结滚动,头别扭地一撇,义正辞严道:“我觉得各人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怎么能轻信封建迷信,把命运挂在算命先生的嘴巴上?”


    水鹊若有所思地点头,和上课鼓励小朋友一样拍拍手,赞同道:“嗯,你说的有道理。”


    李跃青被他一鼓劲,胸膛里一阵阵激荡。


    扬声:“对,没错,命运就是要掌握在积极进取的人生当中才对!”


    第183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4)


    只才两个星期的时间,谷莲塘村子上下又恢复了从前井然有序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然免了夏季的交公粮还领了救济粮,但是公社也需要新的资金投入生产,村里有的大小地方需要修缮,要购买新的大件农具,代替仓库里被水泡坏的那些老旧农具,又得购买农药和鸭畜,避免有可能在洪灾之后爆发的蝗虫过境,还要全部换过学校里那些被水泡朽泡烂的桌椅,零零总总的,竟是欠下了县城一笔数目可观的贷款。


    免了夏季的公粮,就意味着今年上半年虽说是不幸减产的稻田,但一旦把黄澄澄的稻子收割下来,这些就全是公社社员的,按人头分给到每家每户。


    不像往年那样,大头交上给国家,一部分又留到集体仓库里当机动粮,分到每家的余粮,就是剩下的那小部分过不了国家验收的成色差些的谷子。


    一想到今年上半年的稻谷,都能分到社员自己的口袋里,社员们心头就充斥了丰收的喜悦。


    仿佛眼前绿油油生机盎然的稻苗,转眼全变作了金黄金黄的稻谷,白花花的米粒,香喷喷的饭。


    因而当稻穗逐渐从黄绿过渡到明黄,鸡鸣鸟啼、犬吠猫咬全在金黄的大地上,这样灿烂的盛夏“双抢”时节一到,抢收稻谷的工作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学校里的暑假也放了,家家户户的孩子到田上做些拾稻穗的琐碎杂活,不仅一天能挣上三四个工分补贴家用,还能学到田间农业大学一些世代相传的真本领。


    至于水鹊,他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与高强度的双抢,但也不能叫他无事可干,无工分可挣,于是被调到了卫生所当作临时助手。


    毕竟他每个月要去卫生所拿药,一来二去和所里的梁湛生、卫生员也算熟稔,加上知识青年认识字,什么事情一点就通,综合下来,确实是最合适的工作。


    这个时候,双抢已经开展了有将近一周了。


    天不亮,社员们草草洗漱,随意吃了几口粥,脖子后搭上一块毛巾,头顶戴上大草帽,月牙状的镰刀丢进空谷箩里,一扁担挑起来,就要脚蹚露水,头顶星星,往稻田里奔走而去。


    为的是趁日头还不那么大的时候抓紧干活,中午顶着烈日就躲懒休息,下午割禾到月上梢头,早开工,晚收工。


    但毕竟是盛夏,只要阳光所及之处,都像是扣上了蒸笼屉子。


    卫生所这段时间的工作,除去灭蚊灭蝇环境卫生问题,重中之重就是预防中暑。


    煮好了一锅锅茶水和绿豆汤,装好了,每天上午往田里送去。


    远远的,李跃青就见到了推着卫生所的小推车过来的小知青。


    戴个偌大草帽,宽大帽檐将要压住眼前了,显得那张脸更小。


    身上穿的白绸小衫,是李观梁到县城里扯了布尺给水鹊做的,白底蓝花。


    下边穿了黑布短裤,边缘刚巧在圆圆的膝盖之上。


    对比田野里这些深蓝粗布的男子,整个人格外水灵鲜亮。


    露出的胳膊嫩生生,身上好像无处不白,只有脸颊和关节处蒸得泛粉。


    田里有人咕咚咕咚喝水,喉结滚动着把军绿水壶里剩下的茶水喝完,好去接小知青盛的绿豆汤。


    水鹊揭开大木桶的盖子,里头是清凉的绿豆汤,他招呼着田间地头忙活割禾打稻谷的青壮劳力,“先来喝绿豆汤休息一下吧?”


    汤面荡着老葫芦劈两半做成的瓜勺,手拿着一往下,就舀起浓绿的汤水。


    汩汩灌满前来的每个人的水壶,盛了满满一壶盛夏的清甜凉爽。


    李跃青喝了一壶,每个人仅仅有一壶的分量,毕竟地里人多,没那么充足的汤水可分发。


    他看见了在稻田里埋头苦干的李观梁,看不过眼,上前拍一拍对方的肩头,“哥,水鹊来了,你去接绿豆汤喝一……”


    李跃青话还没说完,高大的男人像放倒的锄头,直挺挺倒下了。


    田里引起好一阵慌乱。


    水鹊仗着身量小一些,灵活得像鱼儿似的挤进去。


    他说着让大家让开通通风,又看李观梁的脸色,忙道:“观梁哥肯定是中暑了!抬到荫凉地去!”


    不出李跃青的猜测。


    他哥就是认死理的榆木脑袋,想着自己是队长,就没日没夜地干活,中午大太阳也不知道合理休息,想着早些把生产队里的活干完,还能去收割自留地里的稻谷。


    一连这么多天,他不中暑谁中暑?


    只是这一块哪儿有荫凉地?


    这边是谷莲塘最平缓的一段水田,如今除了一望无际的金黄,什么高大的绿色也没有。


    水鹊左右看看,慌了神,“那、那就要快些送到卫生所里!”


    他怕耽误了功夫,自己急得要让李观梁的手臂搭着自己肩头起来。


    那不得被压垮了?


    李跃青迅速回过神来,叫上洪松他们,一起把李观梁抬到卫生所里。


    卫生所内空无一人。


    水鹊想起来,“梁医生和卫生员上山采药去了。”


    他急匆匆地跑到后边灶房用锅里的温水浸湿毛巾,又跑回前边,给杉木床上的李观梁敷了敷头部,揭开衣扣和裤带,头底下塞一个竹编枕头,再打冰凉井水重新浸湿毛巾擦拭身体。


    眼见着水鹊帮人擦完脸和脖子,就要扒开李观梁衣衫擦里头。


    李跃青眼皮一跳,扯住他的手。


    水鹊被他制止了动作,疑惑地问:“怎么了?”


    李跃青粗声粗气地问:“你、你怎么不知羞啊?”


    这还没结婚呢,就扒拉男人衣服了。


    裤带都帮人偷凉地解开了,一会儿岂不是还得擦里边?


    洪松他们看着李跃青突然这样,试探地问:“哥,你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这会儿又没有医生,又没有卫生员的,就水鹊一个是在卫生所做活的,这不就是医者仁心吗?


    李跃青给自己找不出合适的缘由。


    只好松开水鹊的手,绕开话题,问他:“天气那么热,吃不吃西瓜?西瓜也能解暑吧?”


    水鹊点点头,“嗯,观梁哥一会儿醒来吃西瓜,散暑气肯定更快。”


    赵大胆道:“西瓜?!正好快要中午休息了,咱们都去抱个西瓜回来解暑好了!”


    几个青年也统统赞同这个提议。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退出去,往村外凉亭底下的瓜田那里去了。


    床铺上传来声响。


    水鹊一转头,果然李观梁醒来了。


    “你先等一下,”水鹊把他扶起来半靠着坐,“我去给你泡一杯淡盐水。”


    李观梁接过来杯子,一饮而尽,双手握着杯身,感到些许惭愧。


    他沉声道:“辛苦你了。”


    水鹊撑着床沿,坐到上面,“你把我吓到了,是不是天气太热了你又不休息,就中暑了?”


    李观梁低着头,在水鹊面前像是犯了错事,“嗯。”


    水鹊也跟着低头看他:“你为什么不休息?”


    李观梁支吾着,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好,于是只能继续紧紧握着空杯子。


    黝黑肌肤上透出隐约的深红色,他回答:“因为,想早点干完生产队的活,有空闲把自留地里的稻谷收了,到时候卖到城里。”


    水鹊想起来之前李观梁被那群黑市的人打破了脑袋,面上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不是答应我不往城里去卖米了吗?”


    虽然李观梁卖米换钱越多,花在水鹊身上的钱就越多,软饭值就涨得快,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水鹊可不想男主的哥哥这么重要的角色,回头要是没了命了,小世界角色都出现空缺,那他到哪儿刷得上剧情进度?


    李观梁低着头,羞愧地说道:“不这样,一年到头没多少钱。”


    他想,城里的体面人,婚嫁都是有什么三转一响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光是三转加起来就要四百多块钱,公社里从早干到晚,年头辛苦到年尾,就是脱皮掉肉,汗珠子摔八瓣儿,也就是三十多元钱。


    那这样算起来,他想要体面地和水鹊组建家庭,不亏待人家,岂不是还得攒起十几年的钱来?


    李观梁没有别的办法。


    他没上过学,似乎只有农活干得好,种的大米粒粒饱满,这样一来,就只有铤而走险的路径。


    他把这样的打算告诉水鹊。


    省去了其中的艰辛部分,只挑着对未来买上三转一响两个人结婚的憧憬来说。


    水鹊不说话了。


    询问77号,【怎么、怎么我还没提要骗钱结婚,他自己还主动提出来了?】


    剧情里可不就是水鹊的角色,骗人说要考上大学就结婚,让人给他就是借钱也要买上三转一响才愿意。


    77号激动道:【男主的哥哥已经完全被宿主迷昏头了!死心塌地!】


    水鹊瞥了李观梁一眼。


    这一眼叫李观梁心中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嫁我?”


    男人喉咙发涩,语气里尽是失意,“不愿意也没关系。”


    他本就是劳碌的泥腿子命,李家坟地光长青蒿黄蒿,镰刀一割只能晒干当柴烧,哪里能自己冒青烟长出灵芝草?


    水鹊牵住他的手,“愿意的。”


    男人立即像摇尾巴的大狗一样,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他。


    小知青似乎有苦难言,犹犹豫豫地说:“但是,你要等我考上大学之后,而且一定要有三转一响。”


    李观梁郑重其事地点头,“一定!”


    他被砸下来的馅饼喜悦得冲昏头脑,没留意水鹊口中的什么考大学,不管不顾地亲上水鹊的唇。


    又舔又咬又吸,简直要把心上人的湿红舌尖,吞吃进入肚子里去。


    一丁点儿甜滋滋的水也不放过,搅动着饮尽,稍有亮晶晶的水液从唇缝里溢出,他就一下一下啄吻卷走。


    温情和欲望像是潮汐一样涨满了李观梁的胸膛,潮水浪打,他拥吻水鹊,要把水鹊嵌入身体里。


    水鹊不明白,怎么以前头次接吻,还是蜻蜓点水不懂得要伸舌头的男人,亲过几次之后,一下子变得这样?


    似乎只有他一直以来,接吻的技术学不会进步。


    他又被男人亲得抽抽噎噎哭,生理性的泪水溢出来。


    小脸上挂着几颗泪珠儿,从眼角滑落到下巴尖,要落不落。


    杏花春雨打湿了似的。


    卫生所门外的青年们抱着西瓜回来,未进门就瞧见了里头拥吻的情状。


    小知青泪眼朦胧,清珠子不断地流淌。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水鹊让人亲得呆呆的,丁点儿的软红舌尖未收回,裸露在空气当中。


    牵扯的银丝,下巴尖的泪珠,湿亮亮的红舌,把午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潮热。


    愣头青里不知道是谁先咕咚咽了咽口水。


    他们全都不自觉地动动喉结,口干舌燥。


    对比起里头脸颊晕粉的小知青,他们的脸色像是泼了猪血一样躁动涨红。


    第184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5)


    李跃青买了个偌大的西瓜,皮薄肉厚的大肚囊儿瓜,没有二膀子九牛二虎的力气,抱不回来。


    他又留下来多和瓜农刘叔说了会儿话,加上大西瓜沉甸甸,就比其他青年要落后几步回到卫生所。


    隔了有相当一段距离,李跃青踩上卫生所门前的地坪,就看到这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扒着门缝往里看,聚精会神,比生产队里开会的时候可要认真多了。


    李跃青眉峰一挑,“在看什么……”


    他话卡在嗓子眼儿。


    李跃青的视力极好,堪称火眼金睛。


    哪怕门口和窗边人挤人,猫着腰一个叠一个,他也瞧见了屋子里头的光景。


    李跃青脸色顿时和丧门神似的,那原本抱着西瓜回来给水鹊吃的喜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大步流星地上前,却被洪松和赵大胆联手拦下。


    两人压低声音,“你做什么呢?”


    他们和剩下四个青年一起,把李跃青推推搡搡到地坪边上。


    “李二,你那么鲁莽地闯进去,那我们在外面偷看,岂不是被发现了?”赵大胆拍拍自己的脸皮子,“我这张十八年,快十九年的脸还要不要了?”


    李跃青冷笑一声,“你刚才偷窥人亲热你不觉得丢脸,要被发现了才觉得丢脸?”


    赵大胆嘿嘿笑了两下,扯过罗岗,“那我不是怕我们罗队长的侄儿,脸皮薄嘛?”


    他们这时候还以为李跃青是在同他们开玩笑的态度。


    结果李跃青脸色更差,想到他们扒在门缝里偷看小知青湿红的舌头,偷看人被亲得掉眼泪,他就无名火起冒了三丈高。


    “你们要是一个两个脸皮薄,能做出这种事?”李跃青寒声说着,话音像是犬齿淬冰再挤出来,“你们明明一个个都是脸皮上长了三寸茧子,厚得两刀砍不出来一道白印!”


    “别拦着我!”


    他猛地推一把赵大胆,把对方推到了人圈之外,从层层包围当中硬是开出一条路来。


    脚步生风又要往里冲进去。


    洪松喊住他,“你这样是不是想让水鹊难堪?”


    洪松怕屋里头的两个人听到外面地坪上的动静,连叫住李跃青,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


    怒气冲冲的青年,终于猛然刹停,立在原地。


    “我看见了,是你哥主动亲水鹊的。”洪松劝道,“你别找人家的麻烦。”


    他以为李跃青还像从前私底下两人商量计谋时那样,看不惯水鹊,觉得水鹊和李观梁谈恋爱,就是把李观梁引上了歧途。


    所以他让李跃青别找水鹊的麻烦。


    李跃青沉默不语,立在原地许久。


    太阳同样无言,炙烤着大地和青年们,叫所有一切全变得汗涔涔。


    “我没想去找水鹊麻烦。”


    李跃青突然出声道。


    “也没想让他难堪。”


    他只是看不过眼……


    这两个人那么亲密无间,不容任何外人插足的氛围。


    但是想也知道,要是他冒冒失失地鲁莽地闯进去,水鹊发觉自己被男人亲嘴巴让这么多人看见了,肯定会吓得眼尾红红,躲到他哥后边,羞耻到簌簌发抖。


    以后是走路也不和他们一起走了,对上就要躲开道儿去。


    “谢了。”


    李跃青走回来,对洪松道。


    幸而洪松劝住他。


    但这件事情本就是这群人莫名奇妙地在门口偷窥!


    李跃青横眉,愠怒更上一层楼,警告道:“今天看见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能够说出去!打碎牙齿把这秘密吞进肚子里!”


    否则让水鹊和他哥,怎么在村子里头做人?


    要是有人稍作文章,闹开来,不仅他哥生产队长没得做,水鹊本来就是外乡人,恐怕更是要被无形驱逐出这个村子了。


    几个青年平日里确实愣头愣脑,但在这种事情上,也知晓严重性。


    罗岗拍拍胸膛,大义凛然道:“放心吧哥,我们兄弟几个,肯定死守如瓶!”


    几个人再三发誓完。


    忽地,赵大胆神神秘秘地问:“所以……你哥和水鹊真的在谈对象啊?自由恋爱?”


    李跃青没好气地冷睨他一眼。


    “不然呢?他们不是谈对象,难道是在喝水吗?是我哥渴了,要让人家知识青年用嘴巴喂水?”


    他说话好粗俗,把有情人之间的亲昵直戳戳地形容成这样。


    面前几个青年全是一样没谈过对象的,连电影里拍的自由恋爱也没看过。


    听他这样说,赵大胆顿时脸红脖子粗,吭哧吭哧,讷讷地说:“说不定呢……”


    他们、他们也挺想让小知青对着嘴巴喂甜水。


    听说中暑之后,就是要多喝喝水,比起淡盐水和粗茶水,当然还是刚刚看到的那舌尖上的湿红更甜一些。


    光只是看着,叫人格外口干舌燥的。


    他们头脑当中的粉红泡泡和黄色废料扎堆在一起。


    李跃青猛地拍了一下赵大胆的脑袋,“你脑子里糊的是稻草?谁会口渴了找男的用嘴巴喂水,你不恶心?”


    “那……别的男的肯定不行。”


    水鹊和别的男的哪能一样呢?


    赵大胆掩饰不住心虚,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洪松算是博闻多识的了,他从小就爱看古往今来的情爱小说,不过向来是纸上谈兵,当半桶水军师出谋划策。


    当然,和这群愣头子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否则也不会和李跃青关系最熟稔。


    “怎么说?”洪松问道,“你还打算阻拦你哥和水鹊吗?”


    李跃青沉眸,眼中晦暗不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少第一次动心,对象竟然是兄长的恋人。


    李跃青每晚睡觉辗转反侧,像是杉木板的床铺变成了泥沼,一安静平躺下来,就会把他吞噬进黑暗里审判。


    赵大胆突然灵光一闪,把事情串起来,“好哇,之前叫我扮成什么偷梨大盗,感情就是你和洪松商量的计策,要阻拦你哥和人家谈对象啊?我说怎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叫我做戏!”


    洪松:“……你才反应过来。”


    赵大胆:“那怎么办?他们现在腻乎成这样了,怎么能棒打鸳鸯?”


    李跃青熟知现在的真实情况,按照他哥的家世加上人又空有力气没有学识,差距太大,到时候和水鹊肯定是走不长远的。


    毕竟。


    李跃青没和李观梁说,那时候大雨,他在帐篷里,听到水川的警告。


    知道小知青不是海城的普通工人家庭孩子,而是军区大院出来的,那必然生父是了不起的军官。


    哪里容得下外面的人拱白菜?


    李跃青目光沉沉,“算了,你们别管了,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会打算。”


    “总之,今天偷看的,谁也别再提起一个字!”


    李跃青表情冷峻,语气森森。


    赵大胆斩钉截铁,“那当然,男的和男的……多恶心啊!我早忘了!肯定想不起来更加不会抖搂出去!”


    周围一圈的人附和,“对啊对啊,男的怎么能和男的谈对象呢?”


    他们如此保证着。


    ………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里,接连来卫生所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其中,水鹊认识的、和李跃青关系好的人,当中有的都来两三次了。


    每次只有一个借口,说是中暑。


    梁湛生烦不胜烦,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些毛头小子是装的。


    个个龙精虎猛,面色红润,连个风热感冒也没有。


    一进卫生所,心思昭然若揭,奔着他所里新招来的助手去的。


    一口喊一个水鹊,然后说他是解暑圣手,在世神医,非要人给他看是不是中暑了。


    偏偏他这位新助手脾气好,还以为人家是上门来给巩固功课的,仔仔细细地凑前观察对方的症状,望闻问切,然后再认真对比医书上的症状,看看是不是日射病、热痉挛或者别的病症,对比了一遍,才轻声细语地和对方说话。


    “你没有中暑。”


    水鹊摇了摇头。


    坐在卫生所里装病的青年,摸了摸额头,“真的吗?水鹊医生,我真的没有生病吗?我感觉浑身都不大舒坦。”


    水鹊眨了眨眼睛,仔细再看了对方红润的脸色,是健康正常的红润,不是大太阳晒中暑导致的。


    他不知道,在他帮人看病的时候,对方正痴愣愣地数他的长睫毛。


    数着数着,才莫名其妙面红耳赤起来。


    水鹊抬起眼,笑道:“没有,你没有生病。”


    他对待患者特别有耐心,细声软气,柔和得像杨柳春水,“但是最近天气炎热,下地干活穿衣要尽量穿浅色的,要记得戴草帽,做了一段时间活,需要到树荫底下休息休息。”


    青年就眼看着他粉润润的唇瓣一张一合。


    眼睛也不带闪烁的。


    水鹊满头雾水:“嗯……?”


    问他:“为什么突然脸这么红?”


    水鹊拿起自己常备在这里的蒲扇,担忧地给对方搧了搧凉。


    青年闻到随着凉风送过来的,稠密的甜香,头脑愈发昏沉了。


    怎么、怎么有男生又白又嫩,还浑身粉花一样香香的?


    梁湛生斜撇一眼那人的痴模样,抬了抬下颌,对卫生员道:“那边那个,估计要昏了,抬到床上去,别一会儿在我的卫生所里摔个人仰马翻。”


    卫生员讪笑着,让水鹊让开一些,他把人撂到杉木床上。


    梁湛生双手随意折叠起今天的大众日报,是邮递员清早送来的,随手塞到另一边柜子抽屉。


    指节分明,指腹捻了捻,清点了用来包中药的白棉纸,偏头,“水鹊?”


    水鹊还在担心青年的情况,闻言一转头,“嗯?”


    梁湛生道:“走,和我一起去供销社买白棉纸,不够用了。”


    “唔……”水鹊犹豫地指了指床上的病人,“那他怎么办?”


    梁湛生淡声,“反正死不了,让小陈看着。”


    小陈是所里那个卫生员。


    水鹊点点头,乖巧地跟上梁湛生的脚步。


    他也没问为什么买白棉纸需要两个人一起,好像一个人拿不回来一样。


    ………


    供销社门市部,其实就像是一大间的杂货铺。


    琳琅满目什么都有,竹编草编的山货、腊肉干果的南货,布匹米粮,油盐姜醋茶,一应俱全。


    不过像是米粮会稍微少一些,毕竟每个月公社会发给每户人家,不会有多少人额外需要买米的。


    梁湛生让售货员拿几卷白棉纸来,用得上两三个月打包中药。


    又让人打个欠条,到时候他找公社报销。


    梁湛生还是半大少年时,家道中落,煎熬地一个人捱过了好一阵苦日子,是河里捞鱼虾,土里挖白地瓜,山上偷沙梨,才能勉强寒酸饱腹的程度。


    公社化之前,还没有卫生所,他是跟着从前的老中医学医术,那个老中医人心善,经常有村民来看病,没钱交不上,就赊账,那些赊账的基本也没有还的,账簿厚厚的一本又一本,年年到头来是倒贴药钱的,把自己和学徒梁湛生都饿得眼睛昏花。


    梁湛生这样一来,养出了一些抠门的习惯。


    他铁公鸡得很,任何有可能甚至几乎没可能报销的,全要找到公社去。


    拎起厚厚的几卷白棉纸,梁湛生道:“水鹊,走了。”


    他走出去几步远,到了供销社门口了,一转头,水鹊人还贴在木柜子前看。


    梁湛生走过来,“在看什么?”


    水鹊指了指大木柜一排摆放的玻璃罐子,可能是怕小孩子乱动,所以还挑了高处摆的。


    一个个透明的大肚子玻璃罐,最左侧的放着水果硬糖,粉色的是草莓味,绿色的是哈密瓜味,黄色的是芒果味,最右侧的放着猪油糖,透明的糖纸裹着,比起旁边的水果硬糖来,色泽不太具有吸引力。


    水鹊指着的是中间的那个玻璃罐子,里头放着桃酥,外衣是桃红色的纸,油已经将其沁透了,好像那股桃酥的香气要从玻璃里飘出来。


    他小声地问梁湛生:“你觉得那个会好吃吗?”


    他捏了捏手指。


    因为出门没带钱,有点儿尴尬。


    梁湛生低眸看他。


    “夏天想吃这么热气的?”


    水鹊支支吾吾,“嗯……看起来很好吃。”


    梁湛生犯糊涂,叫售货员过来,“买一包桃酥。”


    要买桃酥,不仅要钱,还要票。


    梁湛生回过神来的时候,七毛钱和粮票都已经交了出去。


    一包麻纸裹好的桃酥,一斤,恰好七毛钱。


    梁湛生皱起眉头,“……”


    叹了口气,递给水鹊,“尝尝。”


    小知青在他和售货员说话的时候,就眼巴巴地看着了,听梁湛生的意思是买给他的,眼睛顿时亮晶晶要发光。


    “你人真好!”


    他高兴地打开麻纸,自己咬着一块桃酥,又捏起来一块,递给梁湛生。


    梁湛生摇了摇头,拒绝道:“你吃吧,太热气,我不吃了。”


    他多打量了几眼水鹊。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热天这人好像不会出汗一般,穿着短袖和短裤,浑身清清凉凉,仿佛三月雪堆成的,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人,想着是不是贴上去就能把凉气传过来。


    梁湛生忽而问:“你头发是不是长了?”


    水鹊咬着桃酥,说话模糊不清,“有吗?”


    他侧了侧头,看见了自己的发梢,好像是对比春天才来的时候长了一些,乌发柔软地垂落颈侧,快要靠近锁骨了。


    梁湛生:“别找村里的那个师傅剪头,他剪的不好看。”


    只会给人直接推光头发,村民大多是自己剪,也少了给他钱。


    梁湛生想了想,问售货员买来一根红头绳。


    这个就比桃酥便宜多了,一分钱一根。


    他说:“我帮你扎起来。”


    水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以前有的世界里还青丝过腰,要人帮他梳开了仔细束起来。


    他在前面吃桃酥,梁湛生在后方微躬身弯腰,洁白修长的手指,穿过又细又软的乌发。


    梁湛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诗中写粉腻乌云浸了。


    小知青的颈后肌肤确实雪白粉腻,而稠密乌发如云。


    他一边给水鹊扎了个低低的小揪。


    一边压低声音,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你和李观梁谈对象了?为什么没考虑过我?”


    水鹊听清楚他的话,僵直了背影,“什、什么?”


    梁湛生松开手,“不考虑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当时不是说要选我,在地上画个四方块,算是入洞房。”


    水鹊转过身来看他,后边的乌发小揪一晃一翘,“你说的什么呀?”


    梁湛生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的情绪,放松道:“我开玩笑的。”


    水鹊满目茫然,不知道他说的是前一句让考虑他是开玩笑的,还是后一句他抱过自己是开玩笑的。


    梁湛生拨弄了水鹊的小乌揪,调侃他:“像个妹妹。”


    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他还能回忆起来,但是水家兄弟却似乎把他完全忘记了。


    第185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6)


    水鹊直到盛夏快要结束了,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小时候确实有个姓梁的哥哥,大他要五六岁了,但是不和他们一样住在海城的军区大院里,偶尔过年的时候回海城住,才会过来和他们一起玩。


    因为当时大院里一起玩的全是和水鹊同龄的五岁小孩,这位姓梁的哥哥满十岁了,身高比他们这群萝卜头要高好一节。


    每次一到春节玩扮家家酒,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抢到新郎的位子。


    后来有一年梁湛生没来,水鹊当时已经上小学了,虽然已经不再玩家家酒的游戏,但还是留意到,问了一句为什么梁哥哥今年不回海城了?


    当时父母听到了他的话,母亲垂头没回答,父亲叫他不要多问,以后也别提起。


    好奇怪。


    当时水鹊想不明白,大人说话怎么总这样神神秘秘?


    但是之后家里本来和美的父母,突然开始频繁地理论争吵。


    每当那个时候,水川就捂着水鹊的耳朵,两个人回到房间里写作业,但是房间的隔音不好,水鹊还是能够听见书房里的对话。


    提到了梁哥哥的父亲。


    水鹊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姓梁的哥哥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军区大院,原来平时要跟着驻扎东北的父亲去北方上学念书。


    对方的父亲当年曾经是水鹊父亲的上级,一个兵团的老首长,解放后就到了东北的军团驻扎。


    那年天下一乱,老首长被迫害打成了□□,挨打示众,遭批斗睡牛棚,唯一的儿子也让人锁了黑牌挂到脖子上,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


    老家的老父老母听到这些消息,还没上京告御状,就在路途上意外去世了。


    一整个家子,剩下梁湛生一个,逃到南边去,之后杳无音讯。


    小时候水鹊还听不懂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起来,终于明白当初父母是吵什么的事情,没过一年就离了婚。


    父亲整日忙,在军队里,聚少离多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母亲担心父亲由于曾经是老首长的下级,到时候受到牵连波及,水鹊和水川也要被打成“可教育好的子女”。


    想起来这样的事情,猜测到梁湛生应当是逃到了谷莲塘一带,被当地的老中医收留了学习医术,之后熬到村子办高级社,成了卫生所里的赤脚医生。


    造化弄人。


    水鹊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有些感慨。


    不过,夏天就要结束了。


    他第二天就要调回学校去开学,没和梁湛生叙上旧,决定等到周末,再找人聊聊家常。


    一整个大夏天,谷莲塘的社员们和打仗一样,割禾、打禾、晒谷、犁田,背上晒,脚底烫,顶着毒辣的太阳,终于在立秋的前一周,把早稻收割晾晒,把晚稻秧苗插进了水田里。


    傍晚的暴雨匆匆而来,洗去酷热。


    天地间掀起雨后的凉风,又是一派青绿,生机勃勃。


    下过雨,把打谷场洗得干干净净,幸好晒谷员看到风云不对,早早在雨云拧水之前,就把地坪晒的稻谷收回了粮仓里。


    今天收工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广播里,传达晚上在打谷场看电影的消息。


    每年的双抢之后,立秋之前,就有几天的农闲,这段时间为了犒劳完成双抢任务的社员们,生产队把养猪员的公社猪挑两三头杀了,大鱼塘也干塘捞上大鱼来,大鱼大肉分发给家家户户。


    还有叫出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出来,到能坐满全村人的打谷场上,放一场电影。


    村子里平时的娱乐活动很少,除了县里宣传队偶尔下乡来表演个把节目,村民们要打发时间,几乎就只剩下坐在村口广场偷凉、话家常。


    因此,看电影是全村不分男女老少共同期盼的活动。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电影要天黑入夜了才开始放,水鹊往知青院的方向走,路上已经看到有许多小孩兴冲冲蹦跳着,拿板凳到打谷场占位子。


    打谷场毕竟是平坦的大地坪,要是去晚了,前面人挤人,一头参差高一头,就只能在外围看前边黑乎乎的脑袋了。


    水鹊还没吃晚饭,他要回知青院吃点东西先,并不着急。


    迎头碰上了李跃青,对方拿了三个板凳往这边走,顺着就是打谷场的方向。


    李跃青见了他,说:“我去给我俩占位子。”


    又提了提手里的第三把板凳,“……嗯,还有我哥。”


    水鹊看了看他,李跃青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有些忐忑。


    然而水鹊只是道:“我要先回去吃饭,可能会晚一点。”


    李跃青怕人发现他心中的情丝,但是水鹊完全一无所觉的样子,他又感到心里空落落。


    强打精神,“没、没事,你要是来晚,我就把前头错过的情节给你复述一遍。”


    盯着水鹊脸颊边泛起的小窝儿,又看那背影远去。


    要不是手上拿着板凳,李跃青简直想捶一捶自己的头。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拧巴了?


    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李跃青长叹了一口浊气,转身往打谷场那里去。


    ………


    李跃青和最前排的小孩交换了位子,送出去五颗水果糖。


    只是他左等右等,眼见着银幕架好了,白底黑边的幕布在打谷场上格外扎眼,隔着三里地都能看见。


    电影就要开场了,不仅水鹊没到,他哥也没来。


    李跃青隐隐觉得不对。


    他坐不住了,又给了后面的小孩们几颗水果糖,让他们帮忙看着板凳。


    他往回走。


    结果走到人迹鲜少的林子边,李跃青眉头皱起。


    树叶簌簌作响,夹杂着暧昧黏糊的水声。


    几棵大树绿荫掩映之间,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从李跃青的角度,只能看见小知青被堵在角落里抱起来后,纤白的脖颈后仰。


    又被男人亲哭了。


    眼眸噙满泪水,滚珠子一样落,像是野葡萄挂露珠。


    水鹊推了推李观梁,“好、好了,别亲了,一会儿有人过来了怎么办……”


    身量将近有寻常人家的门框一般高的男人,把人堵在角落里,完全笼罩的姿态。


    托抱着小知青,轻而易举和抱小孩一般。


    李观梁把水鹊眼尾的泪珠一一吻尽,木声木气道:“不会的。”


    “大家都在打谷场等电影开场。”他说着。


    水鹊垂下眸子,“那我也要去打谷场,我要看电影,你别亲了。”


    李观梁对着心上人,感觉怎么也亲不够,宝贝得恨不得把水鹊揣在兜里走。


    水鹊不愿意了,那他也只能答应,“好。”


    手无意识地扣了扣李观梁衣领,水鹊对他说:“你一会儿看电影,别和我亲昵,牵手也不可以。”


    李观梁:“为什么?”


    水鹊小小声叹一口气,有点儿恼了地看着他,说话像撒娇,“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眉轻轻蹙,模样就俏生生的。


    李观梁痴愣地盯着他瞧,“我不明白。”


    水鹊抿了抿唇,本来就亲得鼓胀的唇珠被他压扁了,才解释道:“一会儿那么多人,何况我们坐在你弟弟旁边,要是关系被你弟弟发现了多不好?”


    “他肯定觉得,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很恶心,牵手很恶心,亲吻也很恶心……”


    小知青眼尾垂垂。


    李跃青简直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对人说,他不觉得水鹊和男的在一起很恶心。


    牵手也是,亲吻也是。


    当然,如果对象不是他哥就更好了。


    水鹊的样子让李观梁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他还没和水鹊提起过,李跃青已经猜测到他们的关系了,甚至弟弟还亲口对他说,自己喜欢男的。


    李观梁放下水鹊,让人踩到实地上,决定先顺着水鹊的意思。


    “嗯,那就不牵手。”


    水鹊嘟嘟囔囔:“你也不可以坐得离我很近……”


    “算了,我们中间隔着他坐,他肯定猜不出来的。”


    水鹊自以为自己的计策十分高明。


    李跃青失魂落魄地回去。


    两个人回来了,他强打精神打了招呼。


    他在两个人中间坐,左手边就是水鹊。


    李跃青望着银幕上的画面,心乱如麻。


    水鹊和他说话,他一慌神,还不小心打翻了水壶,淋得裤腿湿哒哒。


    晚上回去睡觉,躺在床上冥思苦想也没回忆起来电影里演的是什么。


    完了。


    李跃青,你彻底完了。


    …………


    短暂的农闲过去,水鹊又回到了学校里。


    李观梁这两天忙着给自留地插晚稻,又要去磨房碾米。


    早上把他送到学校,傍晚就没有时间来接他了。


    其实从学校回知青院,也就走二十分钟,所以水鹊也没强求李观梁抽空过来。


    他慢悠悠地往回走。


    过桥的时候,又经过四面八方延伸的河汊子,红皮水柳芦苇荡,土路边缘,一大片一大片满山坡浓密的青蒿丛,还是将近两米的高度,但是比起春夏时候来,外围的已经被当成柴草砍掉了。


    水鹊毫无戒心地走过,听到青蒿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风吹。


    变故发生在土路的转弯处。


    一只大手探出来,大力锢住手腕,猛地将他一拽。


    转瞬间的功夫,纤细身影就埋没在荫翳茂密的草丛里。


    “唔……”


    水鹊的嘴巴被捂住了,是防止他惊叫出声吸引远方过路人的注意。


    后边的人狭抱着他,带他一直退到蒿草丛的深绿处,空出的一片区域,被砍倒的青蒿叠在一旁。


    他害怕瑟缩的样子,让后边的人松开他。


    水鹊转过身,疑惑道:“李跃青?你做什么呀?”


    李跃青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憔悴,又精力旺盛,极其矛盾,一方面体现是对方双目隐隐发红,眼底有青黑,另一方面,对方看着水鹊,明显神情抑制着激动。


    锋锐眉峰沉沉压着。


    李跃青把住水鹊的肩头。


    严肃道:“水鹊,你听我说。”


    水鹊乖乖地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李跃青:“你能不能,别和我哥在一起?”


    他的话把对方惊吓了一大跳。


    水鹊唇瓣颤了颤,“你、你知道了?”


    男主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和他哥在一起了?


    在剧情里,不是宣布恢复高考的明年秋天,才发现并且戳穿他真面目的吗?


    水鹊再三叮嘱李观梁,就是为了不让李跃青发现两个人的关系。


    李跃青看水鹊脸色发白,就知道对方舍不得李观梁。


    这样看来,他哥和水鹊,倒真是有情人了。


    李跃青半阖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声音依旧沙哑,“你可以不和我哥分开。但是……”


    水鹊:“嗯?”


    李跃青握着他肩膀的手施加压力,“能不能接受我?”


    水鹊:“嗯??”


    李跃青低声下气,“我做小也没关系。”


    水鹊:“你疯了吗?”


    李跃青神情痛苦,“我没办法,我每次看到你和我哥在一起,我……”


    水鹊觉得他的状态完全不对劲了,他挣动着脱离了李跃青的控制。


    “你、你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观梁哥的,我先走了。”


    他说着,看李跃青要来抓他,慌忙地往后退,脚步趔趄,踩空了土地上一个沙坑。


    两人交叠的身体重重倒在蒿草垛上,把草垛压得下陷了一个窝儿。


    水鹊被压得挤出“呜”的小小一声。


    距离亲密,他终于闻到了李跃青身上很淡的一股酒气。


    水鹊艰难地推了推对方,委屈道:“你压着我了。”


    “对、对不起。”


    李跃青撑起手,却并没有放过水鹊。


    他周身的重量撑起来,膝盖抵到水鹊大腿中间底下的草垛当中,整个宽大身躯笼住对方。


    本来蒿草丛就密密的又高,只有顶头的一点点光,李跃青这样,就让水鹊连头顶的太阳也看不见了。


    李跃青压抑着痛苦,低声说:“我看见了,你和我哥亲吻,几乎每一次,我都看见了。”


    他像是狂风暴雨里流浪郊外的野狗,突然见到嫩生生的人类,开始没有条理地舔舐对方。


    密密匝匝的亲吻砸得水鹊喘不过气来。


    一边亲着,李跃青还要一边说:“我看到我哥亲得你掉眼泪,看到你的舌头伸出来,又湿又红,好漂亮……”


    “你、你不许再说了!”


    水鹊羞耻得想要蜷起来,所有的挣扎动作被李跃青压制小猫一样控制住了。


    李跃青把大哥的心上人扯进高而密的蒿草丛里,让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要一边厚颜无耻地对人说些没脸皮的话。


    水鹊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踹掉了,可能是刚刚踩空在沙坑里的时候。


    李跃青亲得越来越往下,“他亲过你脖子吗?没有吧?为了不留下痕迹,他应该不会——”


    铜墙铁壁似的胸膛,从中挤出一声闷吭。


    水鹊踩了他一脚。


    为了以示威胁,还没挪开。


    李跃青好像反而还受了刺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他埋首,隔着衣物,把对方胸脯的软尖纳入黑暗的口腔里。


    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养的,小知青浑身的软肉都泛着香甜。


    本来就是柔软的白色衣物,他口腔的液体一打湿,粗糙的舌面抵着摩挲而过,感受到底下的颤抖。


    微微起伏,青涩幼嫩,雪白顶上冒着晶莹的嫩红。


    水鹊捂住眼睛,抽噎道:“不许、不许吃!”


    李跃青着魔一般,舌头轻轻拍动嘟起的软包,犬齿抵住了。


    水鹊以为是因为自己踹了一脚,对方要报复他,把那里咬掉。


    凭什么?明明是对方先欺负他的!


    他愠怒地又踹了李跃青一脚。


    这次用了点力气。


    成功让对方从埋首的状态,抬起头来,放过他。


    空气里“啵”的一声,水鹊好像见到自己胸口在冒白气,白衬衫暧昧打湿的地方透出红色。


    他崩溃得身体一直颤,唇瓣动了动。


    黄昏日暮里一声脆响,把李跃青打得偏过头去。


    小知青质问:“你是变态吗?!”


    对方闷吭不回答。


    水鹊更加崩溃地发现,脚心踩住的温度灼烫。


    第186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7)


    当时太混乱,或许是李跃青被他一巴掌打蒙头了,或许是对方终于捡起了脸皮和羞耻心,从厚厚的如青纱帐般的蒿草丛里,水鹊顺利地逃出来了。


    不过水鹊没想到李跃青竟然只羞愧了一天,就敢来找他。


    青石板小道不宽,仅容一人通过。


    水鹊憋着一股气,死死抿着唇不吭声,李跃青堵住了他的前路,他都没办法通过了。


    上午时候,太阳半高,拉长了青年黑压压的阴影,盖住水鹊。


    “……你快让开。”


    僵持不下,水鹊还是先开口了。


    李跃青晃晃头,“我不走。”


    他神色认真地盯着水鹊,眼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难以启齿。


    水鹊被反常的男主烦死了。


    他气恼地踩了李跃青的脚,把人唯一一双黑面布鞋踩出一个灰印子。


    “你不走,那我走!”


    水鹊说着,也不走青石板小道了,他踩上旁边的草茎干土路,结果又被人拦下来。


    抬起眼,质问李跃青:“你烦不烦?”


    李跃青讷讷道:“我不烦。”


    他发觉自己如今竟然像他哥一样木头木脑,笨嘴笨舌。


    水鹊灵活地从他手臂底下一猫腰,一溜烟儿似的过去了。


    李跃青急忙跟上。


    一双稍小的脚穿着白帆布鞋,气冲冲快步走在前面,一双更大的脚踏着黑面布鞋,双脚交替往前,控制着步速,怕走太快惹前边的人生气,又怕走慢了抓不住人的身影。


    “水鹊、水鹊。”


    李跃青干脆不走青石板路,他踩上草茎,露水打湿黑色鞋面,往前大迈了一步,从刻意保持的留两步落后的距离,变成和水鹊并排走。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昨天,我昨天不是故意的,都是赵大胆他家埋的三年梨花酒挖出来了,非让我们都去尝尝。”


    李跃青懊悔地道歉:“我稍微喝多了,对不起……”


    水鹊闻言,顿住了脚步,赶紧道:“所以,你昨天的话全是胡言乱语,对不对?”


    他期盼地看着李跃青,多希望人点头承认,昨天的是一派胡言。


    李跃青神色一敛,严肃起来。


    他认真道:“不是。不是胡言乱语。”


    “昨天我说的话,是心里话,虽然有些荒唐,但不是酒后糊涂,胡编乱造的。”李跃青说完上一句,下一句诚恳道歉,“我只是,不应当在醉了三分酒以后,没考虑周全,就贸贸然和你说,让你困扰。”


    水鹊搞不明白这些小世界的男主都怎么回事,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的眼睛暗淡下来。


    而青年剑眉星目,眼中灼灼生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宣誓。


    “水鹊,我喜欢你。”


    “这是很认真的,我现在完全清醒。”


    “我确实一开始对你的态度不算好,我不该说你个子小,不该假装有吸血虫吓唬你。”


    “不该、不该在那晚河滩边,你背心糊我脸上的时候偷偷闻……”


    “我昨天也不该借酒壮胆对你耍流氓。”


    李跃青来之前打了腹稿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水鹊的眼睛,他就说话一会儿颠三倒四,一会儿漏了词儿。


    他说着什么不该的话,完全勾起了人家不美好的回忆,水鹊越听,嘴巴抿得越紧。


    小知青把缠郎的另一只黑面布鞋也踩出灰乎乎的印子,正好对了称。


    接着一句话也不说,气冲冲继续往前走。


    李缠郎又急急忙忙地跟上来。


    巴巴地看着水鹊,“我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希望你能够考虑。”


    考虑什么?


    水鹊蹙起眉。


    考虑让男主给他做小?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主?


    放在封建古代可能刚刚好,放在新时代,水鹊真的很担心男主会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


    水鹊不会骂人,好半晌,闷声憋出一个,“你真不要脸。”


    李跃青还在给自己诡辩,“哪里不要脸了?不是说提倡自由恋爱吗?”


    “反对包办买卖,只要情投意合。”


    他着重说情投意合四个字,看着水鹊,好像外边的流浪狗耷拉耳朵望着主人。


    水鹊听了他的鬼话,俏生生翻了个白眼。


    “你、亏你还上完了高中,一点君子的道理也没学过,强扭瓜不甜你不知道吗?”


    “呸。”李跃青唾弃道,“君子一言,响屁一声,我不当君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的下意识动作在水鹊面前太粗俗,改做低声下气的姿态。


    “我没要拆散你和我哥,你要是不乐意,那我也只求你以后别看见我就躲走……”


    水鹊感觉男主仿佛撞了邪,着了魔,没得救了。


    他一边往前走,李跃青一边跟着他,眼睛时刻锁着他身影。


    水鹊正在分析男主一反常态的原因,又要想怎么才能让对方死心。


    为什么对方发现自己在和他哥哥谈对象,却没有怀疑他是骗情骗钱的呢……


    李跃青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说话。


    “你去哪儿?”


    “我哥今天去城里卖米了,你找不到他的。”


    “你知道今天是七夕吗?我哥很没有生活情趣对吧,竟然顾着卖米都没有带你去县城约会。”


    水鹊左耳进右耳出,脑中灵光一闪,发觉了原因。


    因着他是海城军区大院的出身,定错锚点导致他父亲小时候格外宠着他,长大后也一样,没有在离婚后因为水鹊先天体弱带哮喘而断联。


    这是和剧情里原本角色设定的最大区别之处。


    原本的角色是因为不受家里人喜爱,没什么家里补贴寄下来,生活拮据才要骗男主的老实人哥哥的钱。


    但是李跃青之前和水川接触过,肯定大致知道了水鹊家里的条件,没道理和李观梁谈恋爱是为了那点钱。


    所以男主丝毫没有怀疑过水鹊的意图。


    说不定还以为他是那种不图名利追求真爱的纯情小男生……


    水鹊赶紧摇摇头。


    李跃青仍旧说话不断。


    “你知道县城和乡镇前几天通了客运车线路吗?每周一趟来回,就在今天,周六。”


    “上午十点一趟,傍晚五点一趟,你想不想和我到县城去看看?”


    李跃青说着,挠了挠头,“也不是说七夕,就是,刚刚好今天周六,有客车。”


    “走路到县城要四小时,但是坐客车很快的。”


    要说多快,李跃青也不知道。


    他没坐过客车,到县城上学全是靠一双脚,每周五、周日走路来回,周一到周四全在校内住宿。


    李跃青问:“现在大概是九点半了,我向生产队里请好假了,你不和我去吗?那也没关……”


    他话音未落,水鹊道:“……去。”


    李跃青还没反应过来,喜悦冲昏头脑,也没看路,一头撞上了前方的杨树。


    水鹊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


    李跃青不仅仅假请好了,他还早早揣好了钱,一大早纠缠水鹊,就是为了和人进城里“约会”的。


    客运车一周就这么来回的一趟,要走上下游好几个乡镇村庄。


    这两天没下过雨,秋高气燥,车子吐出黑烟,车轮在大土路上碾压出车辙,又带起黄色尘灰。


    谷莲塘到县城,大约二十多公里路,一人收费七毛钱。


    算是相当贵的价格了,七天的工分钱,大多数庄稼人可能更愿意走路进城。


    但今天好像有许多人进城探亲,客运车经过谷莲塘村口的时候,上面已经挤满人,李跃青交给售票员一元四角钱。


    他护着水鹊往车厢后面空一点的位置,找扶手站着。


    车上还有一卷一卷的菜,地上甚至撂着麻袋装起来的几只鸡,麻袋上剪了两三个孔透气,不知道是谁进城探亲带的,把人挤人的客车塞满鸡舍那种氨气味。


    水鹊还好,他站在后排车窗边上。


    外面景色倒退,风呼呼灌进来。


    李跃青又环护着他,让别人没机会挤到。


    总体还算顺利的路程,在县城公交站下落客。


    菏府县不算是大城市,街道两旁是旧式的两层民房,除了龙头街全是专门的商店,其余的不管是居民住的还是商店,不做街道的区分,都混杂交错着。


    马路两边种满樟树,浓荫蔽日,两排树当中拉扯起红布白字的积极标语。


    李跃青以前在县城念书,怎么说都对于城里的各个地点,比初来乍到的水鹊要熟悉得多。


    水鹊此行前来的目的,就是要缠着李跃青给自己花钱,只要花钱花钱一直花钱,男主肯定会意识到他到底是什么人的。


    他一进城里,就要李跃青给他买零嘴走在路上吃。


    对方就带他到最近的杂货铺去,水鹊要他给买了最贵的什锦糖,一斤就要一块二,水鹊和过年进货一样,要李跃青给买上两斤,但他吃了一颗就说就腻嗓子,又指使李跃青去排队给他买梅子汁。


    水鹊发觉他是乐颠颠地去排队的,还回头嘱咐水鹊躲在树下阴凉,别晒着了。、


    李跃青浑身幸福洋溢地回来,给他一杯梅子水。


    水鹊抿住唇,“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李跃青想了想,“河边公园去吗?能划船。”


    水鹊问:“收门票钱吗?划船也要钱?”


    李跃青点头。


    水鹊果断:“去!”


    但是让水鹊失望了,这边的河边公园,无论是门票还是划船、喂池子里的鲤鱼,这些活动每个只要五分钱。


    那这样他怎么才能花空李跃青的钱呢?


    水鹊打量了李跃青一眼,他也摸不准对方今天出门带了多少。


    乌发垂落贴着颈边,秋阳高悬,有点热乎。


    水鹊把之前梁湛生送的头绳递给李跃青,背对他,“帮我扎一下……”


    李跃青皱眉盯着红头绳,“我哥送你的?”


    水鹊摇头,“不是,是梁医生送的。”


    李跃青:“……哦。”


    他简直想让风一吹,红头绳就不小心吹进河里,但怕水鹊生气,还是老老实实地帮人扎头发。


    李跃青哪做过这种事,动作放轻又放轻地帮人扎起一个小揪。


    “这发绳颜色真土。”李跃青道,“我给你买新的吧。”


    水鹊惊喜地转头,“好哇。”


    他在店里挑了一个最贵的。


    李跃青眼睛眨也没眨地付了钱。


    水鹊又郁闷了。


    就在李跃青提出要把他头上的红头绳换下的时候,水鹊忽然道:“我觉得太麻烦了,我要剪头发,你带我到理发店去吧?”


    李跃青视线越过他,一把将水鹊扯进旁边避光的小巷子里。


    晦暗当中,他双手撑着墙,胸膛困住水鹊。


    水鹊还以为男主终于受不了他了。


    就等着男主后一步动作。


    结果,李跃青伸出手指,抵着唇,压低声音,“嘘——我哥。”


    水鹊头顶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观梁在外面的街道骑自行车行驶而过,他们两个却躲在小巷子里。


    好、好奇怪啊……


    第187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8)


    秋风一吹的功夫,小巷外的自行车,车轮滚滚往前,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李跃青却没有提醒,也没有把水鹊放开的举动,他始终保持着姿势,把小知青困在水泥灰墙和他的胸膛之间。


    水鹊垂着眼睛,盯住鞋面,自从调到学校教书,不用上山下田地跟着生产队干农活之后,他很少再穿胶鞋,要么穿凉鞋,要么穿着脚下这双白布鞋。


    鞋面白白的,他前两天才在知青院前方的河岸刷洗过,撒了好多茶枯粉,把布鞋刷得崭新发白。


    他无聊地伸了伸脚趾,在布面上撑出点轮廓。


    好像从这点活动中得了趣,他还去看李跃青的鞋面,对方仍旧保留着早上被他踩出的灰印子,也不知道擦一擦、拍一拍灰尘。


    水鹊有点儿想笑话他,又不好笑出声,因此抿着唇,把唇边抿出小窝儿,恰好能够盛着秋光。


    李跃青于是越看越着迷,头低下来,越凑越近。


    外面的阳光照进巷子里,拉长了影子,两个人影就要相连到一处去。


    水鹊不满地用手心堵住李跃青的嘴。


    “不许亲,更不许偷亲。”


    李跃青心里就好像有一根羽毛在挠,痒痒的,“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水鹊雪白的小脸绷紧了,格外认真地说着,“我没答应让你亲,你当然不可以亲。”


    李跃青看着他,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大夏天过去了,人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这么白?


    他每年夏秋之后,原本健康小麦色的肌肤就要黑两三个度,简直能赶上他哥,但是往往一个冬天之后,他就能重新白回那晒黑的两三度。


    至于李观梁就不一样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那个黝黑样,李跃青觉得这是遗传的因素,他们的父亲也是那样黑。


    他还是遗传母亲的多一些。


    水鹊嘀嘀咕咕,小嘴不闲着,“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李跃青眉峰一扬,“那不一定。你不是吃瓜的人,你怎么知道吃起来甜不甜?”


    反正,反正李跃青还能清楚记得那天青纱帐里,亲起水鹊来,分明全是甜滋滋的。


    不过水鹊会生气,怕惹他不高兴,李跃青就不敢放纵了。


    要不是那天喝了酒壮胆子一冲动,李跃青平时还是要点面子的,完全神智清醒的时候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怪他喝了赵大胆家的那坛梨花酒,弄得他现在在水鹊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了。


    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被人扇了一巴掌之后……


    热意涌上耳根,李跃青懊恼地跟上水鹊的脚步,他们转出巷子口。


    水鹊不满地问:“为什么我们要躲起来?你把我扯进巷子里,害得我都没和观梁哥打上招呼。”


    李跃青想想也是。


    他分明是,看他哥没有生活情趣,就知道卖米赚钱,怕他哥的小对象水鹊一个人过七夕孤单,带人来县城里买买零食饮料,逛逛公园,泛舟湖上,怎么了呢?


    他哥都二十八了,应当明白事理,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吧?


    李跃青心安理得起来。


    “你真的要去把头发剪短了?”


    他又问水鹊。


    现在的长度也不算长,就是垂落到肩膀接近锁骨的位置,柔软地贴着脖颈而已。


    相较于寻常村里的男生来说,是要长许多。


    但是看起来不觉得奇怪,反而尤其秀气漂亮,乌发黑亮,显得脖颈更加纤白了。


    李跃青还有些替水鹊舍不得,况且他刚刚才给水鹊买了头绳,比梁湛生送的好看。


    还没等旁人问起水鹊,头绳是是送的,然后他就可以在一旁得意地提起眉峰,听水鹊说一句是他送的。


    水鹊当然不知道他的什么心机,垂着脑袋,抬手轻轻拂了拂发尾。


    苦恼地说:“有点儿太长了,要稍微修短一点,不然太热,要是每天都要扎起来又很麻烦。”


    他不会扎头发,看不见后边,感觉自己扎起来手笨拙不听使唤,弄得乱糟糟的。


    清早出门还是要拜托兰听寒帮忙。


    县城的理发店有好几家,李跃青带人去了较近的一家。


    每家店状况是差不多的,不分档次,收费也是按照规矩统一定好,成人收三角钱,未成年收两角钱。


    理发店开在街边,店内比较简陋。


    靠墙摆着木桌子,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理发工具。


    木桌前有专门的理发椅,椅子脚似乎上了年头了,掉漆斑驳,土棕色的皮质坐垫,敦实厚重,给人一种陈旧感。


    就连和桌子一体的立在桌上的镜子,也显得模糊,旁边贴的歌星海报更是边角翘起,泛着黄。


    和县城里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分别。


    空气中有浓厚笼罩的洗发水和机油味,机油是上给剃发的推子润滑的,防止推子生锈,夹住客人的头发。


    水鹊说自己的只要简单剪短一些发尾就好了。


    城里的师傅比起村里的师傅,手艺还是要好一些,不像梁湛生说的那个村里的理发师傅,只会把人头发推成板寸。


    洗剪吹,洗是用木凳和脸盆,剪是用的木梳和剪刀,吹头发的也是店里唯一一把老式吹风机。


    呼呼吹吹。


    剪短了,没一会儿就吹干了,蓬软顺滑的乌发里有股山茶花洗发水的味道。


    从贴着整段脖颈的长度,变成了发梢垂落下来也只到下颌角,细嫩后颈清爽地露出来。


    李跃青把三角钱交给理发师傅。


    和水鹊并肩走出门口去。


    他捏着自己给水鹊买的那根头绳,还有莫名的可惜。


    这头绳,售货员吹得天花乱坠,说是海城的工厂制造出来的。


    李跃青左看右看,也就是多系着朵小荷花吧?


    没什么特别的工艺。


    竟然要两毛钱。


    但是水鹊喜欢,他当然要付账。


    结果还没换上发绳,就来把头发剪短了。


    李跃青想看水鹊绑这个头绳,不甘心地说道:“冬天天气冷,你冬天别剪了,等到时候头发长一些,正好用得上我送的。”


    他把小荷花发绳放到水鹊手心里。


    水鹊揣进裤兜里,“那好吧。”


    “我才剪了头发,我们去照相馆拍张照吧?”


    水鹊期待地看着他。


    这时候照相还比较贵,除了必要的拍证件照,人们几乎只有在家里逢喜事,结婚做寿的时候,才会踏入照相馆里照个相。


    水鹊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不想拍个照留念吗?”


    他微微歪头看向李跃青。


    乌亮乌亮的发丝,挽在耳后,耳垂像是粉珠子。


    眼睛澄澈,安静的时候如同春水,落在村尾,一闪动起来就好像星星,悬在屋檐角。


    李跃青当然是七荤八素地跟着进了街边的照相馆,在接待台上刷刷地开始登记。


    水鹊看了眼墙上挂的牌子,白粉笔写的的价格,他试探道:“拍两张吧?三寸的,你留一张,我留一张。”


    只两张三寸的黑白照片,也要两块钱。


    付钱排了号,坐在长板凳上等一等,今天是七夕,青年男女比较多,但是也没有等多久。


    很快就到了。


    李跃青站在老式胶片照相机的架子前,他们后方是照相馆的统一布景。


    照相的师傅比了个手势,让他们摆姿势。


    李跃青的右边手臂被水鹊环住了,水鹊小声提醒:“你摆好不要乱动。”


    他照完相了还没反应过来。


    光记得小知青贴着自己,软软的肉隔着衣服贴在手臂上,甜稠香气细细密密地往他脸上冒。


    冲洗好的相片拿到手上,一张给水鹊,一张给李跃青。


    李跃青发觉自己笑得实在是太傻了。


    像是丰收的庄稼人,眉锋扬起,犬齿也咧出来。


    有点儿幸福过头了。


    李跃青觉得,今天全天下的人都应该要嫉妒他。


    相片里,水鹊也对着镜头笑,黑白照片,还是给人十足唇红齿白的漂亮感。


    谁让他长成那样,就是照相师傅倒立着拍也好看啊。


    李跃青看一眼,又看了一眼。


    ………


    逛累了,中午饭是去县广场附近的一个大饭店吃的。


    那饭店有三层楼高,应当叫酒楼。


    不像寻常小店,随便一张长方桌和两张凳腿都不稳的长凳。


    这儿摆的八仙桌,椅子也是红木椅,靠背上有精雕细刻的花鸟木纹。


    大厅的地板拖得锃亮。


    放在以前,李跃青肯定是一步也不会踏进去。


    他上学的时候也很少会来广场这一带。


    这一带靠近隔壁更富裕的城市,物价也更高。


    之所以到这个饭店吃饭,是因为水鹊路过的时候看见了楼外拉起的红布宣传字。


    “以前爸爸妈妈没离婚的时候,”水鹊指着红布上的字,“下馆子就爱吃这家的烤鸭,没想到这里也有……”


    李跃青觉得他说起爸爸妈妈的时候,瞧起来特别可怜见儿的。


    他二话没说就带着水鹊到里头吃烤鸭。


    只是再出来的时候,裤兜儿里不剩两张薄纸三个铜板。


    李跃青脸色凝重,倒不是因为里头八块钱一只的天价烤鸭,而是因着他没预留够钱,本来要到电影院看电影的钱也花进去了。


    年轻人约会哪儿有不看的电影的?


    但是身上剩下的钱,只够买份两分钱的爆米花,然后搭乘公交车回家。


    要想进电影院里看大银幕一毛钱一场的电影,那肯定是不能够了,除非他们走路回去。


    水鹊试探地凑前看他,“怎么了?”


    李跃青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应该先和水鹊问清楚,那饭店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价格。


    他应该想到,海城军区大院家庭出来的知识青年,哪有和庄稼人一样,赶集出来连寒酸小面馆也舍不得吃的?


    要是看不了电影,李跃青又觉得今天出来一趟少了些什么。


    他脑海当中灵光一闪。


    “走!”


    李跃青牵起水鹊的手,兴冲冲地穿街走巷地跑。


    秋阳高高悬,风穿堂,从巷子口一路吹到巷子尾。


    县城里有两家电影院。


    一家是旧的手扶拖拉机工厂改造的,工厂已经迁到郊外了,厂房改成了电影院,红漆字绿色墙,剧场在放映室内,有整齐一排排的木椅横列。


    因此这家的电影票要卖一毛钱一张。


    但另一家露天电影院,只要五分钱一张。


    虽说为了搭乘公交车回家,李跃青兜里的钱还是连五分一张的电影票也买不了。


    但是露天电影院条件简陋,就是一堵爬山虎红墙围着大院子,里头竖起两根长木桩,挂起幕布。


    没下雨,院里有设备有放映员就能播,有人买不起电影票的,就冒风险爬墙头逃票看。


    这家露天电影院还是以前初中班上的同学告诉他的。


    李跃青给水鹊买了爆米花。


    跑到大院子侧方,矮墙遍布爬山虎的绿藤,几乎看不见红漆面。


    “上来。”


    李跃青蹲在墙根底下。


    水鹊犹豫了一下,“你要让我翻墙过去吗?”


    李跃青摇头,“不是,翻进去容易被人看见,你坐我肩膀上。”


    “好、好吧。”


    水鹊踌躇再三,还是听话地跨上去。


    李跃青倒吸一口凉气。


    水鹊忐忑地问:“是、是我太重了?压到你了?”


    他不大自在地站起来,喉咙里挤出闷声:“……不是。”


    这人好像还没他双抢的时候挑的两担谷箩重吧?


    李跃青怎么好意思说出真实缘由。


    是水鹊大腿的软肉挤在他肩颈上,他就好似陷进了香甜的温柔乡里,不敢乱动,怕头一偏就会埋进软腻腻的香潭。


    晕头转向。


    李跃青被香气闷、被软肉挤,弄得他头脑发蒙,糊里糊涂地问水鹊:“看、看见了吗?”


    头顶被水鹊不满地敲了一下。


    “你是笨蛋吗?白天的电影怎么看得清楚?”


    大约是放映员在测试晚间电影的胶带,院中没多少人。


    幕布上倒是有画面在放,只是露天的条件,太阳又没落山,电影模模糊糊,完全看不清,光就听个旁边音箱在响。


    “哦、哦哦……”


    李跃青是兴奋过了头,连露天电影晚上放也不记得了。


    他晕头晕脑地放下水鹊。


    ………


    客运车是傍晚五点的班次,行驶在乡镇的黄土大道上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到西天了。


    回程的车上没那么多人,水鹊和李跃青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座位。


    客运车在黄土道上摇摇晃晃行进。


    好像连窗外的树也倒退得比上午慢。


    李跃青出去一趟,约个会就把去年的工分钱花光了。


    他去年夏天高中毕业的,工分没挣满,但也有二十几元,零零总总,竟然在今天恰好花完了。


    李跃青其实没什么斗志,上学也可以,回家念农业大学也可以。


    在家三餐温饱不愁的时候,他每天按时上工,除了给门口的菜地照顾一下,也不会给自己找别的事情做。


    不像李观梁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不仅要指挥队里生产,还要自己耕耘自留地的稻田。


    李跃青在上学的时候,还会学城里的木工师傅的技术,回家打农具打木家具卖给供销社或者是村民,拿那些钱来,目的是自理高中的伙食学费住宿费,不给他哥添加负担。


    但是回家了,吃家里住家里,就没那么多要花钱的地方,除了地里的事情,他今年以来都没有干别的杂活。


    李跃青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他得想点赚钱的门路。


    他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杨树。


    右肩上一沉。


    李跃青低下头。


    是水鹊逛一天太累了,睡着了靠在他肩膀上。


    小脸比外面的火烧云淡一些,粉扑扑,皮肤又细又白。


    李跃青自言自语地问:“你为什么和我哥在一起?”


    水鹊好像睡梦里捕捉到什么关键字,无意识惦记着剧情。


    鼓胀红唇翕动,声音像啾啾唧唧一样小细。


    “三转一响……”


    李跃青诧然挑眉。


    难怪他哥前头卖米买自行车呢。


    “就这个吗?”李跃青年轻气锐,不服道,“那我也能挣来。”


    李跃青知道,到了腊月中旬,知青们全是要坐火车回家探亲的,等年节之后又再过来。


    大概要分别一个月。


    他想赶在今年腊月前。


    到时候他们农闲,但水鹊应当要在学校里开扫盲班。


    “你等着吧,今年我至少要凑到其中一样。”


    李跃青认真问:“到时候,你能不能和我谈?”


    水鹊正浅眠,只听到他在不停地说话,但像是隔了一层水帘,内容是听不清楚的。


    “嗯……”


    他拖长了尾巴音,意思是让李跃青别吵他。


    李跃青却把这当做是答应了。


    窗外路过一片芦花荡,青浮萍,紫浮萍,白菱角,红蒲棒,水鸟在日暮的芦穗里啁啁啾啾。


    李跃青又莫名其妙开始傻乐了。


    第188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29)


    七夕是个清爽的秋日,到了夜里,院中的月光更是明亮,深蓝的夜空里,月圆似盘。


    李跃青回到家里,闲不下来,他哥应该还在地里忙。


    他做完了晚饭,随便吃了点炒豆角拌饭,又浇灌了门前的自留地。


    如果不是天暗下来了,再出门不方便,李跃青就要上后山挑几棵好的杉树。


    他干完活,实在没事情了。


    就打井水,挑回来,急匆匆生火烧水洗了澡。


    确保周身洁净,对着神龛上李家的牌位,火柴一划,点了两根火红蜡烛,插在牌位前的香灰炉上,又烧了三柱高香。


    四起八拜。


    拜完了屋内的祖宗,他搬着矮桌子到院子里,摆上一盘瓜果,对着月老儿,二红蜡烛三高香,四起八拜的流程又走一遍。


    李跃青一手捏着针,一手掐着红线,对着月亮借光。


    但那红线就是怎么也插不进针尾的缝隙里。


    李观梁回来便看到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为了红线和针,憋得脸红脖子粗。


    李跃青才发觉对方身影,“回来了?”


    李观梁:“嗯。”


    “锅里有饭,炒了豆角。”李跃青忽而警觉,“你去哪了?”


    李观梁一边往灶房里去,一边回答:“送了篮瓜果去知青院。”


    不用想,说是送去知青院,肯定是送给水鹊的。


    李观梁端着满满一碗炒豆角拌饭从里头走出来,饭有些凉了,但炒豆角在锅里炖着,豆角汁淋在白米饭上,下了切成细碎沫的肉,他用筷子扒饭,几口就没了大半碗。


    李跃青还在和针线做斗争。


    李观梁:“你在做什么?”


    李跃青头也不抬,“不是说,七夕乞巧,穿针引线,就会有月老保佑吗?”


    他感觉自己和小知青的情感道路还是有些坎坷,不得求月老多关照一下?


    李跃青怎么试怎么不成功,“啧”一声,“是不是这红线线头开叉了,穿不进去?”


    李观梁搁下碗筷,他接过李跃青手里的针线。


    不费吹灰力,红线从针尾穿过去。


    李跃青冷笑一声。


    月下老儿竟是不给他面子?


    他抓走红线和针,“新时代青年,不搞这些封建迷信。”


    李观梁迟钝地看他。


    不是他先在家里院里拜祖宗拜神佛?


    李跃青试图找到合理的解释。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晚上月色朦胧,看不见针尾很正常,婚姻大事不能寄希望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上。


    至于他哥,有多年针线缝补衣服的经验,已经是熟手,属于是揣着答案考试,完全是作弊。


    李跃青一番分析下来,终于可以安心地洗漱睡觉。


    李观梁忽而发问:“为什么今晚突然讲究这些仪式?你有心上人了?”


    他想起李跃青亲口对他承认喜欢男生。


    当时李观梁万分担心是自己和水鹊交往走得太近,给李跃青带去了不好的影响。


    李跃青去往屋内的脚步一顿,“……嗯。”


    李观梁问:“什么样的?哪里人?”


    “你问这么细做什么?”李跃青有些逆反心理,但还是忍不住想着水鹊的模样,轻笑道,“怎么说呢……皮肤很白很细,眼睛闪动像星星,嘴巴红红的,身上也很香,清清纯纯……”


    李观梁:“城里的?”


    李跃青:“嗯。”


    李观梁搜寻记忆里的印象,除了水鹊,他还没见过哪个男生能吻合李跃青的形容。


    他松了一口气。


    那看来李跃青说的心上人,是县城里的女孩儿,可能是以前初中高中的同学也说不准。


    果然那天说自己喜欢男生,是李跃青一时冲动叛逆说出口的。


    可能就是接受不了他一个当大哥的,竟然和男生交往过密,气头上的气话而已。


    李观梁欣慰地放下心来。


    “确定关系了就带回家里,介绍给我和爹娘认识认识吧?”


    李跃青神情微妙,顿了顿步子进屋,“……嗯。”


    ………


    一到了农历七月半,原本秋高气爽的天气,蓦然平地起风来。


    天空淫雨霏霏,有时连绵下一上午,屋檐直挂起清凉透明的无根水。


    村中青石板的街巷石桥,原先因为干燥蒙上一层黄土,秋雨一打,洗得乌亮水滑。


    山上瀑布哗哗,池塘水涨起来,溪流潺潺,泉水叮咚响。


    七月半这段时间不能吃黄鳝、泥鳅这些长得像蛇的,是这边的风俗忌讳。


    半年多来,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陈吉庆和汪星负责轮流捞水草插入池塘里养,到了秋天,小鱼苗也长成了大鱼。


    虽说先前的洪水涨起来,有一半的鱼苗都逃走了,但剩下的一半,还是够知青院下半年偶尔加餐一顿。


    清蒸鱼,红烧鱼,油炸豆腐鱼……


    大锅烧开,全都可以来一遍。


    一直到八月份,差不多每隔四五天就要放半天一天的农闲假,因为总是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


    兰听寒给水鹊织的围巾也织好了。


    水鹊不能浪费别人的心意,他围着枣红色的围巾,在外边溜达了一圈。


    只是现在还是天凉好个秋,没到腊月飞雪裹围脖的时候。


    他还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单衣,却裹起围脖,被人笑话了,才取下红围巾拿在手里,脸颊红红地走回来。


    水鹊珍惜地把枣红色围巾放在枕头边,对兰听寒说:“哪天要是天冷下来,打霜了,下雪了,我立刻就能围上!”


    兰听寒眼镜后的凤眼微弯,“要不要跟着我去村口借捣糍粑的青石臼?”


    中秋将要到了,这边的风俗就是一家子人围在院里赏月亮,食月饼、吃糖糍粑、嚼炒花生。


    他们远在异乡,一个知青院的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知青院里没有糍粑棰和青石臼,这些笨重的用具,每年有人拿出来,放到在村口的广场边和村中央的祠堂里,让人借去。


    他们终究是外人,不好进谷莲塘的祠堂,于是到村口广场那家去借。


    结果不巧,今天没赶早,让人先借走了。


    水鹊兴冲冲地跟着他来,结果白白跑了一趟,他转头对兰听寒道:“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来吧?”


    兰听寒点头赞同。


    不然再过两天就要中秋了。


    兰听寒嘱托了陈吉庆第二天清早蒸起糯米。


    他和水鹊赶早去借了用具回来。


    捣糍粑是个力气活儿,他们趁着上午阴雨,赶紧放糯米饭在石臼里捣烂,水鹊负责把他们搓糯米搓成的大圆球,掐成滚成小圆球,在里头放上红砂糖,有的捏成圆饼,有的对折包起来,捏成半月形。


    再放锅里用热油一煎。


    红澄澄的糖糍粑放到一旁的篮子里摊凉,太热气,还不能立刻吃。


    等到下午放了晴天,阳光格外灿烂,没一会儿就把地坪低洼里和树梢上挂着的水,全蒸干了。


    水泥地坪热烫烫。


    因着是寻常周六,除了放周末的水鹊,其他人都得往生产队里上工。


    水鹊一个人待在知青院里,闲得实在无聊,他把三张长板凳搬出到地坪上,又去抱了厚厚的冬被子,摊平在长板凳上。


    趁着大太阳,晒一晒,晒出阳光的味道,冬天盖起来就暖融融的了。


    水鹊盯着长条板凳上摊的厚被子,秋阳晒得整个人怠懒,想要立刻趴上去,好缩在松软的被子里,翻滚一圈儿。


    但是不行的,底下才三把长凳,一会儿他趴上去翻个身就滚到地面上了。


    他担心会因为连绵的阴雨,屋里头书橱上的书发霉。


    于是抱着一本本书出来,放在干燥的地坪上,摊开摊开来。


    风一吹,就翻阅文字,陈旧书页噼里啪啦翻。


    水鹊坐在小竹椅上,手向后撑着椅面,腿往前伸展出去,闭上眼睛晒太阳。


    他喜欢这个天气,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无忧无虑的小猫。


    鸡群咯咯哒咯咯哒地在篱笆墙底下的泥巴里啄食青虫。


    水鹊忽然想起接连好多天李跃青都没再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突然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了,或者是在忙什么别的事情。


    这个阶段,男主不来骚扰他才好!


    水鹊捡起一本书,想起自己这个角色可是立志要考大学的!


    他翻开书页。


    风帮他翻了一个页码。


    水鹊靠着长凳上的冬被,睡得甜香。


    ………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院里看了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


    他们在供销社买的月饼很硬,要用菜刀才能劈开。


    水鹊不怎么爱吃,他喜欢自己捏的糖糍粑。


    抬眼的时候望见了流星。


    其他人也看见了,陈吉庆当即喊:“快裤带上打个结许愿!”


    看到流星的时候,往裤带上打个结,就能愿望成真。


    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哪儿流传出来的。


    水鹊有点儿纳闷地掀起衬衣衣角,“没有裤带的怎么办?”


    他穿的裤子是里头缝松紧带的。


    青年们只看见了白腻腻的薄肚皮,衬衣撩起的衣摆下,腰身细细窄窄。


    呼吸一窒,连流星也忘记要看了。


    安安静静的。


    月光流泻,萤火虫飞在瓜架上。


    兰听寒顺着水鹊的手,把衣摆覆下去,温声道:“夜深了晚上凉,既然月饼糍粑吃得差不多了,进屋里睡觉吧。”


    水鹊惦念着刚才没许上愿望,闷声闷气道:“嗯。”


    夜里睡得好好的。


    有人轻轻敲敲水鹊这边的窗户。


    水鹊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他把窗子打开,院外立着的高大人影是李观梁。


    大概是白天没有寻到机会过来,现在把一篮子的东西送给他。


    水鹊看了看,里头是一大盒月饼,没见过的包装。


    李观梁压着嗓子,“是我今天进城探亲,姑姑的工厂发的中秋月饼,比外边供销社卖的好吃,你多尝尝。”


    还有一坛子酒。


    李观梁道:“前年重阳节埋的桂花酒,度数低,不浓的。”


    “你等等我。”


    水鹊让他先别走,自己艰难地从窗户边接过篮子,手上一重,接着把篮子放到墙角地面上。


    接着,水鹊从窗口扑出半个身子,搂住李观梁,几乎是半挂在人身上。


    蹭蹭对方的脖颈,亲亲昵昵地说:“谢谢观梁哥。”


    李观梁耳根烫:“不、不用客气。”


    他们担心吵醒了其他人,李观梁只用手势挥挥手道了别,就踩着月光走了。


    水鹊看了看他背影远离了院落。


    刚松一口气,把窗子关上。


    一回头,被幽幽反光的眼镜片吓一跳。


    “抱歉。”兰听寒重新挂起笑,立如松竹,“吓到你了?”


    水鹊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到李观梁刚刚来的场景,嘟嘟囔囔:“不要半夜突然站到别人后边。”


    兰听寒:“好,我记住了。”


    水鹊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我要睡觉了。”


    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压下在他两侧,被窝陷落两个弧度。


    兰听寒淡声提醒:“你和李观梁谈对象的事情,最好不要让水川和他父亲知道。”


    什么意思?!


    水鹊在被子里睁大眼睛,对方果然知道他和李观梁谈对象了?


    为什么不让水川和父亲知道……


    他会被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兄弟关系吗?


    那岂不是就能让剧情设定回到正轨了?


    水鹊眼睛一亮,但是在挪开蒙头的被子时,还是摆出了可怜的表情。


    “被发现了,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兰听寒对上他的眼睛,一下子柔和了脸色。


    抬手抚了抚水鹊睡乱的碎发,温声安慰:“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护着你的。”


    在水川父子动手的时候,他会帮忙遮住水鹊的眼睛。


    第189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0)


    或许是因为过了秋分之后,日子越来越短了,下半年像是悄悄被人拨快了时针的钟表。


    赶在冬至之前,谷莲塘的生产队交上了公粮,粮站装满了晚稻,金黄的晒干晒透的稻谷,全是去除了秕谷,最干净饱满的一批,保质保量的交给上头,剩下次一些的留公社粮仓预防荒年,最后的按照平均主义分配给家家户户过年。


    黄泥巴公路沿线穿过大江上下游,自然经过谷莲塘村口。


    几辆解放牌汽车和大型东方红拖拉机,车上插着红旗,停在村头。


    年轻力壮的青年们来回半天,成趟成趟地把粮站里的公粮搬运到车上。


    除去主要的粮食稻谷,还有要交的玉米地瓜杂粮和棉花。


    谷莲塘不仅土质好,还有山有水,沿江水田能种稻,后环高山能育林,山底山腰的旱地能收杂粮。


    除非天灾人祸,公粮几乎全能保质保量地交上。


    公粮一交,就到了年尾的时光,不用种地,生产队里大半个月在垦山修水库。


    等学校的孩子们寒假一放,全村也是一道进入了冬闲时节。


    只除了为了给村民提高识字率,特别开设的农闲扫盲班。


    村中的高音广播喇叭里号召了,穷不办学,穷根难除,富不办学,富不长久,要响应全国的扫盲号召,上到八十岁下到三岁小孩,不认字的都要到学校上扫盲班,尤其是正当青壮年的主要劳力,结果一个大字也不识的。


    村头村尾的土坯墙老屋,青石板路沿街的黑瓦白墙,贴上“扫除文盲”的标语。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细沙似的雪粒子把瓦片打得沙沙响,扫盲班终于成功招收了两百多名学员。


    老人家动员不起来,奶娃娃又太小,最后招收的学员里大多是青壮年的男男女女,全是重要劳力,像李观梁这种,小时候没条件上学导致长大后目不识丁的,最为典型。


    因着一年走向尾声了,没有生产任务,知青院的其他青年也被调到了学校扫盲班当老师。


    毕竟村子里要找到有高中学历的老师可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过来。


    本来公社组织扫盲班的时候,还想请李跃青帮忙,按正常一天十个工分算,结果年轻人怎么说也不去,在家里埋头捣鼓木工活。


    水鹊他们领了发下来的新教材,针对扫盲的,个个是上过高中的人,这个内容的水平,教起来得心应手。


    水鹊只教上午的第一节课,后面还有兰听寒他们教。


    这样两百多名学员分了五个小班,对上原本学校的三名老教师和院里的五名知青,双方都不会太吃力。


    水鹊和前几天一样,第一节课上完,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课室。


    一个青年上来,在门口处拦住他。


    “水鹊、水鹊老师……”


    门口有冷风,课室的窗子也是报纸糊的,四角底下漏风。


    有时候,冻得人分不清楚课室墙角的是剥落的墙壁灰,还是残雪。


    冬天上课异常煎熬,水鹊现在就想回知青院的房间里,垒起炭火。


    他已经把右手塞进了棉袄的兜里,只有拿着教材的左手冷得发红。


    但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很年轻,面孔比较陌生,邻村人,大约二十来岁出头的样子。


    挠了挠后脑,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拽出一本小诗册。


    他递到水鹊面前,指着上边的一行行字,“水鹊,这两首诗,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念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


    水鹊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仅仅扫了一眼诗册上的一两页内容,才前头的两行,就让水鹊蹙起眉头来。


    面露难色,劝对方,“这个不是什么好书,你别看了……”


    年轻人故意揪着他没放,“为什么这个不是好书?你不能念给我听吗?你不念,我怎么知道它的内容?”


    他纠缠的态度显而易见。


    水鹊看他的表现,恍然发觉对方就是故意的。


    这诗册上面的全是半露骨半隐晦的情爱诗,用词都是拥吻、交戈,又是什么水中、岸边的,光是看起来就让人发窘。


    年轻人贪婪地盯着小知青,看对方由于为难而蔓延绯红的脸颊。


    水鹊忽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到年轻人身后,李观梁沉默无言地拍了拍这人的肩头。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来了下一堂课的老师。


    兰听寒扶了扶镜框,幽幽看了看他手中的诗册,缓声问:“是在请教水鹊吗?不如让我来帮忙?”


    他说话的时候,玻璃镜片被水汽晕白了,透露出来的目光和语气皆有种说不出来的渗人。


    年轻人被这两个人一吓,瑟缩着把诗册收回裤兜里,“不、不用了,我自己琢磨生字。”


    慌慌张张地退回课室当中去。


    兰听寒帮水鹊整理了一下枣红的围脖。


    一端在前,一端垂后。


    李观梁看人的手指冻得发红,帮忙接过教材,道:“我中午给你带过去,你先回去喝杯热茶,烤火驱寒。”


    这样水鹊就可以把手指揣进棉袄的兜里。


    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棉袄鼓鼓囊囊的一个圆团。


    李观梁每天踩单车送水鹊过来,他自己也要学一上午的扫盲班,不能和水鹊一道回去,就托李跃青早上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过来,帮人踩自行车送回去。


    ………


    李跃青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旁边是那辆李观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车。


    他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水鹊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


    枣红色的围巾绕着颈,耐脏的一身黑布棉袄黑洋布裤,分明是十足简朴的装扮。


    但是小半张脸缩在红围脖里,露出的脸白白,像是普山普岭盛开的白洁茶子花,或者是压着青松翠竹的一点瘦雪。


    等人走近了,李跃青才看见水鹊一直在小心呵气,吹出来的热气,化作白雾,人边走,雾边往身后飘散了。


    “真有这么冷?”


    李跃青斜倚着自行车问他。


    水鹊下巴压着红围脖,上下点点头。


    李跃青拿出兜里揣的东西,是一个用油纸袋包着的红薯,个头很大,底下烤焦了一个角,香甜扑鼻。


    “辛苦了,小水老师。”他递给水鹊,“吃这个暖暖?”


    水鹊从棉袄的衣兜里伸出手来,碰了一下油纸袋,就和撩到火苗一样迅速收回去。


    李跃青解释:“还是烫的,我在灶膛里烤完就带过来了。”


    他低着头,帮忙把红薯的皮剥开了,底下是烤过之后橙红的饱满肉,蒸出热气,冒着光泽。


    送到水鹊唇边。


    李跃青示意:“喏,吃吧。”


    水鹊吹了吹,又吹了吹,再小心地下口。


    李跃青感觉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某种该被人揉在怀里的可爱生灵,舌是小猫舌,一点烫也受不了的,胃是小鸟胃,多了又吃不下的。


    “好吃!”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青。


    “这个红薯好甜。”


    糖分累积得特别多,吃得水鹊满足地微眯起眼睛。


    李跃青忽地问:“你是不是大寒之后就要回家?”


    大寒之后没两天就是小年,那会儿回去正好赶得上。


    水鹊重重点头:“嗯!”


    现在才刚过小寒。


    但天气已经足够冷。


    村头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结上了一层大冰盖,有时候顽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蹦蹦跳跳不留心,冰盖漏一个洞就要冷湿鞋。


    石板巷子和青瓦屋,连绵的后山和四散的河汊,连夜鹅毛雪一下,天地全被厚白覆盖。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有冷风打,他额头抵在李跃青脊背后方,又去扒拉自己的红围脖,恨不得把小脸全用枣红色的围巾蒙上。


    用围脖包着小半张脸,还能闻到村头巷尾的豆腐香。


    过冬这边家家户户要做豆腐,腌腊八豆,酿冬水甜酒。


    因此这个腊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


    水鹊喜欢甜酒,是糯米酒,味甜而香,度数低,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鸡蛋一起煮开,唇齿留下的是糯米香。


    李跃青送他到知青院门口的地坪。


    水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为什么你的手不怕烫?”


    他说的是李跃青刚刚和没事人一样帮他拿着红薯。


    “你张开手。”


    李跃青说。


    水鹊听话地从兜里抽出左手来,摊开。


    他手心嫩得没一点茧子,肤肉泛着浅粉色,掌根和指尖要红一些。


    李跃青张开自己的手掌,晃了晃,“看见没?茧子。”


    是做农活、做木工留下的,掌根是粗茧,指节缝隙里的是薄茧。


    水鹊看了看,“噢……”


    猝不及防,李跃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


    十指相扣。


    薄茧摩挲了几下。


    水鹊看他的右手又搭上来。


    变戏法似的,再松开的时候,水鹊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机械手表。


    水鹊认得这个牌子——


    “春蕾”。


    这个手表工厂在海城。


    和名字一样,手表背面和针盘刻印着一朵花,形状像是郁金香花苞。


    水鹊好奇地抬眼,“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钱?”


    这个手表起码要一百二十多元,李跃青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钱,还要送给他。


    水鹊想把手表剥下来还给他。


    李跃青牢牢摁住他的手,“你戴着。”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深思熟虑过了。”李跃青满面严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我哥差的。”


    水鹊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跃青将水鹊之前什么三转一响的梦话放在心上,他踢起脚撑,对水鹊摆摆手,一跨就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你就等着吧。”


    水鹊茫然地站在原地。


    冷风一吹,才捂紧棉袄回知青院里。


    ………


    知青们回家的那天,李观梁和李跃青去送了。


    一路送到火车站里。


    水鹊想了想,怕自己回去过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边,会出什么岔子,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李观梁。


    “如果有急事,寄信太慢的话,”周围人来人往,水鹊认认真真地叮嘱着,“你就到县城里找到电话亭,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他们会转达消息给我的。”


    妈妈和继父住的家里没有住宅电话,所以他留了父亲家的。


    水鹊肯定是先回原来的地方住,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父亲在的军属大院里住几天。


    水鹊决定要公布一个消息。


    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的……


    总之要向家里出柜。


    他回忆起家里不管是谁,好像都对这样的话题忌讳莫深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切断生活费补贴、驱逐出家里甚至是断绝关系。


    那就完全和剧情里的设定契合了。


    男主肯定也能够正确地怀疑他是骗钱骗情的。


    水鹊已经把计划一层层打通了,规划得尤其完美。


    他甚至为了试验,还先给继弟写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谈对象的事情,打一个预防针。


    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在李观梁手上,李跃青装作不经意地斜睨一眼。


    把号码背了下来。


    绿皮火车汽笛鸣响,车头两边蒸汽缭绕。


    哨声催促乘客赶快上车。


    兰听寒回首望了一眼,水鹊和李家兄弟还在几步远的位置,他提醒:“水鹊,走了,回家。”


    水鹊的行李大件包裹在兰听寒手上,他背着个军旅挎包,和来的时候一样,小步跑向兰听寒,“来了!”


    又转头对李观梁和李跃青摆摆手道别,“明年见!”


    ………


    绿皮火车只有几节卧铺车厢。


    水鹊他们抢的是靠窗户的硬座,与短桌板挨着,方便放东西,也能趴着休息。


    还能在短桌板上打扑克。


    火车上人多杂乱,吃东西训孩子听广播的都有,充斥了烟火气。


    一打开窗子,空气就好得多,不那么窒闷。


    出站的时候比进站还麻烦。


    因着是在县城进站,在海城出站。


    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得喘不过气来。


    出发还是清早,这会儿已经是下午要到傍晚了。


    水鹊和同伴们走出来,人群散开了一些,才各自打算着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


    水鹊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长身立着的人影。


    “荀定!”


    好久没见面,他高兴地喊着继弟的名字,跑过去,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在兰听寒手上。


    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鹊。


    他身材高大,已经不是像刚毕业时那样的少年劲瘦,而是像工厂车间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十足壮健。


    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眉毛刷漆一般浓黑,栗色眼睛,轮廓明朗。


    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就显出狠厉。


    水鹊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松开了异常沉默的荀定,低下头察看,“你……带着扳手来做什么?”


    合金材料结构钢制造的扳手,闪着寒芒。


    “你说你谈的男朋友,是哪……”荀定望向水鹊后方的知识青年们,语气一顿,调整用词,“是哪几个?”


    第190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1)


    水鹊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荀定。


    “你别这样……”水鹊摁住荀定的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拿着这个东西多危险,会吓到大家的,要是火车站的保安过来了就不好了……”


    知青们就看着,水鹊轻轻松松地按住对方,好像是捻住了什么命脉。


    那个眉骨留道疤的后生,虽说脸黑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扳手塞进黑布工装裤的大裤兜里。


    汪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令人胆寒。


    像是那种坏学生,今天迟到,明天早退,后天旷课,在校外认识了很多游手好闲但讲究什么江湖仗义的兄弟,受老师照顾的好学生见了会不舒服,而班里中末流的透明人看了他就心中害怕的那种。


    很不巧,汪星在高中时就是挤在教室里不上不下的透明学生。


    他讪讪地对水鹊打一声招呼,“水鹊,我家里这边近,就先走了。”


    水鹊转头,对他摆摆手,“好,明年见。”


    兰听寒将水鹊大包小包的行李交给荀定,颔首示意,也对水鹊道:“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想回毅叔那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他口中的“毅叔”,是水鹊的生父,水毅,水副军长。


    家里就二楼客厅装了一台住宅电话。


    水毅水川父子和兰听寒在住,兰听寒住的是二楼原本的客房,门边不远就是电话,方便接通。


    荀定一边拎着行李走,一边问:“他和你什么关系?和水家什么关系?”


    他的架势严格严峻得像是查户口。


    “是我爸爸收养的,应该是老朋友的孩子。”


    水鹊和兰听寒聊过这个话题,知道人家父亲曾经在军队做过一两年文职,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兰听寒本来就早早没了娘,父亲也蒙冤死了之后,水毅干脆就把老友的孩子接过来当半个儿子,接过来的时候兰听寒都十五六岁了,也不需要大人操心。


    荀定冷着脸,“他和你住一个知青院?”


    “对啊,他和我一个房间。”


    水鹊漫不经心地回答荀定的问题,正在忙着看站前广场来来往往的车辆。


    都是自行车,比起菏府县,海城街头的自行车密度要高得多了,一辆辆自行车汇成像河汊一样四面八方的水流。


    这边的火车站是老站了,受限于城区的规划,没地方扩张站内面积,每天客流量又大,候车室和行李处设置在站前广场的周围,旅馆服务处和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高高挂着,日夜商店和新华书店开在边缘。


    一片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景象。


    “啊,我看见乌龟车了!”


    水鹊高兴地一指。


    对面的马路街头正停着好几辆“乌龟车”。


    所谓乌龟车,实际上是类似后世微型汽车的一种三轮摩托出租车,蓝白的短车身,前方是挡风玻璃和后视镜,车顶上是贴合车身结构的遮雨棚。


    “我们到马路对面去吧。”水鹊回头看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下来不说话的荀定,“你怎么了?”


    “是不是我行李太重了?”


    水鹊自己背着一个军绿挎包,手上只有一个装了部分土特产的小布袋。


    他想着要分担一些荀定手上拎着的。


    荀定侧一侧身,躲过了水鹊要分行李的动作。


    “你和刚才那个四眼一间房?”


    水鹊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好没礼貌,为什么要叫别人四眼,听寒哥比你大哦……”


    荀定猛地转过头,眉骨沉沉压着,“你怎么知道?!”


    水鹊:“?”


    “我当然问过他的岁数啊。”


    兰听寒二十四了。


    毕业后在军队里当过文职,也给报社撰写过文章,后来希望体验些不同样的生活才决定下乡插队的。


    他是他们知青院里岁数最大的,人生阅历更丰富,院里的分工安排大多数时候是听他的意见。


    荀定清楚是自己方才脑子一抽想到别处去了。


    “他戴个玻璃眼镜,不是四眼是什么?”荀定眉头皱得能够夹死飞蝇,脸色也臭,“四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你高中毕业时领毕业证,结果尾随你回家的那个男的,不就是个四眼?你忘了这个教训是吧?”


    幸好他当时在巷子口修自行车,等水鹊回家,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水鹊。


    荀定侧身躲入巷内,等那男生过来了,一扳手敲得人猝不及防,眼冒金星,后脑渗血。


    那就是个瘦削高个儿的怂包孬种,看到荀定就不敢再继续了,跌跌撞撞地逃离。


    对方似乎平时在班级里伪装得很好,是个好学生。


    水鹊看他打了人,还和荀定吵了好一架,两个人一整个暑假都在冷战没说话。


    要不是后来在街头看到那四眼狗在纠缠女学生,荀定的冤屈还洗不了。


    荀定现在一看到戴眼镜的四眼就来气,恨不得来上一扳手。


    “听寒哥不一样……”水鹊嘟嘟囔囔,“人家道德过关的,可好了。”


    他想起那时候,也不是故意要和荀定吵架,他本来就是想好好和对方说,凡事不能第一时间只想到武力解决,太冲动,结果荀定似乎认为自己对他有意见,后面说着说着就成了吵架。


    荀定冷声哂笑,“对,他不一样,他道德好。和我不一样,我像是混混,对吗?”


    水鹊揪着他过马路,去找对面的三轮出租车,“没有,你不是混混,也不像混混。”


    荀定瞟了一眼水鹊挽着他小臂的手,“那为什么你那些朋友,见了我像是老鼠见猫一样,跑得飞快?”


    他说的是汪星和苏天,那两个人见了荀定,忙不迭地和水鹊告别了。


    水鹊安慰他,碰了碰他眉骨边上的疤痕,“那是别人不了解你,而且,你带了扳手,只是看起来比较危险。”


    荀定是继父和前妻的儿子,继父和母亲重组家庭的时候,水鹊刚好上初中,第一次见到小自己一岁,但是六年级了还和流浪野狗一样,滚过泥潭一般灰不溜丢还凶得想咬人的“弟弟”,他被吓了一跳。


    荀定刚开始一直很抵触他们,抵触重组的家庭。


    后来是怎么样软化态度的呢……


    水鹊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他习惯每天回家的时候在小卖部随手买点糖果,回到家里见到继弟,就分享上一两颗糖。


    顺便有时候帮人瞒下在学校打架斗殴的消息,以哥哥的身份去糊弄了继弟的班主任。


    后来……


    荀定突然有一天回家的时候,给了他一罐子白兔奶糖。


    水鹊还记得对方当时的话——


    “别客气,偷的。”


    真是把他吓了好一大跳。


    赶紧带着人去街口的商店道歉,归还原物。


    那时候荀定问他:“你不喜欢吗?那个奶糖,是最贵的。”


    水鹊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这样。”


    六年级的荀定沉默了很久,“哦。”


    小学三门科目加起来才两位数的荀定,最后居然合格了,报名了水鹊在的初中。


    水鹊提起这件事,“当时家里还以为你会因为小升初考试不合格,没法上初中。”


    没想到从那之后荀定就和变了个人一样,收拾整齐,也不打架旷课了,像是野犬驯养后融入了人类社会,转眼高中毕业还找到了工作。


    荀定垂着视线,语气厌烦,“……还不是因为你有个优秀的弟弟。”


    他指水川。


    荀定看不惯对方,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和水鹊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和水川那个上档次的名牌家伙比起来,他像个做工粗劣的冒牌货。


    水鹊沉默了一下。


    决定收回刚刚心里说荀定再也不打架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打,是只和水川约架。


    毕竟当时三个人在同一所初中。


    他们把行李塞进三轮出租车的后箱。


    挤到前方载客的座位。


    这种出租车起步价要一两毛,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等候公交。


    但是这会儿是放工的高峰时候,马路上不仅自行车汇成河流,连公交车也是人挤人推后背才能乘上去。


    “等一等。”坐上车里,水鹊忽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你刚刚拿着扳手,不会真的想要敲他们一扳手吧?”


    荀定:“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好不好?我不会和以前那样冲动。”


    至少会先确认水鹊谈的男朋友到底是谁。


    水鹊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去平仁里。”


    他们家在海城众多老弄堂里的其中一条巷,是继父的房子。


    荀定听见他的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先合上唇。


    车子小,车内就很挤,紧紧挨着,好在是冬天还能挤暖和。


    水鹊抬手碰了碰荀定眉骨边那道疤,“这个说不定以后能消……”


    虽然现在还那样没有不留痕的祛疤技术。


    荀定满不在乎,“消它干什么?就这样也挺好的,你嫌弃我带着这疤又凶又难看了?”


    水鹊摇摇头。


    荀定曾经和他说过,那是在很小的时候,荀定父亲醉酒后,冲着荀定打碎啤酒瓶,碎片炸出来割伤的。


    水鹊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十分吃惊,因为荀父在他印象里是个还算温和的人,在家里和妻子孩子是有商有量的。


    很多人见了荀定眉上破相的疤,第一印象是他和人打架弄出来的,或许是因为荀定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实际上并不是。


    水鹊一直有留心荀定对那道疤痕的态度,担心他会过于在意。


    了解荀定现在的态度,水鹊放下心来。


    出租车在平仁里弄堂出口的烟纸店停下了。


    钱是荀定付的。


    水鹊想起一件事,嘀咕:“你以后不要往谷莲塘给我寄钱。”


    荀定:“为什么?”


    水鹊:“你平时不用花钱的吗?你把工资寄给我,那你花什么?”


    荀定才第一年工作,按照技工等级,就是16级技工,每月工资三十多元,全寄给他了,在海城要喝西北风。


    荀定:“又不是只有工资,每个月会有奖金和伙食费之类的补贴,我怕你在乡下饿死。”


    水鹊:“……哪有这么夸张,你担心过头了。”


    荀定:“你在家里连被套都要我套,没资格说这句话。”


    “而且,我年后就转正了,到时候工资能提到四十二。”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水鹊突然好奇地问:“你们厂里做什么的?”


    荀定念了一个专有名词。


    理工的范围,水鹊没听懂。


    荀定言简意赅,“造飞机的。”


    水鹊点点头,“噢。”


    他们家在一排排两三层的房子里的最里面一栋,二楼。


    水鹊和荀定大包小包地提回去。


    路过的一家家二楼小阳台上晒着家常干菜,底楼的人家用麻绳拉紧,还没收的被褥衣服晾在上面。


    黄昏时候的弄堂里飘着饭菜香,从每一栋房子的后门公共厨房传出来。


    水鹊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楚玉兰,茫然地望着中年女人往外搬东西,“妈,你去哪儿?”


    荀定才出声,“楚姨,我还没和他说那件事。”


    楚玉兰抱了抱水鹊,眼眶发红,“小鹊,外婆老了,前段时间在老家摔了一跤,妈妈坐火车回家照顾她一段时间。”


    “你今年先去爸爸家住好不好?”


    “等妈妈回来。”


    水鹊只有一个爸爸,他对荀定的父亲,是称呼荀叔的,就像荀定称呼楚玉兰称呼楚姨一样。


    水鹊手中的布袋落在地上,立即道:“那我也回去探望外婆。”


    楚玉兰面露难色,疼惜地摸了摸他脑袋,“要你来回奔波,太辛苦了,妈妈回去就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小川一会儿开车过来送我去火车站,”楚玉兰道,“送我到那边,他就折返回来,接你去爸爸那。”


    楚玉兰转头又问荀定的意见,“阿定,阿定也去吧?陪小鹊过去那边住,也安全,离你们工厂好像还近一些。”


    水鹊茫然无措地被安排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老家?


    为什么不能留这里住?


    为什么妈妈安排荀定也和他一起过去?


    他总感觉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


    荀定道:“一会儿和你解释。”


    他们的行李放下来,帮忙楚玉兰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到弄堂口。


    水鹊再回到这边家里二楼。


    发觉很多东西也已经收拾走了,尤其是他妈妈的生活痕迹。


    他有点儿后背生凉。


    荀定在他身后,道:“楚姨和我爸离婚了,前几天才办完手续。”


    水鹊立即转过身来。


    荀定:“别担心,你还是跟着楚姨,不过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到你爸那边去。”


    “我路上再和你解释吧。”


    荀定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收拾了一些行李。


    水鹊才回来喝了一杯茶。


    两个人最后站在弄堂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开始飘小雪。


    车身漆黑的一辆桑纳塔,转到这边,闪了闪车灯。


    水川从车上下来。


    “哥哥。”


    他帮水鹊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皱着眉头,看见要放行李的荀定,“为什么你也要来?”


    水川没管他,一拍下后备箱,径直走向驾驶位。


    水鹊坐上副驾驶,担忧地望着荀定。


    荀定耸耸肩,把自己和行李挤在后座上。


    “楚姨没和你说吗?”荀定道,“我还没在工厂的工人新村分到房,先到你们那避一避,当然,主要是陪水鹊适应环境。”


    凑到水鹊旁边,着重音,“对吧,哥哥?”


    水川冷峻的目光,抬起投向后视镜。


    看到荀定懒倚在后座。


    水川一字一顿严肃道:“他是我哥哥。”


    荀定讥讽地嗤一声,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真好笑,水鹊难道是你一个人的哥哥吗?”


    荀定:“原来进部队还可以保养脸皮,真想学一学,保养得这么厚。”


    水鹊被他们一见面就吵得头疼,绷起小脸,“……不许吵架。”


    水川立刻沉寂下来,认真开车转出弄堂口。


    荀定还没闭嘴,“他先挑衅我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水鹊转过头来盯着他。


    荀定:“……哦。”


    水鹊像是幼稚园的小老师一样,“小川不对,你也有错,大家不许继续吵架,快点和好。”


    两个弟弟沉默下来。


    车中落针可闻。


    荀定幽幽问:“喊他是小川,我就是连名带姓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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