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欲将轻骑逐
◎“为了你和棠儿,我定会平安归来。”◎
北狄大军来势汹汹, 两万余人马兵临城下。
此次带兵之人并非述律英,而是北院大王述律载厚,萧煦国在蔚州时曾与此人交过手, 虽然其谋略不可与述律英相提并论, 却也不容小觑。
北狄大军把撞车运至城门外, 撞车上设以撞木, 铁叶裹其首,可用于攻破城门或破坏城墙。
萧煦国当即遣散百姓,并率两千精兵严守内城门, 而萧千尘则命弩手于城楼防守, 将攀登云梯的敌人通通射杀。
攻城车上均有木槾, 完美地阻挡了邺军的箭矢攻击,然而快速登上云梯的敌人则因为缺少防备纷纷中箭死亡, 尸体从高空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饶是如此, 仍有不少北狄军前赴后继,在攻城车上的弩手掩护下不断攀上城楼。
“咚——咚——咚——”
城门被撞车震得咚咚作响, 粗大的木栓似乎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邺军们便用身体堵住城门,承受着撞车的攻击。
城楼上的弓箭手射杀敌人的同时也被北狄弩手投来的箭羽击穿了身体,防御一旦有了缺口, 敌军便顺利登上城楼了。
霎时间, 城楼上的厮杀声震天响。
“大哥!”李戎一剑刺穿萧千尘身后的北狄人, 焦急地道, “城门好像快守不住了, 我去帮父亲!”
萧千尘道:“不用, 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你再去调一波弩手,顺道把火油也运过来!”
“好,大哥你小心点。”李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身撤退离去。
攀楼的敌人愈来愈多,萧千尘竭力死守,清俊的面庞几乎被敌人的鲜血溅满,煞是狰狞。
正这时,一位登楼的北狄人突然倒戈,本该刺进邺军身体里的长剑竟贯穿了北狄军的咽喉,阵阵剑气很快便将纠缠萧千尘的人击杀殆尽。
蛮夷善用刀,战场上用剑者更是屈指可数,此人剑术卓然,绝非等闲之辈。
萧千尘心下疑惑丛生,那人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视线,不由侧首瞧来,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入目。
“云……”萧千尘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扮作北狄军的云时卿疾步走来,问道:“柳柒可在城中?”
萧千尘道:“在。”
云时卿道:“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萧千尘道:“知府衙门。”
云时卿迅速解掉身上的衣袍,握着剑奔下城楼。
衙署后院,柳柒正在研究新州的布防图,棠儿则独自趴在沙盘上刨沙,玩儿了半晌,他忽然抓一把细沙塞往嘴里,柳柒眼疾手快地把他抱走,一边抖落沙粒一边道:“棠儿乖,不能乱吃东西。”
棠儿挣扎着想要再度扑进沙盘,柳柒迫于无奈,只能把他送去孟大夫的房间。
刚迈出门槛,只见一位白发青年迎面走来,柳柒顿住脚步,眼底隐若有几分震愕。
“柒郎!”云时卿疾步走近,将他和孩子抱入怀中。
柳柒的眼眶骤然发热,不待开口,鼻翼里忽然嗅到一股子血腥气,他立刻推开云时卿,慌乱地去检查他的身体:“你去了何处,为什么我们在城中找不到你?是不是受了伤,严重吗?”
“柒郎放心,我没有受伤,身上染的是北狄人的血。”云时卿握住他的手道,“新州封城之后我无法出城,又不敢暴露你的行迹,所以没有向萧千尘坦白。我在城中待了一天一夜,因担心你的身体熬不住,便和朱岩想办法出城了,谁料返回漠古尔时,贺兰大叔却说你们已经赶往新州了。
“不得已之下,我和朱岩又折回新州,正逢述律英调兵进攻,我便杀了一名北狄士兵混迹其中,趁着攻城的机会来到此地。”
柳柒暗松一口气,旋即说道:“如今老侯爷的兵马不足一万人,恐怕抵抗不了北狄的十万大军。”
云时卿道:“他们这次的目的不在于攻城,而是消耗,等老侯爷坚撑不住了,述律英便会带兵攻下新州,而后招降老侯爷,或者……杀了他们父子几人。”
述律英早已把此事告知给柳柒,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蹙眉道:“现在唯有等朝廷派兵支援方能解危,也不知邺军何时才能抵达。”
云时卿道:“我出去搬救兵。”
柳柒眸色微动,摇头道:“不行……”
“如今新州被北狄团团围住,任何人都无法离开此处,只有我混入北狄军中才能顺利逃走。”云时卿道,“新州城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老侯爷和萧千尘定能再撑上几日,若我没有猜错,赵律白此次应该还会派卫敛出兵,但是汴京离这儿甚远,就算卫敛的速度再快恐怕也赶不上。所以我只能先去蔚州借兵。”
柳柒欲言又止,须臾后问道:“你一个人去吗?”
云时卿道:“朱岩在城外接应我,有他陪同,你就放心罢。”
柳柒垂下眼帘,似乎是同意了他的决定。
云时卿从衣襟内摸出一枚玛瑙吊坠,不由分说地塞进柳柒手里:“这是述律英赠给棠儿的东西,你且收着,如果他真的攻进城内,此物或许能保你们父子平安。”
握住吊坠的手微微颤抖,柳柒抬眸看向他道:“你也要平安。”
云时卿笑道:“为了你和棠儿,我定会平安归来。”
说罢吻向他湿润的眼眸,又颔首亲了亲棠儿的小肉脸,并从怀中拿出一只羊偶递给他,“这是父亲给棠儿买的羊偶,棠儿好生拿着。咱们棠儿现在是个小男子汉,你要保护好爹爹,听见没有?”
也不知棠儿是否真听懂了他的话,接过羊偶后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好”。
云时卿依依不舍地看向柳柒,复又亲吻他的手指,柔声道:“我走了,你照顾自己,万不可逞强应战。”
柳柒握紧他的手,半晌后适才缓缓松开。
云时卿迅速转身,赶在自己后悔之前快步离开了知府衙门。
他回到城楼重新套上那件蛮夷的皮,并将满头白发仔细藏于盔帽下。冲上城楼的北狄兵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了,述律载厚眯了眯眼,旋即鸣金收兵。
见云时卿要顺着云梯离开此处,萧千尘一把抓住他,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云时卿道:“我留在城中也是坐以待毙,不如去蔚州搬救兵。”
顿了顿,又道,“劳烦萧将军替我照顾好柒郎和孩子,他身体不好,务必叮嘱他好好吃药,夜里凉,得多烧点炭方能让他安眠。另外——还请将军授我调遣蔚州驻军的军令,否则以我一介庶民的身份,很难说服令弟。”
萧千尘犹豫了几息,旋即从衣襟内取出一面令牌交给他,云时卿揣好物什,转身跳上云梯一溜烟消失不见。
诚如云时卿所言,述律英想与箫家父子打消耗战,此番虽然只派了两万大军前来骚扰,却让萧煦国折损了近千余兵力,使得本就战力贫瘠的邺军大为受挫。
萧煦国父子命人把死伤的将士处理妥善,回到衙署时已近亥时。
听见院里有动静,柳柒立刻从屋内走将出来,目光扫向众人,发现李戎受了伤,胳膊上裹着厚厚一圈纱布。
萧千尘道:“你还没休息?是否需要再添些炭火?”
柳柒摇头道:“不用了,屋内足够暖和——你们伤得严重吗?”
萧煦国道:“戎儿受了点轻伤,我和泊舟都无碍。”
李戎抬了抬受伤的胳膊,笑呵呵地道:“我没事,柳大哥别担心!”
他的手臂中了一箭,伤了筋骨,此刻逞强牵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萧千尘半是心疼半是斥责地道:“大夫不是叮嘱过你吗,若不仔细调养,这条胳膊就废了。”
李戎捂着胳膊不敢再乱动。
柳柒微微一笑,旋即随他们来到主厅:“我今天见到云时卿了,他混迹于北狄军中,得知述律英要与侯爷打消耗战。咱们现在兵力不足,经不起述律英的折腾,所以云时卿决定去蔚州向几位公子搬救兵。”
萧煦国已经知晓长子授予云时卿调兵令符一事,他道:“蔚州仅有五万人马,倘若述律英趁此机会声东击西,恐怕蔚州也会不保。”
“眼下只有这个法子能解燃眉之急。”柳柒道,“围魏救赵也好,声东击西也罢,只要能熬过述律英的几波攻势等来援兵,我们才能得救。”
萧千尘饮下半杯热茶,蹙眉道:“今日一战消耗了不少物资,眼下又得不到任何补给,长此耗下去对我们非常不利。”
众人顿时沉寂下来,半晌后,萧煦国道:“砚书,你留在城中不是个上上之策,老夫派人把你们送出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柳柒道:“这个时候我怎能弃众人于不顾?更何况现在新州城外全是北狄大军,即便是出去了,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萧煦国犹豫地拧紧了眉,连称谓也变了:“殿下……”
柳柒道:“侯爷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就算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可能出城。”
萧煦国无奈道:“老夫征战数年,头一回栽到黄毛小儿的手里。”
此前驻守新州的元帅正是北狄北枢密使述律耶汗,此人傲慢狂妄,和萧千尘交过两次手,皆因为自大轻敌而战败,故而萧煦国父子率兵抵达新州城外时,并未发现那面代表述律耶汗的青色旗帜有何异样,直到他们攻入城中,才意识到真正等候他们的居然是述律英。
这样的伎俩柳柒曾在庆州一役中用过,当初赵律白和云时卿在过马川遇伏,他便是借着萧老侯爷的名头吓退了回元大军,没想到述律英竟反其道而行之,用弱者来引诱强者。
柳柒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侯爷无需耿耿于怀。”
*
子时初,当值的士兵们昏昏欲睡,云时卿避开巡卫潜出军营,旋即隐入夜色消失不见。
今晚无星无月,夜风格外凛冽,他摸着小路往东南方行了两里,此处幽静寂寥,杳无人烟,毫无生机可言。
云时卿屈指吹响了口哨,不远处立刻传来一声回应,片刻后,朱岩牵着两匹马往这边赶来,谨慎地唤道:“少爷!”
云时卿翻身上马:“走。”
朱岩紧跟其后,问道:“柳公子和棠儿还好吗?他们当真在城里?”
云时卿道:“他们很好,有老侯爷和萧千尘在,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去蔚州,让萧老二和箫老三带兵过来增援。”
新、蔚二州坐落于太行山与燕山之间,多崎岖山路,夜里甚是难行。主仆二人乘夜出发,途中几乎鲜少停歇,直至傍晚方才赶到蔚州。
云时卿将调兵的军令呈给萧煦国的次子箫楚逸,萧楚逸虽然知道父亲和兄长正身陷囹圄,竟不料情况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糟糕,遂连夜调遣两万兵力与三弟箫韫生一道前往新州支援,一并装载辎重上了路。
眼下仅剩四公子萧君安与三万人马驻守蔚州,为防述律英分兵攻城,他不得不重新部署蔚州的城防,确保蔚州不会再丢失。
朱岩和云时卿奔波了整一日,皆是疲惫不堪,他们匆忙用过晚膳便歇息了。四更时,云时卿被外面的巡逻声搅醒,他迅速起身更衣前往校场,适逢萧君安点兵,他便从旁默侯,直至点兵结束,萧君安这才朝他走来,问道:“云公子还有何要事?”
云时卿当初在朝之时臭名昭著,即使他如今冒险送来新州的消息,萧君安对他仍然没甚么好脸色。
云时卿并未在意他的态度,不答反问:“进攻新州之前,你们可曾向朝廷请兵?”
萧君安道:“没有——圣命难违,父亲不得不率兵北上。不过进攻新州之前父亲送了一道急信回京,恳请圣上出兵支援,想必再过三五日就能等到援军了。”
云时卿蹙眉不语。
萧君安侧眸看向他,问道,“云公子有何疑虑?”
沉吟良久,云时卿道:“借我两匹马,我要回京。”
132 征人入京来
◎“柳柒没死,他就在新州”◎
棠儿受了寒, 傍晚时突发高热,不肯服药也不愿饮水,一直在哭闹。
柳柒半哄半灌地给孩子喂了两勺药, 又耐心照顾到亥时方才逐渐退热, 待棠儿睡去后, 他也精疲力尽了。
柳逢道:“公子, 今晚把小少爷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柳柒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道:“棠儿生病时离不开我, 否则会哭得更厉害。”
柳逢几思索片刻, 又道:“那属下今晚就留在这里值夜, 公子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吩咐。”
柳柒应了他, 简单洗漱一番便入睡了。
四更左右,棠儿不出意外又开始发热, 起初他并未哭闹,只是精神有些萎靡, 可一旦喂药时就开始哭喊,柳柒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灌入两勺药汁,继而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着。
柳逢用湿毛巾仔仔细细替孩子擦拭脖颈和腋下,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退了热, 棠儿已经哭累, 不知何时趴在柳柒怀里沉沉睡去了。
棠儿虽然已经睡熟, 可小手却紧紧揪住柳柒的衣襟不肯放, 柳柒索性倚在床头, 抱着孩子合上了眼。
柳逢替他拉上被褥, 又在他腰后垫了一只软枕, 叹息道:“我们当初就该留在漠古尔,这样一来公子也不必和云少爷分开了。”
柳柒道:“乱世之中,躲在哪里都不得安宁,倘若我们没来此处,就无人为老侯爷搬救兵,情况或许会更糟。”
柳逢忿忿地道:“当初公子就不该心软救下述律英!”
柳柒道:“就算当初不救他,北狄还有其他人出战。述律英求贤若渴,他为了招降老侯爷不惜放弃大好的攻城机会,倘若换了其他人,你觉得老侯爷和萧将军现在还活着吗?两国交战,胜者为王,如今新州陷入这样的局面,只能说是赵律白的失误。”
若非他毁掉盟约进攻北狄,又强令萧家军继续北上,便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
柳逢默了默,没再说话。
棠儿这一宿都在断断续续地发热,直至晨间方才有所和缓,用过早膳后,柳逢和陈小果便把他带去街上顽耍了,留下柳柒在衙署里安心补觉。
然而他们刚去街上没多久,就传来了北狄大军再次进攻的消息。
今日攻城的将领依然是北院大王述律载厚,萧煦国仅剩八千兵力驻守在新州城,对战北狄的十万大军毫无胜算,故而只能严防死守。
北狄此番攻势凌厉,不像是在打消耗,而是意图攻下新州。他们用上了投石车和火油,城楼的士兵难以抵御,死伤无数,两辆撞车也同时派上了用场,一刻不歇地撞击着铁桦木城门。
街道上的老百姓迅速收摊关肆逃往家中,陈小果和柳逢也不敢再外滞留,当即带着棠儿返回了衙署。
“外面是何动静?”两人刚迈入小院,便见柳柒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立于檐下,眉头深锁,面色欠佳。
陈小果道:“北狄又在攻城,这次来势汹汹,新州恐怕守不住了。”
柳逢惊骇地看向他,问道:“你算的?”
陈小果道:“我用眼睛看的!”
柳柒一言不发地折回屋内,片刻后再次走出,手里竟多了一把精铁锻造的长刀。
柳逢立刻拦住他道:“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您忘了云少爷临走之前的交代?”
陈小果赶忙把棠儿塞到他怀里:“棠儿还有些不舒服,方才一直嚷着要爹爹,你还是先照顾照顾孩子罢。”
柳逢道:“公子若是担心,属下替您走这一遭,但请您务必留在此处。”
“还有贫道!”陈小果拍了拍胸脯。
柳柒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务必小心。”
北狄军不断拉动投石车,一块块巨石从天而降,城楼上陈尸遍地,萧家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很快又有将士替补而上,周而复始,生死更迭,血流成河。
除了投石车之外,涂了火油的箭矢也密密麻麻射了上来,饶是木槾也无法抵挡,箫家军的旌旗与门楼皆被焚毁。
局势已定,萧千尘不忍将士们白白送死,当即下令众人撤离了城楼。
“咔嚓——”
城门木栓不堪长久的撞击,也在这一刻应声断裂,城门破开的那一瞬,北狄铁骑纷至沓来。
“爹!”萧千尘迅速赶来,与萧煦国并肩作战。
述律载厚入城之后并未下令攻击,他勒马立于人前,与手握长戟的萧煦国遥遥对视:“箫老侯爷,您在新州已经困了五日,如今兵力与粮草都难以为继,何必负隅顽抗呢?我们殿下非常赏识您,倘若侯爷愿意入北狄,您在大邺享受的荣耀与待遇,北狄将双倍奉上!”
萧煦国冷哼道:“莫非你们觉得我做过降臣,就一定会再次背叛天子投身敌国?”
“不是我们觉得——”述律载厚轻笑一声,“是你们的陛下这样觉得。”
萧煦国眸光一凛,沉声斥道:“老夫为大邺鞠躬尽瘁,无论是太-祖还是先帝,都对老夫信赖有嘉,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述律载厚面上笑意不减:“本王有没有挑拨离间,箫老侯爷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萧煦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五指渐渐收紧。
萧千尘轻声道:“爹,他在扰乱您的心神,切莫上当。”
萧煦国道:“爹知道。如果云时卿把消息带到了蔚州,你二弟的人马应该就快过来了,我们再和他周旋周旋。”
久经沙场的人最是敏锐,述律载厚或许察觉出了他们的意图,此刻也不再啰嗦,遂下令道:“既然箫老侯爷不肯降,那就杀!”
一声令下,厮杀又起,追随箫家多年的将士们丝毫没有怯战之意,纷纷握紧手中长戟,与萧煦国父子共同御敌。
陈小果和柳逢赶到时两军已然交战,他二人毫不犹豫地加入战场,将近在眼前的北狄精骑逐个杀掉。
方才攻城之时死伤了近千人,邺军兵力再一次被削减,对战北狄时明显居于下风。述律载厚的人马不断涌入城中,萧煦国不想再折损兵力,只能节节后退。
就在这时,一名北狄先锋打马前来,对述律载厚道:“禀报将军,城外来了一大批邺军,约莫有两万人!”
述律载厚蹙眉道:“两万?”
迎战两万邺军,北狄不见得会败,可如今他们置身新州城,于作战极为不利,更何况城内还有几千萧家军,述律载厚眼下的处境无异于腹背受敌。
思及此,述律载厚毫不犹豫地率兵离开了新州城。
城门内外陈尸满地,鲜血几乎将这座城池浸染,空气中盈满了铁锈的味道。
萧煦国双膝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手中的长戟尚在淌血,悉数滴溅在他的盔甲上。
“爹您怎么样了?”萧千尘担忧地蹲在一旁,“可是受了伤?”
萧煦国无力地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没事,去看看其他兄弟们吧。”
半盏茶后,萧楚逸和箫韫生纵马入城,他二人越过满地尸体来到萧煦国身旁,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萧煦国看向次子与三子,苍老的眸子里渐渐恢复了些许光亮:“你们兄弟带了多少人?”
箫韫生道:“两万。”
萧煦国蹙眉道:“这么多?倘若北狄杀回蔚州,你四弟如何应付得了?”
萧楚逸道:“他们若是杀回蔚州,我们便趁机攻出去,更何况朝廷的援军也快赶到了,北狄此时兵分两路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言之有理。”萧煦国暗暗松了口气。
萧千尘当即把父亲搀扶起来,并让两位弟弟将他送回衙署,自己则留下来善后。
*
离开蔚州便进入了大邺的领地,云时卿为确保能与邺军顺利会合,一直沿官道而行,从不敢抄近路走小道,这三天以来几乎是不眠不休,跑死了足足五匹马方才抵达太原。
朱岩担心再这么跑下去他和自家少爷都会命丧途中,来到太原后,他好说歹说才劝服了云时卿,勉强歇了几个时辰。
翻过太原便是隆德府,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军队的踪迹,云时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个可怕的猜测逐渐填满了整个胸腔,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又往南行走了四百里,主仆二人总算抵达了汴京。
他们从蔚州赶回京城只用了七天时间,其间拢共歇了九个时辰,更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抵达南熏门的那一刻,云时卿终是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再次苏醒已是第二日了。
眼下的环境甚是陌生,云时卿顾不得去探究,当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顿觉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一般,动一下便钻心的疼。他迅速穿上衣物离开此地,欲进宫面圣。
刚迈出门槛,便见沈离自垂花石门下走来,两人目光相对,沈离率先开了口:“大夫说你身体亏空得厉害,需要仔细调养。”
云时卿忍着疼痛走将过去,问道:“卫敛在京中吗?”
沈离点头道:“在。”
云时卿心中一紧,又问道:“陛下最近是否派兵北上?”
沈离道:“北方捷报频传,陛下怎会出兵?”
“捷报频传?”云时卿的嗓音异常嘶哑。
见他铁青着脸往外奔去,沈离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此番又是从何处回来,怎弄成这副模样了?”
云时卿双目赤红,辨不出是情绪所致,还是近来太过疲劳的缘故:“萧老侯爷在新州遇险,手底下的兵马已不足万人,现被北狄十万大军围困在城内,怎会没有消息传入京中?朝廷为何迟迟不出兵支援?”
沈离顿在当下,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道:“什、什么?”
云时卿道:“送我进宫,我要面圣。”
沈离当即安排马车与他一同入宫,却在宣德门外被皇城司禁卫拦住了。
当值的禁卫认得云时卿,但他早在两年前就已辞官离京,如今不过是个庶人身份,若无传召,不得随意进出皇宫。
沈离道:“云时卿有要事求见圣上,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那禁卫拱手道:“沈尚书容禀,实乃规矩所在,卑职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放一个平头百姓入宫。”
云时卿立刻取出一枚令符道:“箫侯爷被困新州,北方战事告急,我奉镇远大将军萧千尘之命回京面圣,若是延误战机,你就算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镇远大将军的令符做不得假,那禁卫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此人是礼部尚书沈离举荐入宫,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那也得由沈离担着。禁卫当即放他二人入宫。
得知赵律白正在御书房内,两人迅速赶往此处,见到云时卿时,赵律白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问道:“晚章离京之后便销声匿迹了,今日怎么肯回来了?”
云时卿没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新州战事告急,箫侯爷曾送了一封急信入京,陛下为何不出兵增援?”
赵律白道:“什么急信?”
云时卿忍住怒意,平静地道:“拿下蔚州之后邺军本该休养生息,然而陛下却不顾将士疲惫,勒令大军继续进攻,是否早就已经料到箫侯爷会陷入险境?”
赵律白端坐在御桌后,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须臾,赵律白道:“沈尚书,你先出去。”
沈离犹疑地看了看他们,转而躬身退下,随侍的宫娥和内侍官也相继离去,一时间,偌大的御书房内仅剩云时卿和赵律白,气氛微有些胶着。
赵律白问道,“你今日进宫,就是来质疑朕的?”
云时卿不答反问:“你早就收到了箫侯爷的急信对不对?是你将此事压了下来,任由萧家军自生自灭对不对?你想害死他们对不对?!”
赵律白道:“萧煦国是前朝降臣,又常年戍兵边塞与蛮夷打交道,你让朕如何放心?”
云时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心中苦痛不已,目眦尽裂地道:“他可是太-祖皇帝的心腹,连先帝也要敬重三分,你为何如此多疑,要将功臣良将置于死地?”
“功臣良将?”赵律白道,“朝中可从不缺这样的人,卫敛、解同知、欧阳瑜、段长邑,哪一个不是功臣良将?”
云时卿道:“所以——你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假,葬送十万萧家军才是真。”
赵律白没有应声,几息后说道:“既然晚章已经回京,那就安心留下来罢,陆相年岁已高,很快就要告老还乡了,丞相的位置依然由你来坐。”
云时卿知道了赵律白的秘密,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人离开。
云时卿攥紧拳头,双目赤红,他强压心头的苦涩与愤怒,继而撩袍跪下,叩首道:“陛下仁德,心怀天下,恳请陛下派兵增援侯爷,否则就来不及了。”
赵律白道:“你已经知晓了朕的想法,何必再劝呢?”
云时卿闭了闭眼,艰涩地道:“柳柒没死,他就在新州,和侯爷在一起。”
赵律白蓦地起身,几步来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时卿道:“柳柒就在新州,恳请陛下出兵救他一命。”
133 金戈铁马疾
◎“你若真心尊我为太子,就听我的话”◎
新州的战火持续了四五天, 两万余萧家军如今已折损过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十万北狄兵也死伤了近四万人。
然而北狄的支援速度极快,尽管损兵折将了好几万, 朝廷也能迅速补上亏空。
苦撑多日, 新州的兵力与粮草都在锐减, 却始终没有等到邺军的驰援, 恐怕用不了多久,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战死沙场。
云时卿去了蔚州之后并未回来,柳柒便知他是回京搬救兵了, 只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个月, 新州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更何况……赵律白不一定肯出兵, 如今的局势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又一场战争结束,萧家军死伤惨重, 不得已之下,萧煦国只能下令撤军, 退至蔚州。
四月的天气开始回暖,太行山和燕山的雪线早已消退, 只是昼夜气温悬殊过大,柳柒的身体依然难熬,再加之余毒的摧残,他的嗜睡症愈来愈严重, 哪怕外面战火连天, 也止不住昏昏欲睡。
敌人暂时没有追过来, 箫家军得以喘息, 如今军中的大夫不够用, 孟大夫便主动投身军营, 竭力为伤患诊治。
这日正午, 萧煦国父子正在用膳,一名将士急匆匆跑来,李戎本能地警觉起来,赶在来人开口之前问道:“北狄人又来了?”
那士兵连连摇头:“不不不,城外有两个人,说是要见侯爷。”
萧煦国问道:“是什么人?”
士兵道:“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红衣女子。”
萧煦国欲再相问,却见柳柒从屋内走出,说道:“应是我师父回来了。”
司不忧前往蜀地为他求药一事萧煦国略有耳闻,听他这么一说,萧煦国当即放下碗箸,起身道:“我去看看。”
柳柒和萧煦国一道上了城楼,确认来者是司不忧和夕妃慈后,萧煦国适才命人打开城门。
“师父!”柳柒自城楼而下,疾步走将过去,“您和夕姑娘这一路可还平安?”
司不忧下了马,微笑道:“为师一切安好。回到漠古尔时得知你们来到了新州,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没想到这边战况如此严重,我猜测你定然随萧家军撤至蔚州,这才与夕姑娘南下。”
余光瞥见萧煦国往这边走来,司不忧当即迎了过去,拱手道:“萧侯爷。”
萧煦国仔细打量着他,须臾后回礼道:“久违了,司大人。”
两人寒暄一番就返回了衙署,当天晚上,萧煦国命厨子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招待司不忧,他二人本该把酒叙阔,但如今战事频繁,萧煦国为免酒后误事,遂以茶代酒与旧人同饮。
叙谈一番后,萧煦国将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旋即对司不忧道:“眼下战火四起,蔚州实在不是个栖身之所,司大人还是带着殿下赶紧离开罢。”
司不忧正待开口,便听柳柒道:“我不走,我留在此处并不会妨碍侯爷,更何况我们这一行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必要时还能替侯爷杀几个敌人。”
萧煦国道:“殿下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死,当知生命之可贵,如今你又有了一个孩子,倘若他有什么闪失,老夫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我们恐怕等不到援军了。”
云时卿已经入京,柳柒便信他一定能请来救兵,只是如今的局势并不乐观,柳柒不敢轻易许下任何承诺,微顿几息后说道:“新州和蔚州不是如今的大邺能收取的,我们已经折损了这么多兵力,不可再盲目牺牲了,如有必要,侯爷可撤兵至雁门关。”
萧煦国苦笑道:“老臣已经放弃了新州,若是再退守雁门关,就意味着大邺可欺,老臣不敢让朝廷蒙羞。”
“朝廷……”柳柒垂下眼帘,将眸中的情绪悉数掩盖,“侯爷还是为自己做些打算吧。”
萧煦国道:“老臣的打算便是送殿下离开这里。”
柳柒坚定地摇了摇头。
司不忧道:“砚书的性子瞧着温顺,实则拧得很,侯爷劝不动他的。”
萧煦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而后便不再相劝。
是夜,司不忧回房时见柳柒屋内还亮着灯,于是调转步伐走了过来,叩门道:“砚书,你睡了吗?”
屋内顿时有脚步声靠近,柳柒打开门扉道:“刚把棠儿哄睡,师父进来说话罢。”
“没什么大事,不用进来。”司不忧道,“执天教的教主已经易位,新教主让我转告你,今年年底他定会将解药交到你手上。”
柳柒微怔,没想到解蛊的药居然有了眉目,眼底不由浮出一丝喜色:“多谢师父。”
司不忧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天色不早了,快些入睡。”
柳柒道:“嗯,师父也早点歇息罢。”
邺军退守蔚州后,北狄罕见地没有追杀过来,萧煦国自然不敢放松警觉,命令手下士兵加紧巡守,随时应战。
李戎手臂上的伤虽然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但是对于操持长戟来说还是颇为费劲儿,这些天一直留在衙署操练,未有懈怠。
棠儿已经和箫家的几位叔伯混熟了,得闲时他们都乐得陪他顽耍,此刻见李戎舞刀弄枪,棠儿当即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嘴里唤着“浮浮、浮浮”。
他年纪小,口齿不甚流利,“叔叔”这样的称谓总被他喊成“浮浮”,李戎已经习惯了棠儿这样称呼自己,遂扔下长戟将他抱了起来:“棠儿快快长大,以后叔叔教你武枪好不好?”
棠儿用力点头,应道:“好!”
李戎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叔叔的枪法是不是很俊?”
棠儿不知“俊”为何意,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的枪法是众所周知的差劲,怎么——还想从一个稚子的嘴里讨到认可?”萧千尘不知何时来到了院内,正抱臂倚在檐下的柱子旁。
李戎回头看向他,不满地道:“我手伤未愈,使不出完整的枪法也是情有可原。”
萧千尘笑道:“别狡辩了,你以前没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还是好好练习剑术罢,否则会被你四哥嘲笑的。”
李戎还想辨别,正逢柳柒从屋内走出,萧千尘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剑术也学不好,那就学学刀法吧,你柳大哥的刀法堪称一绝,以后或许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柳柒打趣道:“你们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若想吵架千万别拉上我,我是无辜的。”
萧千尘摇了摇头,旋即来到李戎身旁,逗了逗他怀里的孩子,几息后问向柳柒:“你以后有何打算?”
柳柒道:“等战事平息下来再说吧,晚章此番入京搬救兵,必然会和赵律白产生交集,也不知是否会暴露我的行迹,若让赵律白知道我还活着……”
萧千尘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神色骤然变得凌厉:“你辅佐他七年,又是他的堂兄,他为何要把你逼上死路?”
世人只知柳柒死于皇城司的大狱多半是因为皇权之故,却不清楚赵律白对他的那些心思,因此在大家看来,柳柒之死定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无关其他。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大多数帝王惯用的手段。
柳柒不想解释太多,含糊道:“都是些往事,莫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便是。”萧千尘从李戎手里接过棠儿,将他一把举过头顶放在了脖子上,“今日街上有杂耍,我带棠儿出去走一走。”
柳柒笑道:“那你可得看仔细了,若是把孩子弄丢了,我惟你是问。”
“知道了知道了。”萧千尘摆摆手转身离去,顺道把李戎也叫了去。
众人又在蔚州待了两天,朝廷的援军迟迟不来,倒是等到了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
四月初八这晚,衙署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柳柒于睡梦中惊醒,迅速披上外袍来到院中,见箫韫生和萧君安穿着盔甲往外奔去,立马叫住他们问道:“发生何事了?”
箫韫生道:“北狄夜袭,已有几万人马来到了城外,我与四弟出城协助父亲和大哥。”
此役是由述律英亲自挂帅,他率领八万大军来到蔚州城外,与箫家军碰了面。
萧煦国父子六人齐上阵,凭借四万余兵卒与北狄苦战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柳柒没有见过箫家任何一个人,他被困在城中无法出去,只知城外战火连天,却不清楚战况究竟如何了。
直到第五日凌晨,总算传来了捷报,道是老侯爷用兵如神,将述律英的八万精骑歼杀了七成,所以他不得不暂时退兵。
柳柒问道:“我们还剩多少人?”
那士兵垂下脑袋,轻声应道:“两万。”
柳柒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四万余人马折损了一半,如今仅剩两万了!
可老侯爷原本有十万萧家军啊。
他们是大邺朝战无不胜的象征,是说书人引以为傲的英雄。
但是现在,只剩两万人活着……
战争并未结束,述律英撤兵不久,北狄又增派四万精骑前来支援,苦战了大半年的萧家军渐渐不敌。
士兵不知往城内送了多少消息,汇报给柳柒的数目也愈来愈少,最后一次送消息入城时,士兵还带回了萧煦国的口令:“邺军只有五千人了,无法与北狄相战,侯爷特命小人向殿下传话,让您尽快收拾行李出城,随萧家军一同撤回雁门关。”
柳柒心如刀绞,他带上柳逢等人出了城,与萧家父子会和。
几日不见,萧煦国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角的白发越来越明显了,他并未对柳柒多说什么,而是命人开路往雁门关撤退。
北狄的追兵紧随其后,萧楚逸和萧千尘带领一千余人垫后,利用山路险谷的便利击退了不少北狄军。
然而就算萧家军再能战,如今的他们终究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眼见雁门关在即,可是萧煦国的兵已不足两千。
山路崎岖,马车行进速度极快,棠儿这一路都趴在柳柒怀里鲜少动弹,此刻忍不住扭了扭身子,抬头时发现柳柒双目通红,便软声唤道:“爹爹,爹爹。”
柳柒将他紧紧抱住:“爹爹在。”
棠儿揪了揪他的衣襟,又唤了几声爹爹,似是在宽慰他。
两日后,众人总算抵达了雁门关,柳柒入关后却发现身后的铁骑声尽数消失,他立刻叫停马车跳了下来,却见萧煦国父子以及一众精兵都伫立在雁门关外目送他离去。
柳柒怔了怔,把棠儿塞进陈小果怀里后疾步奔去,问道:“侯爷,您这是何意?”
萧煦国翻身下马,对他道:“殿下入关之后便自行离去吧,老臣及犬子们留在此处,誓要将胡骑贼子诛杀殆尽。”
“你们只有两千人,如何杀敌?”柳柒的声音有些颤抖,“既然已经撤回了雁门关,那就入关再说,我不允许你们留在这里送死!”
萧煦国笑道:“老臣若是战死在此处,就不算丢了大邺的脸,也足以证明大邺不可被随意欺负。”
“荒唐!”柳柒怒道,“你这是愚忠!你若真心尊我为太子,就听我的话,即刻撤兵回关!”
萧煦国的神色异常坚定,与他对视几眼后忽然扔下长戟跪了下来,萧家五子以及身后的所有将士们也在这一刻全部跪下,萧煦国道:“殿下错矣,老臣并非愚忠,也不是为了朝廷死战。”
柳柒哑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萧煦国道:“老臣是为了守住太-祖皇帝的江山,也是为了太子殿下您。”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柳柒嘶声道,“侯爷,我命令——不,我求你,我求你带兵入关好不好?”
萧煦国还想再说什么,见司不忧也下了马车朝这边走来,便对他道:“司大人,殿下不可以再有事了,请您务必保护好殿下和棠儿。”
柳柒张了张嘴,正要开口驳斥萧煦国,忽觉左肩一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听见司不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会的,侯爷保重。”
134 血战雁门关
◎“柒郎,我们回家。”◎
柳柒被司不忧封住穴道强行带回了马车里, 他清楚地听见雁门关的铁门正在徐徐合拢,闷沉的声响如鼓槌般叩击在心头,几欲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了。
司不忧心底亦不好受, 他艰涩地闭了闭眼, 对柳逢道:“走吧。”
陈小果看向那道即将合拢的铁门, 萧家军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怔然间, 他想起了昨日观星时算的那一卦——行路难,荆棘重,出门逢凶皆不顺, 名利两般不由人, 十死无生。
此为坎卦, 大凶。
萧煦国父子并非愚忠,他们有的是机会退回雁门关, 然而古话有云,“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当今皇帝铁了心要除掉他们, 就算他们侥幸逃过了这一劫,日后也不会好过,甚至还会背上怯战的骂名。
这对武将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宁死,也不可屈。
“道长, 该走了。”柳逢的一声吆喝打断了陈小果的思绪, 再回神时, 铁门已然闭合。
他讷讷地跳上车辕, 驾着马车往前驶去。
柳柒被封了两处穴道, 不能动亦不能言, 棠儿趴在司不忧的肩上望着他不断地喊着“爹爹”, 柳柒无法回应,眼眶湿润微红,额角青筋也狰狞毕现。
马车辘辘前行,早已将雁门关抛诸身后。司不忧侧首看向柳柒,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师知道你难受,可你心里应该清楚,今日这样的困境皆因那个昏君而起,他不想放过老侯爷,就算他们退回雁门关了,皇帝也会找其他的理由戕害萧家。君臣之间一旦有了猜忌和嫌隙,必生杀戮。
“权利这个东西,能杀人,也能救人。而你没有权利,就谁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上位者滥杀无辜,残害忠良。”
柳柒的眼瞳布了满血丝,嘴唇剧烈颤抖。
司不忧叹息了一声,将乱爬乱动的棠儿紧紧抱住,又道,“以往我总在想,你这种性子的人为何要生在帝王家?当权者个个都心狠手辣,你的心软和他们格格不入,善良也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柳柒不可否认师父说的话,如果当初他不顾旧情将赵律白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便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发生,他的宽容和仁慈反而成了赵律白变本加厉的筹码。
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柳柒倒行逆施,将体内真气悉数打乱,良久后,他终于冲破穴位的禁锢,身体恢复行动之际也吐了一口鲜血。
“砚书?!”司不忧惊骇地看向他,“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便见柳柒冲出马车,身体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官道上。
“砚书!砚书!”
马车没能及时停下,司不忧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柳柒却恍若未闻,从滚滚黄土中爬了起来,疯怔般往回跑去。
关外尘土飞扬,北狄的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雁门关挺进。
萧煦国和二子、三子、四子常年镇守雁门关,曾在这里历经了数十场战役,早已对此地了如指掌。眼下他们虽然只剩了不足两千的兵,但萧煦国一如既往地沉着,利用各处关隘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设下防守点。
“爹,东面山口已经布下了巨石阵。”萧楚逸道,“那些石头还是两年前准备的,没想到会在今天派上用场。”
萧煦国点了点头,回头对萧千尘道:“雁门关的地势对你和戎儿来说颇为陌生,你们兄弟俩就跟在我身边正面迎敌吧,楚逸、君安以及韫生则带兵前去设伏,若是敌不过就尽快撤回,莫要恋战。”
三子齐声道:“是!”
一两千的将士对抗七万北狄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在长城外面地势险峻,萧煦国还能再抵抗一段时间。
不多时,述律英的赤色旗帜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浩浩荡荡的北狄铁骑正迅速朝这边赶来。
入关途中要经过一处狭隘的山口,此处只容得下一辆战车通过,萧楚逸等人便是在这里设下了巨石阵,等候敌军的到来。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北狄大军仿佛早有准备,在他们投石之前就已架起了木槾做防御,萧君安蹙了蹙眉,看向萧楚逸道:“二哥,他们怎么知道此地有埋伏?”
萧楚逸道:“述律英此人年纪虽小,但他自幼熟读兵书,对中原的各处关隘和军队都略有了解,自然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设伏。”
箫韫生道:“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投石吧,就算伤不了人,也能阻止战车的攻进。”
萧楚逸点头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倘若他们敢清路障,便将其射杀。”
说罢下令山上的将士们松开闸阀放下滚石,巨大的青石自黄沙土坡上滚落,声响震天,仿佛整座山体都在颤动。
然而滚石数量有限,弓弩亦不足以对抗数以万计的敌军,挡路的巨石很快便被清理殆尽,箫韫生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狄大军继续前进。
“撤退!”萧楚逸不得不下令退兵,回到萧煦国身旁与他共同迎敌。
半盏茶后,述律英率领大军进入了舒家坳,与驻守峡口的萧家军遥遥相望。
萧煦国早过了花甲之年,长达半年的作战几乎耗尽了他的体能,盔帽下的头发已然发白。然而岁月不掩铮铮铁骨,他紧握长戟守护大邺疆土的模样一如年轻时那般巍然。
述律英勒马止步,目光凝在那面破损的“箫”字军旗上,朗声说道:“箫侯爷,前方便是雁门关,若您退出关外,可免于一死,亦或是归降北狄,封王受赏,流芳百世。”
萧煦国道:“你已经追到此地了,还不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述律英道:“本王敬您是位英雄,所以才百般劝降,若您执迷不悟,就莫怪本王不留情了。”
关外的风格外凛烈,吹动旌旗哗哗作响,连同盔帽上的红缨也在猎猎翻飞。萧煦国眯了眯眼,问向身后的一众将士:“今日一战,十死无生,你们当中可有谁愿意归降北狄,自此享受高官俸禄,荣华一生?”
将士们身上的盔甲被一层金芒笼罩,仿佛平添了几许刚毅之色。
老侯爷的问话没有得到任何一人的回答,几息后,萧煦国又问,“诸位是否愿意与老夫死战御敌?”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守卫疆土,万死不辞!”
明明此处只有一千多个将士,可洪亮如钟声的回话却响彻了整个山坳,一阵阵地灌入述律英的耳朵里。
萧煦国笑道:“我们箫家军没有一个孬种,述律殿下,请战——”
述律载厚蹙了蹙眉,对身侧的少年道:“殿下,出兵罢。”
述律英绷紧下颌,喉结滚了又滚。
今日进攻雁门关的北狄大将除了述律载厚之外还有两员猛将,他们曾是北狄统一草原七部的主力,骁勇善战,果敢威猛。
见他心生犹豫,另外一位将军道:“殿下赶快下令吧,前方就是雁门关,邺军随时都会打过来,今日若不除了箫家父子,他日这些人就会攻破临潢府,踏灭我们整个草原!”
述律英握紧缰绳,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几位将军齐齐催促着他,半晌后,述律英哑声道:“杀。”
一声令下,北狄大军呼啸而来,萧煦国吩咐众人迎战,山坳里很快便漾开了厮杀声。
永安后萧煦国归降建德帝之前曾是前朝名将,刚过弱冠之年就已积下了不朽的战功。归降大邺后,他奉建德帝之命出征大夏国,在玉门关外三次击退敌军,被世人尊称为“战神”。
其长子萧千尘便是在玉门关出生的,他的母亲临产之前还在随军作战,产子时正值沙暴,萧煦国一拍脑门便给他起名为“千尘”。后来他春闱落榜随父出征,累下战功后就与义弟李戎驻守在玉门关。
另外几子的战绩虽不如他这位兄长来得丰厚,却也是能过独当一面的良将。
本该享万世功业的箫家军,却在出征北狄收复燕云十六州时损兵折将,如今又受困于这一处山坳之中,与七万敌军浴血奋战。
时至此可,述律英已经不需要排兵布阵了,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就能将箫家父子六人耗死在这里。
可他没想到的是,负隅顽抗的蜉蝣也能在临死之前倾尽全力,大有撼树之姿。
冲锋陷阵的北狄军渐次倒下,很快又有新的血液充斥其中,与筋疲力竭的萧家军拼杀。
舒家坳内陈尸满地,一千多名萧家军仅剩了不到百人,而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竟已死伤过万!
述律英不再进攻,而是命人布下箭阵,冷锐的箭矢直指向浑身浴血的萧家军。
“保护侯爷和公子们!”人群中不知是谁开了口,伤痕累累的将士们顿时排成数列,围挡在了箫家父子身前。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而来,山坳里很快就响起了闷沉的“噗噗”声。
——那是箭羽贯穿□□时发出的声响。
最前列的将士逐一倒下,而北狄人的箭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紧接着,又有一列将士倒了下来。
第三列……
第四列……
司不忧卸下马车的马匹,载着柳柒返回至雁门关。
柳柒倒行逆施冲破了穴道,与体内的余毒起了冲突,司不忧若再强行把人带回,只会让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不得已之下只能陪他同往。
马儿嘶鸣一声后停了下来,柳柒迅速下马对守关的将领道:“开门,开门放我出去!”
那将领方才授了萧煦国的命令,让他严守关门,不可放柳柒出关,所以对于他的恳请充耳不闻。
柳柒求了几声未果,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城楼。
司不忧紧随其后,本以为他想在此处查看关外的状况,哪成想柳柒上了城楼后纵身一跳,竟从数丈高的长城上一跃而下。
“砚书!”司不忧脸色苍白,不做他想地施展轻功也跳了下去。
柳柒落地时并未受伤,他脚不停歇地往来时路跑去,塞外的风呼啸入目,刺得他眼睛生疼。
约莫一盏茶后,他来到舒家坳的入口处,还未进入山坳,就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了脸来,几欲让人作呕。
他不敢设想前方战况如何,却也知晓一两千人对战数万敌军的胜算有多低。
双腿已经疲累到没了知觉,柳柒麻木地、机械地朝前奔去,直到看见了满地横尸,他终是难忍痛苦跌倒在地。
万千北狄军前,仅剩六人还活着。
述律英终是不忍杀掉箫家父子,遂停止了射杀,眼里透出几分悲凉。
萧煦国伤痕累累地立于满地尸体之中,次子萧楚逸与四子萧君安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神色异常从容。
述律英张了张嘴,正要下令撤军,却在这时发现一道湖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极目瞧去,正是去而复返的柳柒。
柳柒跌倒在地,但已经爬不起来了,他远远地望向这边,嘶声力竭地喊道:“述律英,不要杀他们!不要!”
萧煦国父子齐齐回头,脸上俱露出了震愕之色。
述律载厚见述律英起了动摇之心,此刻也顾不得僭越,朗声下令道:“放箭!杀了他们!”
述律英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身旁的弓箭手们已经松开了弓弦,将手中箭羽悉数射了出去。
“不要——”柳柒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视线也被水雾模糊了去,他抓住地皮试图往前爬行,可身体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瘫软在此,难以挪动分毫。
密密麻麻的箭羽贯穿了萧煦国的身体,他身旁的萧楚逸、箫韫生和萧君安也同样被万箭穿心。
李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萧千尘,为他挡下了长箭的攻势。
萧千尘趔趄后退了好几步,眼前一片空白,双耳也如同失聪,再难听见半点声响。
他被李戎扑着往后倒去,所有的箭矢都射在了李戎的身上。
“哥哥……”李戎张了张嘴,鲜血如柱涌出,全落在了萧千尘的脸上,“哥哥不要……不要推开我,好好……好好……活着……”
那一刻,萧千尘的世界仿佛死掉了,他的眼角不断有泪水在溢出,余光所及之处,父亲与另外三位弟弟的身体仍旧巍然伫立。
只是,他们的身体里都插满了箭,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唤他一声“泊舟”,或者“大哥”。
不……
不……
不……
柳柒如同失了声,喉咙里再难吐出一个字来,他无力地爬行着,直到司不忧赶来将他扶起,他才又活了过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述律载厚还想下令杀掉柳柒,却见述律英忽然拔刀架住他的脖子,怒吼道:“谁允许你发号施令了?!”
述律载厚愤愤地看向少年,没再说一句话。
“侯爷……侯爷……”柳柒来到萧煦国身前,视线落在那几双未能合上的眼眸上,眼泪如决堤般溢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萧煦国身前,掩面恸哭。
司不忧担心北狄军对柳柒不利,便紧紧地挡在了他的身后。
山坳里的风无休无止,捎来了春的温暖,却拂不尽这漫山遍野的血腥气。
述律英没有撤兵,亦未再下杀令,止静静地看向那道瘦削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隐隐传来了颤抖的动静,司不忧满怀希冀地看向雁门关的方向,不出片刻,“邺”字军旗赫然入目。
“是大邺的援军!”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卫敛率领十万援军出了雁门关,直奔舒家坳而来。
他的视线扫过满地的尸体,最终凝在那几道插满了箭,却没有倒地的身影之上。
卫敛眼眶一热,沉声道:“给我杀!”
千军万马自柳柒身旁疾驰而过,溅起的尘土里满是血的味道。
恍惚间,一匹骏马在他眼前骤然停下,震天的厮杀声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柒郎!”
云时卿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俯身拥他入怀,“柒郎,我们回家。”
135 幽梦何匆匆
◎“赵律白,你不配做皇帝!”◎
柳柒浑身抖如筛糠, 明明悲痛欲绝,可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云时卿不断地安抚他,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司不忧抬手合上萧煦国的双目, 手握长戟的老人终是在这一刻倒了下去。
述律英的七万大军在方才对阵萧家军时就已折损了近万人, 此刻面临卫敛的精兵自是无法抵挡, 更何况舒家坳地势狭窄,若于此地久战,无异于瓮中捉鳖。
述律英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兵, 可卫敛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率兵追了上去。
“我来晚了……”云时卿抱紧柳柒, 哽咽道,“对不起柒郎, 对不起……”
他来得并不晚,从蔚州返回汴京只用了七天时间, 调动大兵之后又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赶来雁门关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行军速度。
但对于箫家军来说, 还是太晚了。
柳柒无力地摇了摇头,恍惚间,余光似乎瞥见身旁的尸体动了一瞬,他惊诧地转过脸去瞧, 一只浸泡在血泊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柳柒仔细一瞧, 李戎身下那人似乎还活着, 他赶忙爬过去小心谨慎地拉开李戎, 萧千尘浑身浴血, 脸庞也被血迹染透, 惨不忍睹。
可那面宽阔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彰显着活气。
“泊舟!泊舟!”柳柒胡乱地抹去他脸上的血,哑声道,“你还好吗?哪里受了伤?来人……来人!”
云时卿立刻叫来几名将士把萧千尘抬离此处,一并载着柳柒返回雁门关。
十万邺军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雁门关,空气中的尘土久久未散。
云时卿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仍在发颤,不由唤了一声“柒郎”,柳柒微微抬眸,瞳底映着塞外的余晖,像火,亦像血。
他忽然开口,问道:“在此之前,赵律白为何不出兵?”
云时卿道:“右相弄权,赵律白对侯爷起了猜忌,他们便联手置侯爷于死地。”
“右相?”柳柒蹙眉,“右相不是解同知吗,他怎会……”
云时卿道:“他本是武将出身,与侯爷的权利有莫大的冲突,如今朝中的兵权有半数在他手上,一旦除掉萧家军,就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了。”
柳柒万万没想到,曾经不愿参与任何党政之争的武威侯竟然有如此之大的野心,而他当年甚至极力撮合解家女和赵律白。
许是猜到了他心里所想,云时卿道:“解同知权利加身忘了本心,与柒郎无关,柒郎莫要因此而自责,毕竟人心是最容易生变的,谁也控制不了。”
静默几息,柳柒问道:“赵律白后来为什么又派卫敛出兵支援?”
云时卿道:“因为我告诉他你还活着,和侯爷他们一块儿被困在了新州城,他为了你才肯出兵。”
柳柒此刻心底只剩下无尽的悔和恨,赵律白对他的那些龌龊心思几乎让他作呕。
两人刚过了关门口,萧千尘忽然从灯架上滚落下来,而后疯狂往回奔去,柳柒和云时卿见状当即从马背上跳下,快步拦在他身前。
“你要去哪儿?”柳柒抓住他的双臂道,“你身上有伤,先让孟大夫替你包扎止血。”
萧千尘讷讷地看向他,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柒强忍苦涩,正欲开口,却听萧千尘道:“我爹和弟弟还没有回来,他们在舒家坳等我,戎儿方才还为我挡了箭,我不能把他们丢在那里。”
他的盔甲上满是黏糊的血,柳柒的手指微微发颤,几次都未能抓住,嗓音也沙哑得厉害:“侯爷他们已经……”
话音未落,但见七八名将士抬着萧煦国等人的尸体往关内走来,萧千尘怔怔地凝望着,眼眶骤然发红。
他推开柳柒欲迈步前去,可双腿却如同黏附在了原处,分毫也动弹不得。
直到众人抬着萧家父子的尸体来到他身旁,他才跪了下来,喉间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呜咽。
是哭泣,也是哀嚎。
良久后,柳柒扶住他的双臂道:“泊舟,我们回京罢,侯爷和令弟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卫敛将北狄大军击退至蔚州便没再继续追了,他率领大军撤回关内,赶上了扶柩回京的队伍。
萧煦国及萧家四子的尸身沿途一直在用冰块保存,然而现在的天气趋渐炎热,饶是有冰加持也阻挡不了尸体的腐化。
十万萧家军战死沙场一事早已传回京城,萧千尘戴孝入京时,汴京城的百姓都涌入至街市,五口未加盖的棺椁被马车载入城内,素来繁华喧嚷的皇城竟在今日变得无比沉重。
萧千尘扶着老侯爷的棺材行走在队伍前列,与他并列而行的那位青年的头上也裹了一条素白额带,明明是一双温柔的凤目,却盈满了刻骨的恨。
百姓们定睛瞧去,发现那戴孝的青年竟是两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丞相柳柒!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太子赵律泽。
人群中渐渐有议论声响起,除了探讨柳柒“死而复生回到汴京”一事之外,更多的则是与萧家军全军覆没有关。
世人皆知永安侯忠军卫国,却不知良将忠臣也会有死于帝王猜忌的一天。
棺椁沿着御道被运至宫城外,抵达宣德门时被皇城司的禁卫拦住了。
禁卫看见柳柒时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几下眼珠子方才确认所见为实,遂压下惊骇朗声道:“皇城禁地,不可擅闯!”
柳柒自马背上垂目看向那人,冷声道:“箫侯爷一家战死在雁门关外,于法于礼,陛下都应出城扶棺,烦请大人进宫通传一声,让陛下勿要罔顾礼法,愧对赵室列祖列宗。”
这番话乃大不敬,但他身为当今陛下的兄长,又是先太子,顿时让一众看守宫门的禁卫军沉默在当下,不敢有半点斥驳之心。
云时卿道:“尔等想把侯爷的尸体一直晾在这里?”
正午的日光甚是毒辣,棺椁内的腐尸之气在宫门前氲开,几欲令人作呕。禁卫军们被熏得面色铁青,却又不敢露出半分嫌恶的神色,只能迅速入宫通传。
少顷,以丞相陆麟为首的官员陆续赶到宣德门外,众人无不愣怔地看了看柳柒,继而来到萧煦国的棺椁前,对他深深拜了三下。
肃穆的宫门外逐渐被围得水泄不通,却始终不见赵律白的身影,连右相解同知也不曾到场,柳柒当即下了马,持刀朝宫门内走去。
守卫迅速将他拦住,斥了一声“不得放肆”,柳柒侧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正这时,一名内侍官急匆匆地赶来,说道:“陛下口谕,宣柳柒入宫觐见;箫侯爷及列位将军停尸永安侯府,择日以一等功侯之身份入葬。”
柳柒没想到赵律白竟然罔顾礼法不扶棺战死的武侯,强忍怒意往宫城走去,云时卿欲紧步跟上,却被宣德门前的禁卫拦下了。
“陛下只宣召柳柒一人,其余皆不可入。”内侍官道。
柳柒回头看向云时卿,叮嘱道:“晚章,你和师父去侯府等我。”
云时卿摇头道:“我不能让你独自入宫!赵律白他——”
“放心,不会有事的。”柳柒截断他的话,微笑道,“你回去陪陪棠儿罢,这几日未能顾及他,他应该伤心了。”
云时卿绷紧了下颌,几息后点头道:“好,我等你。”
柳柒带刀入宫并未遭到阻拦,他随着内侍官来到清居殿内,目光瞥向内殿,赵律白正坐在围屏后的桌案旁,耐心而又雅致地点茶。
箫家父子的尸体还在宫外,他却坐在此处慢悠悠地吃茶,柳柒难掩怒意,快步流星走将过去,拔出手中长刀直指向赵律白:“赵律白,你身为帝王毫无胸襟,数十万箫家军为你战死疆场,你居然还有闲心在此漫饮?”
赵律白将点好的茶放在自己的对侧,抬眸凝视着他:“这是你最爱的峨眉雪芽,我每年都会留一些在宫内,总盼着你能回来与我共饮,没想到真把你盼回来了。”
柳柒冷声道:“你真让人恶心。”
刀刃已经抵在了帝王的赭色衣襟前,赵律白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惧色,他索性握住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往身前又送了两寸。
“我知道你想杀我,所以我没有下令禁你的刀。”赵律白道,“若是想为侯爷报仇,现在就动手罢。”
柳柒冷冷地注视着他,当即将长刀刺入他的肩头:“你以为我不敢?”
赵律白的掌心已被刀刃割破,鲜血潺潺淌落,他却混不在意:“砚书,你这几年住在何处?是和云时卿在一起吗?孩子呢,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呢?”
柳柒拔出剑,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掌:“老侯爷满门忠烈,何至于被你全部戕害?他们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着回到汴京了,可临死前仍在与敌军作战,被万箭穿心之后,铮铮铁骨无一倒下……赵律白,你罪该万死!”
赵律白肩上有伤,掌心与嘴角也在渗血,殿内的内侍官惊骇地赶来,却被他厉声斥退:“都出去!”
待殿内寂静后,赵律白这才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柳柒走来,“我残害忠良、弑父杀弟、觊觎兄长、任奸弄权,我的确罪该万死。砚书,你杀了我,杀了我罢。”
他带着血腥气朝这边逼近,不禁让柳柒回响起老侯爷一家战死在舒家坳的画面,那双漂亮的凤目很快便布满了血丝,柳柒目眦尽裂地盯着他,一脚将他往后踹去,帝王的身体撞击在桌案上,白玉茶盏滚落一地,沸腾的茶水也从桌角倾泻下来了。
柳柒扔掉长刀,俯身揪住赵律白的衣襟,毫不留情地又扇了他一巴掌:“杀你只会减轻你的罪业,你应该向萧家满门以及战死的十万将士们磕头谢罪!
“赵律白,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五一快乐,还有几章这篇文就ending了
萧千尘和李戎确实是本文的棺配之一,后续在福利番外会给他们单独写一章。
136 拨云终见日
◎“你是皇后,当然要行封后大典。”◎
雁门关一战后, 大邺朝人人皆知永安侯萧煦国及四子战死疆场之事,不出几日,各路、府、州的长官纷纷赶往京城吊唁。
永安侯府里停了五口棺椁, 葬礼甚是隆重。
此番因帝王的猜忌心和右相弄权导致萧家军全军覆没, 而早在两年前就已“死去”的先太子柳柒也返回了皇都, 为永安侯一家讨个公道。
论礼制, 天子停灵七日后发丧,而王侯公爵则需要停够五日才能发丧,
今天已是第五天了, 正逢出殡日, 赵律白着孝衣来到侯府, 他把手里的诏书递交给柳柒,说道:“这是我的罪己诏, 还请兄长过目。”
他的手略有些颤抖,不知是肩上的刀伤未愈, 还是愧疚所致。
说罢便在灵前跪了下来,向亡故之人叩首谢罪。
柳柒打开诏书瞧了瞧, 转而将它呈给萧千尘,萧千尘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将明黄的绸布丢进铜盆里焚烧了去,冷声道:“陛下, 我们箫家不过是前朝降臣, 当不起您这一跪。”
朝中臣工们皆汇聚在灵堂内, 他们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时, 眼里多了几分审视与责备, 纵然他执政时做了不少惠民之事, 可是与戕害忠良、葬送十万将士相比, 这一过便可抵万功。
赵律白连磕了三个响头,礼毕,他凝视着眼前的五口金丝楠木棺椁,说道:“朕之过错,任君批判,即便载入史册供后世唾骂也无可厚非。将军若是愿意,就让朕为侯爷扶棺送灵罢。”
“我不愿意——”萧千尘红着眼说道,“你没有资格为我爹扶棺,也没有资格祭拜他!”
赵律白抬眸看向柳柒,见后者神色淡漠,眼底亦有恨意,便没有再说什么。
辰正时分,侯府发丧,五口棺椁渐次被抬往陵地。
汴京城内哀云密布,一如两年前柳柒发丧那日。街道两侧围满了百姓,俱是为侯爷一家哀悼送行。
纸钱飘洒了一路,几欲将素布大幡给遮掩,送葬队伍里哭泣声不绝于耳,连同街边的人堆里也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哀鸣。
生事爱敬,死事哀戚,萧千尘持孝棒木讷地前行,今天明明是个朗晴的日子,他却觉得昏暗无光,天地仿佛只剩黑白两色。
到达陵园后,棺椁入葬,萧千尘举着孝棒跪在墓前,直到五口棺材都封了土,他才在柳柒和云时卿的搀扶下起身,双膝的麻木感几乎让他难以站立,周身的肌肉也在不受控地颤抖。
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们从这一刻起便要长眠于此,偌大的萧家再无一人陪他欢笑。
这些年因戍边之故,他的身边只有李戎一个亲人,和父亲以及二弟、三弟、四弟足足有五年不曾见面,彼此驻守通往中原的两大要塞,从未失职与懈怠。
满门忠烈,惨遭帝王猜忌。
竟不想最后一次相聚,便是他们的生离死别。
——尘儿,这是你三弟熬的羊骨汤,今儿个是除夕,咱们父子几人也莫念那些规矩习俗,吃些热汤过节罢。
——大哥,这两日太平咧,咱们去打猎吧,几年不见,我的箭术肯定赶超你了!
——二哥和三哥又偷看我的行军笔记,大哥你管管他们啊!
——哥哥,这是我亲手捏的面人儿,好看吧?送给你啦!
恍惚间,父亲和弟弟们的声音不断回响在脑海里,那些温馨与欢笑……从此只能存在于回忆中了。
手中的孝棒无声滑落,萧千尘以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柳柒的眼底也盈满了酸涩,他闭了闭眼,旋即侧首看向父亲柳笏,柳笏对他点点头,吩咐身旁的侍卫道:“把人押上来。”
两名侍卫将右相解同知押了过来,他被褪去官服官帽后只着一身素衣,侍卫摁住他的双肩,迫使他在墓前跪了下来。
柳笏问道:“解丞相,你可知罪?”
解同知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哂道:“你仗着手里的那枚令牌以下犯上胡作非为,有什么资格问我知罪与否?”
柳笏道:“太-祖皇帝当年授本官特权,上可打昏君下可杀谗臣,今日只需这枚令牌就能处决你,纵然是当今陛下也做不得保。你身为一国之相,当为万民谋福祉,可你却惑乱朝纲力排异己,致使十万将士命丧塞外!如此四恶俱全之人,本官若是姑息,百姓岂能容忍?”
解同知垂眸,下颌微动,半晌后看向柳柒,冷笑道:“柳大人想借此机会逼宫,让你儿子做皇帝吧?如此一来,你们柳家就飞黄腾达,变成人上人了。”
柳笏道:“莫非解丞相觉得,赵律白还能继续当皇帝?”
解同知愣了一瞬。
柳笏道:“今次各路臣工无诏入京,一是为吊唁永安侯父子,二则是废黜昏君,另立贤主。”
“废黜昏君?”解同知冷笑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废黜皇帝?”
柳笏道:“有没有资格,你说了不算。”
解同知再一次凝视着柳柒,却见这位素来温润儒雅的青年面色沉凝,眼底有藏不住的冷厉。
柳柒与他四目相对,说道:“我这辈子只看错了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赵律白。今日种种,追根溯源也有我犯下的罪孽,待侯爷的葬礼完成后,我也会向萧家谢罪。”
听见那个“也”字时,解同知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他咬了咬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柒对萧千尘道:“泊舟,你想如何处置他?”
萧千尘道:“用他的血,祭奠我爹、我弟、以及十万将士的亡魂。”
“你要杀我?!”解同知惊骇地回头,“我可是丞……”
话音未落,萧千尘已然出剑,利刃扫过解同知的咽喉,滚烫猩红的血立时喷洒在永安侯的墓前,将干枯的黄泥浸染。
永安侯及四子的陵墓非三五日能修缮完毕,临近傍晚时,众人返回城内,旋即由左相陆麟带头进了皇宫,联名奏请皇帝退位让贤。
这样的结局早在赵律白的预料之中,当陆相等人赶到清居殿时,他将事先拟好的禅让诏书交给陆麟,笑说道:“陆老,朕让您失望了。”
陆麟道:“最失望的,恐怕是大邺的百姓。”
赵律白的唇角依旧挂着笑,语调甚是平缓:“砚……柳柒确实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烦请陆老与诸位爱卿以后好好辅佐他,他所渴望的海晏河清,终有一天会实现的。至于朕的罪——还是交给他来定夺罢。”
柳柒和云时卿的府邸空了两年,早已布满尘垢,这几日他们一行人都歇在沈离的府上,眼下夜色已深,司不忧便带着棠儿回房入睡了,沈离和柳柒浅谈片刻后道了安,各自返回屋内歇息。
忙了一整日,柳柒早已筋疲力尽,他一回到厢房便上了床,急不可耐地合了眼。
云时卿吹灭灯烛后在他身侧躺下,搂着他的腰说道:“自明日起你就要搬进宫里了,赵律白已经禅位,以后你就是大邺的天子。”
柳柒疲惫地道:“我这副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多久,恐怕等不到棠儿长大我就要撒手人——”
云时卿及时捂住他的嘴,沉声斥道:“乱讲话,兰教主不是承诺过会在年底奉上解药的么,你再辛苦几个月,届时便能恢复如初了。”
柳柒侧过身挤进他的怀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时卿抱紧了他,笑道,“柒郎叹气也没用,赵室子嗣稀薄,能担大任者非你莫属。可别忘了,陈小果曾经给我批过八字,说我有当皇后的命呢。”
柳柒微微愣怔了一下,说道:“你怎么还把这个记在心上?”
云时卿道:“柒郎当出还拿此事打趣我,没想到那小道士竟一语成谶,我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柳柒被他逗笑了,心底的阴云渐渐消散不少:“我乏了,早些睡觉罢。”
赵律白退位之后暂时被扣押在端和殿,柳柒命人将清居殿重新收拾了一番适才入住此处,他如今虽然已经称帝,但登基大典却要在七日之后方可举行,这是陈小果精挑细选的一个好日子,道是可助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云时卿如今没有一官半职在身,按理说不应留在宫内,更不能在清居殿过夜,但是柳柒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一旦离了他,夜里必然多梦,云时卿便顾不得那些宫规礼制,接连两天都宿在清居殿,确保柳柒能安然入睡。
这日晌午,云时卿来到御书房内,见柳柒在拟写诏书,便走近了一观。
此乃一道赐死的圣旨,鸩酒与白绫是赵律白最后的选择。
云时卿道:“这是萧千尘的主意?”
柳柒应道:“嗯,泊舟原想让赵律白遭受凌迟极刑,但念在他曾削减西北、西南等地赋税的情况下留他一个全尸。”
萧家父子入葬那日,他亲口说过会向萧家谢罪,萧千尘自是不答应的,此事便就此作罢。
云时卿问道:“何时赐死?”
柳柒道:“今日午时。”
云时卿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另外两卷拟好的圣旨上:“这又是做甚么的?”
柳柒道:“一道诏书追封永安侯为永安王,四子为二等公侯,并授一品大将军之封号;另一道诏书则是晋封泊舟的。”
云时卿闻言拧紧了眉心:“那我呢?”
柳柒揶揄道:“你是皇后,当然要行封后大典。”
云时卿在他身旁坐定,疏懒地倚在御桌上,似笑非笑道:“臣妾在此谢过陛下。”
柳柒嗔怪般瞪了他一眼,转而将拟好的诏书交给内侍官,命其送往端和殿。
不多时,内侍官匆匆折回,对柳柒道:“启禀陛下,庶人赵律白肯请您前往端和殿见他一面。”
云时卿看向柳柒,后者淡漠地道:“不见。”
内侍官道:“赵律白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相见,就准许他离宫一遭。”
柳柒问道:“他想去哪里?”
内侍官道:“淮南王府。”
云时卿道:“臣去送他,免教他耍手段。”
137 纪叟黄泉里
◎“这是你和云时卿的孽种,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赵律白如今已是庶人, 衣着打扮皆不复从前,然而帝王家与生俱来的贵气和英俊却丝毫不减,饶是被禁卫押至淮南王府, 他的面上仍是不卑不亢的神态。
云时卿随禁卫军一道入了淮南王府, 这儿已有许久不曾住过人了, 好在里面干净整洁, 一花一草皆胜从前。
进入庭院后,赵律白回头对云时卿道:“可否容我再四处看看?”
云时卿看了他一眼,旋即点头。
“多谢。”赵律白微微一笑, 撩袍迈上石阶步入了中堂。
云时卿虽然暗中替他办了六七年的事, 却从未来过他的府邸, 眼前的一切于云时卿而言十分陌生。
正打量时,赵律白开口道:“这是砚书最钟爱的一件翡翠梅雕, 我原想送给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 我便将梅雕摆放在此处,以便砚书来到王府就能观赏。”
云时卿顺着他的话语瞧过去, 只见东面的木柜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装饰物,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株翡翠雕刻的绿萼梅。
柳柒喜梅,尤爱绿萼,赵律白倒是懂得投其所好。
云时卿睨了那梅雕一眼, 没有接他的话。
赵律白似乎并不在乎云时卿的想法, 径自穿堂往内院走去, 不多时又说道, “这棵石榴树是砚书三年前栽种的, 今年已经开始挂果, 也不知果子成熟后甜不甜。”
他像是在对云时卿炫耀, 证明他和柳柒曾经多么要好,多么亲密无间。
云时卿心里虽然不痛快,但念在赵律白已是将死之人,便没有计较什么,毕竟他和柳柒是拜过堂的夫妻,仅这一条就足以将赵律白击溃。
石榴树苍翠繁茂,红彤彤的小果儿挂缀其间,点红映翠,煞是好看。
赵律白随手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石榴□□着,待玩够了便将其扔掉,转而穿过垂花石门前往后院。
这一路上赵律白都在絮絮叨叨,连柳柒摸过的石头他也要念一念,云时卿左耳进右耳出,全当他是在放屁。
后院是极其私人的领域,云时卿和一众皇城司禁卫在院中止步,嘴里提醒道:“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时了,赵公子,回宫罢。”
赵律白道:“我进去坐一坐,很快就走。”
云时卿不疑有他,侧过身看向石墙上的蔷薇丛,他想,这些蔷薇如此冷艳,定然又是赵律白依据柳柒的喜好所栽植的。
院里的风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花香,禁卫们持刀立在两侧,神色异常肃穆。
正这时,屋内隐约传来了一声稚童的呼唤,云时卿仔细辨听,下一瞬,脸色骤变。
“爹爹,爹爹……”
这是棠儿的声音!
“棠儿!”云时卿疾步奔向屋内,却在踏上石阶时被两把锃亮的刀拦住了去路。
原本随他一同押解赵律白的皇城司禁卫,此刻居然对他拔刀相向。
云时卿心中一紧,目光冷厉地扫视过去:“做什么?”
不待禁卫开口,赵律白便抱着棠儿走将出来,笑向他道:“我竟不知你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如此水灵,真是惹人怜爱。”
云时卿沉声道:“赵律白,棠儿怎会在你手里?”
自从柳柒搬入宫里后,棠儿也随他进了宫,由乳娘和宫娥仔细照顾,没想到赵律白还有这个本事,把棠儿挟持出宫了。
赵律白笑了笑,却是答非所问:“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砚书,我很喜欢。听说他叫‘棠儿’——是海棠的棠么?这么一看,你和砚书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云时卿怒不可遏,当即踹开拦路的两名侍卫直奔向赵律白,不料侯在院内的一众皇城司禁卫们此刻俱都反水了,纷纷拔刀攻了过来。
赵律白悠悠然坐在檐下的竹椅内,将棠儿放在膝上温声哄道:“棠儿,喜欢二叔这里吗?”
棠儿没有见过赵律白,并不喜他,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爹爹”。
云时卿忧心孩子,竭力与院内的禁卫抗衡,打斗时也不知从谁手里抢了一把刀,很快便将在场的十余人一一杀尽。
“赵律白,放开棠儿!”他持刀刺向赵律白,说时迟那时快,屋檐上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数名禁卫,齐刷刷落了下来,挡在赵律白的身前。
云时卿的眼底盛满了怒意,“你若敢伤孩子一根毫毛,我定不放过你!”
赵律白笑道:“我是他二叔,怎会伤害他?”
明明是句温情的话,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直教人毛骨悚然。
云时卿凝眸而视,语调里犹带几分不可置信:“皇城司的人只会听命于天子,你如今已是庶人,为何还能调动他们?”
赵律白坦然道:“因为当年逼宫先帝时,整个皇城司都归顺于我了,就算我现在是庶人,京中的三十万的禁军依旧会听从我的调遣。”
云时卿眼底情绪变化万千,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原来禅让是假,置柳柒于死地才是真。
赵律白惯会玩弄人心和权利,且不说那些禁卫是否真心效忠于他,单凭这样的手段来看,也非寻常人所能企及。
见云时卿不语,赵律白道,“晚章,你现在是想救这个孩子,还是救被困在宫里的柳柒?”
云时卿道:“你明明已经被废了,为何还要苦苦挣扎?永安侯父子五人以及十万戍边将士皆因你的私心而丧命,你如今失去的不仅是戍边的主力,更多的是民心!”
“被废?”赵律白偏执地笑了几声,“我若不禅让,你们怎么会轻易卸下防备?以前父皇总说我喜欢玩弄人心,殊不知人心要在最欢愉、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玩弄才有趣。”
云时卿咬牙道:“你这个疯子!”
赵律白抬眸,继续发问:“想好了吗——要这个孩子,还是要柳柒?”
云时卿没有理会他的癫狂,而是冷静地道:“卫敛的兵马就在城外,一旦大军入城,皇城司一众乱臣贼子都要伏诛,你也难逃一死。与其负隅顽抗,不如束手就擒。”
“乱臣贼子?哈哈哈哈哈哈!”赵律白疯怔般大笑起来,“我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你这个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忍辱负重,杀了那么多人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岂能拱手相让?即便现在做皇帝的人是柳柒,可那又如何?我岂会因为喜欢他而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当初为了摆脱我,不惜假死离京与你双宿双飞,他对我何其绝情、何其狠毒,我定要让他尝一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说话间,他已扣住棠儿稚嫩的脖子,手指不禁用力,“这是你和他的孩子,是你们的孽种,我不杀他难泄心头之恨!”
“不要!”云时卿疾步逼近,可淮南王府的后院里不知何时涌入了数之不尽的皇城司禁卫,他们将云时卿团团围住,纵然他武功高强,此刻也插翅难飞。
棠儿呼吸困难,不由瞪着腿开始哭泣,嘴里仍在断断续续地唤着“爹爹”。
云时卿怎么也没想到,赵律白竟在临死之前来了这么一出戏码,素来只听命于帝王的皇城司居然还甘愿为他卖命!
棠儿眼下命在旦夕,柳柒在宫里的处境定然也不好受。
云时卿与禁卫们交战许久已初显疲态,后背也不知在何时挂了彩,他试图劝降院里的禁卫军,可这些杀人如麻的禁卫仿佛失聪一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打杀声反而更加激烈了。
赵律白捏着棠儿的脖子,终是没有下狠手,在孩子即将咽气之际松了力道,小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青紫一片,甚是可怖。
待棠儿的面容恢复几分血色后,他又去掐孩子的脖颈,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像个疯子一样折磨着棠儿,片刻后把棠儿又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哄道:“棠儿别哭,二叔方才不是故意的。”
棠儿对他畏惧不已,只能一个劲儿地挣扎,赵律白哄得不耐烦了便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正要动粗时,忽觉空中有一道气劲直逼向他的面门,他下意识往侧方闪躲,那气劲击中了身后的板壁,骤然生出几道裂纹。
来人是柳柒。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冷厉的脚步声往内院涌来,司不忧和卫敛率兵来到此处,将院中的禁卫们包围起来。
“你们……”赵律白眼底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们怎么来这里?明明……明明……”
“赵律白——”柳柒的刀刃上还在淌血,那袭赭色的帝王常服也被血迹浸透,正是方才在宫里与皇城司一众乱臣贼子搏杀时所沾染。
他握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语调却冷淡如冰,“京中禁卫虽多,但并非人人都愿意助纣为虐,正因为你的执念,汴京城内又多了几万亡魂。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赵律白压根儿不管皇城司的禁卫死伤如何、是否还愿意效忠于他,情急之下再次扣住棠儿的脖子,目眦尽裂地道:“你若还想要你儿子的命,就站在原地不要动!”
柳柒对他的恐吓不为所动,仍在继续往前走。
赵律白的五指倏然收紧,他想扭断棠儿的脖子,可是面对柳柒时,他竟使不出多余的力气来。
两人相处了七年之久,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赵律白很清楚柳柒视此子如命,柳柒又何尝不知,赵律白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会留一些情分。
“爹爹,爹爹!”棠儿见到柳柒时哭得更厉害了些,柳柒没有看孩子一眼,强忍酸涩凝视着赵律白,“你不是想要皇位吗,我给你机会,今日若是杀了我,从此以后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威胁你了。”
云时卿焦急地道:“柒郎不可!”
赵律白哂笑道:“我不会杀你的,我只需要杀了这个孩子就足够让你痛苦一辈子。”
柳柒在离他五步之外的地方驻足,沉声道:“放了棠儿,我来替他偿命。”
棠儿仍在哭泣,伸出双手渴求柳柒的怀抱。
“不用你偿命,”赵律白道,“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楚。”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皇位,还有这份他得不到的、违背世俗伦理的感情。
柳柒道:“那就与我一战,如果你赢了,我和这个孩子的生死任你处置。”
赵律白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似在审度这番话的真假。
半晌后,赵律白厉声说道:“这是你和云时卿的孽种,我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就在他动杀念的那一瞬,一支轻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这支箭羽甚小,赵律白还未反应过来左肩就已受伤,手臂脱力的那一瞬,柳柒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夺过棠儿,转而将孩子交给了云时卿。
赵律白捂着肩头忿恨地看向柳柒,柳柒与他目光交错,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在自己左肩上割了一道豁口。
“柒郎!”
“砚书!”
云时卿和司不忧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此刻他和赵律白的左肩都负了伤,谁也不会占便宜。
柳柒道:“赵律白,咱们之间该做个了断了。”
赵律白无声看向他,旋即从侍卫手里夺过一把刀。
几息后,赵律白先出招,毫不留情地对他展开了攻击。
淮南王府的后院甚是宽广,此刻堆满了兵卫,他们本是为了保护新帝、营救小殿下和云时卿而来,此刻却不得不冷静相候,若无圣令,谁也不可轻举妄动。
兵器相交的狰然声响不断回荡在后院里,冷冽的杀气贯穿刀锋,气劲回旋之间,生死仿佛止在这一瞬。
柳柒受蛊虫余毒的影响,身体异常虚弱,几次为避开赵律白的攻势而强行催动了内力,致使心脉紊乱,咳疾复发。
打斗之时难免见血,云时卿将棠儿紧紧护在怀中,没让他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画面。
柳柒的咳嗽声时断时续,云时卿担心他招架不住,正要出手相助时,只听“咔嚓”一声,赵律白手中的刀刃被柳柒的刀气击裂,突如其来的震麻感自掌心蔓延至整条臂膀,迫使他不得不扔掉长刀,连连后退了几步。
柳柒乘胜追击,继续挥刀向他刺来,赵律白立刻腾身一跃,电光火石间又拔出一人的佩刀用以格挡。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倾注精力,便觉掌心里又泛起一阵激烈的痛楚与麻木感,刀刃再次碎裂,恢宏的刀气直击他的胸腔。
“噗——”
利刃穿透赵律白的身体,将那颗震颤不已的心脏彻底击碎。
赵律白瞪大双目凝视着柳柒,嘴角里不断有鲜血渗出。
“你……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喝喝的闷沉声,俨然是血沫涌了出来,“这个……皇……皇位是……是……我……”
箫侯爷一家临死之前无异于蚍蜉撼树,今日的赵律白亦如是。
萧家失去的是兵力和援救,而他失去的,则是人心。
柳柒这一刀直接要了赵律白的性命,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待他彻底咽气后,柳柒适才扔掉长刀。
他用赵律白的血告祭了那些曾被利用而死的文臣和武将们,也告祭了他和云时卿之间互相错过、互相算计的七年。
恍惚间,仿佛所有的痛苦与仇恨都在此刻得到了终结。
酒阑人散,止戈散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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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崇宁开太平
◎“陛下若是想要,我们还能再生一个。”◎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柳柒改年号为“崇宁”。
雁门关一役萧家军全军覆没,箫侯爷父子为国牺牲,柳柒追谥萧煦国为一品忠义侯, 四子分别为二品列侯, 与父同享一品大将军之殊荣, 满门配享太庙。
长子萧千尘晋封为一品骠骑大将军, 承袭永安侯之爵位,赏黄金万两、良田布匹若干,驻军雁门关, 镇守中原要塞。
云时卿官复右相, 并授为异姓王, 赐封号“承平”,其父乃金陵孝廉, 今晋升为河南郡开国公。
枢密使卫敛并兼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赏黄金千两, 并犒赏三军。
司不忧原是皇城司使,当年因护佑小太子出宫而隐居世外, 今次虽回到了京中,他却不愿再参与朝廷之事,柳柒便封其为二品公侯,无须过问朝政, 可享万世殊荣。
而抚养柳柒长大成人的柳笏夫妻自然也在受赏之列, 柳笏受封为一品定国公, 依然可以留在扬州做一方知府, 为民请命。夫人杨氏则加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与安平郡主柳师妍同享上书陈情、入宫赴宴之资格。
此番禁军叛变, 乃因皇城司使欧阳瑜暗助赵律白挟持小殿下, 并围困新帝于清居殿,幸得皇城使徐靖调兵相救,适才杀出重围。故而皇城使徐靖晋升为皇城司使,柳逢为皇城司副使,兼正四品承宣使。
陈小果擅风水占卜,入职司天监。
新帝当政初期,必然格外忧心劳神,柳柒的身体本就羸弱,自然有些吃不消。
云时卿如今又官居相位,倘若柳柒入夜后还有未批完的折子,他就会代为批阅,以便柳柒尽早安睡。
今晚御书房内灯火如昼,两人正忙着处理江陵水患的奏折,忽闻殿外传来一阵喧嚷,不等柳柒发问,便有内侍官进来禀报:“陛下,是小殿下过来了。”
眼下已是亥时,若在平日里棠儿早就去睡了,今晚却赶来此处,柳柒立刻放下朱笔起身走将出去。
云时卿紧跟其后,两人来到御书房外时,棠儿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双目有些红肿,俨然是刚哭过。
孩子身后跟着乳娘和一群宫娥,见了他二人纷纷揖礼。
云时卿把棠儿抱了起来,问道:“为何还不睡觉?”
棠儿揪住他的袖口望向柳柒,软软糯糯的嗓音里尽显委屈:“爹爹……”
乳娘解释道:“小殿下今晚不肯入睡,一直在哭闹,妾身唤了太医过来问诊也未见毛病,许是有些想念陛下和王爷了,遂带小殿下来到此处。”
棠儿已有许久不曾和两位父亲相处过,此刻相见,欢喜之余又难掩委屈,乌黑的眸子里很快又溢出了泪。
柳柒愧疚不已,赶忙擦净孩子的眼泪,温声哄着:“棠儿不哭,爹爹今晚陪你好不好?”
云时卿道:“你和孩子回去歇息罢,余下的就交给我来处理。”
小孩儿的情绪来去如风,得知今晚可以和爹爹入睡,顿时笑了起来,脸上犹挂着眼泪。
柳柒带着棠儿回到清居殿,父子二人在床上顽耍片刻后相继熟睡了去,云时卿赶来时,见到的便是棠儿横在枕边、把小脚丫搭在柳柒肩头的画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柳柒迅速睁开眼,云时卿道:“吵醒你了?”
他虽未被晋封为后,但柳柒给了他异姓王的殊荣,且夜夜留宿在清居殿,这样的待遇丝毫不亚于皇后。
柳柒微微摇头,嗓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云时卿道:“尚早,你继续睡吧,明日不用早朝。”
他洗漱之后也上了床,将棠儿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掰回,继而在柳柒身侧躺下,把人搂入怀里。
柳柒握住腰间的那只手道:“棠儿明年就满三岁了,该给他找个老师启蒙。”
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后颈,含糊地道:“陛下觉得臣能否教导小殿下?”
“不能,”柳柒道,“你平日里那般偏宠他,倘若他做功课时偷懒耍滑,你难免会包庇。”
云时卿笑道:“那就把洛先生请回来。”
柳柒道:“洛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此番我登基先生也因抱病在身未能入京受封,如何再操劳孩子的功课?”
云时卿问道:“那柒郎可有合适的人选?”
柳柒道:“沈离此人倒是不错。”
云时卿思索片刻,笑道:“沈尚书也是状元出身,又在大理寺任职了几年,个性刚直,的确适合教导棠儿。”
静默半晌,云时卿又道,“柒郎要册封棠儿为太子吗?”
柳柒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立他立谁?只是他现在尚小,等知事时再行册封大礼也不迟。”
搭在他腰上的手隔着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云时卿贴着他的耳朵道:“陛下若是想要,我们还能再生一个。”
柳柒之所以能产子,是因为昆山玉碎蛊作祟,如今没了蛊虫,自然无法再受孕,更何况他生产时九死一生,孩子也差点没能保住,这样的苦他不会再受,云时卿也不可能让他再经历一次。
然而在床上时,云时卿总爱拿这样的话逗他,寻些情趣。
柳柒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小声提醒道:“棠儿还熟睡着,你别乱来。”
“没乱来,”云时卿反握住他的手道,“柒郎今日累了一天,快些入睡罢。”
柳柒道:“棠儿虽是你我的骨血,但他终究是赵室子孙,待入主东宫时,我就给他改回赵姓——晚章意下如何?”
云时卿道:“姓柳也好,姓赵也罢,全由柒郎做主。”
“那就叫他闻棠——”柳柒道,“赵闻棠。”
云时卿点头应道:“嗯,闻棠。”
半月后,纳藏、大理等友国纷纷派使臣前往汴京恭贺新帝继位,今次纳藏派遣的使臣乃新任工布王乌鲁森图,两年不见,他已从当初的稚嫩少年成长为领导一方的王。
柳柒在集英殿设宴款待了来使,席间云时卿见乌鲁森图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柳柒,心里微有些不快,却也没怎么刁难对方。宴席结束,乌鲁森图又求见了柳柒,柳柒便命人在御花园内摆置茶点,而后宣乌鲁森图瑾见。
乌鲁森图一袭藏式红袍格外惹眼,五官被夕阳余晖衬得颇为刚毅,举手投足间俱是王者风范,与当初在成都时缠着柳柒的少年郎大相径庭。
他用纳藏的礼仪向柳柒和云时卿见礼,转而在石桌的另一侧坐定。
柳柒道:“朕记得工布王爱吃清淡的茶,这是今年早春的玉露,产自武陵施州,由蒸青炒制,条索紧细、圆直,形如松针,味清而有回甘,你尝尝。”
乌鲁森图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自己的喜好,不由抬眸多看了两眼:“多谢陛下恩赐佳茗。”
云时卿吃了半杯热茶,笑说道:“工布王已经及冠,可有娶妻?”
乌鲁森图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未曾。”
云时卿又道:“正值青春壮年,应该娶一房美妻,有佳人相伴左右才算欣慰。”
乌鲁森图道:“我今日来此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婚事。”
柳柒问道:“不知工布王有何要事?”
乌鲁森图立即起身行礼,语调也渐渐变得和缓:“臣之罪父在汴京已有两年,如今上了年岁,身体大不如前,臣恳请陛下开恩赦放罪父回到工布。软禁也好,囚锁也罢,但求臣能尽孝,免教他老来无依。”
云时卿看向柳柒,后者神色淡然,难辩喜怒。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当年成都府之事工布王可是一清二楚的,令尊杀害我朝重臣李代桃僵,私下侵吞了好几年的国税,甚至还派人追杀本王和陛下,几欲毁坏了两国的盟约,如此罪大恶极之人,若将他释放回去,怎能令人信服?更何况令尊现在金恩寺带发修行,想来已经参破了红尘。”
乌鲁森图看了看他,复又望向柳柒,似是在等他的答案。
柳柒道:“工布王此次入京就是为了令尊而来?”
不过是仗着那几日的情分求个便利罢了——云时卿这样腹诽道。
乌鲁森图道:“臣奉命入京诚贺陛下登基之喜,顺道替阿爹求求情。”
柳柒和云时卿都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既是奉命入京,那便是授了穆聂赞普的意思,想来穆聂赞普已经原谅了他的这位弟弟,故而派乌鲁森图入京求情。
柳柒和云时卿对视一眼,旋即说道:“此事待明日早朝后再行定夺罢。工布王此行舟车劳顿,当在都亭西驿多歇息几日,顺道游一游汴京城,朕可派人相陪。”
乌鲁森图颔首道:“多谢陛下。”
翌日早朝时,柳柒将赦放穆岐一事与众臣工商议了一番,有七成的人同意释放,三成持反对之声。权衡之后,新帝当即下旨,命人将穆岐从金恩寺释放出来,与乌鲁森图父子团聚。
穆岐在寺庙修行了一年,渐渐放下了诸多执念,再次和柳柒相见时,他已不复往日的嚣张姿态。
乌鲁森图扯了扯他的袖角,小声提醒道:“阿爹,他现在是大邺的新帝。”
“阿爹知道。”穆岐淡淡一笑,旋即向柳柒揖礼,“草民拜见陛下。”
柳柒道:“免礼。”
穆岐道:“感念陛下今日放草民返回纳藏,陛下之恩德,草民没齿不忘。”
柳柒道:“恩准你离开汴京的并非朕,而是你的哥哥穆聂赞普。”
穆岐微怔,蹙眉道:“他?”
柳柒道:“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令郎。”
穆岐侧首看向乌鲁森图,乌鲁森图垂下双目,默认了柳柒的话。
穆岐默了默,旋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语:“阿弥陀佛。”
两日之后,乌鲁森图父子离开汴京返回纳藏国,他们前脚刚走,北狄使臣后脚就入了京。
去年年底,大邺和北狄交战,今春四月中旬雁门关一役致使十万萧家军战死疆场,两国的盟约早已撕毁,如今正势同水火。
但古话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纵然如今大邺与北狄交恶,也没有拒绝来使入京的道理。
柳柒命人将北狄使臣安顿在驿馆内,随后下旨让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招待了他们。
次日退朝后,云时卿问道:“柒郎不愿意见北狄使臣,可是因为老侯爷之故?”
柳柒道:“不全是。”
云时卿打趣道:“我以为柒郎只在床帐中记仇,没想到邦交之上也是如此。”
柳柒侧眸,问道:“我何时记过你的仇?”
云时卿仔细回想了一番,虽然每次玩得狠了柳柒都会骂他踹他,但只需一夜就能消气,随便哄一哄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云时卿拱手道,“臣说错了话,还请陛下恕罪。”
柳柒睨他一眼,旋即对内侍官道:“今晚设宴集英殿,招待北狄来使。”
北狄与大邺的几场战争里虽然占尽了优势,却也损失了不少兵马,后来雁门关与卫敛交手时更是折损了北苑大王述律载厚以及另外几员大将。
述律英虽然在雁门关败给了卫敛,但他用计覆灭了萧家军,也算是为北狄除了一大祸患,北狄朝臣们甘愿奉他为王,从此执掌整个草原。
今闻大邺新帝登基,遂派使臣前来道贺,一并送了份大礼给柳柒——
以蔚、新二州相赠,换北狄与大邺的和平。
两国交战长达半年之久,双方俱损失惨重,故而述律英特派臣前来与柳柒议和。
蔚、新二州早在前朝时就已割让给草原八部,建国后太-祖屡屡北征,但都未能顺利攻下。永安侯骁勇,短短四个月内连破两城,今二州虽又重归北狄,可是述律英钦念永安侯之忠义,愿意将两州归还给中原王朝。
使臣说罢,立即将两州的舆图与盟书献与柳柒。
大邺如今的兵力的确再难撑起大规模的征伐,正值休养生息时,若能与北狄签订盟约,于大邺而言终究是有利的。
不过签订盟约一事非同小可,朝中对此持反对意见者并不少,经过几番商讨与权衡,最终大邺还是同意了签下盟书,自此北狄归还蔚、新二州,两国永修盟好,不再相战,并重开边境贸易,互通有无。
签订盟约之后,北狄使臣又向柳柒进献了一只狭长的锦盒,使臣道:“此乃王上赠予陛下的登基贺礼,还望陛下笑纳。”
柳逢从使臣手里接过锦盒打开一瞧,里面竟是一口精铁铸造的宝刀,刀柄缀以珊瑚石和绿翡翠流苏,甚是华贵。
使臣又道,“陛下当年用一把匕首救了王上的性命,王上饮水思源,特命北狄最巧的工匠铸造了一口宝刀,聊谢陛下之恩情。”
云时卿似笑非笑地道:“救你们大王性命的是一把匕首,又不是这口还没开过刃的刀。既然你们大王知恩图报,就该原物奉还才是,何必用这样粗制滥造的物什糊弄陛下?”
使臣愣了愣,忐忑地道:“这把刀……并不粗糙……”
“有珊瑚石和翡翠就宝贵了?”云时卿嗤道,“莫不是讽刺我中原无宝?”
使臣连连摇头:“臣并无此意!并无此意!”
柳柒深深地看了云时卿一眼,转而对北狄使臣道:“有劳使臣大人代朕向贵国大王道一声谢,此刀做工精湛,朕甚是喜欢。”
当天晚上,棠儿又粘着柳柒,准备宿在清居殿。
云时卿沐浴回来,见棠儿独自坐在龙床上顽耍,当即抱着他离开了寝殿:“棠儿听话,今晚回翠微殿睡觉,父亲和爹爹有要事处理。”
棠儿眨眨眼,摇头道:“不!”
云时卿温声哄着:“棠儿乖,父亲明日带你去金明池抓蝴蝶好不好?”
棠儿继续抗议:“不!”
思索片刻后,云时卿又道:“那……让爹爹给你生个妹妹可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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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玉印难估恶
◎“朕要罚你”◎
柳柒回到内殿, 目光瞥向围屏前的桌案,见云时卿正埋头作画,便走了过去。
澄心堂纸上的墨迹还未干, 他画的是一把纹理细腻、刃口窄薄的长刀, 流苏上缀有一朵白玉雕刻的兰花, 此花正是作画之人的心头好。
柳柒在他身旁坐定:“你画这个做甚?”
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道:“北狄使臣送给你的那口刀做工粗糙, 珊瑚石和翡翠也并非上品,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打算寻人重新给你铸一把,你将那破烂玩意儿扔了罢。”
柳柒道:“那口刀做得不错, 精铁的重量也恰到好处, 我很喜欢。”
云时卿放下笔毫, 因说道:“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柳柒疏懒地倚在桌沿,笑向他道:“吃醋了?”
云时卿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柒郎一登基, 你的那些个旧相好都闻讯而来,汴京城真是好不热闹啊。”
柳柒道:“我的旧相好不是只有你一个么, 哪儿还有别人?”
此言一出,云时卿顿觉心底的阴云消散了不少, 面上却古井无波:“是吗?”
柳柒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你把棠儿送去哪里了?”
云时卿道:“孩子不愿留在这里,回翠微殿了。”
“棠儿平日最是黏我,怎会不愿意留下来?”柳柒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谎言,“为何要把棠儿送走?”
云时卿忽然将他拽入怀中, 旋即抄起他的膝弯, 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你说呢?”
侍奉在清居殿内的宫娥和内侍官虽然早被云时卿支开了, 但是当值的禁卫们还候在殿外, 轻易驱散不得。柳柒轻轻揪住他的衣襟, 小声提醒道:“外面还有侍卫。”
云时卿把他放在榻上, 一边解他的腰封一边道:“陛下小点声便好了。”
“你……”柳柒面颊发热, 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放肆。”
云时卿欺身压下:“臣做了好几个月的和尚,陛下就容臣放肆一回罢。”
柳柒笑了笑,勾着他的脖子道:“顺平王这般无礼,朕要罚你。”
云时卿问道:“陛下想罚什么?”
柳柒凑在他耳边轻声道:“罚你今晚不许出。”
云时卿淡淡一笑:“臣遵旨。”
绸幔垂落,灯影横陈,裹挟着兰花清香的脂膏被云时卿推送入里,他用指腹碾平那圈褶纹,视线落在如雪的肌肤上,目睹着它逐渐凝出一片片旖艳的荷色。
柳柒眼底布满了潮意,他试图合拢双膝,却发现填壑的指头悄然离开。
云时卿轻扣他的膝盖,正要把自己挤进去,柳柒忙不迭起身,竟将他推倒在榻,转而坐了上来。
“既是罚你,就该由我来。”柳柒温温吞吞说着话,也温温吞吞纳了他,窄而温的细腻触感顿时将云时卿包裹,教他呼吸一凛,连额角的青筋也被咬了出来。
柳柒微微俯身,含笑抚平他的眉,“莫非和尚做久了,顺平王已经忘了这种滋味?”
“没忘——”云时卿抓住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娘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销.魂醉魄。”
这一声娘子,让柳柒莫名想到了他们成亲那日的玩笑话。
他说他是第二次成婚,问云时卿会否介意,云时卿也言其是第二回娶妻,两人凑一起正正好。
心念微动,柳柒忽然来了趣味:“晚章此前问我为何不与上一任夫君白头到老,他其实待我并不好,同房时从未顺过我的意。”
云时卿被他呷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要断裂了,甫然听见这话时脑袋嗡鸣了一瞬,差点丢了脸。
深吸一口气后,他抑住冲动,扣紧柳柒的腰问道:“此话怎讲?”
柳柒见他手臂上的青筋也显现出来了,便笑道:“他总是给得太快,教我无法爽利。”
云时卿眸光一暗,不禁打了他一巴掌,左侧臀上很快就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堂堂一国之君,竟也学会了信口雌黄。”男人的嗓音略有些喑哑,“你几时没得爽利?”
柳柒垂眸看他,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云时卿心底微有些愠恼,被人当面指责不行,顿时起了较劲的心思,正要找回主动权时,忽觉柳柒又呷住了他,突如其来的紧迫令他呼吸一凛,眼前似有白光乍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见柳柒开始有了动作,纤瘦的腰疾速振着,仿佛振出了残影。
平素里淡然持重的天子,此刻正披散着墨发一起一跌,清居殿内的安神香在悠然燃烧,丝丝缕缕的气息漫入帐中,与柳柒身上的寒梅凝露迅速相融。
恍惚间,云时卿闻到了一股子令人痴狂的馨香,一如当年在云生结海楼初闻蛊香时那般荡人心魄。
本该扣在柳柒腰上的手此刻却像是没了着落,虚虚地落在一旁,淋漓的温柔乡将他紧呷着,脑中蓦地空白下来。
云时卿颦蹙眉梢,呼吸愈来愈疾,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宛如野兽的轻哑嘶吼。
遽然,他被柳柒握住了手,彼此十指交扣。
眼前白光乍现,积攒了几个月的阳气在这一刻倾数灌去,似一抔热雨浇在深渠里,被淹了个彻彻底底。
云时卿有一瞬的失神,待回过劲儿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目。
柳柒仍坐在他身上,甚至恶劣地呷了几下。
“顺平王——”柳柒微微俯身,用汗津津的掌心拍了拍他的脸,“你给得也太快了。”
云时卿面如菜色:“这回不算。”
“如何不算?”柳柒笑道,“朕说了要罚你,你竟敢违抗命令,该当何罪?”
云时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旋即扣住他的腰,不过瞬息间两人就调换了位置。云时卿凝视着锦被中的美人,周身气血犹如浪潮在翻涌,教他忍不住使出气力来捣。
柳柒没料到他恢复得这么快,遂制止道:“晚章……”
嗓音里裹挟着几分媚意,柳柒面红耳热,下意识想要捂住嘴,却被云时卿拉开了手:“陛下,喊出来罢。”
一想到清居殿外还有禁卫当值,柳柒连呼吸都屏住了,丝毫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他的脚踝上佩戴着一只白玉桃核脚链,是云时卿两年前赠予他的端午礼,如今桃核和玉都被他养得锃亮莹润,也更衬肌肤柔白细腻。
云时卿抬起他这只脚,虔诚地亲了亲弓曲的脚背,“臣斗胆违抗了圣令,罪不容恕,陛下不妨再施加一些惩罚,譬如方才那样的就很好,臣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柒顺势踹了他一脚:“你想得美!”
云时卿拉开他的腿,欺身压了下来,精壮的身躯足以将柳柒整个包裹住:“臣与陛下欢好了两年,竟不知陛下还有这等本事。”
柳柒虽被他填着,可嘴上功夫却不见落败,在断断续续的吟音里奚落道:“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晚章只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轻易交代出来。”
刚刚的事的确超乎云时卿的意料,眼下他已冷静下来,一边伺候柳柒一边应道:“娘子就是那食人精魄的狐妖,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斗得过?你既想要,为夫岂有吝啬之理?”
那物什和他的嘴皮同样利落,齐齐发力,教柳柒有些招架不住,渐渐地开始讨饶。
他喊轻,云时卿偏要用劲儿;他喊慢,云时卿定然反其道而行之。几番折腾下来,柳柒终是忍不住吐在了他的掌心里,他便将这浓露涂在柳柒的胸膛上,衬得那两粒梅朵绮艳美秀,怒放也似。
柳柒正得欢,双目迷离,泛着水色。云时卿款款停歇,垂眸打量着他,待他缓过神来后,复又尽起了臣子之责,竭力伺候他的陛下。
二人做了好几个月的和尚,逢欢时都有些放肆,起初柳柒还觉得舒坦,可几次之后便乏力了,便断断续续地央求起来。
云时卿被呷得极紧,好几次都险些又出了,遂忍不住在他臀上扇了几巴掌。
两人身上都布有潮汗,柳柒难耐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吟音不止。
“晚章,”他张了张嘴,泣声恳求着,“不要了。”
云时卿水波不兴地道:“陛下这般咬我,哪里像是不要的样子?”
见他蹙眉,俨然是想用身份压制自己,云时卿便在他开口前卖了劲儿,将那些到嘴的话全部捣碎,教他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
龙榻凌乱不堪,几滩濡痕甚是惹眼。
柳柒被这个混账翻来覆去地折磨,一个字也喊不出了,他知道云时卿在报复他,毕竟出得快是一件让男人极丢脸的事,更何况这个男人是云时卿。
帐中的馨香不知在何时被驱散殆尽,只剩他们的味道,浓烈而又旖旎。
柳柒前前后后吐了好几次,云时卿便将他吐出的稠露悉数涂在他的肚皮上,晶莹剔透,更显柔腻。
少顷,云时卿翻过柳柒的身子,令其趴睡,很快也覆了上去,拨开汗湿的头发,亲吻那双漂亮似蝶翅的肩胛。
柳柒眸色迷离,任他一遍遍吻着自己,留下红梅般的烙印。
双唇沿着肩胛徐徐向下,格外温柔,男人掌心里的剑茧也在亲吻他,虽有些粗糙,可柳柒却觉得无比舒坦。
潮热的吻如雨落下,淋过脊梁与腰眼,最后停留在布满掌印的那两瓣之上。
柳柒觉察到他在咬自己,但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由闭上了眼,细细地享受。
直到他的舌楔至幽壑,柳柒适才惊愕地睁开眼:“晚章,你!”
云时卿并未理会他,抓住那双试图推开自己的手,愈发温柔地舐吻。
帐中逐渐漾开潺潺的声响,柳柒耳根发热,脊椎也泛着酥与麻,不禁撅了撅。
却不想这样更加方便了云时卿。
“晚章,你别——”甫一张口,尾音陡然拔高,柳柒慌忙地捂住嘴,好半晌才再次出声,“晚章,不要这样。”
云时卿吻够了,便又继续去填他,直到他哭哑了嗓音才慷慨地给出。
长久的浇灌几乎让柳柒小死一回,即便对方已经离去了,他仍在大口大口地吐息。
云时卿垂眸凝视着那张泥泞的、难闭的嘴,片刻后掀开帐幔下了榻,从桌案上取来一枚条状印章,并用清水将它洗净。
柳柒见他拿着印章进来,便问道:“做甚么?”
云时卿道:“堵着。”
柳柒羞恼地道:“你放肆!”
云时卿道:“臣能这般放肆,全因陛下宠着。”
柳柒还想斥责,可那枚玉印已然楔来,教他说不出话。
玉印把那些淅淅沥沥的物什全部堵了回去,半点儿也淌不出。
云时卿淡淡一笑,说道,“看来陛下很喜欢臣的印章啊。”
印章尽数没入,他恶劣地拉动了朱红流苏,见柳柒肩胛在抖,便又笑道,“陛下可知这印章之上刻有什么纹路?”
柳柒当然知道,这枚印章是他命人雕刻的,上面刻着兰花,清雅高洁。
此刻竟用来做这等事!
云时卿覆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温声问道,“柒郎生气了?”
柳柒没有应声,疲累地抓住他的手。
云时卿心满意足地吻了吻他的耳珠,道,“既然柒郎没生气,那就让印章多留一会儿,兴许还能给棠儿生个妹妹。”
【作者有话说】
我已经不会写这种平淡的内容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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