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可能对你们来说,这段历史已经很久远了吧,我想想啊,你们父母应该大多数比我小,那估计也都没有经历过。”
她按了按讲台上的书,沾染粉笔灰的手指在书的装订缝上留在一划浅淡的灰白。
“那时候老师也很小呢,估计就只有个七八岁。”
七几年头上,正是全国动员下乡插队的时候。
对李玉娴来说,她童年最深刻的两种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割裂中形成的。
一边是书香门第、相对富庶的居民生活,一边是住着茅草屋、养鸡赶鸭的农村生活......因为过于深刻,以至于到了这么年过半百的岁数,关于幼年其他的记忆都已经淡忘了,但唯独对这些碎片记忆犹新。
已经忘了是谁了,是谁总是在耳边安慰她,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城里的阿爹阿婆。
说,放心吧,在这边只是暂时的,这几年,你就乖乖地跟着爸爸妈妈体验生活,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该交朋友交朋友,但是也不要把心玩得太野,因为到时候他们还是要回到城里去的,这里的一切,他们都带不走,也不需要带走。
无论是人,还是物。
小孩子并不会明白成年人世界的艰难与复杂。
李玉娴没有被养得很娇贵,除了身体上的不适应之外,思想上并没有太多抵触。相反,她还挺喜欢那种放野的感觉,也愿意见到更多同龄孩子能一起玩耍。
只不过因为慢热,心里虽向往,却多少有点难以容易融入。最后拿着大人教她的法子,靠着花钱买些小玩意儿,拿着城里带来的有着漂亮纸壳的糖,没多久也就融入到了小朋友的团体当中。
回忆这些故事的时候,其实心里的开心还是大过于艰苦生活带来的不适,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怨恨过那个时代,只能说是因为那个时代并没有对她家造成多大的伤害。
她也曾天真的以为,像她这样经历的家庭,大抵都是相似的。
直到她认识了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总会远远站在树底下看着他们的孩子,扎着两条歪七八扭的麻花辫,在人来人往晒着麦子的场子旁,呆得像只大灰毛兔。
在混入小团体之后,李玉娴好几次都发现了她。她从来不过来跟他们一起玩,但也从来不掩饰自己渴望一起玩的眼神。
李玉娴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嘴。
这是谁?
俨然这个‘她’不是个新来的,问起时,身边的小孩每个人都能说道两句。
比如,她家有个眼睛瞎了的瘫子爹,她妈是村里卫生院很可怕的打屁股针的医生,而她是个脾气很古怪的小孩。
比如,她是个学校里好学生的跟屁虫,爱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小汉奸,没有人喜欢跟她玩......
在一箩筐的坏话里,李玉娴知道了,这个小孩跟她一样,家里也是个插队的,但是比他们家要早几年,估计刚来这边的时候,这小孩才屁大一点呢。而且很不幸,本就病恹恹的爹在帮邻居干水泥匠的时候从楼上跌了下来,不仅瘫痪了,眼睛进了石灰也瞎了。
妈妈原本是个护士,到了乡下就在卫生院里谋了职,虽然工作还可以但每天都很忙,顾上丈夫就顾不上孩子,顾上孩子就顾不上生计......
生活,是与自己家截然不同的光景。
兴许是某些共同点,李玉娴开始慢慢关注那个小孩,但因为身边的人都不乐意与她玩,她也就只能暗中观察。
直到有一天,在和小朋友捉完田里的羊草,绕了点路回家时,又看到了那个小孩。
直至如今,李玉娴仍清晰记得那个场景。
窄巷子,黄土路,夕阳下,破矮屋前,那个被劈头盖脸打得抱头哭叫的小孩。
李玉娴吓傻了。
她从来没有被父母这样打过,她也没有见过被父母这样打的孩子,以至于看到听到的时候,眼泪也不自觉地跟着流了下来。
“不要打人不要打人!”书本上渲染的正义战胜了内心的恐惧,让她不自觉地就冲了上去,拉着大人的袖子:“嬢嬢,要讲道理!不要打小孩!”
大人只是想要发泄愤怒,看到同样是孩子年纪的人上来劝,即便再生气,也不会继续发作,只是涨红着脸,瞪了李玉娴一眼,拎着自家小孩的衣领回了家。
矮房子破旧的木门被甩上,李玉娴抽噎着立在别人家的家门口,虽然她并未被迁怒,门内也再没有传出打骂声,她但依旧觉得尴尬无措,好似一个被撇弃在一旁、无人在意的小草。
回到家,将明天要带去学校、装着羊草的篓子放在墙边,又将今天路上的事告诉给了父母听,父母忙完一日的劳作,满脸疲惫,但依旧颇有耐心听她讲完这些事。
可听归听,李玉娴还是能感觉到,父母无法理解她的心情,他们只是说,孩子不听话,父母就是该教育的,听话的孩子当然不需要打骂,就像她这样......
是吗?
听话的孩子不会被打骂;被打骂的,一定是不听话的孩子吗?
李玉娴想起了那个女孩子的眼神。
总觉得,这句话是不完全对的。
为了自我验证,李玉娴第一次去找了那个孩子,主动的。
放了学,婉拒了小朋友的邀约,去她家的那条弄堂走了一圈,没有看到她;田埂上找过,稻场寻过,始终没有看到,李玉娴有些灰心丧气,最后在不得不放弃找她的时候,在桥头的小卖部门口看到了她。
洗的发白的蓝布衬衫,编得松松垮垮的黄毛,瘦瘦小小的身材像是田埂上的蚂蚱,呆呆地站在人家店门口,盯着那块小黑板看。
找不到的人竟然在这里,李玉娴也有点小脾气,上去就问:“我找了好久!”
意思是,你怎么在这里!害我好找!
那小东西跟受了惊一样,小步子慌忙地往旁边退了退,但抬头发现是她后,又稍稍放松下来:“你找我......干嘛呀......”
那是第一次,她跟她真的说上话了。
那么局促,无知,天真。
让李玉娴至今都还记得,那个人的表情,有多么好玩。
“还能干嘛......我就是想问问昨天你妈妈为什么打你?因为你不听话吗?”开门见山的问法,几乎没有考虑到别人听到后会是什么心情。
但也不能怪她,毕竟她心里一直藏着这么个问题,又一路找了她那么久,哪里还能想到这么问不礼貌呢。
小孩抿了抿嘴,果然立马不高兴了。
“噢......你要不要吃什么,我买给你吃?”李玉娴惯用的伎俩,用来拉拢小朋友最好用了。
“我不要吃什么。”
“......”
没想到碰一鼻子灰。
李玉娴想了想,径直去了小卖部,买了几块糖,回头时发现她果然还在外面张望,望着望着视线就落到了李玉娴手里的糖上,瞧了一眼又撇开。
“你叫什么名字?”
李玉娴承认,她其实本质上还是有些强势性子在的,这霸道的一面,在霸道的人面前展现不出来,在父母面前也藏得很好,但在这么软糯的人面前,就不得不主动强势一些,否则不知道要兜圈子兜到哪里去。
“陆怀。”
“陆乖?”
“怀。”
“怎么写的?”
小孩努了努嘴,捡了粒小石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俩字。
“哦,陆怀,大陆的陆,怀抱的怀。”名字还蛮好听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李玉娴。”一样在地上写了名字,就排在她的旁边:“我的名字比你难写......那你要吃糖吗?”
“......”
小孩子的友谊在建立的最开始,就是互换名字。
而愿意吃你的糖,就代表着愿意跟你做朋友。
李玉娴挺自信的,面上不表现什么,心里已经觉得自己俘获了这个叫陆怀的小妹妹的心。
虽然到后面才知道,陆怀其实跟她是同龄的,只不过打小营养不良,看着要比同龄人要小半个头。
当然她很快也得知了陆怀昨天被打的原因。
主要是因为她太馋了,拿了家里的空牙膏壳去卖麦芽糖的阿爹换糖吃,又因为贪心,想多换点,把没完全用完的牙膏也拿去了......
和陆怀初遇的记忆,应该就是在这里吧。
按照年轻人时兴的说法,也算半个青梅,在那个酸涩苦的年代里,所谓的感情在铺天盖地的劳作与对盛世的期盼中变得无足轻重,分分离离,离离分分,又有谁会在意,两个孩子口中所谓的永远呢。
没几年,就如父母所言,他们举家搬回到了城里,那些在农村中体验生活的时光,就像是糠皮一样被刻意筛掉,那些“精神”、“知识”、“关系”,也只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小小的印记,成为茶余饭后忆当年的谈资。
当然,这并不包括李玉娴。
李玉娴其实还是想念的,想念那些朋友,尤其是陆怀。
在后面的几年里,她和陆怀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背着有人那么高的篓子去割羊草,一起在学校里报名去拾麦穗,一起去她们的秘密基地里捉知了,一起抱着气轮胎去河里洗澡......
怎么说呢。
陆怀的性格是小孩里最好的那个。
不仅什么都会听她的,而且粘人,回想起来,可能就是一种被需要感吧,以至于在此后分别的那么多年里,李玉娴始终心有愧疚,也心有惦念。
毕竟陆怀只有她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除了自己,陆怀跟其他人关系都挺一般的,那么如果自己走了,她怎么办呢?
她又会变成那个远远躲在树底下看着别的小朋友玩的孤僻小孩吗?
她会因为没有糖吃嘴馋吗?
她爸爸身体还好吗?她妈妈工作还忙吗?
她有没有挨打,有没有人给她做饭吃呢?
这些思念,困扰了李玉娴很久。
直到她上了初中,重新认识了更多朋友,那个女孩瘦小的身影才慢慢淡出她的世界,成为藏在深处的记忆,成为一个模糊的点......
“那老师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吗?以前的小伙伴们也不联系了?”讲故事总比讲课有趣,讲课的时候他们昏昏欲睡无精打采,一听这些故事,就个个精神抖擞,还有主动提问的。
“回去过啊。”李玉娴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读高中的时候回去过一次,但是小伙伴们进厂的进厂,早婚的早婚,还有的......已经搬家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其实是后悔的,后悔在最思念的那几年里没有回去过,偏偏又在最淡忘之时,心血来潮回去了一趟。
物非人非。
早年的矮平房很多都不见了,但凡这些年攒到一些钱的,都自建了两层水泥楼房,黄土路也浇筑拓宽成了水泥路,破败的拱桥重新修缮。
为数不多没变的,就是还算熟悉的弄堂巷子,蜿蜒清澈的河道走向以及桥头那家□□屹立的破小卖部,至少还让人认出回家的路。
事实上。
小伙伴的事迹们,李玉娴基本没有去考证,大多是凭借后来大人口中闲谈得知,谁谁进厂了,谁谁早婚了,谁谁成了学坏成了街边二流子......唯独那个人,她去寻了,离开那日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后来也未曾听过父母谈论起她,不知道她如今生活如何,是否还记得自己。
但最终,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栋崭新的楼房,而居住其中的人,早已和那个人没有关系。
住户说,原本这块地的那家人,早就搬走了,男主人一死,就走了。
音讯全无。除了知道,她爸爸已经死了之外。
她会生自己的气吗?
李玉娴想过这个问题。
在那个朋友义气大过天的年纪,可能突然的分别比死还要难受吧?
但要真说难受,回想起来,竟然也没有多难受,只像是那梅雨季的阵雨,阴、湿、闷,在见不到太阳的日子里,被裹上了一层层塑料,逐渐发酵出一股子陈年的霉味。
阳光会到来吗?
小孩的时空感相比大人要长和慢许多,在多愁善感的年纪更是如此。
但阳光总会来的。
霉味淡了,记忆也淡了。
“今天就到这里,下课吧,知道你们的心思已经都不在这里了。”
******
李玉娴看了眼时间,将今天收上来的纸质作业整了整,用夹子夹好放入包中。刚解除手机静音,就听到一条消息进来,拿起一看,脸上笑意就藏不住。
——下课了吗?海棠糕要不要吃?
——刚准备下呢,少吃点甜吧......
——那和你分一个好不好?
——这么想吃呀?那你买,给我吃两口就行。
——你慢慢走出来吧,五分钟到。
天气蛮好,上个礼拜连着下了几天雨,气温一直徘徊在十几度左右上不上来,结果这个礼拜太阳一出来,春天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
李玉娴喜欢春天。
春天的色彩让人心情好,体感温度很舒服,阳台上养护了整个冬季的花木会在一夜之间苏醒,在惊喜中给予生活一种被回报填满的舒畅。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和她的重逢,也在春天。
“李老师眼神不好啊,我大老远就看见你,你还在找、找、找!”老时间,老地点,老电动车,老爱人。
在一起这么久了,偶然一个念头冒出,竟也真实觉得......自己和她确实老了许多。
“你找我当然容易了,在这么些年轻人里,一眼就能看到我咯。”李玉娴笑着接过她递来的头盔戴上,而后跨上她的车后座:“哪像你,谁知道今天又猫在哪个角落里看我好戏啊,坏人。”
“我坏人,坏人还给你带海棠糕吃呀?”
说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贴着手心递来。
李玉娴知道是什么,解开外头的塑料袋,翻开朴素的油纸,里头躺着一个海棠糕,卖相不怎么样,却是小时候的味道。
李玉娴抿着笑,小小咬上一口,甜味瞬间沁来,腻腻的,糯糯的。
“怎么样?好吃吗?”陆怀的声音从前头裹挟着风传来,为了让后面的人听清,几乎在用喊的。
“也......就那样!”李玉娴凑近她的耳边,隔着头盔,也喊。
“哼!”
逗她太好玩了,逗一辈子都不觉得腻。
沿学校出去的那条路,总有不少摊贩聚集摆摊,卖水果的、卖小吃的尤为多,李玉娴一边吃一边瞥见沿学校路边的摊子好像有个卖糖的,只是犹豫的一瞬,陆怀已经开出去好远,想了想,作罢。
但话头还是要提的:“刚刚路边有个卖麦芽糖的你看到没?”
“什么?”陆怀听不清。
“我说,我刚刚看到,路边有个摊子在卖麦芽糖!”李玉娴提高了声量。
“想吃啊?”
“没有啊,就是这种摊子现在很难见到了,但一见到就想到你小时候。”
“......”陆怀抿了抿唇,感慨:“也就我们那时候当个宝,现在的小孩谁还吃这个?”
童年的事,早已释怀,酸甜也罢,都算作过去,成为她们之间总会时不时忆起的谈资。
“不过每次想起来,还是觉得挺难受的,你妈妈为了一个没用完的牙膏壳打你。”
“穷呀,没办法。”
对于陆怀的妈妈,李玉娴总是有种无法理解、无法言说、五味杂陈的滋味在里头,可能是随着年纪慢慢上去吧,看问题的方式和角度都在改变,再掺和一些时代一些人情一些无奈之后,就无法生出埋怨来。
她对陆怀其实是好的,不管怎么穷,怎么改嫁,怎么打骂陆怀,不管陆怀的继父怎么不愿意掏钱给陆怀上学,但有一点她是对的,她觉得她的孩子应该要读书,女孩子更要读书,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确实,陆怀的命运是被她改变的。
无论后来她多么反对陆怀和李玉娴在一起,要寻死觅活,要断绝关系,李玉娴都没有办法讨厌她,毕竟如果不是她,陆怀就没有受教育的机会,陆怀可能会像很多那个年代的女孩子一样,初中辍学进厂成为女工。
不是说做女工不光荣,而是如果走了另一条路,她们此生就没有办法再相遇,更没有以后的那些事了。
所以说,人生里充斥了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尽兴,但同时又有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缘分。
而每一件,都是明码标价的;
每一件,又是互相牵连的。
甚至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最终或成为一记回旋镖,或成为一根牵动命运的线,让经受的人在某一刻豁然想起,原来每一种经历,都不是没有意义。
就像小时候,父母说的那句‘听话的孩子不会被打骂;被打骂的,一定是不听话的孩子’,年幼的她无法反驳其间她无法理解的部分,直到成年,直到她选择与陆怀在一起,直到那从来对她和颜悦色的父母开始严厉批评她的错误时,她才明白,原来小时候觉得不对,是真的不对。
被打骂的,一定是不听话的孩子。
但不听话的孩子,不一定就是错的。
这些道理,她无从跟父母去谈起,她甚至没有资格去跟父母谈论对错,她只能与她的爱人说,说,虽然我们和别人不一样,但并不代表我们是错的。
爱本身,是没有错的。
“今天有点怀旧啊!”陆怀说。
“上课嘛,就不知道为什么岔了话题,跟他们聊起了。”
“说了我们啊?”
“怎么可能,就是讲点边角料。”李玉娴笑叹:“虽然现在的小孩是开放了,但还是要谨慎的,万一被投诉了呀,也是不小的麻烦。”
“嗯。”
“唉......想退休了。”车已经开出去一段路,路上的学生不多了,李玉娴咬了一口手里的糕,将脸侧贴在陆怀背上。
“哈哈哈哈,又来了你,还有8年呢,再说万一到时候还要返聘你呢?”
“那还是把岗位留给年轻人吧。”李玉娴叹了口气:“而且攒了的钱总要花吧,我们俩出去旅旅游,吃吃好东西不好吗,不然到时候全砸医院去了,亏死。”
“你可别乌鸦嘴了,我们这辈子肯定是要健健康康的!”
“也是。”
“既然今天这么怀旧了,就怀旧到底吧,我们要不要去老学校旁边喝咖啡去呀?”
“你今天兴致也这么好?”
“去不去嘛?”
“去。”
******
因为家里的关系,李玉娴的前半生可以说是超越了大多数人的顺风顺水,家人支持她读书、学习、深造,成功大学毕业之后就留校做了老师。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父母不算传统,但也不是什么思想特别先进的,成家立业是主流的时代,所以在她‘立业’之后就理所当然为她张罗‘成家’的事。
她家有些人脉,人脉手中亦有些正值适婚年龄的青年才俊。书香门第的姑娘、有着不错的背景、加上人品样貌出挑,自然会有很多长辈争着要给李玉娴做媒。
李玉娴自认从小到大都算是个很有规划的人,但在那个年纪,她也迷茫了,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道想要什么,她发现她的一生好像也就只能随着大流,应着身旁人的推波助澜,在工作中努力上进,在人际中巧妙周旋,在婚姻面前也无奈迎合......
你说充实,确实是充实。但着实令人心生厌倦与疲惫。
可能老天爷看不下去她这几乎看破红尘的颓废心态了吧,所以让她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再见的人,来填补她的遗憾。
陆怀。
那一年,她们都是二十四岁。
她在学校里做老师。
她是学校里新聘的会计。
论年纪,她们是一样大的,但李玉娴要多读几年书,因此当她还是个职场上初出茅庐的新人时,陆怀已经上过几年班了,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为人处世,看着好像比她还要更稳一些。
但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变的。
首先是长相。
小时候的陆怀该是怎么一张脸,如今的陆怀就像是等比放大了似的,以至于在见到的那一瞬,即便嘴上一时间没有喊出名字,心里就已经浮现了她小时候的模样,那个扎着红头绳麻花辫的小孩。
她还是那么清瘦一个人,但身量长高了,不笑的时候有些呆,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蓝布裙子白衬衫,在来来往往的师生之间,灵动得好像一只白鸽。
其次是性子。
还是带点忸怩腔的,起先不善言辞,熟了之后又像小时候那样有些粘人,对你百分百的坦陈,以及不加修饰的依赖。
所以说,当李玉娴得知她居然是到学校里来做会计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毕竟在她认识的长辈里,也有做会计的,总觉得好像是一些很聪明精明的人才能胜任的角色,能把算盘子敲得啪啪响,能把利弊得失算得清清明。
而陆怀呢......感觉就挺傻的......不像是能把账算明白的那类。
当然后来李玉娴也算是明白了,陆怀其实一点都不傻,相反,她就是很会算,跟她过日子,最省心的就是她会算,大钱小钱都计较得当,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她都能想得明明白白的......而最重要的是,她坦诚,她会将她所有的想法拿出来与你讨论,不会欺瞒你一分,也不会自己‘贪污’一分。
毕竟是小时候就会拿着空牙膏壳去跟人家换糖的人啊,除了嘴馋一点,其实脑子是真不笨的。
“要一碗雪菜肉丝面,再要一碗上海菜肉大馄饨。”看也不看柜台后面墙上的黑板字,陆怀就报出了她们要的餐品,说完又转头问身旁的李玉娴:“够不够,小笼还要不要来一客了?”
“够了够了,我半个海棠糕都吃了,哪里吃得下。”李玉娴连忙摆手。
“那就这样。”陆怀笑说。
“又跟李老师来吃啊?”早年一直来吃,老板认得她们俩,笑眯眯地撕下两张小纸递来:“你们俩姐妹的关系倒是好,几十年了还在一块玩儿。”
“是啊。”李玉娴竖了竖拇指:“吃来吃去还是你这里有老味道。”
当年重逢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个面店吃的,学校对面,隔条马路,一碗阳春面一碗开阳馄饨,加起来也就花了两块钱。那时阔别已久,有不少话想问想说,但到头来两人除了简单礼貌地说起近些年的情况,没有什么深入的内容......
还是太局促了。
不像小时候。
吃点糖,问个名字,就能交心。
“这里面掌勺的是老板他儿子吧?”
“不是吧,看着不大像,会不会是女婿。”透过半开放的窗,一眼就能望见厨房里头的事,包馄饨下面全都清清楚楚叫人看见。陆怀端详了一眼,就否认了。
“人家女婿是外面跑生意的,应该没空来后厨捞面吧,看着像儿子,只不过现在发福了......啧,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李玉娴哼了哼,感慨里还藏着点别的意味。
别人是听不出来,但她陆怀一耳朵就听出来了。
还不就是因为当年有人给她和面店老板儿子做媒,然后李玉娴还真情实感地误会过么,以为自己喜欢到这里来吃面,就是因为跟人家看对眼了。
然而......她只是单纯喜欢吃而已,这里的面有学校教职工食堂做不出来的味道,而且也算实惠。
“所以你看我多有眼光,相上的美女,几十年都不变一下的,还是这么漂亮!”’‘陆怀赶紧将她那即将发散出来的醋味消一消。
“瞎说,人哪有不老的。”李玉娴甚是优雅地舀起一勺面汤抿一口,唇边带着掩不住的笑。
“对了,同事小刘咨询我买保险的事,你要不要推给张经理吧,我跟她说了点但也说不明白,不如让她自己去聊。”李玉娴筷子一顿,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意识先进,三十岁不到呢,就已经想着怎么给自己养老了......”
“就是你说决定不婚不育的那个小同事啊?那早点考虑起来也挺好的。”
“嗯......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是感觉她好像也喜欢女孩子。”
陆怀挑眉,兴致来了:“哦?看见人家女朋友了?”
“那倒没有,就是听她说,说以前恋爱的事,感觉不像是和男生谈的样子。”
“哈哈哈哈,还得是我们李老师经验丰富啊,一品就品出来了?”
“你这话说的,听上去不像是夸我的。”李玉娴斜了一眼飞过去,瞪说。
“那我哪敢呀。”陆怀连忙找补,并转移话题:“不过很明显感觉的出来,同事里年轻人多了起来,其实氛围好很多了,见面聊得话题也多样了,以前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是家长里短、然后给你洗脑催婚,哈哈哈。”
陆怀就是为了避嫌才从学校离职的。当年整体环境很差,两个人作为单身女性,同样不婚不育还走得很近,难免为给人落下话柄。
“挺好的。”李玉娴哼笑:“不做催婚催育的好长辈,从我辈做起。”
“啧,活该你招小姑娘喜欢!”陆怀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跟你说啊,现在的女同志可都喜欢姐姐,尤其是你这样的高知识分子姐姐,出门在外给我小心点!”
“人家喜欢姐姐,跟我这个阿姨有什么关系啊!”
“大一天是姐姐,大二十年也是姐姐,你懂不懂姐姐的含金量啊?”
“哈哈哈,去一边儿去吧你!”
“哈哈哈哈哈。”陆怀砸了咂嘴,笑完又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李玉娴觑着她:“怎么啦?”
“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哦?”
“想跟你重新谈一次恋爱。”
应该会更自由吧。
“哈哈哈。”李玉娴忍不住颔首笑了起来。
“那只能做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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