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裴向云想也没想,手中长/枪先向前挑出,正正好好挡在那柄重剑之下。
那人似乎铁了心要张戎的命,下手狠戾,却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时气极,深邃的眉眼间满是阴鸷,一双乌蓝色的眸中冷光骤起,重剑调了个头便向裴向云劈来。
方才接了那一剑便震得裴向云虎口生疼,眼下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击袭来,他有些招架不住,身子向后仰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渝州城忽然迎战,城中既有战备不够。他将重甲让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穿了一套轻甲,若是被那重剑落在身上,怕是要凶多吉少。
裴向云喉中闷哼一声,枪杆与剑身交错之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火花。
那乌斯人似乎惊讶于汉人居然能接下他的剑,抬眸看去后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而刺耳:“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裴向云心中悚然而惊,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他的声音如不怀好意的毒蛇,纵然周围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与喊杀声搅成一片,他的话也清晰地落进了裴向云耳中。
“你当年被种下圣虫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那人手中的力气不减,按着剑柄将剑身慢慢向裴向云压来,“我忘不掉你那双眼睛,那双混着肮脏汉人血统的眼睛,眼下果然倒打一耙,做了汉人的狗!”
他猛地振臂,那重剑的锋刃划过裴向云的胸腹处,生生将那轻铠割出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劲装的布料都被撕裂开,一道伤疤赫然落在皮肤上,汩汩鲜血霎时染红了衣服。
裴向云疼得手都在发抖,却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长/枪,遮面下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下唇几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云!”
张戎在身后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眸色发狠似的骤然黯了下去,手上径直刺向那人露在铁盔外的脖颈处。
方才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许记忆,想起来眼前这阴阳怪气的乌斯人究竟是谁。
那会儿乌斯有两个主将,一个是负责从陇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个便是去宁北开拓其他战场的将军。
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将军,却听说其人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打仗时都要和他比着谁屠城屠的多,但却不如裴向云凶名在外。
这人一直对他心怀嫉恨,明里暗里贬低过他无数次。可当时裴向云一颗心全系在老师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前世自己并不觉得屠城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头看来,倒是让他反胃得很。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万个如张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云想起这些,目光愈发带着恨意,手中长/枪避过那挡路的剑身,极具技巧地向那乌斯将领身上刺去。
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若是这个人活着,渝州怕是要再现上辈子尸山血海的惨状。
裴向云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的轻铠烂得不像样子,却仍死死地与那乌斯将领纠缠周旋,带着股同归于尽的决心,看得那人心头隐隐有些发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老师。
是了,眼下他叛逃乌斯,将老师囚禁在府中。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是自己与老师第一次出门。
裴向云后知后觉拾起来这碎片似的回忆,混沌地以为这便是现实,连忙上前两步,自然而然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却很轻柔:“回去吧,太累了。”
他依言带着那人循着记忆回到一处后院,却听老师继续道:“你眼下还练着枪吗?去取来我看看。”
不能取……
裴向云心中蓦地突兀着这句话,让他听话转生动作倏地一顿。
为什么不能取?
他有心依着那声音做事,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般向着屋中走去,取来了那把银枪。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在何处呢?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头绪,手上的长/枪却忽地向下一滞。裴向云仓惶抬眸,眼前倏地被一片血色晕染——
老师将那杆长/枪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喉间!
霎时那似乎被封印的记忆喷涌而出,提醒他也曾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面前。
裴向云几乎惶恐地伸手去捂那人脖颈上巨大的创口,可那人眸中的光亮仍慢慢淡去,最后回归一片死寂。
他眼前又是一黑,继而再次回归到白茫茫一片中。
老师又在身后唤他。
他有意改变既定的结局,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仍没办法造成任何的变化。
自己仍会带着老师回那处别院,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拿枪,而后老师仍然会用那把枪自刎死在自己的怀中。
裴向云想起来了。
这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而这不知名的空间似乎有灵性地要惩戒他般,将他困在这段剜心挖骨般的痛楚中一次又一次。
分明重来过许多次,却什么也做不了。
裴向云像被囚禁在这个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取来那把致命的枪递给老师。
而他明知会有何种结局,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五脏六腑凌迟般痛着,折磨着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无声地颤抖着哭求着那人不要死,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却仍一次次地看着老师死去。
不要再让我重来了。
无论是谁,求求你。
裴向云不知自己重复这记忆多少次,多到他的精神已然十分恍惚,甚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风声鹤唳地惧怕着每一次溯回。
眼前再次暗了下去,而那片让他心惊胆战的素白并未再次出现。
他慢慢睁开眼,畏惧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多了一条先前从未有过的桥。
桥边站着无数面色惨白的人,正神情呆滞地排着队,不知要去往何方。裴向云犹豫了片刻,也抬腿向那些人走去。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慢慢靠近了那桥头,可这一队人却无一人喧嚣,也没有人抢着插队,四处皆是一片死寂。
裴向云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跟着那些人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看清了那桥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用人骨搭作的桥,所以才显得通体惨白。而桥上站着一个耄耋老妪,手臂上挂着一个竹篮。
她抬眼看向裴向云,声音低哑:“汝名为何?”
“裴向云。”
老妪的指尖点在手中那泛黄的簿子:“怪哉,怪哉。此间阴司泉路,汝阳寿未终,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
为何……
裴向云动了动唇,下意识道:“寻一故人至此。”
“故人为谁?”
“江懿。”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带着哀求的意味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来过此处吗?你见过他吗?”
他投胎去了哪里,喝过孟婆汤么?
是否又……已经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此间阴司泉路……”致敬一下《红楼梦》,就宝玉做梦在梦中去地府寻黛玉那段(?);
和这句有关的一首歌也特别好听,是黄仙女唱的《云何住》
第124章
孟婆带着几分疑惑,抬起那双浑浊深陷的双眸看向他:“汝所言为何人?”
“是我的老师。”
裴向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求求你告诉我,我想去找他,我想赎罪,我……”
孟婆似乎第一次见着如此不讲理的鬼,原本枯黄的脸上硬是多了几分惨白,口中尖啸一声,排在裴向云后面的鬼们都悉数散开,眼下这桥头只有他们两「人」。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向周围望去,却见那些煞白毫无生机的人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堪称「畏惧」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这边,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闹了起来。
“汝疯癫胡闹,成何体统?”
那孟婆从旁边放着的一处深坛中舀了一勺看不清样貌的汤水,伸着手臂便要递到他面前。
那所谓「孟婆汤」竟是没有半分热气,寒意扑面而来,让裴向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喝了之后就会忘掉前尘,记不得老师了。
不能喝……
他骤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喝,你先告诉我老师去哪了。”
孟婆懒得听他谈条件,口中阴森地笑着,伸出那指甲尖锐的手向他抓来。裴向云不依,绕着桥头和她周旋起来,竟也和这鬼差拖了许久的时间。
直到一捧黑雾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黑雾化作的人影用手中的手杖狠狠敲了下地面,裴向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撞在那胫骨搭做的桥上。
“何人在奈何桥上闹事?”那道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很多不快,“报上名来。”
孟婆似乎见着给自己撑腰的来了,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
裴向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有些不安地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他?”
又?
可自己先前分明没来过。
“我……”
那人抬眸,露出先前被阴影遮住的一张脸:“跟我走……”
“我不想喝汤,我……”
可对方却不耐烦了起来,伸出那支手杖对着他招了下。
那手杖上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吸引力,裴向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那人勾了过去。
“继续吧……”那人淡淡道,“再有闹事的直接送去十八层。”
他说完,也不看裴向云是否跟了上来,径直往桥下走去。
裴向云有心不跟着他走,可自己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飘浮在空中似的掠过地面,紧紧缀在那人身后。
“你是谁?”他轻声道,“我想找一个人,我可以问你吗?”
那人侧眸看了他一眼,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范无救。”
“范无救,范……”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黑无常?”
范无救却也不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带着他穿梭于地府天幕之下的一片冥黄色中,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铁门上雕刻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嘴中在往外喷火,可四肢却扭曲着散步于那脑袋的周围,像是受了车裂之刑后又不按原状生生拼凑回去一般。
裴向云对上那头上幽蓝色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产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人见了范无救,忽地开口道:“八爷,八爷,我这刑罚何时能结束?”
范无救的手杖点在那个人头双眼之间,闻言依旧用先前那古板无波的声音道:“你两世为人,却两世杀戮成性,枉死鬼的怨念积攒过多。待地府将因为你而枉死之人送入轮回之中,再决定你的去处。”
那人骤然哀嚎起来:“不要,不要,我再也受不住这苦了。分明我已经是个鬼,又为何四肢被拆下来时这样疼,疼了足足六十年!”
范无救不再理会他的哭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铁门之中,忽然道:“你应该感谢你的老师。”
裴向云愣了下:“什么?”
“门上挂着的那人头第一世是个暴君,杀妻烹子,剖了朝中贤臣的胸膛曝尸城墙之上,最后被义军攻入城中,掉了脑袋。”
周遭亮着一片鬼火,隐隐有哀嚎的声音传来。裴向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察觉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二世他放不下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当了几天人后又忍不住走了原来的老路,自建军队起义,烧杀抢掠,屠城屠民,最后依旧是被义军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范无救道,“而后再次回到地府中,身上背了两世枉死鬼的命债,罪孽深重。哪怕是畜生道都没法投胎,只能让他受了车裂之刑,而后在这里看门思过,待下一个同样背负杀孽的人到来后才能将他换下来。”
“那我……”
“若你老师这辈子不严加管教你,眼下就不是带你来这里了。我会依着规矩把你四肢拆开,而后代替他守着这道铁门,直到下一个人来为止。”
范无救冷笑一声:“人性本恶,这就是我讨厌一切活人的原因。”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追问他,便见他将手杖一抬,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鬼啸声撞入他的耳膜之中。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着,痛苦地想要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手都抬不起来。
范无救的声音隐隐在耳畔回响:“你上一世罪孽仍未还清,故依照地府律法行刀山与油烹之刑。”
他说完,应当是从此处离开了,只余裴向云一人在万鬼哀嚎中如同凌迟般被刀刃反复地将身体贯穿出无数创口,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宛若无事发生一样。
分明已经是鬼,已经没有了实体,可他却仍觉得整个人要被活生生撕成无数碎片了似的。
而尘封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他在剧痛之中看见上辈子的自己也如现在般在奈何桥上大闹,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查江懿是否转世,若是转世又去了哪里。
孟婆不堪其扰,唤来了阴差,却并非那个一脸冰冷的范无救,而是个生了丹凤眼一直在笑的男人。
“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活着?”男人问他,“你还会嗜杀成瘾,一如现在一般吗?”
裴向云不懂他所说的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有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必安捋着手杖上的流苏,慢条斯理道:“去扭转你的过错,去改变很多人的结局,但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你上辈子所享的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你会颠沛潦倒,会被万人践踏唾骂,你还愿意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只问道:“那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
谢必安似乎愣了下:“「他」是谁?”
裴向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似乎溢着血腥味,艰难道:“是我的老师,我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若是能见到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真的么?”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哪怕是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裴向云没有一丝犹豫道,“我不怕死。”
……
原来如此……
裴向云忍着怨鬼齐哭,忍着刀海炮烙,却仍牵着唇角笑了出来。
原来早在还未重来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不怨不悔,不嗔不恨。
他是自愿的。
自愿用一条命换来与那人再次相见的机会。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相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寻你。
裴向云看着这一世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有些惶恐地伸手想要抓住,而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镜花水月般消逝,从指缝间穿过,继而弥散作黝黑鬼蜮中仅剩的点点光亮,一如他那死前才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忽然间就怕死了。
抱着乌斯人同归于尽时不怕,被千万冤魂啃噬时不怕,哪怕眼下在刀山油锅中煎熬也没有后悔之意,可眼下看着这消散的记忆却怕得要命。
意味着自己要失去这些记忆了吗?
要忘记这一世所得的好,所得的善意了吗?
他徒劳地在那一片光影中挥手,试图抓住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裴向云绝望地想要闭上眼,却发现他好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于厉鬼狰狞的面容中土崩瓦解。
地府的油锅没有冒一丝热气,可裴向云浮沉其中却只觉得被烫得皮开肉绽。
哪怕是身殒时身上舔着火舌他都一声未吭,可眼下却忍不住想痛得大叫出声。
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被撕裂开一道道创口,而后迅速地愈合,紧接着再次被撕裂开。
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宛如凌迟般的酷刑,不见半分血迹,却让他失去意识,复而又痛得清醒过来,继续这刀山油烹之刑。
直到又一束光照来。
那束光来得突兀,与这鬼蜮格格不入,却刺目而耀眼。
裴向云蓦地抬眸,在那光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的人影。
“师父……”
他双唇翕动,手再次带着恳求地向前伸去,企图在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中牵住那人的手。
我知错了,也悔改了。
能让我再见你一次吗?倘若再见你一次,我死也死得安心。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开始模糊,可他却仍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向前伸出手,试图要触碰那柔软的光影。
而那人影似乎若有所觉地回头,亦向他伸出手。
一如往昔那般,接纳他这如幽魂般格格不入于世俗之中的人,将他拽入十丈软红尘中打了个滚。像是一睁眼,便还能回到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午后。
裴向云的指尖与那虚幻的光影终于相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终于疲惫地阖上眼,在刀割油烹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范大爷:你真烦人,让我加班还没人给我烧钱;
狗子:QAQ
第125章
纵然成功将渝州城守了下来,但陇西军与渝州守军的伤亡到底还是惨重了些,一连统计了好些日子,才结束了伤亡人名与人数的统计,预备着上报回燕都,让户部为他们的家属拨去抚恤金。
张戎的伤不算重,刚养了两天便要带兵回陇西,却被江懿制住了。
“老夫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
老将军抱着酒壶嘀嘀咕咕地不同意:“王勃说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下乌斯人未灭,我又如何能苟活在此处?”
江懿有些头疼道:“并非要您苟活。是陇西眼下的境况并不好,不利于您伤势的愈合。您听我的回燕都稍事休息几个月,待伤好了再回陇西,这样可好?”
张戎依旧不同意:“我若走了,陇西谁能管?”
陇西谁能管?
江懿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现在却不好说,只含糊道:“我已经有了打算,您不必担忧。”
“你有打算?有什么打算?”张戎冷声道,“不若乘胜追击,要那乌斯人好看。”
江懿实在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敷衍他说自己再想想,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送回了房中。
关于陇西,他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若依着正常人的思维,在这次双方都元气大伤的境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再打第二次仗。
但乌斯统领并非寻常人,也不做寻常事,说不准会趁着燕军松懈之时来一式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将渝州州牧每日一封的陈罪之书放到一边,眼下倒是没时间管这蛀虫。
相比燕都的那几位,寿陈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近日来渝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依旧不时有燕都的消息传来,大致意思是洪文帝自开春来身体便不好了,每日上朝时面色苍白,时常有咳嗽等风寒征兆,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中咳了血,将一堆内侍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掉了脑袋。
无数大夫入宫给洪文帝问诊,可得出的结论却全然不一样。
有人说他是得了风寒,亦有人反驳这看上去像是风寒的征兆,实则并非风寒,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疑难病症。
总之燕都闹哄哄地吵作一团。事关天子龙体安危,连夹带的香艳绯闻都少了许多,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一句——
宣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这些都是江懿听宋辰讲的。
这位陇州州牧十分好热闹,每日摇着他那把折扇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半点州牧的样子,与寻常老百姓一同蹲在墙头嗑瓜子喝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若不是照顾着他的脸面,江懿有心让全大燕的百姓知道那知名艳俗话本子写手「兰陵有星辰」就是这位陇州州牧。
眼下这位爷刚讲完宣贵妃于洪文帝伉俪情深,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忽然道:“江子明,这屋中住的是何人?”
江懿原本正琢磨着往燕都送的文书,闻言随口答道:“冤家……”
“冤家?”
宋辰一双凤眼微眯,似是不信他说的话。
自打谢必安那日要给裴向云在头七回魂后,江懿便让寿陈在州府中给他换了个这样的套间。
里面一个厢房,外头一个厢房,免得让下人青天白日里撞见个白无常,生生将人吓死。
这些日子江懿一直忙着调度几方势力,顺便和往常一般与燕都的户部兵部吵架,鲜少想起来屋里还有那么一号人。
若非宋辰方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今天便是裴向云的头七。
江懿自己也弄不明白眼下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这逆徒。
上辈子确乎是他害死了许多百姓,而这辈子也确乎是他用命换来这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倒是闲得很。”
“那有什么办法?”
宋辰正在剥葡萄,果肉的汁水溅到手指上:“论地位,陇州不比渝州。渝州乃此间要塞,我们陇州最多便是有个签订盟约的城登县,远远赶不上渝州的重要性。我自然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再加上副官得力,过得自然好了很多。”
他说完后顿了下,抬眸看向江懿:“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过得不怎么样么,江子明?”
江懿兀自盯着桌案上的文书,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城登县一事后,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来着,眼下看来你似乎仍不算很明白……”宋辰的声音懒洋洋的,伸手去拨弄棋篓中的白子,“纵然我们当年在私塾念过忠君报国,但你仔细想想,在这蛀虫遍地的世道中,到底要为谁做事。”
江懿抚着纸卷的手顿了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再好不过了。”
宋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我就给丞相大人提个醒。这片故土是可爱的,这片故土上的百姓是淳朴而善良的,至于其他的……”
他话锋一转:“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江懿忽然道:“谢谢你,但是我先前已经都想好了。”
“该剜去的暗疮必须要剜去,该砍掉的枝丫也必须处理掉。不破不立,欲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将旧的糟粕悉数处理掉。”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我说的这些可对,宋探花?”
宋辰撞上他的目光,有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移开目光:“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去吧。”
他说完后顿了下,指天画地似的宣布道:“老子今年便辞了官,逍遥人世间,做个只问悲欢的墨客,再也不管这庙堂之上的鸟事。”
江懿懒得拆穿他所谓「不问悲欢的墨客」,又「嗯」了一声,继续抬笔写他的折子。
宋辰高调离去,一间屋中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跳动的烛火,这才敛了思绪,将注意力再次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
前些日子宋辰听了被他模糊的来龙去脉后,说他属实有些过于冷酷。
江懿听完就当没听见,每天将该处理的文书尽心尽力处理完,甚少进去看裴向云一眼。
看了有什么用?
坐在床边茶饭不思,正事不做也非他的性格。
若这就是冷酷,那江懿也无话可说。
他落下最后一笔,刚舒了口气,那扇紧闭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放下,墨汁落在白纸的边缘,洇开一片由深至浅的黑色。
江懿抬头看去,只看见了谢必安一人。
“忙着呢?”谢必安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连进去看一眼也不看。”
“看了有什么用?”
江懿的语气很淡,敛了先前一瞬的情绪波动:“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没必要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
“怪不得……”
谢必安长叹道:“也幸亏你是这个性子,不然若是再惯着他一辈子,不知会酿成何种后果。”
江懿把笔搁在笔架上,轻声道:“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个决定?”
谢必安是地府鬼差,将人的生魂从地府中勾不勾回来分明是他招招手便能做到的事。若是担心世界线被扰乱,他大可不必特意问江懿一次。
更何况若是江懿不同意让裴向云活过来呢?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角,声音中罕见地有几分疲倦:“这是地府的规矩,哪怕是溯回也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们从不强买强卖。在下也和你说过,若你当时不同意让那人活过来,倒也无妨,只是你也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会被立刻送回原先的位面。”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试探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想回去吗?”
“是。”
江懿慢慢抚着那纸卷的边缘:“还有很多事只查了大半部分,却缺了个结尾,我不甘心。”
“不愧是你。”
言外之意是若这个世界没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很可能就会放任裴向云的魂魄被三界间的法则生生抹杀。
谢必安「嘶」了一声,从桌边站了起来:“论狠还是江大人狠,在下自愧弗如。”
江懿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问半点关于裴向云的事。
“估计过一会儿他便能醒了……”谢必安道,“身上的伤要慢慢恢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一些不可逆的伤痕在下也没办法修复,就只能留着了。”
他说完后向江懿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待明日便又是在下那位同僚来接班了,祝你们好运。”
这位神出鬼没的白无常将手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继而带着他的身影一道消失于烛光之中。
江懿将那封写好的折子放妥当,思索半晌,还是慢慢起了身,向屋中走去。
谢必安似乎没有点灯的习惯,屋中漆黑一片。
江懿将桌案上的一盏小灯点亮,忽明忽暗的光在屋中摇摆不定。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仍悄无声息的人,发现谢必安似乎果然将他身上一些伤痕用了什么法子消掉了。
若说他们掌握着「溯回」的秘法,那这所谓「回魂」会不会也是某种和「溯回」类似的过程?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裴向云的手指似乎动了下。
江懿蓦地在原地顿住,像是做错事被抓了包似的不知所措,继而一抹尚泛着凉的柔软似乎挣扎着碰了下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想写一更(试探)
第126章
那人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碰了他一下,而后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江懿回头,看见裴向云一双深邃的黑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狼崽子眉眼间的暴戾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温驯。
是因为蛊虫被驱除了吗?
江懿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静谧得有些怪异。
江懿不知道自己该用如何的态度面对这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逆徒。
恨倒是不如先前那样恨了,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愈发弄不明白裴向云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裴向云见他不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些害怕似的又抬起手,碰了下他的指尖。
江懿看着他这小狗讨好人一样的举措,忽地觉得有些好笑。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双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像用铁片在其上刮擦一样:“你脸色不好。”
江懿原本正等着这劫后余生的人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他以为裴向云会讲自己为何丢了命也要守住渝州城,又或是别的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这狼崽子问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那……我说什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他话音未落便拂袖要走,指尖却又被那人碰了下。
“别走……”裴向云轻声道,“我错了,你别走。”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似先前那般平静,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江懿鲜少看见他这样害怕,一时间竟有些稀奇,俯身看向他,轻声道:“你在怕什么?”
裴向云轻轻摇了摇头,眸中却仍是恐惧:“没在怕……”
“那我走了。”
江懿见他又不说实话,干脆地又要走,却听裴向云似乎在他身后挣扎了着要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痛地闷哼了一声。
“师父,你别走。”
裴向云哑声道:“我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梦见你死在我怀里,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
江懿了然……
这大概是地府什么惩处人的手段,让人不断地重复着一生中最害怕的回忆,如凌迟般将人折磨至疯癫。
先前裴向云脸上的那些灰土被谢必安顺手擦干净了,看着比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顺眼了很多。
江懿索性在他床边坐下:“渴么?”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末了摇摇头。
“死两次又活过来,你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了……”江懿轻声问他,“说说看,在地府走了一遭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么?
不知是否因为是在炽焰中死去的,裴向云直至现在都觉得喉咙里烧着把火似的,一说话便摩擦得生疼,甚至让他有种要出血的错觉。
但如果自己不说话,老师是不是就要走了?
在地府中见过无数与江懿死别的画面,现在他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但凡老师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便会开始惶恐不安。
这与上辈子的焦躁正好相反。
似乎死过一次,连带着他看自己也看清了不少,明白了在那份可怕的偏执下是无尽的自卑。
很卑微,看着老师如此耀眼,合该被世人偏爱,心中却逃不开恐惧。
他既想让老师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害怕这样的老师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丢下,他连滚带爬地跟在江懿身后两辈子,可整整两辈子都爱而不得,让他五内俱焚,甚至每夜入眠都没做过几个好梦。
可他仍不肯放弃,以至于将自己的命都丢了。
若是用这个换来那人能看自己一眼,他倒是觉得很值。毕竟他浑身稍微值点钱的也就这贱命一条,豁出去哪怕换来江懿半分怜悯都是好的。
江懿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向云倏地从思绪中被惊醒,仓惶地想要说话,可刚准备开口却呛咳了几声,继而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先前没感觉错。
那喉咙就像被熏了许久的烟囱,外头看着尚且完好,可里面却已经焦黑一片,说不准都丧失了基本的吞咽能力,随着他的咳/喘从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江懿起身要给他倒杯水,可衣袖却被人紧紧地攥住。
“别发疯……”他蹙眉道,“放开我……”
“你别走……”
裴向云似乎急于和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胸腔中骇人的「咯咯」声,像铁匠铺老旧的风箱。
“我去给你倒水。”
江懿「啧」看一声:“你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还算得上个人么?”
裴向云听他这么说,动作蓦地怔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慢慢地将攥着他衣袖的手松开。
江懿推门出去,只在外面厢房的桌案上找到了一杯残茶。眼下夜深了,再喊人来倒水已是不妥,于是便将就着这杯茶喝了。
“待明日给你找大夫来看看身子……”江懿坐在他身边道,“以免落下什么毛病。”
裴向云将茶水喝了,听完他这话慢慢抬头:“你在心疼我吗?”
“我有什么可心疼你的?”
江懿听了他的问题觉得好笑:“不过是怕缺了把趁手的刀而已,别想太多。”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眸中的光肉眼可见地熄了。
“你怎么了?”江懿看着他这幅惨遭抛弃的样子,头疼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不要命也要把乌斯人拦在城外?你先前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答应你会守城守到最后,等你回来,定然不会没有骨气地半路逃跑。
“答应过你守住城等你回来……”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想食言。你看,我做到了。”
江懿轻叹一声:“那又何必?”
“我不想让一切变得像上辈子一样。”
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将自己的内心剖白,说话都支支吾吾的:“那样……有点太可怕了。”
他不想再看见家破人亡,再看见妻离子散,断壁残垣,似乎只要看见了这一切,那个在地府中循环往复的噩梦便会再次上演。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此时狼崽子精神好了些,好像先前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暴戾确实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小心的讨好。
似乎变得与寻常人无异了。
“你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江懿问他,“和之前比较一下,有发生变化的地方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还是蠢……
江懿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话,于是起身准备离开:“行吧,你继续睡吧。”
“你去哪?”
他刚有动作,便听狼崽子又在身后小声问他这个问题。
“去休息啊……”江懿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怎么,休息都不让我休息了吗?”
“你别走。”
裴向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方才一杯水喝了,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利索了起来,喉咙间那骇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他舔了舔唇,轻声道:“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
“你多大了?”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裴向云,你有完没完?”
他原本想着这逆徒好不容易从地府爬了回来,况且又是个守城牺牲的,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却不想裴向云得寸进尺得厉害,竟敢缠着自己不放了。
“不是的,我真的……”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喉管又一次泛起那灼烧得痛,呛得他直咳嗽,面色涌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
他在地府待了许久的时间,刀山油烹和万鬼齐哭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狰狞的厉鬼在连声哭泣,控诉着他的罪孽,要将他撕扯碎裂,直至万劫不复。
“算了……”
裴向云垂眸,遮去眼中的失落,强颜欢笑道:“师父说得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怕的。”
江懿听着他违心的话里带着几分哽咽,知道是他又觉得委屈了。
委屈,天天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恨得牙根痒痒,有心拂袖离开,最后却仍囫囵揉了把逆徒的头:“天天想东想西,不怕才怪。”
裴向云蓦地有些发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
江懿没好气道:“赶快睡吧,陇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去办呢。”
“师父留着我还有用吗?”
似乎听见了什么大喜事一样,裴向云原本满是委屈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江懿「嗯」了一声:“怎么?就这么喜欢当狗替别人做事啊?”
裴向云丝毫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当狗」一词,唇角轻轻牵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蠢货。”
江懿避开他那双过于炽热的眸子,转身离开。
直到门板将两人隔开,裴向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黏在那人背影上的目光。
其实并不是喜欢当狗的。
只是若你留我在身边还有用,那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觉得给自己的文章写小作文是个十分别扭的事,但是看见评论区某位同学似乎始终对剧情抱有疑惑,那我必须来解释一下;
第一是火葬场的问题。
上辈子江江的遭遇:
被背叛,被俘虏,国破家亡,被囚/禁,最后选择自刎殉国;
这辈子狗子的待遇:
被喜欢的人猜忌质疑打骂,看着喜欢的人收了别人做学生,曾受老太监私刑险些废了一只手,被马车拖行险些被轧死,被一箭穿心活活烧死。后面不出意外也会亲手把那啥那啥了但是不剧透是我最后的倔强;
第二是狗子的转变。
划重点——立功。
江江并非心中只计较仇恨的人,在仇恨之前他所关心的是这辈子能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不再重演。
而在发现陇西军营中内奸似乎并非狗子之后,他因为张老将军的话意识到狗子或许是敌人的刀,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所用,变成自己的一把好刀。再加上狗狗子立了功,开始考虑这个人是不是无药可救。
这是第一个转折点。
他是一国丞相,不仅要囿于关于情爱的仇恨之中,还要往远去看自己这个决定到底会带来什么。
不能在这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纵容自己的仇恨。既然狗子没有问题,那与其放任他成为一个定时炸弹,不如拴在自己身边加以改造,一出问题就立刻把他砂了;
再然后就是狗子痛苦的学习生涯。
在学习生涯中遇见了小师兄张素,张素是第一个点醒他的人,意在说明一件事——小孩子都懂的问题,狗子却不懂。
狗子因为这个感到羞愧,慢慢克制着自己蛮横无理的性格,开始学会低头认错道歉。
并且在炊事班同僚私自行动时及时跟着去救了他们,但这一切只基于一个理由——
觉得这些人死了会让老师难过,而他不想让老师难过。虽然他学会主动道歉和主动救人,但理由却不是江江想要的理由,这是第二个转折点;
接着回燕都的路上遇见了危险,意外与江书辞见面,又意外地解救出了江书辞的老师狗子算是个后天养成的反社会人格,没有身为人的基础的同理心,唯独只剩一点共情能力。
他会和与自己经历相似的人产生共情(比如说家里穷得没钱给母亲下葬的炊事班同僚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而江书辞相依为命的老师也让他想起来自己只有老师一个人可以依靠,这是促使他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而正是这个决定让城登县的村民将他认作救命的英雄,这是第三个转折点;
第四个转折点大家都知道是小王妃的死;
狗子共情了陆绎风,看见了上辈子因为老师身死痛不欲生的自己。
他开始确信自己上辈子是真的做错了事,让那会儿还未和自己相识的梅晏然与陆绎风生离死别。
因为从「不认识的人」变成了「身边的人」,所以这份共情深深地让他觉得十分愧疚和后悔,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掉马后老师的惩罚,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
最后以身殉城,完成了一个从肉/体到灵魂的洗礼;
第二是江江对狗子的态度;
上辈子他捡狗子回家只是因为一时心中恻隐,再加上军营中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少之又少,刚开始只当捡了个宠物养着,慢慢养出了感情,收了狗子做学生。
他母亲早逝,后来父亲病死,好友成亲有了家室,身边除了狗子外再也没有另一个陪他那么长时间的人。
这个时候狗子对他来讲已经不只是学生,而更像介于「家人」与「爱人」之间。
他重生回来后还保留着记忆,一方面恨狗子,另一方面又实在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对狗子的态度矛盾而复杂。
在不知道狗子也是重生的时候他因为狗子的改变开始对他抱有希望,所以态度慢慢好了起来。
但知道狗子是重生的在骗自己后心冷,态度又与最初无异。
最后发现狗子暴虐是因为小时候体内被种了蛊虫,他又开始矛盾,因为不清楚到底该不该全怪在狗子身上。
江江不是恋爱脑,也一直没真正心软过。如果他真的心软,在燕都狗子被诬陷时应该站出来说自己是对方的老师,但是他没有。
在守城前夕知道狗子基本没有生还的概率,也并未改变自己去借调援兵的计划,让狗子没在死前见他最后一面。
第三是设定问题。
「溯回」的设定,简单来说原理就是蝴蝶效应。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引发一场龙卷风,那如果蝴蝶不扇动翅膀呢?
狗子这一世没有背叛老师,反而忠心耿耿,最后将上辈子第一个城破的渝州城守了下来,让一城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而只要这因果的「因」改变了,「果」自然就改变了。地府中的枉死鬼自行因为世界线的改变消失,太阳底下的他们依旧身为「人」好好活着,记忆中不曾有城破也不曾有战火和死亡。
这就是「溯回」的意义,就是要回到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
而如果这一世渝州城破,那么往后会还会有陇州襄州沦陷,会死更多的人。
也就是说,当狗子选择以身殉城的时候,故事的结局就已经被改写了。
他一个人的命换了整座城数万人,乃至往后数十万人的命,我觉得未尝不是一种赎罪。
写到这里1762个字,大概是我在构思这本书时的所有想法。
之前在某站看见过一个学心理学的小姐姐分析——为什么喜欢看「追妻火葬场」?
是喜欢被虐时的酸爽,更喜欢看见人渣「被改造」。正是因为现实的人渣很难被改造,但书中的人渣却有「被改造」的可能,所以才有了「火葬场」。
我个人认为这本书的两个主角人物弧光的塑造是我除了那本校园外塑造的最成功的,因为江江意识到了自己该效忠的是谁,而狗子明白了何为“爱人。”
身为人类,我们对别人永远不只有「爱」与「恨」两种简单的情感,而这也正是人性复杂的原因。
很喜欢评论区一位同学说过的——希望是救赎,而不是为虐而虐的爽文看见很多宝贝懂我,肥肠开心ovo;
大概要说的就这么多(本来其中很多话是想留着在完结的时候逼逼赖赖的),这本书大概还有20+章节左右收尾完结,收一收前面的伏笔。
评论区那位小姐妹,如果我的文让你感到难受生气,在此我对你感到抱歉,大家也不要吵架,【love&peace】!!
整本书到目前为止的订阅金额是10元,我用红包退款给你,后面应该没有你想看的虐攻情节了,现在可以及时止损避免自己的不开心,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ovo;
最后强调LOVE&PEACE!
今晚大家吃了什么?
第127章
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蛊虫被祛除了,所以先前裴向云那骇人的伤口愈合速度也一并消失了。
江懿果真从渝州城里找来了个大夫。那大夫一把稀疏的白胡子,脸上皱纹丛生,看上去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就连施针的手都颤颤巍巍的。
裴向云心惊胆战地看着那老头将银针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带着几分哀求看向坐在一边看文书的老师。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江懿抬眼向他看去:“怎么了?”
当着这大夫的面,裴向云又不好把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只和眼角抽了风似的不断瞥向自己的胳膊。
江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晌,这才恍然,似笑非笑道:“李大夫是渝州城里有名的大夫,你在怕些什么?”
裴向云蹙着眉摇摇头,意思是自己没在怕。
李大夫听了他们两人的话,轻声开口道:“小公子可是从未用过这针灸疗法?”
被他说中了。
江懿支着下巴靠在桌上,双眸微眯,看着狼崽子躺在床上,身子倒是绷得可紧,似乎下一秒便要从床上弹起来似的。
乌斯人没有针灸之术,一般受了伤用草药往伤口上一糊,再拿细布包扎上,这便算疗伤了。至于能活不能活,全看被疗伤之人的命硬不硬。
裴向云忍了许久,终于将这难熬的针灸之刑挨了过去。
李大夫将那把细针收回包裹中,叮嘱道:“近些日子,公子可不能食用辛辣之物,不可饮酒。最好每日多出门走动走动,但不可做过多的剧烈运动。往后每隔一日,老夫便来施一次针,千万小心。”
裴向云看着他步履蹒跚往外走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
房门被轻轻关上,江懿瞥了他一眼:“感觉如何?”
裴向云原本觉得自己躺在这儿和刺猬一样被人扎半个时辰有点蠢,可听老师这样问,他又口不对心道:“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裴向云没料到他会追问,愣了一下:“啊?”
“好肯定不只是口头说说的好……”江懿垂眸翻过一页书卷,“是怎么样你觉得好?”
“是……”
裴向云没什么文化,用词贫瘠,一时间说不出个因为所以然来。
“就知道你在骗我……”江懿轻声道,“不诚心……”
裴向云咬着唇:“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憋了很多话在心里,却碍着面子不愿说出口,只能小声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那人是你特意寻来为我治病的,我说不好,是不是显得十分不识好歹?
江懿没继续说话,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他时不时翻过纸卷的「沙沙」声。
裴向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有些抓耳挠腮地靠坐在床上,借着额前垂下的发丝做掩护,时不时地偷看那人一眼,而后又飞速地低下头去。
似乎是春天来了,连带着吹进窗中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撩拨在人的鼻前。
窗外时不时响起孩童打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些因为战乱被迫离开家园的人又回到了这片故土。
“今天是上巳节。”
江懿忽然轻声道:“我记得先前与你讲过汉人的上巳节是什么节日。”
裴向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
他将手中书卷合上,抬眸看着裴向云:“不会又没认真听我说话吧?”
“没有的。”
裴向云脑袋里确实不愿意装知识,但若是江懿教的,他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记得的。
“上巳节是……踏青交游的节日吗?”
裴向云有些不确定,说完后带着几分犹疑地看向老师。
“对……”
江懿慢条斯理道:“在这一天,人们会去踏青赏花,是少有夜不闭市的日子。”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方才大夫不是说让你适时出门走走么?”
江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晚上等我忙完了,说不准能带你出去转转。”
裴向云双眼骤然亮了:“真的吗?”
就好像一个饿久了的人忽地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让他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些无所适从。
“或许吧……”
让驴拉磨还得在前头吊根胡萝卜呢,更何况裴向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心中被类比做那拉磨的驴,急切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再说吧。”
江懿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将大夫叮嘱要吃的药分出来两丸递给他:“若是我的事没处理完便不出去了,你别抱太大希望。”
前些日子裴向云吃药还是很不情愿的。
这狼崽子不知何时也跟他一样有了嗜甜的习惯,看着那药丸子便开始愁眉苦脸,虽然也听话地吃了,但动作总是不情不愿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向云重活回来后整个人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从前他也会伪装成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总觉得比正常人多了几分僵硬,鲜少有如今对事物这般分明的喜好或憎恶。
原先的偶人慢慢将身上的漆彩剥落,露出下面那个鲜活灵动的人来。
而眼前的人与记忆中上辈子那人愈发不像了,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一样。
一只手忽地伸到他面前,江懿愣了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下,却快不过裴向云的动作。
这逆徒将手从他眼前拿开,眉眼间浅浅带着笑,将手掌摊开,柔声道:“有柳絮落在你发梢了。”
江懿垂眸,果真看见一团飞絮躺在他掌心中,继而随着下一刻屋外吹来的春风又不知飞去了何处。
“嗯……”
他避开狼崽子的目光,低声交代了句让他好好在房中休息,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离开了榻前。
——
渝州城变的事隔了三天才传到燕都天子的耳中,而天子慰问三军将士的折子又过了五天才送来渝州。
那封折子应当是洪文帝亲手写的,只是字迹潦草而凌乱,撇捺不稳,甚至有墨汁溅在了纸上,似乎执笔人的手并不稳健。
江懿读了那封折子,面上辨不清喜怒,只让人将折子交付于张戎,让将士们知晓洪文帝一片心意。
宋辰评价道:“看圣上这字迹潦草,怕是已然病入骨髓,连笔都握不稳了。”
江懿「嗯」了一声:“你倒是会看。”
“那自然……”宋辰道,“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字迹有问题也看不出来,那我还如何在这墨客圈子中混下去?”
江懿原本想问他所谓的「墨客圈子」是否是一堆如他般写桃色文章的人,忍了忍到底还是没那个脸皮问出口。
“如此看来圣上确实是生病了……”他道,“我还以为只是坊间传闻,没料到居然是真的。依着那帮酸儒的尿性,那宣贵妃刚进了宫圣上便病了,这不得狠狠参一笔?眼下怎么半分动静都没有?”
江懿研墨的动作顿了下:“背后尽量别议论这些。”
也就是听的人是他,若换个人听宋辰说这些,怕是早就悄悄记下当做拿捏他的把柄了。
宋辰撇撇嘴:“知道了,这不是信任你么?”
江懿笑了下,没再答话。
宋辰说的未尝不是事实。
洪文帝不过而立之年,还远远未到身虚体弱的地步。他也不如那些燕都纨绔般纵欲声色犬马之中,如何眼下也不该身虚体弱。
江懿心头没来由地一悸,继而喉间痒了下,低低咳嗽了几声。
宋辰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回头:“上次我要你去看大夫,你看了吗?”
没看……
江懿压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将那李大夫请来只给裴向云施了针,却没想起来宋辰叮嘱自己的话。
他这段日子来确实经常心头一悸,时常咳嗽。原本以为是当时风寒的后遗症,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往后还是成个家,多个人在旁边照顾你的好……”宋辰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绝对没听自己的话,“要不美人你跟小爷一同辞了官,咱俩浪迹天涯去。”
这都什么和什么。
江懿刚要说话,却忽地听见里头那厢房中一阵叮当乱响。
他捏了捏眉心:“今日谢谢你帮忙。”
“我再不帮你这鞠躬尽瘁的丞相大人都要累死了……”宋辰嘀嘀咕咕,“要我说,你干脆等洪文帝死了,自己当皇帝算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真是生怕我不被千夫所指,趁早滚蛋。”
他说着作势要去打人,宋辰嬉皮笑脸地窜到门边:“跟你开个玩笑的,别当真嘛。”
说完他将厢房的门一关,逃之夭夭。江懿叹息一声,起身去里屋看那逆徒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门被推开时,裴向云有些惊慌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又似乎牵扯到了小腹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地蹲了回去。
“你在闹什么?”江懿问他。
裴向云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小心把瓷瓶碰倒碎了。”
“那瓷瓶好端端放在桌上,怎么……”
他的目光瞥见裴向云身上穿着的衣服,恍然,似笑非笑道:“穿这么正式给谁看的?”
裴向云被人一语戳破了心思,瞬间脸涨得通红。
“说啊,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江懿索性不走了,靠在门边:“方才听见什么了,吓得把瓷瓶都打碎了?嗯?”
作者有话说:
幼稚小心思√
第128章
听见那劳什子陇州州牧对你图谋不轨,吓的。
若是江懿哪天说要找个姑娘成亲,裴向云想着自己纵然会难过,但到底也只会觉得难过,断然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顶多是个黯然离场,而后将这段执着了两世的情感悄悄藏在心里直到死去。
可如果是个男的,那他心中的不情愿便多了起来。
老师能接受男子,为何不能接受自己?
裴向云知道他身无长处,唯独「听话」和「好用」勉强算得上一种美德,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拿来做让江懿选择自己的筹码。
这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十分自卑,一直觉得自己不好,配不上老师那样好的人。可若是换个人站在老师身边,他又觉得刺眼。
我不配,别人看着也不配。
江懿细细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变换莫测,觉得有意思。
裴向云死了一回将心头的蛊虫拔除了,身上那几分不正常的暴戾也消失了差不多。原本一闹脾气就十分凶狠的双眸如今倒是显出了几分「委屈」。
像是没有那个本事还非要吓唬人的幼狼。
裴向云不知他为何看着自己笑,双眸慌张地扫来扫去,舔了舔唇,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敢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你心悦宋辰吗?
若是不心悦,为何今天下午一直与他在外面聊天?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又觉得自己实在没那个资格过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将头抬起来:“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江懿眯起眼:“骗我?”
“没有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固执地不敢看他:“就是……不舒服。”
江懿「哦」了一声,将手放开:“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今晚不出去了。”
裴向云蓦地僵在远原处,有些茫然无措:“为什么?”
“你又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江懿淡淡道,“死了两次还没长记性,你也是个人才。”
“不是的,我不是想骗你,是……”
裴向云脸上发烫,声音越来越小:“我不好意思说。”
还学会不好意思了。
似乎在地上跪得久了,他腹部的伤口压得有些疼,额上慢慢渗出一层薄汗来。
江懿看着他一脸难受又不敢说的样子:“起来,苦肉计没必要,不好用。”
“我没用苦肉计。”
裴向云如获大赦,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可不知是疼的还是跪得腿麻了,刚起身便踉跄向前几步,险些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面上。
江懿伸手扶住他的肩,顺势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实话,我不怪你。”
自从裴向云那样惨烈地死了一次后,江懿发现自己对他那不争气的脑子宽容了许多:“有什么不能说的?再大逆不道的事你上辈子不是都做了吗?”
听着这架势是要翻旧账。
裴向云就怕他翻旧账,老老实实道:“在想你是不是……”
他声音顿了下,继而越来越小:“是不是心悦宋州牧?”
江懿挑眉:“嗯?”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猜测。
这狼崽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他在外头和你说了那样的话,你没生气……”裴向云闭上眼,索性将心中想的事悉数往外一倒,一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心悦他,所以才没有生气?”
“我心悦他与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裴向云心中嫉妒少,但不甘和委屈更甚:“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似乎是想着早死晚死都是死,于是他干脆什么都往外说:“我也可以不习武,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做一辈子饭,永远站在你身后,你……”
前几句气势还是很足的,直到最后一句似乎又怂了,声音骤然低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醋性这么大?可你不过是我学生,你应该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质问我。”
裴向云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低声道:“我知道……”
他说完后,又带着几分不甘道:“可你一日没有心悦之人,我便一日不放弃。”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声,起身向门外走去:“你若是再浪费时间,今晚便彻底不用出门了。你确定还要继续纠结下去吗?”
裴向云自然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和他相处的机会。
当时守城一战中,那柄乌斯的重剑在他胸腹间划的伤口实在太深,将养了小半个月也只是结了痂,离彻底痊愈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而眼下只要经常动一动,便会牵扯着周围的皮肤跟着一并疼。
寻常时那李姓老头要他多在房中走动走动,其实他有点怕疼,总是借口着答应了不做。
可眼下江懿说要带他出门,他却二话没说便同意了,甚至还自发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致力于不给老师丢脸。
江懿没对他那身衣服做任何评价。
在他看来裴向云眼下与那开屏孔雀无异,给了几分阳光便灿烂,决计不能助长他这势头。
裴向云没听见想听的话,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的,可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欲盖弥彰地挽起衣袖,轻轻咳了一声。
上巳节的晚上街上很热闹,四处是穿着薄衫出来四处跑的孩子,家中长辈无奈地跟在自家小孩身后。
一面叮嘱着人小心脚下,一面又提防着周围有人牙子将小孩拐了。
可孩子哪懂大人们在想什么,好不容易能经历一次没有宵禁的夜晚,自然敞开了玩。
一时间欢声笑闹充斥在耳畔,让裴向云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眼前跑过去的孩子们,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上辈子的渝州是这样的吗?
脑海中关于这座城的印象不深,唯独记得那时乌斯士兵的铁蹄踏过破碎的城门,城中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他眼中的世界猩红一片,漠然地看着他们的暴行,却生不出半分阻止的心情。那会儿他看着一切美好的物事都觉得刺眼,任由旁人将其慢慢毁掉。
可现在不会了。
无论是灯火还是人声,都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被从那片阴冷地府中被捞了出来,春风暖融融地包裹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裴向云试探着伸手,拽了下江懿的衣袖。
江懿回眸:“怎么了?”
裴向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道,“就是……挺开心的。”
酒楼老板前些日子没跟着跑,坚持着要与渝州城共存亡。
这会儿生意也回来了,是街上第一家开着的酒馆,生意兴隆,人满为患。老板本人双喜临门,亲自站在酒楼门口欢迎客人。
两人被老板殷切地带上二楼,在一处临着街边的座位坐下。
“您是……”
那老板端详了江懿半晌,忽然惊道:“您是江大人?”
江懿似乎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愣了下后道:“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如何不认得?”
老板给他们倒了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裴向云:“这该不会是渝州城守城的英雄吧?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裴……”
“我不是英雄。”
裴向云连忙开口道:“折煞我了,我不是的。”
“这有什么不是的?”
那老板似乎第一次见着话本中的人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摩挲着手上那块毛巾,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他本不是渝州人,但在此处开酒楼已十三载,久到后院种下的杏树生根发芽,每年都会开花。
“舍不得这株树……”他说,“对我来说并非故土,可对它来说是啊。小老儿原本想守着杏花死,却没想到小将军英明神武,保住了这杏树的家。”
杏树的家,这么描述倒有种别样的风雅。
江懿第一次听说这种比喻,觉得新奇得很,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话,抬眸时却看见裴向云一脸的别扭和不快。
他了然,随便换了个话题止住老板一肚子无处安放的情操,随便点了几个菜将人支走了。
“又在闹什么不开心?”江懿问道,“连个老板的醋你都吃?裴向云,你今年几岁了?”
“不是吃醋。”
裴向云小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全在听他说话。”
他说完后察觉到自己似有怪罪的意思,于是连忙补充道:“只是之前也见过你经常和这样的小摊贩说话,就觉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我教过你这段。”
裴向云蹙眉,「嗯」了一声:“可这说的是不让人民说话必有大害,和听他们说话有什么关系?”
他话刚说完,额上便被一双筷子打了一下。
“蠢货……”江懿道,“这句告诫的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让你多听听人民的话么?”
裴向云吃痛地捂住额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江懿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满街流彩,宝马雕车:“你看外面,好不好看?”
“好看的……”裴向云依言向窗外望去,“很有烟火气,很热闹。”
“这就是你守下的城,护下的人民。”
江懿轻笑一声:“如今你明白我上辈子所求为何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宋辰:我可会写了,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给你写绿勾勾不能描写的那一切ovo;
摘自《国语·周语上》
第129章
所求为何吗?
先前他不懂,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懂了。
若是为了守住这万家灯火,那即便是身死也值得。
裴向云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些孩子的笑容,心中一动:“将军如何了?”
“带兵回陇西了。”
一边的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和他们鞠了一躬后又忙活别的客人去。裴向云一低头,发现一桌子清汤寡水,一点红油也看不见。
他踟蹰半晌,轻咳一声:“这……”
“怎么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的为难,挑眉:“不合口味?”
“不是的。”
裴向云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吃眼前的菜一样,连忙夹起块鱼肉放进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喜欢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当时在客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
那会儿只是想哄着你吃饭来着。
他上辈子便口味重,陇西军营的炊事班又惯好多油,所以他适应得很好,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吃这么素淡的食物。
可吃了几口还是蛮好吃的。
“大夫说你受了伤,要忌油忌荤腥……”江懿淡淡道,“往后不喜欢的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说你。”
要让狼装成吃素的兔子,未免也太难了。
裴向云笑了下,将一根青菜咬得「咯吱咯吱」响。
师生两人许久没这样和和气气一张桌子吃饭了。
他想到这儿,面上的笑忽地加深,看着眼前躺在盘子里寡淡的一条鱼忽地笑出了声音。
江懿拧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挺开心的。”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诡异,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我觉得自己死得挺值当。”
江懿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蠢货……”
“真的挺好的呀。”
裴向云将那根小白菜吃了,比比划划地和江懿解释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索性将筷子放在一边,慢慢喝着汤盅里的汤。
“之前我觉得像是给自己开脱,所以从来没和师父说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脑袋里住了别人,在唆使我做些事情。上辈子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辈子好像时有时无总觉得不对劲。”
“嗯……”
江懿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
裴向云舔了舔唇:“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他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慌忙道:“算了,当我没问,师父可以不回答的。”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静,只剩下不远处说书先生高谈阔论的声音。
“有道是当时阴云遮天,不见白日,黄沙漫地。乌斯恶徒手持钢叉,凶神恶煞地扑来。可那小将军却临危不惧,周身腾起火焰,如金乌降世……”
这段似乎是高/潮,引得满堂喝彩,其中有人问道:“这话是兰陵先生新写的吧?真是太精彩了。”
江懿抚着汤盅的手顿了下,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真是丢人……
读了六年私塾,若是当年的夫子知道宋辰把写文章的水平用到这种事上,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回了魂来。
江懿不忍继续听那胡扯的说书,动了动唇:“我没原谅你。”
裴向云方才正悄悄吃肉,闻言眨了眨眼,半晌后「嗯」了一声。
“我只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恨你了,但是原谅的话……”
江懿用帕子慢慢擦了手:“不会吧……”
或许裴向云已经弥补了自己的错误,但于两人来说,过去的一切却不可能如从未发生过一样。
创伤也并非说弥补便能弥补的,若是所有的苦痛都能被一笔勾销,那世间又如何还有那么多恨憎别离与痴男怨女?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依旧会以先前那种委屈的眼神看着自己,却没想到狼崽子浅浅地笑了。
“不恨我就好。”
裴向云戳着盘中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但是没关系,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一切不好的事被早早地扼杀,还有大把的人间春光可以挥霍。
纵然你不接受我的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还能和你说说话,一起坐着吃顿饭都是他曾奢望的事。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其实人都是有欲/望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能控制欲/望的是人,不能控制欲/望的是野兽。”
“你也知道啊?”
江懿第一次被学生抢了话,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不快,轻哼了一声:“那你想说什么?自己是人还是野兽?”
“我真的有变了的,师父。”
裴向云的眸中满是真诚的恳切:“我之前错了,每天都在反省。”
“你就一直好好的,做想做的事。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会努力追上你的,我不要你停下来等我。”
他先前听陇西军营的人讲那些话本子,说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互相爱慕,可书生胸无大志,只晓得酸那些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
富小姐不嫌弃他没出息,反而自降身份和他一同吃糠咽菜,被听众赞颂为伉俪情深。
最后那书生在梦里得了紫微星传承,考取功名,成就一段佳话。
可裴向云却觉得奇怪。
为何不是那书生发奋图强,考取了功名再娶妻?
或许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了乌斯人的慕强,他总觉得比爱人矮一头是很丢人的事,至少也要并肩的高度才行。
江懿听了他的话后有些意外:“你竟然也会说人话了?”
“我……”
裴向云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难道很不会说话吗?我改好不好?”
明知故问。
江懿发现自己越理他,这狼崽子愈发蹬鼻子上脸。
裴向云觉得那蛊虫没了后自己的脑袋似乎也灵光了些,大抵知道哪些话会惹老师生气,哪些话不会,小心地顺着人的意思说,试着把他给哄开心了。
毕竟从前确实是自己太混账。
他发现江懿基本没动桌子上的菜:“师父,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
江懿只觉得那种隐隐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捏了捏眉心:“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愿意当个饭桶?”
他见裴向云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去将帐结了,却听那逆徒道:“师父……”
“嗯?”
江懿刚转过头,唇边便擦过一抹温热,紧接着嘴里被人塞了个东西。
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你——”
那是最后一块糖糕。
裴向云那块糖糕塞过来得实在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险些噎着。
“这个糖糕很好吃……”狼崽子一脸无辜,“师父你也尝尝。”
“裴向云。”
江懿咬牙切齿:“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向云拽了拽他的衣袖,摊开手伸出来:“你打我吧。”
江懿瞪了他一眼,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先一步下楼去了。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只觉得心口发烫。
只是能这样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便满足了。
老师是太好的人,只管继续做他认为对的事便好。至于自己,纵然现在还不算好,可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会有资格离老师再近一些?
他兀自这样想着,似乎只要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便有有无穷的动力,哪怕在地府中也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来。
两人从酒楼中出来时已近时,外面的天色已晚,行人散去,天上隐隐有乌云层叠,不远处传来了雷声。
渝州与陇西的天气可谓一脉相承,都是这样说变就变,还没走出几步就开始掉雨点了。
“师父,下雨了……”裴向云轻声道,“我们……”
要不在外面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
他这句话在嘴边蠢蠢欲动着,却不好说出来,只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得回去……”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否决:“给燕都的折子还没写完。”
裴向云「哦」了一声,旋即问道:“可你不是说你是将所有事办完了才带我出来吗?”
“就你会说话。”
江懿含着警告意味地瞥了他一眼,从两人躲雨的屋檐下出去了。
外面的雨不算大,可若是走得时间久了,身上也是会湿的。
裴向云连忙跟上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衣服你好好穿着……”江懿低声道,“我又没那么娇贵。”
裴向云却一句话也没说,不仅将衣服披在他身上,还紧紧地似抱非抱地将他护在怀里,以免雨将他淋湿了。
江懿再一次察觉到这狼崽子似乎真的彻底成了个大人,与那会儿可怜巴巴趴在陇西军营外的人相行渐远,骨架也长开了,隐隐透着股侵略的意味护住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下:“你放开我,身上有伤还帮我挡雨?小心明天又痛得起不来。”
裴向云这回不装死了,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畔,轻声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吗?”
作者有话说:
动物园真的大,腿要走瘸了qwq
第130章
“心疼你?”
江懿冷笑:“别太自作多情。”
裴向云不依不饶道:“那师父为何关心我的伤会不会被雨淋?”
“那自然是因为有别的事要你做。”
狼崽子身上暖烘烘地靠着他,纵然依旧有雨丝落在身上,但总比什么也没遮在雨中淋着强。
“明日我便走了……”他继续道,“你在此处养伤,伤养好了就回陇西去。张老将军精力大不如从前,你从旁帮着他些,他也能好过点。”
裴向云怔了下:“你这就要走了吗?”
他以为老师至少会等自己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走,没想到两人还未相处多久就又要分开。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每天都闲得没事做。”
“我知道的。”
裴向云扣着他的肩的手却仍下意识地缩紧:“只是我以为还会等几天。”
他还有很多话想与老师说。先前总以为将心思剖白是件很羞耻的事,可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发现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往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等我回燕都以后要将先前没处理的事处理了。”
算算时间,既然坊间已经传出洪文帝病重的消息,那「鱼」应当已经养得够肥,甚至已经开始主动咬「饵」了。
而为了防止消息传到陇西打草惊蛇,裴向云必须快些将身体养好了,这样他才能稍微放心去处理燕都的事。
裴向云不知道老师在算计自己什么,只一心一意地不让怀中人淋雨。
两人一直用这样别扭的姿势走到了下榻的地方,还未分开,便听见一道低哑的男声从旁响起。
“白日我都看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江懿眉头一蹙,刚想说话,便听见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是女子的娇嗔。
他侧眸看去,发现身侧是后院的一处储物间。
大抵是府中婢女与家丁平日暗中生情,这会儿耐不住寂寞来此处偷/欢。
那两人不知外头屋檐下站着晚归之人,以为偌大雨天只有自己这鸳鸯一对,行事愈发放肆起来。
江懿听着那男人的粗/喘声有些脸上发烫,轻咳一声,拽了下裴向云的衣袖:“走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眸色发黯,心中那一隅被搁置许久的肖想再次顽强地露出头来。
江懿指尖碰在裴向云手腕上,忽地被那灼热的温度烫了一下,动了动唇刚要说话,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抚上他的腰。
“裴向云……”
他黑了脸道:“松手……”
裴向云这会儿又有点像蛊虫未被祛除时候的那个人,不听话也不说话,固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全然靠着一脑袋上头的热血。
江懿冷笑,也不惯着他,径直在狼崽子手腕上狠狠一掐。
原本他正陷在旖旎的情愫之中,被怀中人猛地泼了盆凉水,裴向云这才彻底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清醒了过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抱,抱歉,我……”
江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拢起衣领率先向屋中走去。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稍稍眷恋片刻方才两人的亲密接触,继而灰溜溜地跟在那人身后回去了。
夜色已深,大部分人应当已躺下歇息。江懿被裴向云在怀中护了一路,眼下身上倒是没怎么被雨水淋湿,可裴向云倒是成了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连带着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水。
说是落水狗倒更合适些。
他抿了口热茶,看着那逆徒犹犹豫豫地捏着衣角不肯换衣服:“你又琢磨什么呢?”
“我……”
裴向云瞥了眼门口,小声道:“师父,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换个衣服。”
“你要换就换,我出去做什么?”
江懿非但没出去,反而径直翻开了桌上的文书,将旁边的灯盏点燃,让屋中的更添几分亮度。
看得更清楚了。
裴向云垂眸半晌,不甘心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不合适?”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方才外头心里想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这会儿开始和我讲不合适了?”
裴向云自知理亏,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
他每解一点,便抬眸看老师一眼,却发现任凭自己如何在意,可在江懿面前就和空气一样,跟「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书卷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江懿专注地看着其上的文字,甚至懒得抬头看他一眼。
裴向云有些泄气。
老师到底喜欢什么?
难不成真的喜欢宋辰那种……风流倜傥但学富五车的浪/荡公子?
看着关雁归陆绎风和宋辰,这几个与老师关系匪浅的人似乎都带着点这种气质,裴向云便越想越自卑。
他觉得自己怕是天生对诗词歌赋不感冒,哪怕眼下已不排斥,但能逃还是要逃,非要他学这些东西不如把他押去再坐几个时辰的天牢。
好在身上包扎的细布没被雨淋湿。他身上有伤,不能沐浴,只将就着简单擦拭了下,待换了衣服从里屋出来,却发现先前坐在桌案边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向云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
自从他在地府走了一遭后,表面上看着他似乎与常人无异,但其实心中到底有多自卑他比谁都清楚,于是格外害怕老师说走就走,又将自己一个人丢下。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屋中乱转了片刻,刚下定决心要去找江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
江懿手中端着个汤盅放在桌上:“喝了……”
裴向云下意识道:“今天的药已经喝过了。”
他实在被那李大夫折腾的药苦得难受,每次看见那一碗深黑的汤药便唇齿发麻。
“不是药,是姜汤……”江懿没好气道,“方才找见个没睡的小厮给熬的,喝完滚去休息。”
裴向云将那汤盅盖子打开,姜汤带着几分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灼得他心中暖烘烘的。
他想了想,用那汤匙舀了一勺姜汤递到江懿唇边:“师父,你也淋了雨。”
江懿「啧」了一声:“拿走,我不喝。”
“你喝一口……”裴向云小声道,“你本来就体寒,上辈子……”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上辈子你也总是手凉,冬天都是我给你焐的。”
江懿动了动唇,话还未说出口,汤匙便趁虚而入。
“好了……”
裴向云见好就收,就着那柄汤匙将剩下的姜汤都喝了,装着没看见老师想要杀人的目光。
江懿微眯着眼,发现这逆徒现在倒像是大彻大悟看开了,不再像先前那样偏执,可好像也多了些从未见过的顽劣性子。
倒是稀奇……
如同一樽被人仔细上过釉彩的雕塑终于将外壳剥落,露出其下原本的模样。
“坐,和你说点事。”
房中的窗未关,一帘春雨闯入室中,他这才觉出几分寒意,还未起身去关窗,裴向云已经先一步将窗关上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这样我真的有点不习惯。”
“为什么不习惯?”裴向云问他,“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好。
是都太好了,好的跟个正常人一样,让自己这个驯了两辈子孽畜的人一时间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他其实有心问裴向云到底在喜欢自己什么,可临到嘴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矫情显得太自作多情,只能默默咽了回去。
“没有,别多想。”
江懿捏了捏眉心,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书函递给他:“你去了陇西,将这封信交给张老将军,他看了便知道要怎么做。”
“好……”裴向云接过那封信,“我呢?”
江懿轻声道:“届时我会将你在渝州做的一切禀告圣上,让他给你在陇西封个一官半职。若我猜的不错,最小也要是个校尉。”
校尉?
那岂不是和关雁归一样的位置?
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又离老师近了些?
裴向云心中莫名有些惊喜:“可我觉得我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是师父教给我的。”
“你以为要你白做这个校尉吗?”
江懿瞪了他一眼:“授你官爵你便接着,我自有安排。”
“那……你呢?”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其中的担心:“燕都不太平。”
“我知道……”江懿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这差事也不简单,稍有不慎还是要送命,你若是怕了现在与我说,折子还没送出去,你有机会走的。”
“又是让我走。”
裴向云轻叹一声:“都说了我不怕,你怎么还是不信?”
“这回没人给你回魂,死了就是真死了。”
江懿见他面上带着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我这样对你,你竟还不恨我吗?”
“你是我老师啊。”
裴向云似乎听见他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你救了我,又授我诗书,报答你是应该的,怎么会恨你?更何况上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眼下我还要谢谢师父不怨恨我。”
“行,你走吧。”
江懿垂眸继续看桌上的书卷,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裴向云依言起身要回里屋休息,刚走了两步又听那人道:“等一下……”
他刚转过头,一抹微凉的触感便覆上了额头。
裴向云蓦地愣住了,有些不敢动,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可这亲密接触没持续多久,江懿便将手拿开了。
“嗯,没烧。”
江懿垂眸看向桌上的文书:“回去吧……”
裴向云轻声道:“师父,其实我想和你一起的。”
“裴向云,你多大了,非要跟别人待在一处?”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焉不详道:“更何况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辣!
三分割据纡筹策 ◇
第131章
待江懿离开渝州后第五天,裴向云便主动辞别了渝州州牧,领着剩下的士兵向陇西赶去。
纵然李大夫听说了他的决定后气得揪掉了一把胡子,可裴向云依旧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你这样伤口是恢复不好的……”李大夫摇头叹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可你看看你这伤,这才刚开始结痂,若是江大人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
裴向云看着老头儿焦急的样子,或许因为要结束被封在屋中的日子,他忽然觉得这李大夫也挺可爱的。
想起来上次在城登县时江懿曾给来治病的大夫几锭碎银,他便在怀中摸了摸,也摸出来了些许银子塞到他手上,真心实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李大夫蓦地被人塞了一手的钱,骂骂咧咧的话登时被挡在了嘴边。他双唇翕动片刻,悻悻地落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而后转身便走。
裴向云倒是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伤会因为这个原因加重。
他自幼便在乌斯摸爬滚打,身上早就有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那会儿家里连个像样住着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和父亲住在一间别人家的牛棚中,天还没亮便去打零工或乞讨赚饭钱。
有好几次他害了风寒也没钱医治,只能被父亲抱在怀中硬生生挺过一次又一次发热,能活到现在倒也算是奇迹。
军队的脚程很快,不过半天多的时间便赶到了陇西。
上次乌斯人入侵时,陇西士兵撤退得匆忙,如今只先草草将营地布置了出来,至于其他欠缺的东西只能待以后再补上。
裴向云到陇西时,第一个出来迎他的是关雁归。
多日不见,关雁归的身条也拔节了似的抽高,面上仍笑意盈盈,看见裴向云后先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裴向云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僵在原处不知该做什么。
从心底来讲,他是很讨厌眼前这个人的。
虽然上辈子他被斩首于街头,下场很惨,但裴向云却莫名看他不顺眼,或许其中也有江懿和他关系很好的缘故。
“小裴兄弟,是我的错……”关雁归垂眸道,“若我知道那日乌斯人会突然入侵,说什么我也不会带兵去宁北的。你受苦了,都怪我。”
他说着眼眶蓦地红了,口中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陇西的兄弟们不会牺牲,你也……”
关雁归本就长得像个文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如今眼眶一红,倒是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裴向云随了他老师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可看见关雁归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那点计较蓦地烟消云散,连忙道:“关校尉,你别哭啊,这……我也没怪你。你去宁北也是有要务在身,这怎么能怪你呢?”
关雁归听了他的话后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小裴兄弟,谢谢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地将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看我真是的,你千里迢迢来了,我还拉着你站在这儿说话。”
说着他便将裴向云往军营中领,边走边道:“前些日子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毕竟阿懿的书函倒是比你人先到了。”
老师的书函?
裴向云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老师的书函上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不好拆阿懿写给你的信。”
关雁归直接将他领进了将军帐中,可裴向云目光扫了一圈,却未发现张老将军在何处。
“将军呢?”裴向云问,“他不是比我先回来了吗?”
“将军身染风寒,这些日子不便见人。”
关雁归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在桌前坐下。
他细细地将裴向云打量了一番,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小孩长大了。”
“当时你那么瘦小一个趴在陇西军营外,阿懿还看你不顺眼,不想带你回来……”他似乎十分感叹,“一转眼你和他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好了。”
裴向云方才被他眼泪蛊惑的神智慢慢回笼,带着几分警惕地「嗯」了一声。
他忘不了先前这关校尉是用如何眼神看自己老师的,已然将对方当成了潜在的对手。
“只是阿懿没让你一同回燕都,我倒是很惊讶。”
关雁归轻声道:“燕都现在不太平。”
裴向云的注意力骤然被这句话吸引住,追问道:“燕都怎么了?”
关雁归抿了口茶,幽幽地给他讲起了近日来燕都的传闻。
年关时江懿与洪文帝吵了一架,而后在宫外雪地中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皇宫外人来人往,早已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燕都,于是大家都知道丞相怕是已经失了势,眼下宫中大概是户部一派独揽大权。
这次江懿回了燕都,径直进宫面见圣上。据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所言,那时御书房中两人爆发了相当激烈的争吵,之后江懿额上青了一块,像是被那块洪文帝钟爱的宝贝砚台砸的,还在往外渗着血。
当晚洪文帝便顽疾复发,在寝宫中呼吸不畅。若不是御医去得早,怕是那晚大燕便要换新的当家人了。
最受宠爱的宣贵妃哭到昏厥,当晚腹中绞痛,连夜诞下一子。
洪文帝醒来后听了这消息,身体才稍微好了些,当即要封那新生皇子为太子。
朝中众臣哗然,纷纷谏言道那贵妃庶民出身,此举怕是会引起民愤,劝洪文帝千万三思,否则会失了民心。
洪文帝被这么一劝,先前在丞相那儿受的气似乎才平复下来,于是这件事便险而又险地翻了篇。
只是江懿因为龙颜大怒,被强制在家禁足死过,至今也未出江府半步。
关雁归讲完后叹息一声:“如今怕是难办了。阿懿被禁足在燕都,消息也送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境况如何,若是我能帮得上忙也好。”
裴向云垂在衣袖下的手倏地收紧了,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这狗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低声道:“师父为他做了那么多,甚至连身体都不在乎。那狗皇帝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将他囚禁起来?”
“所以我觉得,若是你在他身边或许会好很多。”
关雁归用杯盏的盖子将水面上的茶叶拂开,抬眼看着他,声音有些朦胧:“他一个人在燕都太孤单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势力一直在陇西,朝中瞬息万变,眼下都是要看他笑话的人。”
“可我……”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犹疑:“我要回去吗?”
“看你自己。”
关雁归勾唇笑了下:“若你想回便回,但我想如果能看见你,他大抵是会很高兴的。”
“可关校尉为何不回去?”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促,“关校尉比我知道这些事的时间更早,你若是回了燕都,他是不是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关雁归微不可查地愣了下,继而很快恢复了常态:“张老将军尚在病中,如果我走了,陇西岂不是群龙无首吗?”
倒也有理……
裴向云越想越气,指尖扣在掌心中,刺得他生疼。他恨不能现在便直接策马回燕都将人呢救出来,而后摒弃一切身份浪迹天涯。
也好过被关在那座金丝笼中。
关雁归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带你回你的住处。这些日子你好好想一想。”
裴向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跟他去了自己的营帐,就连拆那封信函时都有些魂不守舍,看了三遍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
老师说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困难,但让他不要冲动,依着原先的约定留守陇西,不要回燕都。
那信上的字迹潦草,不似那人平日般有条不紊。信函末尾甚至泼溅上了墨水,又被人匆忙擦去了些许。
老师应当过得不好。
裴向云抱着那封信过了三四天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恨不能每天都能听见从陇西传来的消息。
可燕都的事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被传出来的,就算真的传了过来,大抵也早就来不及了。
他如此和自己纠结了五天,第六天时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决定悄悄离开陇西回燕都看一眼。
这个决定可谓十分大胆。
裴向云从未单独从陇西去过燕都,甚至不知道路上的关卡会不会对他放行。
可思念江懿心切,已由不得他再做打算。
他简单地将要带的东西收拾起来打成一个包袱,又去棚中牵了一匹马,万事俱备,等着过了子夜便悄悄溜出去。
可他刚撩开自己营帐的帘子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门口的包袱挪了位置。
有人来过……
他沉了眸色,手中短匕出鞘,并未点灯,趁着几分月色慢慢向帐内走去,忽地瞥见床前帘幔似乎无风自动。
裴向云的全身神经紧绷,骤然向那处帘幔扑去,果然将那藏在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他箍在身/下。
他手中的短匕正要刺向那人喉间,却听见一道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向云!”
作者有话说:
小白莲上线,送出「编瞎话」大礼包一份;
狗子成功上钩(扶额);
这本的结局也是很早很早在有这个梗的时候就想好了,肯定不是behhhhhh,很温暖就对了!是个很符合人设的饱含东方含蓄美的结局(又在不要face地吹自己)
第132章
裴向云如何也没想到会听见这道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将床头的灯擦燃,而后向那人看去,果然撞上一双带着愠怒的桃花眼。
“师父……”
猛烈的欢喜撞击在他胸口,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看向自己怀中的人。
“放开我……”
江懿揉了揉被他箍红的手腕:“怎么力气这么大?”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用手撩开他散落的发,果然在他脖颈处看见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
江懿蹙眉:“我知道,你先放开我。”
狼崽子粗糙的指腹摩擦在他的皮肤上,蹭得他有些不自在。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江懿颇为嫌弃地掸了下衣袖:“你要去哪?”
“我……”
裴向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若是说了实话或许会惹老师生气,僵在原处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懿看着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晓狼崽子绝对做了亏心事,索性向床头一靠,勾了勾手指:“来……”
裴向云心中暗叫不好,却仍十分实诚地依着心中的意思蹭了过去。
微凉的指尖触在他脸颊上,看似十分温柔,可接下来的动作却远没有这般柔情。
江懿微眯着眼,狠狠揪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要回燕都?”
裴向云吃痛,到底还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我……是……”
“我就知道。”
江懿毫不掩饰眼中的无语:“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裴向云顾不得他语气中的嫌弃,急于将事情问明白,“那你……原来是没事吗?”
没事就好……
他这些天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不断地思考若是江懿被禁足时会遭遇什么。
是会和他一样关进天牢中吗?
那太监又会不会对老师用私刑?
连他都受不住的私刑,老师又怎会……
裴向云的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一双黑眸目光灼灼,盯得江懿有些不自在:“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没事。”
裴向云唇边溢出一个笑:“我高兴……”
江懿懒得理他一脸傻笑:“你为何要回燕都?”
“我听说那狗皇帝待你不好……”裴向云低声道,“我想回去给你讨个公道。”
“给我讨公道?”
这理由江懿倒是没想到,听着有些稀奇:“为何给我讨公道?我受了什么委屈?”
“他们说你和那狗皇帝吵了一架,然后被禁足在家里。”
裴向云想起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眼下虽然见了真人,但那心头的不痛快却愈演愈烈:“那皇帝宠信太监,宠信美人,却不信你,你为何还要帮他做事?”
江懿这一路来陇西也疲了,眼下靠在床头听着狼崽子义愤填膺地指责着洪文帝,双眸微眯,似笑非笑道:“嗯,所以呢?”
“你不要帮他做事了。”
裴向云忽然道:“我带你走,从今往后我们不要权与力,也不要高官厚禄,就我们两个,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看这样可好?”
一边灯火幽微,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江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上辈子裴向云似乎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然后这狼崽子便从陇西叛逃去了乌斯,两人一分别就是两辈子。
江懿轻声道:“你上一世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还记得吗?”
裴向云脸色一变,却仍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边:“不记得了,我就想对你好,不想看见你这样辛苦。”
“那我若是不和你走呢?”江懿故意问他,“你要是想走便如上一世般自己走,你看这样可好?”
谁料裴向云直接拒绝:“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江懿淡淡道:“自由啊,总比我一直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好的多。”
裴向云低声道:“不好……”
他就像执拗的小孩一样攥着江懿的衣袖,抿着双唇,眸中又是那熟悉的固执:“没有你的地方哪都不好。”
江懿叹息一声,到底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把:“蠢死了……”
裴向云继续小声道:“你如果不想走,那狗皇帝又待你不好,那我就帮你造反。你当皇帝,我当,我当……”
他说到这儿时卡了壳,欲盖弥彰地垂了眸,耳尖却慢慢红了。
江懿听他越说越离谱,只能蹙眉打断他心里的那些奇怪戏码:“行了,圣上没有待我不好。”
“可他们都说……”
“他们是谁?”江懿将五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揉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嗯?”
裴向云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邪火又一次在心头不甘寂寞地翻涌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垂着眼睫掩饰住眸中的波涛暗涌。
“关雁归……”
半晌,他才声音沙哑道:“关雁归告诉我你在燕都过得不好。”
“也是他让你去燕都寻我的吗?”江懿文他。
裴向云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未开口,那一直摩挲在他发间的手忽地抽走了。
他心中蓦地一空,抬头向那人家看去,以为老师生气了。
毕竟先前在渝州时江懿曾嘱咐他,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陇西帮张老将军办事。而自己却听了关雁归的话,一点也沉不住气地要偷偷回燕都。
若是回了燕都找不到人,裴向云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可江懿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你还能等五天,是我低估你了。”
“什么?”
“我早料到关雁归会煽动你回燕都……”江懿收回思绪,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我本来想着你最多能忍一天,没想到你竟能忍到我来。”
在他的计划中,裴向云若是按照自己所说听话地留在陇西是再好不过了。
但裴向云如果真的没带脑子硬是闯回陇西,他早已安排了人接他,顺便替自己在燕都做些事情。
“因为师父让我留在陇西,但我又实在担心你……”裴向云道,“对不起,我还是没听你的话。”
“知错了?”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如果早这样乖乖认错,还用受那么多苦吗?”
如今裴向云眉眼间没了那戾气,显得与常人无异。他平素看向这逆徒时心中的芥蒂也散了大半,眼下觉着裴向云除了这张脸外的一片忠心也挺讨人喜欢的。
“这些日子做什么了?说来听听。”
裴向云又依着自己先前那报菜名的方法事无巨细地给他讲了起来,包括张老将军染病,关雁归与自己说的燕都传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讲了出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听狼崽子说完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师父,真的没事吗?”
“没事。”
“这些都是我计划之内的……”江懿淡淡道,“包括关雁归说的这些话,还包括将军染的风寒,我都已经预料到了。”
裴向云倏地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师父没被那狗皇帝禁足吗?没有就好。”
“说了半天,你就关心这个?”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算了……”
估计解释了裴向云也得听个一知半解。
“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裴向云问他,“我也在师父的计划之内吗?”
待江懿颔首,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那就好。师父若是有什么事,学生十分愿意分忧。”
江懿奇道:“上次你在我计划内的时候命都没了,竟还愿意被我算计?”
裴向云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用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懿无端想起来先前见过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的大狗。
他避开那过于热烈的目光,换了个话题:“至于其他的,过几天你便会知晓。我眼下有些乏了,先歇息了吧。”
裴向云连忙起身:“你先前在陇西的营帐我前些日子打理好了,若师父现在想住便能住。”
“蠢……”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如果想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会挑这个时间来吗?”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知后觉出自己提出的建议确实有些不靠谱。
他还未说话,却听那人轻声道:“不对啊,裴向云。”
“我又没说要回陇西,你这样急着将我的营帐打理好作甚?”
裴向云倏地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闲来无事,便打理了,我……”
“闲来无事?”
江懿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玩味地眯了起来:“过来坐着。”
裴向云舔了下唇,犹豫了半晌还是坐了回去。
“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之前很不喜欢做这些琐事,甚至能不做就不做,为此我还教育过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江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若即若离于他的眉眼之间,“为何这样积极地替将我营帐打理了?”
“我……”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藏在被褥下的手骤然缩紧:“师父你信我,我真的没……”
“说实话……”
江懿似乎很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一双眼中盈着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你肯定不会那么老实,在我营帐里偷偷干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做什么了呢(真诚)
第133章
“我没做什么。”
裴向云似乎咬死了不说实话,一张嘴硬得很,任凭江懿说什么都不动摇。
那这一看就是没干好事。
江懿的手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忽地发现狼崽子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疤:“这儿怎么了?先前有吗?我怎么没注意到。”
裴向云下意识地捂住那条疤痕,只觉得分明已经痊愈的伤忽地又痒了起来:“别看……”
“为什么?”
“不好看,变丑了……”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挺喜欢的。”
江懿一双桃花眼笑得水光潋滟,诓人的谎话随口就来:“但是更喜欢说实话的。”
裴向云被他那句「喜欢」砸了个晕头转向,听见他后面那句才找回来点理智,又成了个锯嘴葫芦。
“真不告诉我?”江懿逗他,“不告诉我自己去看了。”
他说着便真要起身,裴向云吓得直接伸手去按他的肩。
谁料他这一按,江懿脸上先白了几分,猝不及防于一道撕裂般的疼痛,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也没料到他会疼,连忙伸手去搀他:“师父,我没用力啊。”
江懿拍开他的手,还未说话,裴向云似乎便反应过来了什么,忽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师父,你肩上是不是有伤?”
狼崽子眸中骤然掠过几分紧张,紧紧地盯着他。
这回轮到江懿心虚了。
他「啧」了一声:“没有,别瞎想。”
裴向云却意外地不好骗,将他禁锢在怀中,而后趁他不备,将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拽。
本就不厚的衬衣在他手中滑向一边,露出其下未被包扎的伤口。
江懿垮了脸,声音不善道:“放手……”
“江懿……”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说。”
“没大没小。”
江懿在他额上敲了下:“谁许你直呼我名字的?”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眸中骤然腾起的怒色,声音低沉:“是不是那狗皇帝派人干的?”
“不是。”
江懿说着要将衣领系上,手却被裴向云按着动弹不得:“那是谁?”
似乎一关乎于他的安危,裴向云又忽地找回了先前的凶神恶煞,眸中的杀气溢出来:“我去杀了他。”
“又犯病了是不是?”
江懿叹息一声:“在江府时遇见了刺客,但是已经没事了。”
纵然旁人看江府低调,没有户部兵部尚书那样奢侈,可其中家丁却都非一般人,各个怀着几分武艺在身,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那刺客制住了。唯独江懿审他时猝不及防地被偷袭了,肩上多了道伤口。
裴向云慢慢松开扣着他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
江懿觉得有些好笑:“和你有关系吗?”
“可我……”
裴向云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他总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厉害,才没办法将在意的人好好保护起来,让他不受到伤害。
“无妨,跟你又没什么关系……”江懿起身,将外袍脱了下来挂在一边,“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裴向云蔫蔫地「哦」了一声,整个人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江懿轻声道,“我在你这里暂时住着,可以吗?”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裴向云立刻扫了先前的颓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江懿靠在床头,温和有礼:“那劳驾你打个地铺?”
裴向云没有一句怨言,听了他的话后直接起身要去再抱一床席子来铺在地上。
江懿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舌尖在后槽牙上抵了半晌,声音都多了几分扭曲:“你傻么?”
“啊?”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让你打地铺就打么?滚上来。”
——
第二日江懿醒得很早,刚动了下身子,便察觉到腰上似乎横了条手臂。
他尚未侧眸,温热的鼻息便均匀地喷洒在他脖颈处。
裴向云还没醒,阖眼睡得正沉。他的胳膊搭在江懿腰上,像是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便消失了一样。
江懿默不作声地估量了下这间营帐中床的大小,觉得和江府自己房中那张没差多少。
又为何那会儿裴向云蜷在床沿像要掉下去似的,而这会儿贴在自己身边似乎恨不能贴得再近一些?
江懿琢磨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是被裴向云给骗了。
狼崽子别的不行,就是会演,演得惟妙惟肖让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他心中暗自计较着,带了几分火气道:“别睡了……”
裴向云「唔」了一声,却没醒来,反而向侧面一滚,手毫不客气地环过他的腰。
还真是得寸进尺。
江懿垂眸盯着他熟睡的侧脸,继而毫不客气地在他左手虎口上狠狠掐了下去裴向云骤然从梦中惊醒,有些迷茫地看向老师。
江懿却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去将衣服穿了。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了老师不开心,却仍抑制不住心中因为江懿造访的隐秘欢喜,连带着去校场练枪时脸上都带着几分笑意。
关雁归恰巧也在场,看见他后有些惊讶:“小裴兄弟,你昨晚不是说要回燕都,还让我给军营守夜的弟兄们打个招呼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的浅笑淡了:“我……”
“可千万不能耽搁了……”关雁归露出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似乎真的十分关心远在燕都友人的安危,“昨日我又听说圣上再度龙颜大怒,直言阿懿包藏祸心……小裴兄弟,我在陇西走不开,你帮我回燕都去看他一眼吧。”
裴向云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面上毫无波动。
若不是江懿眼下就在自己帐中,他怕是又要急得茶饭不思。
这关雁归当真是用心恶毒。
裴向云本就看他不爽,眼下发现他妄图利用自己对老师的一片忠心,心中愈发生起气来。
可以利用他,甚至陷害他,他也只当做所谓「计谋」之一,却唯独不许旁人糟蹋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
他一颗心沾着血污,脏得很,勉强擦出三分净土,小心地藏着对老师的一片赤忱。
关雁归没注意到裴向云藏在眼睫下的暗潮汹涌,依旧自顾自道:“你昨晚没走,是有什么顾虑吗?若有顾虑千万和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裴向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没事,就是昨晚忽地……有些拿不准主意。”
关雁归一双眼中满是担忧:“为何拿不准主意?”
他问完后顿了下,似乎恍然:“你是在记恨先前阿懿待你不好么?”
裴向云愣了下,没想到他竟能联想到这上面来。
“阿懿待你严格,是对你寄予了厚望……”关雁归急切道,“小裴兄弟,纵然我无法劝你和过去释怀,但阿懿他真的是为了你好。你可否不计前嫌,回去帮帮他?”
老师待自己好不好,他自己心中最清楚,还要你来说?
裴向云在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眼前尚在演戏的人,开口道:“关校尉实在对我的老师过于上心了,比我这个学生都上心。”
关雁归愣了下:“阿懿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他是应该的。”
“师父有关校尉这样的友人,倒是真令人艳羡。”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觉得自己定然皮笑肉不笑:“但关校尉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记恨师父先前对我的管教,便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燕都我会去,但也得等我准备妥当。”
得了他这承诺,关雁归似乎才松了口气,眉眼间再次覆上浅浅笑意:“那我便放心了。若你遇见什么难处,千万来找我,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裴向云淡淡地与他敷衍了两句,提着长/枪便往炊事班去了,将他提前熬在锅中的粥盛了带回营帐中。
江懿今日少见地没有在看文书,而是取了些朱砂用水晕开,于纸卷上晕开一片胭脂色的桃花。
裴向云进了营帐,看见他提笔作画时忽地怔了下,继而鼻尖一酸,胸口闷着几分不知为何的情愫,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继而垂眸「嗯」了一声。
裴向云将手中食盒放下:“师父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上辈子你也曾在帐中画画,画的是桃花。”
裴向云索性去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一双眼中氤氲着暖意:“当时我顽劣,惹你手中的笔抖了,在桃花上多留一道黑色墨迹。你训了我,却就着那道墨迹在画里添了个我。”
江懿拿着笔的手顿了下:“有吗?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
裴向云拽着他的衣袖摇了下:“师父,你再画个学生好不好?”
那是上辈子江懿死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所求之事,也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恳求能够让他回到那个春日下午,将那曾不被珍视的岁月重来一遍。
“想得美……”
江懿却全然不领情,将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方才出去遇见关雁归了吧?他和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他是坏人;
鹿酱:你怎么知道的;
狗子:他太关心师父了他一定居心叵测;
鹿酱:6
第134章
裴向云挑眉:“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江懿懒得听他拍马屁,捏了捏眉心:“说正事……”
“方才学生确实在校场外面遇见了关校尉,关校尉说你在燕都被狗皇帝责难……”
江懿伸手点了点他:“圣上……”
裴向云嘴角向下垮了垮,不情愿道:“说你在燕都被圣上责难,圣上又生了你的气,你身处水火之中,孤立无援。”
“嗯……”
江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问学生前一晚不是说要去燕都,但为何没去……”裴向云摸着鼻子,越说越有些心虚,不断地回忆自己刚刚面对关雁归时的一举一动,生怕露了什么马脚影响了老师的计划,“我说我有些事没准备妥当,所以昨晚才没回去。”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有说漏嘴我也在陇西吗?”
“没有。”
裴向云下意识地回了他,而后回忆半晌,又笃定道:“肯定没有。”
“还算聪明。”
江懿把他带回来那食盒打开,将那碗粥拿了出来:“怎么又是……”
“没有食材做别的。”
裴向云有些窘迫道:“而且学生怕万一突然换了更不合师父口味。”
“要是让关雁归知道你熬了什么粥,八成能推断出来我回了陇西……”江懿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刚夸完你,能别这么快就蠢回去吗?”
裴向云想起原先两次给老师熬粥时关雁归都在场,而且清楚地知道他熬了什么,面色骤然僵住,立刻便要起身。
江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我去和炊事班的人说说。”
裴向云不安地轻声道:“让他们别将我去熬过粥的事说出去,我……”
“裴向云……”
江懿微微阖眼,压着心头的火气:“你听说过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裴向云愣在原地:“嗯?”
“滚回来坐下……”江懿低声道,“蠢货……”
纵然裴向云没想明白为何老师会说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依旧识时务地没再问「为什么」,十分听话地又坐了回来。
江懿不想和他说话,沉默地将那一碗熬得米粒糯软的甜粥喝了。
其实他先前骗了裴向云。
自己挺喜欢喝他熬的粥,不然也不至于这辈子第一口便尝了出来。只是那会儿排斥他,想要拉开和他的距离,这才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裴向云坐在他对面,两眼放空地盯着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江懿默不作声地将粥喝完了,把空碗放在一旁,忽地开口:“发什么呆?”
狼崽子骤然回过神:“在想事情。”
他轻咳一声,瞥了眼粥碗:“师父,你还记得上辈子关雁归被抓进天牢过吗?”
江懿「嗯」了一声,等着听他继续说。
“学生方才仔细思考了下,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裴向云面色严肃,向帐外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师父,我当时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那马车中还坐着一个人。当时我只看见了你和太子,他一句话也没说。”
江懿又「嗯」了一声。
“而且我当时真的把太子放走了,没想把他抓回来。你知道我那会儿根本不在乎这个皇位是谁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其他人不重要。”
裴向云的语速有些急促:“但是关雁归为何会在我也不知道他存在的情况下被抓回来?更何况后来他被在街头斩首,我去问了当时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他们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那犯人头上套着黑布口袋,根本不知道砍的是谁的脑袋。”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耐着性子问他:“所以呢?”
“所以学生想起最近两天他劝学生的话,觉得关雁归怕是有问题,学生捋出来了三条证据。”
裴向云的面色严肃,扳着手指给他数着:“师父与学生决裂,是因为觉得学生出卖了陇西的军情,可实际上当时学生只在乎爹娘的死是否与师父有关,根本没心情关心那劳什子军情,这是其一。
关雁归当时身居副将之位,知道的内情要比学生多很多,泄露情报也更方便,这是其二。
上辈子除了学生和师父以外,知道太子行踪的只有关雁归一人,说不准就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出被人追杀的戏码,这是其三。”
他一口气说完,眸中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江懿:“师父,学生说的这些,你看可有道理?”
似乎抓住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要将上辈子疑似被人泼在身上的脏水洗干净。
江懿轻笑了下,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将他分析的「一二三」拆开:“第一,你当时脑袋不算清醒,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旁人说话时无意间泄露了什么消息。第二,这全是你的猜测,唯一证据是「关雁归身居副将之位」。第三,这是你的主观臆断,话里话外个人情绪十分严重,根本站不住脚。”
说完,生怕裴向云不生气似的又添了一句:“你好像真的对关校尉十分有意见啊,这样不好。”
裴向云咬着唇,眸中溢出几分委屈:“你信他……”
他声音小了几分,却仍带着质问的意思:“你信他,你不信我。”
江懿支着脸颊看他,等着狼崽子向自己龇牙示威。
果不其然,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些控诉和委屈:“我都死了一次,你还是不信我,非要信他吗?我比他又差在哪里?”
江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由愤怒趋于委屈,最后故意撇开目光不看他,觉得拿捏别人的情绪真是特别有意思。
“差在脑子。”
等这逆徒差不多要被憋屈死了,他才轻声开口:“裴向云,是我高兴的太早了。前些日子光注意到你像个正常人,却没注意到你与正常人还差了个能用的脑子。”
裴向云将目光转了回来:“什么?”
“他这辈子都要跳你脸上了,你还在这儿给我分析前世已经入了土的其一其二其三?”江懿冷笑,“你是觉得你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看不出来是吗?”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师父你……早就意识到他有问题了?”
那他还在这儿不明不白地吃了好几天那劳什子醋,险些自己将自己酸死!
“当然早知道了。”
江懿叹息一声:“眼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万一给我搞砸了……”
“不会搞砸的。”
裴向云身子微微向前倾,急于表现自己似的:“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对听师父的话。”
江懿歪着头,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往这边些。
裴向云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继而那人轻浅的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他的耳垂。
他脸颊骤然红了一片,唇舌有些发麻,撑着桌案的手微微颤抖,直到那人将话说完了,仍保持着这个姿势靠在桌上。
“你听没听?”江懿蹙眉看着他,“说话……”
“听,听了。”
裴向云倏地回过神,轻咳一声:“师父为何要我装作离开陇西的样子?”
“乌斯人上次奇袭陇西时,关雁归恰好带兵去了宁北。前些日子我写信问了梅将军,他说是关雁归主动请缨来帮忙清剿山匪的。
平素陇西军营绝不是那么容易被瓦解的,乌斯人恰巧挑了这兵力不足的时候,其中有什么猫腻你应当能猜得到。”
江懿撩起眼皮看着他:“你猜他们准备了那么久却铩羽而归,会不会甘心再次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奇袭?”
裴向云摇了摇头。
“关雁归之所以想将你从陇西支走,便是为了再次创造一个「兵力不足」和「群龙无首」的陇西,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一程……”
江懿捻着那张纸卷的页角,眉眼间具是冷意,“更何况先前两国都元气大伤,他料准了燕人正处于警惕松懈的时候,更不会想到乌斯人亡命如斯,竟要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
“所以师父的意思是……”
裴向云按捺住心头的惊讶:“他会在这几日重复上一次对陇西的侵略吗?这一切——包括关雁归对学生说过的话,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对吗?”
江懿颔首:“嗯,还不算特别笨。”
“谢谢师父夸奖。”
混着异域血脉的男人忽地弯着眉眼笑了:“师父放心,学生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你最好是……
江懿看着这个实在带着些傻气的笑,动了动唇:“要打仗的,危险程度不亚于上次,你笑什么?这回可没人救你了。”
“身为陇西军营的一份子,保家卫国,守护这片土地与百姓,这是师父教我的。”
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方才师父说过,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懿眯起眼,毫不客气道:“原话是你在我的计划中占着很重要的一环,少掐头去尾歪曲我的意思。”
“这不是差不多么?”
裴向云一双黑眸很亮:“师父如果觉得我还有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说了句好话便甘愿为人赴汤蹈火,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真是……蠢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悲伤的预告:
因为我最近要复习期中+准备实践周的课题,so往后只能维持日更这样子(偶尔掉落双更),我真的会很sad然后谢谢我的专业课老师突然告诉我们这两个好消息orz
第135章
裴向云见他将正事说完了,又絮叨了些没用的废话,继而将盛过粥的碗收入食盒中:“师父,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我问问炊事班的人有没有食材,悄悄做给你好不好?”
“不必了。”
江懿又垂眸去画他那幅画:“马上就结束了,大动干戈作甚。”
“不想让你太难受……”裴向云笑着说,“放着自己的营帐住不进去,不得不委屈着跟我住一间。”
“想太多……”
江懿嗤笑一声:“先前也不是没在陇西待过,怎的现在就不行了?”
裴向云见他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想受自己的好,只叹息一声,拎着食盒出了门。
先前炊事班的班长媳妇儿临盆,他家又在陇州,于是告假回了家。
眼下炊事班的代理班长是陈三,于裴向云来说也算个熟人,这才让他借灶台借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陈三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愤懑都写在脸上的年轻人了,可性子里的小势利仍改不了,看见裴向云后凑上前道:“裴兄——不,现在是裴校尉了,眼下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若是换个人听他这么说,或许会疑心他是在故意挑事儿。可裴向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于是好脾气道:“还成……”
“怎么能还成呢?”
陈三对着他挤眉弄眼,小声道:“俺都听说了,你在燕都护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要升你做校尉呢。”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啊,我……”
“你还和俺保密?”
陈三扬起眉:“这事儿整个陇西都知道了。”
裴向云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明白,待往后有空了,我再解释给你听可好?”
陈三其实也就想八卦一下,不太在乎他要解释什么:“无妨无妨,你眼下又来做什么?怎的离开了炊事班倒是喜欢起烧饭来了?俺记得你先前连菜叶子都洗不明白。”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轻声道:“现在也没什么事,先前在渝州和膳房的师父学了怎么做江南菜,眼下顺便来练习练习。”
陈三拧着眉看了他半晌,恍然:“想起来了,江大人是南方人。”
裴向云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面上倏地覆上一层薄红:“别瞎说。”
“这怎么是瞎说?”
陈三拍了怕他的肩,眸中满是意味深长:“兄弟都懂,好好侍奉老师,往后说不准当个副将呢。”
他说完后哼着塞外小曲走了,留裴向云一人在原地有些不自在。
在旁人看来,自己讨好老师是为了搏个好前程,但只有他一人知晓自己对老师的私心。
可如果师生间这样逾矩的情谊不被世人接受,那他宁可揣着这个秘密直到入土。
反正心悦一个人的事让对方知道便足够了,与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裴向云刚定了神,却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他诧异地从炊事班出去,却看见陇西军营门口围了一圈人。
而最中间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白面太监,这会儿正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扫过眼前围着的人。
“裴向云何在?”那太监捏着一把嗓子道,“喊他出来听旨。”
人群一阵骚动,裴向云连忙加快脚步,单膝跪下沉声道:“臣裴向云听旨。”
那太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卷轴展开,念着上面诘屈聱牙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一通,听得额角发疼,觉得这帮人说话实在不爽利。
要赏便赏,要罚便罚,至于说这么多……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腹诽着,猛地听见一句「可愿受封领赏」,这才回过神来应了。
关雁归在人群散开后走到他面前,含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后生可畏,你眼下倒是与我同是校尉了。”
裴向云身上有些僵硬,咽了口唾沫,唇角强行扯出一个笑:“关校尉谬赞了。”
“你有阿懿那样好的老师,能得到这样的成就不奇怪。”
关雁归轻声道:“若我有个这么好的老师,我豁出命也要护他周全的。”
裴向云咂摸了下他说的话,觉得这厮应当是话里有话。
他很难做到不恨关雁归。
上辈子自己还未从陇西叛逃时,老师便与眼前这人关系极好,甚至数次为了对方和自己置气。
以至于最后又因为关雁归被斩首而彻底生了自刎的心思,让他在痛苦中煎熬十载。
分明他才是陪老师时间最长的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小裴兄弟?”
关雁归轻轻喊了他一声:“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向云骤然回过神:“没有……”
“没事就好……”关雁归继续道,“眼下你也是校尉了,想来将陇西交给你的话,我也是放心的。”
裴向云觑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关雁归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若你不愿意回燕都,我去也是可以的。”
“其实昨晚我回去也想了很多,眼下燕都并不太平,你不想去蹚浑水也正常。”
关雁归似乎叹息了一声:“是我不好,强迫你去做不喜欢做的事……”
怎么能是你不好呢?
眼见着我不好骗,又开始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阴阳怪气我了吧?
裴向云心中冷笑。
如果不是江懿提前告诉了他关雁归在打什么主意,他怕是又要被这一通情真意切的劝说劝得动了心。
“关校尉说笑了……”裴向云也换了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是我的老师,倒也犯不上让关校尉以身犯险,我去便好。”
关雁归静静地看了半晌:“小裴兄弟愿意便好。”
“今晚我就启程回燕都了。”
裴向云不紧不慢道:“劳烦关校尉照料好陇西的事宜。若老师能在燕都安然无恙,我必当重谢关校尉。”
他说完后又客套地向关雁归笑了笑,而后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离去。
——
江懿听见帐帘被人撩开,头也没抬道:“封赏到了?”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低声道:“嗯……”
“做校尉了。”
江懿抬眸看向他:“往后做事三思,千万不可冲动,知道吗?”
裴向云默着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纸卷,轻声道:“师父,我今晚便走,你一个人小心。”
“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有张老将军在呢,不用担心我,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
裴向云舔了舔唇:“上次我问师父的事,师父还没回答我。”
江懿挑眉,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
“在渝州城的那个晚上……”裴向云微微俯下身,动作中多了几分侵略的意味,“我问过师父,若我将渝州城守下来,师父可愿与我一同去看襄州的桃花?”
江懿怔了一瞬,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那会儿自己并不觉得裴向云能将渝州城守下来,甚至已经做好了这逆徒身死的准备,却不想被谢七爷一手回魂唤回了人世间。
“我那时又没答应你。”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做这些事,原来是奔着报酬来的么?若是想去看桃花,找个旁人与你一同去不好吗?”
“不是的。”
裴向云轻声道:“只是想和师父一起而已。”
想和你去看上辈子到死也没看见的桃花,想和你像普通百姓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
只是想和你一起。
江懿听着裴向云语气中的坚决,又有些想逃开。
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对情感一事要含蓄内敛,遇见裴向云如此炽烈的感情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其实江懿不是很喜欢这种被别人拿捏住情绪的感觉,久居上位让他鲜少陷入如此被动的处境,不由下意识地要用冷硬的态度回护自己。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牵了牵唇角笑了:“没事的,师父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他的眸中分明是有失落在的,可语气却显得毫不在意:“是学生的错,不该这样逼问师父。”
江懿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见狼崽子转过身:“师父,晚上我要赶夜路,先休息会儿,待天黑了你再喊醒我。”
他如此生硬地中断了话题,倒是让江懿一句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最后只剩一句叹息。
为何裴向云像个正常人了,他却觉得更难相处?
江懿和自己纠结到金乌西坠,约摸着到了时辰,撩开帐帘将裴向云喊了起来。
裴向云醒后没急着收拾行李,倒是先去炊事班将下午便煮着的饭拿了回来。
江懿没动食盒里的东西,轻声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你可都记得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刻意不去看他。
“乌斯人蓄谋已久,定然不只有这一个计划……”江懿继续道,“千万动脑子做事,别莽撞。”
裴向云又点了点头:“师父,那我便走了。”
他说完快步走到帐帘前,似乎下定决心了似的掀起帘子,还未迈步出去,却听那人在身后道:“好好做事,等一切尘埃落定,陪你去襄州可好?”
裴向云的动作蓦地顿住,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师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江懿心中别扭,「啧」了一声:“没事快滚,别耽搁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揽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环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发颤:“师父,其实我是怕的。”
“你怕死?”
江懿挑眉:“你要是怕死便不用去了。”
“不是怕死,是怕死了见不到你……”裴向云小声说,“但你若允了能与我一道去看桃花,死了也值得。”
“你……唔!”
江懿正要讥讽他两句,唇齿却忽地撞上了一双湿热的柔软。他心中一凛,慌忙要向后躲,腰际却抵上桌案,后颈被人强行按住。
无处可逃……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是被狗啃了一口。
裴向云全然不得章法,只在他唇上摩挲舔舐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几乎是刚分开,他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畜……”江懿眼尾泛着红,声音有些慌乱,“你要造反么?”
“我什么心思,师父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向云双眸微红,顺势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师父你看,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狼崽子手心粗糙,连带着他的手腕也被烫得发疼,遑论他那颗正撞击着胸膛的心脏。
“你……”
“上次在渝州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实在不敢。”
裴向云松开了扣着他手腕的手,指腹带着眷恋在他唇上轻轻抹了下:“我知道这一去很危险,我也没什么别的牵挂,所求不过只有你罢了。”
“不必给我回应,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好吗?”
作者有话说:
挨一巴掌换个亲亲亏吗(少女托腮)
第136章
是夜,陇西军营中仅有守夜的士兵尚围在篝火旁。
关雁归牵着马走到篝火前,轻声道:“你们辛苦了。”
那几个士兵原本正有些犯困,眼下见了上级,连忙起身行礼:“关校尉好。”
其中一人有些犹豫道:“关校尉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关雁归面上的笑意未减:“嗯,睡不着,出去转转。”
他说完,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篝火旁的人:“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士兵连忙诚惶诚恐道,“本职任务,谈何辛苦?”
关雁归笑而不语,翻身上马,向陇西军营外而去。
可谁也没注意到一捧粉末从他袖中悄无声息地散了出来,飘然落入了那篝火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关雁归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激动。
六年!
他在陇西军营中整整卧底了六年,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汉人的模样,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先前那次奇袭或许是因为他不在场,所以出了岔子。而这回的一切都是他亲手计划好的,必然能万无一失。
关雁归在一片广阔的黑暗中撕下面上伪装多时的面具,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原本以为最难处理的是张戎那个老顽固,却没想到他一回陇西便染了风寒,每日病恹恹地歪在床榻上,甚至连粥饭都不能自己吃。
关雁归也曾怀疑过是他装的,可每次招呼不打就去营帐中探视时,张戎的面色都十分苍白,又确实不像是演的。
这个老东西先前分明对他还算赏识,可后来不知怎的变了个人似的,足足让他在校尉的位置上熬了四年。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如今也能当个副将,又谈何与那低贱的棋子处于同样的地位?
关雁归越想越恨,可唇边溢出的笑却愈发舒畅。
而今张戎病重,江懿被困在燕都,那颗无脑蠢笨的棋子也被他三言两语从陇西调走,放眼偌大军营,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他。
燕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乌斯人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这次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了。
只要这次成功。
只要这次能成功,他便能做乌斯的功臣,享尽荣华富贵,而那个人也……
关雁归倏地收回思绪,面上先前那狂热的笑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
他的背影融入了暮色之中,终于慢慢策马绕到了一处被风腐蚀的天然石窟之后。
乌斯士兵借着那石窟的遮掩安营扎帐,却仍小心地没敢点明火,生怕被燕人发现,暴露了踪迹。
一个身量高大却满脸阴鸷的男人兀自靠坐在营帐最前方,瞥见关雁归后冷笑一声:“这回你可真的准备好了?”
关雁归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罗耶,谁许你这样与我讲话?”
此人正是先前一战中被燕军俘虏的罗耶。
那会儿江懿本来不同意将罗耶放回乌斯,户部却说乌斯人前些日子在边境截获一队商旅,要以交换俘虏的名义释放罗耶回去。
江懿没办法不管那被俘去的汉人商旅,最后只得同意了这次俘虏交换。
罗耶虽然回了乌斯,却受了不少苦头,如今一提燕人便心中发寒,每日每夜沉浸在成为阶下囚的屈辱之中,愤懑渗进了骨缝中,恨得他要命。
而一切侮辱却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罗耶看见那张清秀的脸便牙根发痒,讥讽之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关雁归却似乎不甚在意,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可那笑意却未曾深入过眼底半分。
“你倒是口口声声说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乌斯将军的声音如毒蛇般「嘶嘶」着,显然不怀好意,“可祭司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甚至「棋子」是否还好用也不甚清楚,如今你忽然与君上说要奇袭陇西军营。我曾因为你被俘受尽侮辱,如今我如何信任你?”
“信不信我,你随意。”
关雁归不甚在意他对自己的嘲讽,慢条斯理道:“你可以选择不信我,自己带着军队去寻击破陇西的法子,看看到底是你还是我能更胜一筹。”
罗耶怀着歹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半晌,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关雁归知道他没那个胆量反抗自己,轻哼一声,牵着马便进了乌斯人为自己准备好的营帐中。
待过了四更天,陇西的夜幕更沉似水。
估摸着第二日也是有风雨的。
关雁归在营帐中小憩了片刻,却到底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役无法睡得踏实,披了外袍起来找见了罗耶:“我要你安排的可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罗耶的语气仍不善,“为何你要那样布置?难不成你觉得燕人还有反击的余地么?”
关雁归眸色沉了片刻,颔首:“嗯……”
“既然拿不准便择日动手……”罗耶低声道,“既然作为「先生」安插在燕军中这么长时间,多一日少一日又何妨?”
“我等不了了!”
关雁归的声音骤然拔高,似乎隐隐忍着些许怒意:“你不懂,我担心的是……”
他的话说到这儿,倏地停了。
“按我的命令,一刻钟后立刻向陇西军营进发……”关雁归深吸一口气,“不许有半分拖沓。”
——
陇西军营一片寂静,似乎燕人果真都沉睡于梦中。
而守着篝火的那几个士兵更是瘫软在地上,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罗耶遥遥地用千里镜望去,片刻后将那镜子丢进副官手中,冷哼一声:“你这回倒是安排得不错。”
关雁归浑身笼在披风中,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浸了冷意的笑,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六年了……
他在陇西吃六年的沙子,为了这个计划周密筹谋,甚至自降身份与那些弱小卑贱的汉人同吃同住,从底层慢慢爬了上来,为的不就是此刻吗?
如今陇西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只要——
关雁归刚想到这儿,空中忽地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啸。
一朵花火骤然在夜幕中炸亮,继而眼前的军营中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
若不是罗耶曾清楚地在燕军地牢中算过日子,还要以为是历史重现。
他登时额上冷汗直冒,嘶吼道:“你——”
“回防!”
关雁归面上没了血色,方才在路上所想的一切如梦幻泡影般,被眼前席卷而来的火光燎了个灰飞烟灭。
但只要还能回防,还能……
他慌乱的思绪猛地被一柄递到面前的长刀抽散,有些狼狈地靠着多年习武的经验避开这一击,仓惶抬眸时撞上一双带着凛冽冷意的桃花眼。
“原来真的是你。”
一片兵荒马乱中,江懿的声音不大,却仍清晰地传到了关雁归耳中。
“是我又如何?”关雁归眸中多了些许绝望,“看样子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和我在这里装些什么?”
江懿神色微动,不知混杂了些什么情绪,手中长刀风驰电掣般再次向他胸腹间劈来。
关雁归身上的黑袍被他挑飞,露出其下的轻铠。他反手从腰间将佩剑抽了出来,正面格挡上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刀。
两人上一次如此交锋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江懿看着关雁归的脸,恍惚间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当真是所托非人。
那会儿自己身边除了太子外,只有他一个人。
江懿本以为关雁归是可以共患难的兄弟战友,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在背后捅自己最深一刀的人。
哪怕是昨天听了裴向云的话,他甚至还自欺欺人地存了些许侥幸。
两人的兵器于空中碰撞着,谁也没碍着曾经的关系收着力,似乎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江懿恨关雁归两辈子的背叛,关雁归恨他毁了自己六年的谋划。
当真是血海深仇。
周遭的火光与喊杀声像是从身边消失了一样,天地间只余两人抹不去的滔天恨意。
关雁归手中佩剑「铮」地一声挑开江懿的长刀,猛地向他的肩劈去。江懿却躲也不躲,那长刀径直捅向对方的小腹。
那柄剑质地与普通的剑不同,材质坚硬,几乎毫无阻拦地破了江懿身上的轻铠,重重割开了他的血肉,险些与肩骨相撞。
江懿喉间蓦地一咸,继而血腥味弥漫于口腔之中,而他手上的动作却片刻未停,紧紧握着刀柄将刀身送入了关雁归的腹中。
关雁归吃痛地于胸腔中嘶吼一声,双目猩红,唇边却扬起一个有些癫狂的笑:“你算了这么久,可样样都算到了吗?”
“什么?”
江懿只觉得自己左臂断了般疼着,紧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涔涔。
“你那好学生前些日子怕是一直在听你的指挥吧?”
关雁归的表情属实算得上狰狞:“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吗?”
江懿冷着脸色,沉默不语。
“但好在我也留了一手,这你算到了吗?”
关雁归半张脸都溅上了他的血迹,可眸中却满是报复成功的快感与不怀好意:“依着你的性子,你肯定已经让你那好学生带兵在乌斯军后包夹伏击了吧?”
“我学着你上次那般,在地上浇了火油,在地下埋了火药,你猜若是他们毫无防备地踩上去,会发生什么?”
江懿眸色一凛,先前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诧。
而几乎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一般,远处遥遥响起了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隆」声。
作者有话说:
学校这个时间安排很难说不是想弄死我
第137章
关雁归觑着他的脸色,成功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慌张。
他忽地大笑起来,不管不顾腹部被贯穿的伤口,哪怕血顺着喉管涌到了嘴边。
“你继续算啊……”关雁归宛如地府中爬上来的厉鬼,一双原本温润的眼睛如今满是戾色,“你不是运筹帷幄,不是将人耍得团团转么?如今也有你算不到的东西,你感觉如何?”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手中的刀却未乱了方寸,依旧稳稳地将关雁归愈发凌厉的剑刃格挡住。
可乌斯人大势已去。
这次突袭本就仓促,其实也是在博弈。关雁归赌的是自己掌握了陇西军营的一手情报,而燕人在先前那场恶战中同样元气大伤,断然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眼下张戎并未生病,江懿也没被困在燕都。眼前的一切都意味着这场仗从一开始便没有胜算,他从头至尾都是被别人算计的那个。
如果不是心已死,他与江懿单独打一场,处于上风的是谁也未必有个说法。
关雁归心中凄凉,忽地将手中的剑一扔,径直向江懿的长刀撞来。
他想寻死……
过去于陇西军营中受过的一切优待,获得的所有身份和地位以及心中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做阶下囚,更遑论于被眼前这个处处压了自己一头的人所俘虏。
可江懿却早有防备,将刀身向侧面一斜,堪堪从关雁归腋下穿过,没有伤了他的性命。
关雁归从马背翻滚摔在地上,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望着陇西的沉沉夜幕,忽地想起自己刚来陇西的时候。
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的江懿被人刁难,他心中尚有几分恻隐之意,随手帮了这看上去俊秀无害的少年一把。
如果他们不是敌人,怕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关雁归大口地喘息着,觉得自己这六年下来简直像个活生生的笑话。
不远处,乌斯士兵被打乱了阵型,正于燕军的刀枪剑戟下慌忙躲闪。而他们的统领罗耶正和张戎苦苦交锋,隐约有了溃败之意。
江懿横刀立马,受了伤的左臂微微颤抖着,低声让一旁的燕兵将关雁归押下去,顺带把他下巴卸了,等他回来好生审讯。
他刻意不去看远方那滚滚浓烟,将心头的烦躁与不安强行压了下去,策马带着燕军将那些丢盔弃甲的乌斯人向远方赶去。
罗耶再一次倒在了陇西军营前。他眸中含着不甘与怨恨,仍试图挣扎着要从燕兵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于事无补。
张戎缓缓牵着马走到江懿身边,低声道:“那边是……”
江懿微微阖眼片刻:“您一个人能将这儿料理得来吗?”
“当然……”张戎瞥了他一眼,“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守着。”
江懿强压着心头的急切,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布置与张戎一一讲清,而后才策马向那浓烟滚滚之处奔去,越近便越能闻见枯草被烧焦的刺鼻烟油的味道。
他紧紧抿着唇,连肩上伤口的疼痛都察觉不出,一心要那战马跑得再快些——
直到看见离浓烟不远处东倒西歪坐着的一地人影。
江懿一眼扫过去,没发现有大片伤亡的状况,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先松了一半。
他骤然勒紧了缰绳,听着那马打着响鼻的声音,心脏如鼓般在胸腔中擂动着。
那席地而坐的燕兵是从渝州借调来的守军。先前刚从守城站中逃过一劫,没料到在陇西竟也有这夺命的一遭,吓得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江懿匆忙翻身下马,疾步向那人群走去。
有人认出了他:“江大人!”
江懿侧眸颔首:“统领你们那人在何处?”
“江大人是说……裴校尉吗?”
那士兵的眸色有一瞬的犹疑,悄悄向侧旁瞥了一眼。他自认为自己的动作十分隐蔽,却逃不开江懿的眼睛。
江懿见他这幅不敢说话的样子,径直转了身向一边走去,果然在人群之后看见了几个躺倒在地的人。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前似乎莫名恍惚了一下。
“江大人!”
正蹲在地上的士兵慌忙起身招呼他:“您怎么来了?”
“方才在陇西那边听见了声响就过来了。”
江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趋于平静:“可有伤亡?”
“有受伤,但没有折损。甚至还拦住了很多逃窜的乌斯士兵,一并羁押在一边了。”
那士兵似乎仍心有余悸:“刚刚幸好裴校尉反应快,护着大家迅速退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江懿无意识地于衣袖下蜷曲了手指:“那……他人呢?”
“江大人是问裴校尉吗?”
那士兵愣了一下,抬手向不远处指了下:“方才他在最后护着大家离开,被那土火药波及着摔下来马,不知眼下醒了没有。”
江懿深吸一口气:“让他们都别坐着了,快起来,迅速休整好去陇西军营汇合。”
他说完后顿了下,咬牙道:“伤员也一并带上。”
不知道关雁归还准备了什么「惊喜」给他,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些燕兵迅速从这是非之地撤走。
江懿策马走在最前面,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渝州调来的守城军以及俘虏的乌斯人,终究没再节外生枝地回了陇西军营。
经历了一场恶仗,如今军营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熊熊火光在地上燎作一片,几个燕兵正提着桶从一边的溪流中打来水将火灭了。
江懿忙着处理战俘,又去看了方才那场仗中的伤兵,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腾出些机会去看一眼裴向云。
身为老师,学生受了伤,甚至生死未卜,也并不第一时间去关心,这样的做法确实有可能被旁人诟病为「无情」。
但于自己又不只是裴向云的老师,于他而言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江懿叹息一声,在安置伤员的营帐前踟蹰半晌,第一次觉得自己称得上有些「懦弱」。
他撩起帐帘,慢慢踱进了营帐中,刺入耳中的便是忍着极痛的哀嚎声。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在受了伤后也是会疼的。
江懿目光落在最后一处地上草草铺就的席子上,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军医忙得满头大汗,将裴向云身上的轻铠与衣物解了下来,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伤口中的砂石捡出来。
或许是因为走在最后护着其他人的缘故,裴向云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其中有砂砾与小石块,让人看了便心中觉得不好受。
“江大人,您来了……”军医将那夹出来的石沙放进一边的瓷盘中,“您放心,裴校尉只是看上去伤得重,但幸好离得不算近,没有伤及脏腑。”
江懿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嗯,知道了,我……没怎么担心。”
裴向云应当还在昏迷之中,头微微歪了下,将半张脸露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
江懿方才想帮着张戎审讯战俘,却被老将军赶了出来,要他没将肩上的伤口处理好之前别去见他。
左右无事,江懿便挑了个没放着细布药膏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军医给裴向云上药。
这个上药的过程大抵疼得很,让尚处于昏迷之中的裴向云身子蓦地痉挛了起来,下意识地躲闪着军医的药膏。
军医叹息一声,正要喊来一边的士兵帮忙按着裴向云,却听江懿开口道:“我来吧……”
他诧异地抬头:“可……”
“放心……”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牵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我不会心软的。”
军医看着他的脸色,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江懿挽起袖子,紧紧按着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似乎察觉到手臂上的阻力,不管不顾地在江懿的手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军医瞥见江懿肩上那道新鲜的伤疤,动了动唇:“江大人,要不您还是……”
江懿鼻尖上渗出细汗,声音却仍然很稳:“你做你的,不必管我。”
早先裴校尉还不是校尉时,军医就曾目睹过他有多疯多不服管,不然不至于到现在仍心中有些许阴影。他觉得这般嚣张而蛮横的人,怕是世间都少有能制住他的。
江懿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不知说给眼前的人听还是自己听般喃喃道:“裴向云,我很累,别再胡闹了。”
他的声音很小,也只有眼前几人听得清。
军医正要告诉江懿裴向云或许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时,这疯狗挣扎的动作居然真的小了很多。
他有些惊诧地抬眸瞥了江懿一眼,却见这年轻的丞相专注地看向那重伤昏迷的人,眼睫微垂,神色中竟平添了几分温柔。
背上那骇人的伤口被迅速地抹上药膏,继而用细布牢牢地包扎了起来。
江懿垂眸,看着裴向云额上因为疼痛而覆着的汗水,心中一直横亘着的那道防线终究还是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他松开了一只箍着裴向云胳膊的手,试探着落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将那层汗抹去,却忽地听见了一道有些沙哑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38章
江懿蹙眉,倏地收回了手。
裴向云双眸微睁,动了动唇:“师父……”
江懿收了按在他身上的手,按着一边的桌案想站起来,却无意间用了那只受了伤的手,肩上毫无防备撕裂般地疼了一下,让他倏地蹙起眉。
他额上渗出冷汗,却仍维系着声音的平稳,与平时无异般淡淡道:“醒了?醒了我就走了。”
先前肩上那道贯穿伤还没什么感觉,大抵因为心思全在别的事上。现在一放松,便后知后觉地入骨般痛了起来。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轻声道:“师父,你陪陪我好不好?”
“你不是都没事了吗?”
江懿肩上的伤作痛,还惦着军中没处理完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陪你。”
裴向云刚要伸向他的手忽地在半路顿住了,继而又悄悄地缩了回来。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会心软吗?”
江懿要走的动作顿了下,微微侧眸看向他,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你看来我很冷血吗?”
裴向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用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又继续道:“只是觉得哪怕我做到这样的地步,你仍然觉得我是可有可无的,对吗?”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我的……”江懿牵着唇角笑了下,“无所谓,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也不介意。”
兴许是受了伤的缘故,裴向云从未像眼下这般和他闹过情绪:“你哪怕就陪我一会儿呢?我就是想你陪我说说话而已,可为何你连这个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我,你不是说……”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越来越轻:“你不是说不恨我了吗?”
江懿觉得自己肩上那道伤口应该又有些开裂,温热的血慢慢浸湿了他左边的衣袖,像是钻进了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
他不愿在裴向云面前示弱,也不愿让裴向云知道自己受了伤,稳住因为疼痛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后才开口:“说够了?”
裴向云听了他那冷淡的声音后蓦地抬头,双唇翕动半晌,终究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说够了就闭嘴养伤……”江懿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我。”
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拂袖离开,只留给裴向云一个淡漠的背影。
裴向云将下巴抵在榻上,忍着痛慢慢屈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将方才险些落下来的眼泪擦掉。
这似乎是两人关系缓和后第一次吵架。他单方面吵闹发脾气,那人却漠视着他的所有委屈和难过。
军医提着一桶水回来,往旁边看了眼:“江大人走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
“哎,真是。”
军医用帕子沾了水,蹲坐在他面前将他脸上的灰垢擦净:“他怎么就走了呢?方才我见他肩上那伤实在太吓人,想着赶紧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人走了。”
裴向云蓦地怔住了,将方才心中闹的情绪抛去一边,急切道:“他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刚刚营帐中的光线实在太暗,他也只能勉强认得出来面前的人是江懿,却根本没法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着是挺严重的……”军医道,“一道贯穿伤,应当是被刀剑所伤,血染了半条衣袖。裴校尉你昏迷时抗拒包扎上药,还是江大人帮我将你按着的。想来那个时候,他的伤口说不准会被挣得裂开,需得赶紧包扎。”
裴向云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声道:“我师父他……原是一直在这儿的吗?”
他以为江懿不过正好经过,却未曾想到在自己昏迷时老师一直陪在身边,直到看着他醒来。
军医将那脏了的帕子在桶中洗了下:“一直在,那会儿伤兵刚安顿好他就来了。”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洗帕子的动作,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着。
老师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忍着痛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而他方才又说了什么?
说他捂不热,说他冷血,说自己在他心中可有可无——
老师其实是伤心的吧?
裴向云鼻尖发酸,眼眶涨得难受,不管不顾地撑着地要站起来,背上的伤立刻示威般地痛了起来,让他痛哼一声,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军医大惊,正要将他扶着趴回去时,身侧却蓦地有人喊他:“军医,军医!”
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军医,前头有个兄弟的膝上扎进一支箭矢,我们实在没办法,您……”
军医抹了把脸,提着桶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帮我守着他,别让他乱动。”
那士兵「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借着外面的光线辨认片刻后忽地高兴道:“裴校尉,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向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琢磨着如何忍着背上的伤站起来去找到江懿。
可那少年却认真得很,依着军医的叮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着裴向云不让他起身:“裴校尉,先前真的谢谢您。”
裴向云真没什么心情和他聊天,又敷衍地「嗯」了一声。
“裴校尉和江大人是师生关系吗?”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处于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怪不得先前江大人看着有些失态,我还奇怪呢,刚刚问了他们才知道。”
老师……失态么?
江懿似乎一直是冷静的,理智的,他从未见过那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慌乱,宛如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裴向云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追问道:“师父怎么了?”
“也没怎么。”
少年挠了挠头,末了叹息一声:“大概就是来得很急,问了校尉您的情况后才带大家一并回来的,好像与平日不太一样。但这也是我乱说的,裴校尉我没有说江大人不好的意思,只是……”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微微抬头,眸中多了几分恳切:“我还有多久才能从这里离开?”
少年愣了下:“这,这我也不清楚,得问军医吧。”
裴向云再度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放低了声音:“求你,务必帮我个忙好吗?”
——
江懿捏了捏眉心,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要唤李佑川,却忽地想起来李佑川被留在燕都作为自己的「眼」,只无奈地轻叹一声。
俘虏和伤亡的人已经被统计完,名单递到了他手上。他没急着看,草草处理了肩上的伤后去见了关雁归。
江懿到底给他留了几分脸面,并未将他背叛陇西以一事广而告之,知道事情真相的不过看守地牢的士兵与他和张戎几人而已。
可即便如此,关雁归也觉得无限屈辱与憋屈。
他先前在陇西军营有不小的威望。大家觉得张戎是大将军,严肃又古板不好相处。
而江懿虽然年轻有文化,可到底又是大燕的丞相,身居高位,似乎比张老将军更难相处。看来看去,就一个关校尉最亲切没架子。
关雁归受尽了追捧与赞美,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看着江懿的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怨恨。
江懿于地牢幽幽灯火下看着他半晌,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冷笑。
关雁归或许只觉得自己毁了他一辈子的谋划,可于江懿来说,他险些毁了自己两辈子的故土。
“关校尉……”他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关雁归的下颌依着他的意思被卸掉了,眼下只能发出语义不明的气声,显得格外狼狈,唯独一双带着怨憎的眼死死地盯着江懿。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
江懿撩了衣袍,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隔着囚笼看着他:“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慢条斯理地将上辈子发生的事说给关雁归听,却将其中关乎「重生」的字眼拿去,听起来就好像他洞悉了关雁归的所有计划一样。
江懿看着对方的脸色从憎恨变为惊惧:“现在你觉得自己输得奇怪吗?”
他向囚笼中伸手,捏着关雁归的下颌将他的下巴装了回去。
关雁归眸中发狠,刚要咬舌自尽,下颌却又被人扳住了。
“不要不听话……”江懿眯起眼,“是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是让你自杀的。”
关雁归的呼吸急促,半晌后忽地笑了:“江大人,你应当很久之前便想这样高高在上地与我说话了吧?”
江懿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我还是要送给你那句话……”他闷咳了几声,双眸中闪着怪异的光,“你以为你算到了一切,甚至知晓我或者乌斯的全部计划,但你也有算不到的东西。”
“你这段时日是否觉得身体疲惫,经常心悸咳喘,甚至睡梦中被梦魇魇住?”
江懿心中一动,面上却仍不露声色:“关校尉有何高见?”
“你中毒了。”
关雁归轻声道:“是乌斯的毒,只有我们有解药。汉人的大夫看不出,我却是能看得出的。”
“若是没有解毒的药,你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江大人可算到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不是故意的qwq
第139章
江懿捏着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晌,面上却并未出现关雁归所期待的惊慌或震怒。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却听江懿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关雁归悚然而惊,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却只在他眸中看见了一片平静。
“难怪那日看见宣贵妃时觉得眼熟。”
江懿微微眯起眼,恍然:“原来是觉得和你很像。”
关雁归瞳孔骤然一缩,几乎咬着牙道:“你在威胁我?”
“不是。”
江懿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安抚道:“只是在和你聊天而已。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和宣贵妃是什么关系?姐弟还是兄妹?”
关雁归死死地咬着牙,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么?”
江懿仍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咬舌自尽:“你随意,反正我有的是方法知道。”
“你真的能活到得知真相的那天吗?”
关雁归的眼中不无恶毒,似乎想到这件事,眼下受的屈辱与苦难便能不值一提。
江懿垂眸:“依关校尉高见,鄙人还有多久好活?”
“这谁又说得准呢?”
关雁归的声音很轻,却宛如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你会一直被病痛折磨着,慢慢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衰弱,终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哪天死,但又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我先一步去阎罗地狱,我在那里等你。”
似乎因为大势已去,关雁归如今露出了他被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獠牙,蠢蠢欲动地想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们给圣上下的也是这种毒吗?”
江懿忽地笑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挺好的,至少我知道他身上中的是何种毒物,也不至于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药了。”
关雁归等了半天,以为江懿会逼问自己解药在何处,又或许会动私刑,却全然没料到他半个字没提身上中的毒。
“你……”
关雁归下巴被他扳得生疼,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你不怕死吗?”
“不怕。”
江懿心道自己多少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与旁人相比,看待这些自然要更通透几分。
“在我死之前,收拾个把奸细不是问题……”他看着那双满是仇恨的眸子轻声道,“至于关校尉您,通敌叛国并非小罪,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顺手又将关雁归的下颌卸了。那人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头似乎撞在了囚笼的栏杆上,「哐」地一声响,听着格外心惊肉跳。
江懿却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帐帘轻轻发出「沙沙」的响声,将他倏地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尚有些在意关雁归说过的话,江懿蓦地察觉几分心悸,不由得蹙了眉,向帐帘的方向望去。
一道跌跌撞撞的黑影隐于帐帘之后,似乎有些踌躇不前。
江懿与那黑影隔着一层帐帘对望片刻,轻声道:“谁?”
“师父。”
那人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鼓足了勇气微微提高了些许声音:“师父,是我。”
江懿挑眉,还未说话,裴向云便掀了帐帘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尴尬的少年士兵。
外头不知何时下雨了。
陇西三月的春雨冷意刺骨。别处春天都是越下雨越暖和,偏生陇西一下雨便带着刺骨的寒风,一路冻得人骨缝都发寒。
裴向云不知是背上的伤口疼,还是被冻得难受,一张脸白得发青,双唇哆嗦了半晌,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江懿看着他那目光便知他寻自己有事,颇为头疼地叹息一声:“来找我何事?”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侧过脸对身旁的少年道:“谢谢你,你走吧。”
“当不上裴校尉一声谢!”
那少年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裴校尉您,您好生休息,可千万别与太医讲起是我将您带出来的。”
他说完后又向江懿行了一礼:“江大人,叨扰您请见谅,属下这便走了!”
他像是从未与这般地位的人对过话一样,害怕惶恐得厉害,说完话后低着头便一溜烟地走了。
江懿看着他觉得好笑,待那少年真的离开后才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回裴向云身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不好好养你的伤,跑来找我作甚?”
裴向云双唇翕动,忽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撑着地向前爬了两步,低声道:“师父,我错了。”
江懿眉心微动,有些诧异道:“和我道歉做什么?”
“我……”
裴向云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愣了一下:“方才的事师父不记得了吗?”
江懿先前正想着和关雁归有关的烦心事,压根就没意识到裴向云说的「方才的事」到底指什么。
“方才我对师父出言不逊。”
裴向云轻声道:“苛责质问了师父,却不知师父早就陪在学生身边等学生醒来,辜负了师父的好意,学生罪该万死。”
他说完后顿了下,生怕诚意不够似的又加了一句:“请师父责罚学生。”
江懿恍然……
不知谁多嘴,将自己等在裴向云身边的事说了出去,以至于要狼崽子自责到背着一身伤也要来道这个歉。
“起来吧……”江懿无奈道,“又没有怪你。”
裴向云却仍跪着不动:“师父在说气话。”
“我没有。”
江懿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
或许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哪怕是被人误会了他也觉得无所谓。
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作甚放在心上?
可眼下裴向云此举却让他莫名觉得其实这是一件大事。
“师父分明有在乎我的,可我却说了让师父伤心的话。”
裴向云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下:“师父并非冷心冷血之人,也并非没将学生放在心里,先前是学生使小性子了,对不起。”
他说着,讨好一样用膝盖跪着向前走了几步,离江懿近了些,面上满是恳切。
江懿拧着眉:“你先起来,一会儿跪得身体遭不住还要我去将军医请来。”
裴向云手撑着地,用了三四分力气后动作却倏地顿住,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江懿,嗫嚅道:“师父,我腰用不上力,起不来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徒。
“起不来就跪着吧。”
江懿仅剩的耐心耗尽,垂眸去看桌上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居然没有半分反抗,眉眼间沉着温驯,静静地跪在原处看着他。
一时间帐中静得很,只剩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江懿有心忽视身旁跪着的人,可狼崽子的目光实在太过炽烈,灼灼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实在难以继续若无其事地静下心看文书。
半晌,他终于认命地长叹一声,冷着脸从桌前起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向他伸出手:“滚起来……”
裴向云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攀着他的手臂缓慢起站了起来,可背后的伤口实在疼得厉害,让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径直扑到江懿怀中。
江懿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给我滚回伤兵营躺着去……”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别在这儿烦我。”
裴向云将头埋在他肩窝处,声音十分含糊:“我走过来花了好长时间。”
“和我有什么关系?”
“回去也要花好长时间……”狼崽子似乎很委屈,“外头还下着雨呢,你忍心吗?”
“忍心。”
江懿想伸手去推他,却又碍着他身上的伤不知于何处下手:“自己回去。”
“让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可以吗?”
裴向云说完,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的营帐还是我收拾出来的呢,师父若是不让学生留宿,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
江懿眯着眼和他翻旧账:“我在你心里不就是不近人情吗?”
“师父还说没生气。”
裴向云轻笑一声:“方才都与你道过歉了,若你还不满意,那我再跪着给你道个歉可好?”
狼崽子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耳侧,无端让他想起了「耳鬓厮磨」这个词。
而几乎是脑海中刚冒出这个词,江懿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什么耳鬓厮磨,什么……
他还未自我唾弃完,身上的压力忽地加大了几分,让他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几步,腿弯磕在床沿上,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裴向云似乎生怕压着他,连忙在他身侧撑起一只胳膊,却不偏不倚地牵动了背上的伤,闷哼一声,额上又覆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江懿觑着他那痛苦的神色,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值得的。”
裴向云有些虚弱地笑了下,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前几夜也是一同睡的,今夜不行吗?”
“不行。”
江懿抬手要将他推走,裴向云却捉住了他的手腕,低头时唇似吻非吻地蹭过他的指尖。
柔软的双唇从他指腹上擦过,让他心中蓦地空虚了一块般难受了起来,低声怒喝:“裴向云!”
他的逆徒抬眼,一双深邃的黑眸认真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师父,我心悦你。”
“可是我不……”
“真的吗?”
裴向云松开了他的手腕,慢慢顺着腰线抚上他左侧胸口:“那为何师父心跳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
心乱了(咳);
先浅浅黏糊几章:P
第140章
江懿抿着唇看他,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裴向云轻叹了一声。
第一次濒死时,他后悔没再勇敢些去做自己肖想多年的事。而第二次濒死,则在后悔没再将自己心中的话告诉那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知足的,后来发现面对心悦之人时却永远都贪婪,永远都难以满足。
或许是江懿鲜少展露的心软与夜雨的轻柔让他心中的念想再度冒出头来。
他专注地看向老师,鼓着勇气问道:“师父真的……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其实是动过的。
在上辈子裴向云对情爱一事一无所知时,他确实曾长久而静默地爱过自己这唯一的学生。
可那也只是「过去」而已。
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横亘着仇恨的满目疮痍,那点不为人知而微不足道的爱便被他随着恨意一同忘了,直到前些日子裴向云身死渝州时才又被他寻了几分回来。
可如今又得知自己或许中了没有解药的毒,又被关雁归判了死刑,不知还剩了多少时日,或许仅够将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却似乎无法给裴向云想要的东西。
责任压在肩上,他只能将一己私欲放在第二位。
还是彻底将这段所剩无几的情丝斩了为好。
裴向云仍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江懿又轻叹一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宣判了他的结果:“抱歉,从未。”
他察觉到裴向云的眼睫蹭过自己的掌心,继而一滴温热顺着他的掌纹慢慢滑落到手腕上。
“没事的,师父不用说抱歉。”
分明很难过,可裴向云仍只是吸了吸鼻子,假装声音很轻快地小声道:“是我带给你困扰了,应当我说抱歉才对。”
江懿有些奇怪:“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对我这么执着?”
“若是因为上辈子对你好那大可不必,这辈子我待你又不怎么样,你也并非不能去寻个别人,何至于在我身上耗着?”
“不一样的。”
似乎为了让江懿听清,裴向云又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和别人不一样,师父是世间最好的人。”
或许他向来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自前世风雪中江懿向他伸出手那一刻开始,两人的命运便要就此纠葛不清。
刚开始可能只贪图那一口热汤,可后来想要的却越来越多。
想要那人温柔的眼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想要那人的身侧一直是自己并肩,想要陪那人走到暮年白发。
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会被轻易满足,直到那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
裴向云执拗地看着江懿,半晌后道:“师父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很差。只要能一直站在你身后,这都没关系的。”
狼崽子似乎在和他保证着什么,甚至抬起右手比划了个奇怪的手势:“如果师父不信的话,学生可以赌咒发誓的。我不是汉人,不知道汉人的神佛是否会认我,但是我可以用乌斯人的法子向你发誓,可以吗?”
江懿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向云腰部往下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想让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将腰吊着般抬了起来,堪堪悬在半空不愿落下。
这动作全靠一只胳膊撑着床。
裴向云「啊」了一声,似乎意识到了老师已经知道自己的坏心思,脸上蓦地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好,好的。”
他说着,撑了半天的那只胳膊骤然一酸,整个人向侧边滚了过去,口中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是疼的……
江懿冷笑:“活该……”
裴向云趴在床上,后背撕裂般疼了起来。
“不向我必发誓。”
江懿垂眸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身上没了蛊,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把时间都耗在我身上,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裴向云垂眸,温驯道:“知道了,师父。”
江懿好气又好笑:“说得倒好听。”
裴向云抬头,却见那人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把纸伞撩开帐帘离开了。
他将头埋进那人床上的被褥中,有些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些日子江懿没冤枉他,他确实没在人家营帐里干好事。
那会儿他听了关雁归的一派胡言,心中揣着事晚上睡不着,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要将老师的营帐收拾出来,又不知怎的收拾完后鬼使神差地倒在那人的床上睡了一晚。
老师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笔墨之香,却又不完全像是墨香,更像是墨与什么不知名的花香掺杂在一起,清冽而让人安心。
他怕弄脏了那人的床褥,于是脱了外袍,只着单衣单裤躺在老师的床上,不知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从睡不着到一觉睡到天亮,裴向云归功于睡在老师的床上让自己心安。
于是他尝到了甜头,第二天晚上又悄悄地摸了过来,试图与前一夜一样安然入睡。
结果这一晚他伴着那魂牵梦萦的笔墨幽香入眠,梦见了些许稀里糊涂的东西,有红烛暖帐,有老师发红的眼尾与唇齿间泄出的急促喘/息。
他紧紧扣着老师白皙瘦削的手腕,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将原本平整的红布濡湿,蹉跎得像沾了水的胭脂块。
又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却被他一次次地从记忆中寻了出来,作为曾短暂亲近过那人唯一的依据。
裴向云第二日理所当然地灰溜溜去换了裤子,看谁都心里发虚,可晚上又控制不住地再次摸了过来,似乎换个地方就睡不着了似的。
若是被老师发现,若是……
他将头埋进被褥里,发出了有些绝望的长叹,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被回来的江懿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懿的衣袖有些潮湿,听了他的哀嚎后挑眉:“有那么疼吗?”
裴向云猛地闭了嘴:“没有的,就是……”
就是想到了不该想的事,眼下更难受了。
他如今有一处与后背同样煎熬,可他却偏生不愿让江懿知道,所以打死他都不愿说出来。
江懿见他不愿意讲实话,便由着他和自己较劲,将床头的灯调亮了几分,裴向云这才看见江懿手中似乎提着个包袱,与在军医处见到的十分相像。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问,却见老师毫不避讳地将淋了雨的外袍脱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薄衫。
他几乎立刻脸上又发起热来,想扭过头去,却见江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拿着衣服转去屏风后了。
可那屏风却是能透光的,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模糊地映在上面,营帐中很静,甚至能听见老师动作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向云脑中理智早就被烧得所剩无几,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那道朦胧的人影,可却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个频频造访的梦。
那凌乱的红布于屏风后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让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那人衣帛下的样子,于小腹燎起股灭不掉的邪火。
好在江懿并未让他难捱多长时间,便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将束发的带子也解开了,青丝如瀑般散落着垂下,与身上的白衣泾渭分明。
裴向云的目光仅只敢心虚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而落在被褥上,似乎对那平平无奇的刺绣多了几分兴趣。
老师的脸色好像不好,似乎比先前又苍白了些许。
他动了动唇,没话找话道:“师父,你的伤还好吗?”
江懿撩开锦被的动作顿了下:“谁告诉你的?”
“军医。”
裴向云轻咳了一声:“是学生不懂事,不知道师父有伤在身,还埋怨师父不陪我。”
江懿「啧」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将他的衣服下摆也顺便撩了起来。
裴向云的上半身蓦地僵住,话都说不利索:“师父,你……”
“来的时候淋了雨吧?”江懿淡淡道,“别乱动,给你换个药。”
他说着,指腹顺着那软布往下移,直至停在裴向云的腰窝处,寻到了军医打的结,慢条斯理地将那带着潮意细布解开。
细布被解开时,连带着药膏一同从创口上揭了下来,痛得裴向云闷哼了一声,手指骤然蜷缩了起来。
“很疼么?”
江懿声音很轻,却毫不留情:“疼就对了,给你长长记性,下雨带着伤到处乱跑,这药都泡得要掉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鬼使神差道:“其实也不是疼的。”
“不是疼的?”
江懿眉心微蹙:“那是怎么了?”
他专心和裴向云说话,指腹便停在了对方的腰窝处,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薄茧若即若离,勾得裴向云晕头转向,唇齿发麻,呼吸都急切了几分。
“是……”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却仍控制不住地有些低哑:“别的地方难受。”
这句话几乎是刚出口他便后悔了,忐忑又期待地等着那人的回答。
江懿似乎愣了下,继而慢慢将放在他身上的手拿开。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想抬头去看老师的神情,却听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哪里难受?”江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要不要说给师父听听?”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以为自己拿捏了老师但实际上被老师老师猜了个明明白白.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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