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硬不吃
旁白音强忍怒气, 比她更像被河水里冻过一遭似的,声线也变得虚弱起来。
【在河水里被冻住的时候,我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是我不好, 该罚。可是, 怎么能这么冷啊?】
【数九寒天, 冰封十里。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救救我, 该有?多好啊。】
话音到尾端,显出点虚无缥缈的感觉, 好像说话的人并不在往下看,而是陷入了美好的幻觉当中去。
“姑姑。”
随着她声音的远去,冻得脸都变青的老太爷和昌御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担忧的清冽声线。
应止玥循声望去, 原是陆雪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 还是一身世?家公?子哥的贵气装扮, 正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无奈道:“只是这么一会儿不见,姑姑怎么变得这样狼狈?”
应止玥欲开?口的动作一顿,停顿半秒,转而露出个开?心的笑,“你总算是来了?, 我等了?你好久。”
不等对方反应,应止玥将手伸出水面,被水浸过的袖子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 遮掩住了?手指的痕迹, 她似笑非笑:“既是来了?,怎么也不拉我上去?”
月影斑斓, 淡色的衣服浸了?水,可罩在她身上都是如梦似幻的易碎感,任是美人的脾气再不好,旁人也愿意多包容。
岸上的陆雪殊也不例外,他赶忙叫身边的丫鬟把她拉起来。昌十四的长辈心狠,身边的小丫鬟倒是都很?心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老爷怎么这么心狠?小姐错了?,说一说也就是,哪有?这么体罚的?还好有?于二公?子英雄救美,不然我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来,这个剧情里陆雪殊变成了?于绝嗣,而这个小丫鬟……
应止玥却?突如其?来打?断她:“你也觉得是我的错?我只是下河里捉了?几次鱼,大哥可是在元宵节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蟾蜍丢进过二姐的衣裳里,那时候父亲不是还夸他聪明机灵?我可不仅会捉蟾蜍,我连大哥不敢上的树都能爬,怎么不见父亲夸我一句?”
应止玥认真盯住这个面露窘色的丫鬟:“晓红,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晓红卡了?壳,倒是旁边的陆雪殊解了?围,他无奈叹口气,语气中却?有?淡淡的纵容:“姑姑这嘴,惯是不饶人的。”
这时,晓红终于回了?神,含羞带怯地劝着她:“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于公?子这样天神似的人物来救你,难道不是天赐良缘吗?”
世?家公?子眉目如画,身姿舒朗,又这么好心肠,不嫌弃别人湿漉漉的狼狈,亲自俯身下来救人,也不怪没见过多少外男的昌十四会动心。
可是,应止玥到底不是昌十四。
应止玥语气淡淡:“就因为救了?我,我就会喜欢上他?”
少女?裹着裘衣,眉眼被水濯洗而过,更?显得清且绝丽,一种不谙世?事的冷淡感。
若是如此,那要是个蟾蜍救的她,她也要非蟾蜍不嫁了?。
应止玥接过丫鬟递来的汤婆子,没有?生气,反而对着她笑了?:“可是你看,你不怕冷,亲自到河里拉我出来,又给?我塞汤婆子和锦衣,可比于二公?子更?适合‘救命恩人’这个头衔。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难道我不应该嫁给?晓红你吗?”
晓红呆了?一呆,这自然是不符合原来昌十四遇到的情形,可是村庄鬼域中的人也生出了?自己的喜悲,因着并非出生下来就是偶人,便更?带了?点人味。
过了?半天,她的脸突然涨出了?一大块红晕,比刚才?还情真意切:“小姐这是,这是说的什么话?”
旁边的陆雪殊也没想到这样的发展,尴尬地咳了?一咳。
被这声响提醒,应止玥转而看向他,少年人面带些许的窘色,可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表情倒是让应止玥更?司空见惯些,也比他从前的样子顺眼。
应止玥心情不错,于是问:“你觉得我美吗?”
“姑姑都不觉得羞吗?”过了?半晌,陆雪殊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无奈地摇摇头,发绳上的铃铛都发出清脆悦耳的响音,还刮了?刮脸羞她,“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应止玥也跟着他笑起来,可下一秒,深黑色的厉鬼指甲直接穿破他的喉咙,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笑道:“你既然不觉得我好看,那死了?也就死了?。”
衣领掩映下,他的脖颈白皙修长,下面延伸着漂亮的锁骨线条,可是半点红痣都寻不见。然而,应止玥也不需要去看,已经径直甩开?他僵硬的身体。
【咳,咳咳。】
旁边晓红惊讶的叫声停滞住,昌充成陆雪殊的于昌氏咳出一口血,深灰色的夜空被撕裂,空间出现波动,所有?的乡村田园景色都褪成黑白观感。
应止玥笑了?:“于夫人,既然于绝嗣如此爱重你,为何连鬼域中的角色都不愿意亲自出演?”
“倘若你觉得自己再正义不过,又何必再抹除掉晓红的记忆呢?”
露出原貌的于昌氏唇角敛平,看向她的眼神毫无遮掩,已然充满了?怨毒的仇恨。
再次一抬眼,香灰逸散,纸钱团团洒落在地,血红着眼睛的木偶抬着头目视从天而降的少女?。
应止玥衣襟湿透,可未消融的雪也偏眷恋美人,坠在她清凌凌的眼角,缓慢地迤逦下去,湿尽嫁衣的裙摆。
她却?什么都没有?看,双手直接卡住身边人的脖颈。
寒泠泠的杀意逼近,她是受了?伤的绝色美人,可也不需要英雄来扶,唇角沁笑:“你要是变成于铯冢,我就亲手杀了?你。”
这次不是玩笑,是真心话。
可陆雪殊什么都没问,也不探究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顺着她的力道偏了?偏脑袋,让最脆弱的红痣紧贴在她的掌心,“好。”
神态既专注,又漫不经意,应止玥有?时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过,他才?是真的陆雪殊-
“新娘子到了?。”
喜堂中传来榉木人偶高亢的喊叫声,旁边的客人开?始小声议论?:“于家二公?子和昌家的十四小姐果然郎才?女?貌,看上去撘对得很?。”
门口的火盆噼啪燃烧出火星,被焚烧的纸钱纷飞,一股浓重的草腥味。
在回到最初的喜堂之时,应止玥的厉鬼指甲已经尽数断裂,幻境中冰河的寒气还裹在她身上,顺着单薄的衣裳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们?被不知何时分?开?后,应止玥重复了?一遍昌十四童年的悲惨遭遇,还遇到了?装扮成于二公?子的假昌陆雪殊。她遍身湿透,发丝都在冒着冰凉的寒气,无需发问就能看出受到了?极大的折磨。然而,陆雪殊看上去竟是比她还更?惨一些,露出来的皮肤都是伤口,还不是刀剑划出来的贯穿伤,而是细碎的、翻卷的菱形口子。
像是受了?凌迟之刑。
怎么会被折腾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喜堂里的榉木人偶无知无觉,最前面的司仪更?是对这对“新婚夫妻”的狼狈样子视若未见,咧着红艳艳的嘴唇喊——
“一拜天地。”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重演。
只是因为缺少了?独白音的解说,两人倒是不需要再接吻,榉木人偶也只是在按照程序走流程,很?快眼前一花,两人又重新来到了?乡下的田野。只是这回头顶不是静谧的夜空,星子淡去,变成布满血丝的眼球,堆在翻滚出灰雾的模糊天空里。
虽然这样的情形很?诡异,但应止玥没有?多关注,她径直绕开?地面上翻着肚子的蟾蜍,伸手把陆雪殊的袖子往上卷了?两圈,语气不明:“解释一下?”
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些细碎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止血的迹象,渗出的血缓慢地从伤口边缘往下坠落。
陆雪殊却?没看她,唇瓣乌白,皱着眉看向她后面:“有?人来了?。”
——踏、踏、踏。
村民驼着腰走路时,木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昌十四童年回忆中的村民也都变成了?榉木人偶,嘴角僵硬地上咧,伸出手和她打?招呼:“哟,这不是昌御史?家的十四小姐吗……”
阴潮木头的湿气袭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可应止玥头也没回,直接将衣摆撕下来一段,因为被水浸润,即使?是一小块布料也很?有?重量。
“啪”一声,湿透的布料糊在村民的脸上,缺少润滑的木偶关节应声而碎,欲上前掐住她脖子的手一顿,顺间化成齑粉。
应止玥神色淡淡,看上去心情很?平静,只有?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她这时已经动了?怒。
在之前和于昌氏的博弈中,虽说应止玥身上的护身物基本都被摧毁了?个干净,可是对方也没吃到好处,反而受到了?不小的反噬,不然独白音也不会突然消失。
应止玥手上动作不停,指尖微施了?力,属于五刑玉的乳白色魂气逸散到陆雪殊的伤口处,终于止住了?血。
可是,看到他皮肤上已经渗出属于厉鬼的死气,伤口边缘也肿了?一圈时,应止玥忍不住后怕,假如她刚才?与鬼域主人的幻境再晚一刻破,他的伤势是不是就无法回寰了??
想到这里,应止玥也不管幻境中榉木人偶循环来去的动作和话语,转而冷冰冰看向陆雪殊:“怪不得你不怕我杀你,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可我允许你死了?吗?”
其?实在之前的幻境中,假扮成陆雪殊的人说的话中,有?一句其?实是非常准确的,那就是从应止玥嘴里讲出来的话并不总是很?动听,而且愈是和她亲近的人,越是会受到这种言辞的攻击。
“我不会死的。”然而,陆雪殊不但不动怒,还悠然自得地弯了?下唇,“没想到,原来姑姑这么关心我。”
这里的幻境是凝滞的,空气也不流通,于是因着两人靠得很?近,他衣衫间特有?的雨叶凛冽气味也留存在这里,因着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反而透出种靡丽感。
应止玥:“……”
即便是应止玥自己也承认过,她绝不是什么好人。自然,要说刻意去做坏事倒也谈不上,只是因着能让她牵挂的事情过少,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并不在意。
她是天生的大小姐,脸有?多美,性格就有?多劣质。
之前,连枝曾经问过应止玥,假如冒乐穿到她身上后,没有?讨好姨娘渣爹,也好好打?理母亲的嫁妆,甚至连这个身体主人的东西也好好保护的话,是不是两人不至于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不存在这种假设。”应止玥那时候回答她,手臂上缠着的钏镯是錾刻花纹,几百年也找不到一个的腕饰被她套娃似的圈在指尖,金环磕碰时会发出“叮当”的鸣翠响声。可这样令人心驰神往的神物,她摩挲了?几下就丢到一旁,漫不经心地笑一下,又增补了?答案,“不过若真是这样,那我就把这身体送给?她,毕竟我死了?也很?美嘛。”
连枝张大嘴巴,讷讷半晌,竟然都有?点讲不出话。
总之,大小姐做事全凭心情,是非常难搞的性格,脾气再温和的人也会被她性格里的尖锐成分?刺伤。
更?何况,陆雪殊也不算什么好性子的人。
应止玥有?的时候自己也纳闷,他是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呢?
她不算天生多疑的性格,可也不愿相信没有?来由的好意。可就算陆雪殊有?所图谋,又能从她这么一个连皮囊都夺不回的生魂手里拿到什么?
要说别有?所求,可她身上并没有?值得他贪图的东西。
不过现在,应止玥想通了?。
如果说她是个蛮不讲理的窝里横,那陆雪殊就是地地道道的滚刀肉。就算有?人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他都会抬了?眉毛故作惊讶:“是谁这么过分??我替你教训他。”
幻境中,天空的“星星”是透着血丝的暗红色,丝丝缕缕地划过柳梢头,沁在原本干净漂亮的少年身上,便显出些无以言表的混沌邪性。
“姑姑因为别人弄伤了?我,所以才?生气不是吗?”
可眼前的小公?子面容含笑,表情依旧是单纯无辜的,清清爽爽地站在这里,唯有?背后的影子隐匿在暗处,蛰伏着、没动作。
又是这种摸不透的讨厌感觉,应止玥嘲他:“看来你很?自豪。”
“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自然是我的错。”陆雪殊眼皮眨也不眨,浓睫垂落下淡淡阴影,眼眸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他说:“我是姑姑的人,自然只能被您一个人弄伤。”
夜雨无声无息侵过枝木古树,冰凉的清新中掺杂着植物死去的香气。在大小姐我行我素的骄纵一生中,她不吃软也不吃硬,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没了?辙。
美人宿命
循环。
从乡下的幻境出来后, 就又重新回?到了?喜堂,司仪木偶还在颂唱:“二拜高堂……”
接着又是回到昌十四童年的夏天,捉鱼、被骂、被冻进冰河里。
不停反复。然而, 应止玥也已经发现, 虽然幻境在循环, 但是于?昌氏的力量也在变弱。刚开始击倒榉木木偶时,木偶还会?僵直着挣扎几下。然而, 几次反复后,现在已经不需要力气, 只轻轻一戳,木偶就化成破碎的粉末。
所以,既然鬼域主人不着急,应止玥也一点都不着急。
不就是慢慢耗着吗?
她还从乾坤袋里取出只雪梨, 让陆雪殊削皮切块之后做成了?个水果沙拉, 边悠哉悠哉地看戏, 边吃果子?。
独白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重复了?几次循环后,看应止玥吃完雪梨又作势要拿出苹果,终于?耗不下去?,只能不甘心地迈入了?下一个故事点。
【我与?夫君鹣鲽情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夫妻。刚成亲的半年, 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半年。】
婚房中,燃烧的龙凤烛炽热明?亮,一对小夫妻交颈而卧, 甜蜜蜜地依靠在一起。在昌家?古板的十四小姐含情脉脉, 一直盯着夫君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在回?到城里前, 她是乡下的一个野丫头,犯了?大错被家?人压在冰冻的河里反省。能嫁给亲手救她出来的恩人,难道不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吗?
于?铯冢在替妻子?描眉,于?昌氏羞涩地看他一眼,咬着唇道:“于?公子?,这于?理不合。”
于?铯冢挑了?挑眉,显然对她的话不以为意:“你我是夫妻,就是此处最大的道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是我唯一的妻。”
“于?公子?……”
“你我都是夫妻了?,怎么还叫我于?公子??”
“于?、于?郎……”
这对夫妻中间像是黏了?胶水,你侬我侬地说着悄悄话。窗外喜鹊跳到枝头上,歪着脑袋往里探看,春日的暖光播撒下来,更显得这对小夫妻恩爱甜蜜。
这很好,看上去?就很百年好合。只是应止玥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些闺房之乐展现给她和陆雪殊看?
她和陆雪殊也是于?家?夫妻play里的一环吗?
要说唯一让人觉得幸运的事情,就是在这一段回?忆中,鬼域的主人没有?让应止玥附到她身上,而是又让她变回?旁观者的角度。
之前应止玥还以为是鬼域主人良心尚存,直到他们夫妻敦伦之后,于?夫人脸上的妆被汗水弄花,也不擦,只是越过于?铯冢的肩膀,直勾勾地对着她绽了?个不屑的笑。
应止玥:“……”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转而征求陆雪殊的意见:“于?夫人是在看我吗?”
“不是在看。”不等应止玥舒一口气,陆雪殊已经补充说明?,“明?明?是瞪。”
应止玥终于?明?白了?,不是鬼域主人良心发现没让她上身,而是对方觉得这是段非常美好的回?忆,自然不能让她体验!于?昌氏像是在向她证明?,于?绝嗣就是很自己的。
至于?原因?……
应止玥原来可能想不明?白,但是自从冒乐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甜蜜的夫妻之间有?滤镜,这很正常。
在妻子?的眼中,丈夫是全?府、全?天下、全?世界第一绝顶美男子?,这也可以理解。
但是默认旁人和她的审美一样,而且还默认所有?异性都在觊觎她的丈夫的话,就只能指向两个可能性。
第一,眼睛出现问题。
第二,脑袋出现病变。
应止玥眼风轻扫了?一下于?铯冢,很快调转视线,向窗外看过去?,幽静得仿佛一幅画。
样子?过于?专注了?,陆雪殊都没法集中找鬼域的破绽,不由得问道:“姑姑在看什么?”
应止玥指了?指从池塘里跳出来的一只通体墨绿的蟾蜍,真心实?意地感叹道:“你看,多么俊的蟾蜍啊。”
陆雪殊:“……”
然而,甜蜜幸福的恩爱时光终究是短暂的。
如果说环境可以烘托人物心情,那么鬼域主人一定是这条法则的最佳实?践者。描眉的幸福日子?是明?媚春日,可接下来的狂风骤雨就意味着不好的转折要开始。
袅袅檀香升起,于?绝嗣的母亲母亲于?老太,拍着于?昌氏的手,和蔼道:“你啊,体贴又孝顺,我对你这个儿媳是再满意不过。只一桩,大郎下落不明?,而二郎身边除了?你也没有?旁人,现下又没有?旁的子?嗣。老太太我不急,可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说你善妒……”
于?老太没说完,可于?昌氏闻弦歌而知雅意,沉默了?片刻,温婉地对婆婆笑道:“娘,你看我身边的晓红怎么样?”
枯老的双手欣慰地拍拍她,“你放心,我们于?家?的嫡子?只能从你肚子?里出。”
次日。
“我娘又和你说什么了??”于?绝嗣抱着于?昌氏,温和安慰,“你放心,你才是我心里头唯一的夫人。我们还年轻,自然生?得出子?嗣,你不必挂怀。我知道你是个贤良人,可纳妾的事情,不急。”
于?昌氏抹掉眼泪,欣慰不已:“于?郎……”
于?铯冢点了?点头,在她感动的目光下走了?出去?,转头就冲前来端茶送水的小丫鬟温和地笑:“重吗,需不需要我来提?”
小丫鬟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因?为穿着粉裳更显娇俏,还受宠若惊道:“不、不必麻烦二公子?。”
“不麻烦。”于?铯冢是谦谦君子?,说起情话也滔滔不绝,“能为你这样可爱的小丫头效劳,是我的荣耀。”
小丫鬟一怔:“可是……”
“傻丫头。”于?绝嗣放低了?声?音,笑道,“你道夫人为何突然把你提成我的妾室?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好大儿,你这样忠心,却不知道为你的夫人分忧吗?”
……结合之前看到的记忆,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了?。
提着茶壶的粉衣裳丫鬟虽然面容青涩,可正是一直跟在昌十四身边的晓红。
于?昌氏肚子?里一直没有?动静,可是晓红……
怀孕了?。
【我那么疼她,这么多的丫鬟中我最信任的就是她,可这个贱人她居然勾引我的夫君!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之前这个独白音多以陈述叙事的声?调为主,即便是在大冬天里被亲人冻在冰河里,也顶多只微沉默片刻,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可是这一回?,独白声?音的怨毒几乎要透过房顶的屋檐穿进来,让人听着就不寒而栗,后背的脊椎骨都发凉。
事情发生?的走向也陡转直下,虽然是于?夫人自己提出要把晓红提成妾室,可在发现于?铯冢真的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勾搭上,甚至后者还怀了?孕后,于?夫人惊怒交加。她把十六岁不到的丫鬟叫过来,一巴掌迎面扇过去?,刮得对方脸上浮现血丝,这才冷笑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待你这么好,你这个狐媚子?就是这么对我的?来,和我这个正房夫人说一说,你是怎么用你的狐媚招数勾引到于?郎的。”
“不是夫人想让我有?孕……“
晓红困惑的表情在看到于?昌氏的脸时顺时凝固住,她战战兢兢,赶忙跪了?下来:“不……都是我鬼迷了?心窍,夫人饶恕我这一回?,把我送回?庄子?去?,我现下就喝藏红花堕了?这胎,绝对不会?碍夫人的事。”
“你想得倒不错。你是想着让我担了?堕了?你的胎的罪名,然后再让夫君怜惜你是吗?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于?夫人并?不相信,在晓红的连声?否认中眯起了?眼睛,“这野种你现在留着便是。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捏在我手里。”
然而,于?夫人是远近闻名的宽和人,更不想让夫君发现,于?是只在无人时把晓红叫过来惩处。后宅里阴私的手段不少,全?被她用在了?贴身丫鬟身上。
应止玥别过头去?,已经猜到了?结局。
于?昌氏坚信,于?绝嗣已经答应她不纳妾了?,那就必然是晓红率先勾引了?她的夫君。
可于?铯冢是爱偷腥的,要勾搭也不可能只勾搭一个丫鬟,有?一就有?二,妖妖娆娆的各色侍妾很快填满了?于?绝嗣的院子?。于?昌氏面上对夫君嘘寒问暖,转过头就让晓红去?给旁的侍妾使绊子?,刚开始只是言语上争斗,或者下个巴豆,最后愈演愈烈,甚至用上了?毒药。
晓红很清楚,杀人要偿命,而等事发的时候,于?夫人必不可能保她,反而会?迫不及待地推她出来。
岁暮天寒,晓红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抱着于?昌氏的大氅在河边浣衣,手背上长?满了?冻疮,脖子?下头被针扎的没一块好肉,腹痛如绞。
就在这时,于?昌氏低柔的声?音传来:“晓红,毒药下好了?吧?”
晓红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支吾了?一声?。
于?昌氏没发现晓红的不对,松了?一口气。
如于?昌氏自己所说,晓红是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即便自己现在对她动辄打?骂,也从未生?出对方会?背叛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我不能生?养……可是,她怎么可以勾引于?郎呢?】
不知过了?多久,于?昌氏再次低缓开口:“晓红,都这么晚了?,还没有?洗好吗……”
湖面上显出于?昌氏的倒影,薄碎的冰层漂浮而过,背后人的平静面庞也被挤压得些微扭曲起来。
“夫人,我马上……”
还没有?说完,伴着“哗啦”的落水声?,晓红猝不及防,于?昌氏竟是直接将她推进了?水里!
天气冷晴,即便潜浮在晃荡的凉水里,于?昌氏居高临下的怨毒表情依旧清晰可见。半融的寒冰无声?撞击在晓红的腹部,她挣扎道:“救我,夫人救我!”
即便是到了?此刻,她仍然不能相信是相伴长?大的于?昌氏推她入水。
何况、何况在乡下田野的时候,也是晓红贴身照顾了?被罚浸冰水的昌十四呀。
面对晓红不住的挣扎,于?昌氏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毫不犹豫地转身走掉了?。
可晓红是每日做活计的康健少女,虽然孕期与?于?昌氏的折磨让她近来虚弱不少,但是在求生?欲的支配下,她居然扑腾着触到了?岸!
然而,这也是晓红仅剩的力气了?。
正在她眼神涣散,快要脱力的瞬间,另一只岸上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一把拉了?上来。
晓红颤抖着身体,还来不及道谢,就在看见岸上人的面容时,惊讶地唤出对方姓名:“朱朱?”
朱朱一身姜黄色冬衣,没去?看晓红,只是低声?说:“十四姐姐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吧?”
晓红嘴唇翕动,没开口,却是最好的默认。
朱朱今天来,其实?是为了?探望于?昌氏。看到密友形容枯槁的样子?,朱朱自然不能放心,所以偷偷潜进了?于?府,可还没等她做什么为于?昌氏复仇,就在假山畔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昌十四,她们相伴长?大的单纯姐妹,共同描花嬉闹的姐妹开口说:
“勾引于?郎,你该死。”-
朱朱离开了?。
可也就是于?昌氏的这句话,让晓红彻底下定决心,转而将毒药下在了?助孕汤药里,用于?昌氏给晓红的毒药,反手毒杀了?她。
死前的一刻,于?夫人都在盘算怎么圈拢丈夫的心,诞下属于?自己的嫡子?,屋里摆的挂件都是象征多子?多福的藤架。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紫黑色的舌头吐出来好长?一截,面上的脂粉掩不住满是青筋的狰狞表情,扑簌簌落地,“当”的一声?响。
——想来,这就是于?夫人变成厉鬼的诱因?了?。
只是有?一点,应止玥想不明?白。
晓红下毒时年纪极小,而且因?为时间仓促,做事也不谨慎,都不需要仵作探看,都能知道于?夫人的死因?不对。然而在应止玥的印象里,可没人议论过于?夫人是被毒杀的。别说于?铯冢,连昌家?人自己都称是她想要子?嗣,忧思过虑,“助孕药方”的药性太冲,她没捱过去?,这才不幸病逝的。
于?是,应止玥直接问了?出来:“没人发现你死的不对劲吗?”
【……】
独白没出声?。
然而,眼前的场景变化解释了?应止玥的困惑。
毒杀女主人的事情不小,再加上晓红胆子?不大,下完毒都不用人问,一哆嗦就全?都交代清楚了?,于?铯冢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位谦谦君子?看了?眼面目肿胀的夫人尸首,皱着眉头别过头去?,“要是岳家?发现了?这件事,我保不得你。如若不追究……你月份尚浅,此次没出事是侥幸,去?往生?殿读几卷佛经,好好为我们未出生?的孩子?赎罪。”
而对于?昌家?来说,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事有?蹊跷,可是在发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是微叹了?口气,对着如日中天的于?家?人摇摇头:“人各有?命,是这孩子?心太狠毒。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既是你们于?家?的家?事,我们也不好插手。只是,我听闻于?大人最近负责海岱至青州的私盐贩卖事宜……”
于?是,于?夫人被丫鬟晓红毒杀的事情,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遮掩了?过去?。而且,在昌家?的引荐下,于?铯冢很快就物色好了?新的成婚人选。
【我好恨,好恨啊!】
被压在棺材板底下的于?夫人发出怨毒的诅咒,因?为悲怨过大,又加上这棺材恰好由榉木制成,转成了?怨恨滔天的伥鬼,尸体腐烂的臭味直接冲出来,拇指大的绿头苍蝇嗡嗡乱撞,因?翅膀上沾着黏重的尸水而飞不起来。
厉鬼脚下是湿淋淋的尸水,拖着第二个新娘的头发往中间走,于?是地板上都是泛绿的青水,眼看着这尸水就要弥散过应止玥的脚踝。
大小姐的鼻子?极为敏感,能嗅出很多极轻极细的味道。然而这种酸臭的尸水味毫不遮掩,迎面袭来的时候,她眼前一花,几乎快呛出来眼泪。
巨人观的厉鬼眼睛一亮,步伐加速,眼看就要借着尸水的腐蚀性困住她。
这要是中招,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正在这时,应止玥的肩颈一沉,清冷犹如雨露的气息驱散了?酸苦的味道。
她回?过神来,连忙往旁边一闪,轻巧地避开了?尸水蔓延的轨迹,这才回?头看向把脑袋歪在她身上的少年,不可思议道:“陆雪殊,你这是在干嘛?”
陆雪殊的黑发散过应止玥的肩头,与?她的头发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幻境中诡谲恶臭的气味。
他仰起头,轻声?说:“只许姑姑闻我,我便不可以闻姑姑吗?”
应止玥:“……”
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把他当除臭剂用的?!-
已经行到门口的厉鬼停住脚步,怨恨地转头看过来,脚板踏在尸水上是湿哒哒的响声?,眼睛里几乎快沁出毒汁。
【你和晓红与?朱朱一样,都该死!】
这是装都懒得装了?。
棺材旁竖着燃烧的烛火,绽放出污血一样的颜色,窗格里飘来冷风,扬得应止玥的黑发纷飞。
寒风凛冽,卷得地上的水结成冰,宛如昌十四幼年时被困住的寒冷冰河。
应止玥推开了?烛台,“错的是她们吗?”
用因?果报应来说,于?昌氏诓骗朱朱,推晓红下水,才反被晓红毒杀,朱朱也不闻不问。
落得这般结局,于?昌氏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听到她的话,独白顿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地含恨喊道:
【这群贱人,都该死,都该死!!!】
她尖利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应止玥都差点站不住,下意识揪住陆雪殊的胳膊往一边扯。受此影响,烛火明?暗闪烁不休,红色的血液从墙角往下流,坠在于?夫人的榉木棺柩上,是榉木木偶唇角咧开的巨大微笑。
于?夫人化成的厉鬼先是掐死了?怀着孕的晓红,接着是于?铯冢路上搭讪的采花女,最后在于?铯冢的成婚当夜,她以手臂为绳,活生?生?勒死了?一无所知的第二个新娘。
还穿着嫁衣的姑娘满脸惊惶,抓挠在地板上的指甲逐根劈断。烛台上的焰火闪闪烁烁,于?夫人冷笑不已,直到对方颈骨断裂,七窍流出鲜艳的血,才啐出来一口尸水化成的浓痰:“看看你这副丑模样,我看还怎么搔首弄姿?”
痰的方向正冲着应止玥,她颇有?些狼狈地向旁一躲,墙角的灰色粉尘扑簌簌,掠过在她前面挡着的陆雪殊。
他动作也不慢,可粉尘细小如沫,还是有?几颗扫到了?他的发尾,黑色的发梢瞬间发出烧糊的焦烤味。奇怪的是,这头发并?没有?直接烧成粉末,反而腐蚀成坑坑洼洼的形状,原本柔滑漂亮的黑发也变得枯草一样,甚至腐蚀的地方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别动。”应止玥带着些微不耐,扯住陆雪殊,隔着袖子?把他这截头发扯断,甩到地上时,坚硬的木板竟然也“哧”一声?灼出了?个水滴大的小坑,青绿色的尸水蔓延,发出浓稠的臭味。
可想而知,这灰沫若是落在了?人的脸上,就是毁容。
于?夫人看此击未成,不由得遗憾地咂了?咂嘴。
【世上有?这么多的男人,你为何偏要勾引我的于?郎?】
应止玥抿住了?唇。
于?夫人想杀她也就算了?,毕竟她已经死了?。
污蔑她想要勾引于?二也就算了?,毕竟被泼脏水是美人的宿命。
可居然还想毁了?她和陆雪殊的脸!
这么好看的两张脸!比于?铯冢值钱二百万倍的脸!
应止玥面色一冷,也不多言,直接回?身揪住了?缩在屏风架子?后哆嗦的新郎,兜手将他往前一扯。
方才,于?铯冢不是没看到嫁给他的倒霉新娘被折磨致死,只是在那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求救中,他别说出来救人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被于?夫人发现。这时被直接薅出来,他吓得眼睛一闭,无意识地呼号起来:
“鬼、鬼,有?鬼啊!”
男人的惨叫声?乍然响起,打?断了?于?昌氏准备俯身,接着拖拽新娘子?头发的动作。于?昌氏循声?看去?,露出喜意的微笑一僵,有?些不敢置信地颤声?开口:“于?郎,你是来见我的吗?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于?昌氏脸上恶毒的表情未收,青黑色的面庞又因?为羞涩平添了?几分娇红。受到死后巨人观的影响,她尸身鼓胀,整个人胖了?一倍。
脚底跺得咚咚作响,可她只情意绵绵地呼唤爱人:“于?郎,于?郎……”
“你别过来!”尸臭的味道传来,于?铯冢的腿吓得一软,右腿撞到放着烛台的凳子?,不受控地向反方向扑去?,一头扎进萦满尸臭的绵胖怀抱里。
于?昌氏既惊且喜,完全?没发现怀里的男人吓得快晕过去?,娇羞道:“于?郎可是想我了??”
催泪洋葱
阴风阵阵, 腥气扑鼻。
“呃……咳。”于铯冢确实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但是?被女鬼表白倒是?头?一次,当即怕得不住咳嗽, 可是?他脑袋随着咳嗽微摇的样?子?, 反而被于夫人当成了默认。
于昌氏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哽咽道:“妾心似君心,蒲柳硬如?磬。于郎, 是?不是?这个贱人勾引你!”
于铯冢点头?如?捣蒜,看?也不看脚边死相凄惨的新娘尸体, “是?是?是?,都是?她勾引的我。”
“当初也是?那个吃里扒外的贱丫鬟冲你抛的媚眼,对?不对??”
于铯冢:“对?对?对?,都是?晓红一直给我抛媚眼。”
“我就知?道, 于郎心中只有妾身一个。只是?你心软又孝顺, 忤逆不了长?辈的要求, 只能痛苦地答应娶她们。”
于铯冢:“嗯嗯嗯, 我没办法拒绝长?辈。”
“既然于郎这样?思念妾身,可、可愿同我再续前缘,一起做鬼?”于昌氏过于紧张,比汗珠还大的尸水滴落下来,刚好砸到于铯冢的手?背上。
他没听清, 麻木地机械式回答:“这当然,我肯定愿意和你一起做……做鬼?!”
于铯冢的声?音骤然拔高,像是?只被掐了脖子?的瘸腿鸭子?, 瞪大了两只眼, “做鬼,夫人……呃, 昌娘,这个、这个是?不太行的。”
应止玥没忍住,笑了一声?。
好在,伥鬼构建的幻境里,男主?人公自然不可能听到任何雌性的声?音。
在于昌氏失落的目光下,于绝嗣这时候也不嫌弃对?方手?上黏糊糊的尸水了,一把握住它们,情真意切道:“昌娘,我也想下去陪你。可是?,你也知?道我父母就只有我和大哥两个儿子?,如?今大哥下落不明,于贵妃也只有我一个弟弟能依靠。我下去陪你不要紧,可是?我是?于家下一代中唯一的爷们,是?于家的未来。昌娘,我实在不忍于家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啊。”
说到最后,哽咽的声?音都要带颤音了。
应止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别说是?人了,连鬼也是?造骗不误啊。
于昌氏泪水涟涟,刚才手?刃小姑娘的狠毒劲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动地拉着他的手?一起哽咽:“我的于郎,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于郎。”
她再次看?向?地上躺着的新娘尸体,眼中的憎恶逐渐消散,转而?变成了动情的坚韧:“于郎,你放心,于家的事情我会帮你的。”
时有传言,贱男人猛于虎,被男所噬却受趋于男者,谓之伥鬼。
昌十四成为了于夫人之后,就变成了伥鬼。
但说来也是?奇怪,幻境完全是?由于昌氏自己构建的。
说明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知?道于绝冢不可能答应她的要求。
可即便如?此,于昌氏的一腔怨火还是?尽向?这些无辜的女子?扑泄,她们死了也不放过,还设了榉木还魂阵。伥鬼将?地上的新娘炼化成木偶,钉在庭院里巨大的榉树下,枉死的新娘指尖抽搐,被抽出?源源不断的痛苦来,这痛苦化成了力量,反而?哺向?于铯冢。连同于昌氏自己的魂魄也被牵连牺牲,只为了帮懦弱无能的丈夫平步青云。原来,于家的富贵并不是?依靠于家的二公子?,而?是?因着他和于夫人而?无辜死去的女孩子?们。
纯纯的损人不利己,怨不得这几年是?有运河枯竭,民怨沸腾,怕不是?这些河水全灌在了于昌氏的脑子?里。
应止玥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这些少爷、公子?都喜欢娶妻了。
——这谁不喜欢?
她也喜欢。
紧闭的婚房霍然打开,旧年的尘灰徐徐呛进来。
应止玥终于能看?清于昌氏宅子?的后院,她之前听到的痛吟也果然不是?错觉。
这些深沉古木不再是?树木,而?是?钉在原地苦苦挣扎而?不能的无数新娘,她们手?脚被捆束住,腿被藏在树根下,嘴上还贴着十字的封条。
脖颈被勒断的,被投入湖中活活溺死的,从?高空坠下五脏六腑皆粉碎的……
“你们是?在找连枝吗?”忽然,一道微哑的低声?传入耳廓。
一棵焦糊的榉树映入眼帘,应止玥蓦然想起刚到代城时遇到的送嫁队伍,晚上的时候大火绵延不绝,以及死于非命的孙屠户一家。
眼前的木偶已经被烧糊,露出?的皮肤都是?大火舔舐而?过的焦糊色,但是?嘴唇上本来封着的十字封条也被火烧尽,反而?露出?一条小缝可以说话。
她的身体被束缚在后院里,于是?连视线也只能投向?上面四方的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她曾经就在我旁边,我们刚碰到的时候,还送了我一块梅花糕。”木偶笑了,指了指旁边矮墩墩却很稚嫩的一棵树,“我总盼着她有一天能回来。可她……”
“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的,她逃出?去了对?吧?”
应止玥随着她指尖朝向?的方向?看?过去,其余的树都是?泛着深重死气的猩红色,唯有这颗矮墩墩的树只留下阴影,树影的颜色已经变成半透明的灰色,也并没有什么木偶。
“连枝比我们幸运,不知?为何可以挣脱掉这条枷锁,出?去转世投胎。”
木偶的嘴唇还被强行拉扯成微笑的形状,眼睛却带着些悲伤,“我、我的娘亲和爹爹,还好吗?”
她眼中带着期盼,似乎这是?支撑她苦苦挣扎的最后一点盼头?。凭借着亲人,她才能熬过宛如?炼狱一般的时光。
于昌氏为人狠绝,为了保证于绝嗣的官运亨通,也是?防着人复仇,不仅是?朱朱一家,这些新娘的亲眷能杀的都杀了。
酒醉后碎嘴讲究于绝嗣的商人要杀。
胆大包天,竟敢上折子?弹劾于绝嗣的更要杀。
凡是?阻了夫君的路的,都要杀。
不留一个活口。
但凡有点人情味的人,恐怕都会说出?善意的谎言来欺骗这个木偶。
不过应止玥到底是?变成了厉鬼,不再是?人,因而?干脆道:“他们已经死了。”
木偶眼中的悲伤一熄,瞬间燃烧成狰狞的怒气,大火的力量瞬间欺过来,像是?要将?应止玥也烧化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庭院里。
但是?应止玥视若未见,只安静地看?着她。
木偶眼中的怨恨和痛楚成倍增长?,苦涩的烧焦味道已经侵入鼻翼。就在应止玥也以为她真的要动手?的时候,木偶却冷不丁说了话:“你倒是?很诚实,那我也对?你说实话。”
她伸长?了脖子?,想要往四处探看?,但是?又因为被树枝所束,不得以困在了原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音,“我知?道连枝和你们在一起,你没有带她过来吗?”
“我本来是?很希望她回来的。”
木偶顿了顿,这才继续道:“不仅是?她,我希望你也可以来陪我。”
似乎为了回应她的话,周遭的榉木尽数摇曳起来,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在阴影笼罩的于家庭院中,更显诡谲可怖。木偶新娘们动也不动,只直勾勾地看?向?他们。
陆雪殊神色微凝,刚要上前一步挡在应止玥前面,却被她捞住袖子?制止了。
正值芳华的小姑娘满怀期待地登上婚轿,本以为可以与夫君琴瑟和鸣,过上幸福温馨的快乐日子?,却莫名其妙被伥鬼索命,却连死后都不能安息,只能永久地困束在这里,怨恨的力量却用来滋养最痛恨的人。
最善良乐观的姑娘也会生出?恨意,厉鬼全凭仇恨驱使,又畏惧寂寞,不讲什么温情,本该是?希望还能有另一个倒霉的姑娘也来尝尝她们的滋味,品尝一下她们的苦楚。
再告诉这些倒霉的女孩子?,说这就是?每个女人都应经历的。
——本该,本该是?这样?的。
木偶的眼睛浸润着仇恨,因为要昼夜不休地被抽取力量,她们只能循环往复地重复死去当天所经历的一切,才能不断地衍出?痛苦,“可我又想,这不就成了骗自己吗?我生前的时候是?昏了脑袋才成婚,总不能死了之后又要骗自己,也成了一只伥鬼吧。”
应止玥赞同:“是?啊,做普通的厉鬼就算了,可还是?不要做伥鬼。”
“伥鬼长?得太丑了。”
木偶:“……”
木偶沉默了一瞬间,忽然笑起来,嘶哑的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声?线也显出?几分脆甜,“女人不骗女人,我不知?道你们想要做什么,但是?我们可以帮你,只需要你帮我们做成一件事。”
应止玥:“什么?”
树影婆娑,所有的榉树叶都在摇摆,静谧的后院也显得嘈杂起来。
木偶的语调轻轻,却很决绝:“你要彻底杀掉我们。”
投胎转世最好,到十八层地狱历劫算得上好事情,可是?魂飞魄散也没关系。
她们什么都不要,只是?再也不想呆在于家宅子?的庭院里-
将?整个庭院荫蔽住的树影亭亭,完全暴露在灰色的天空下,带着种阴气森森的可怖感。
可同样?是?这些树木的枝条,此时一点一点地扭成一股绳,在雾蒙蒙的阴天中游走着,在寻找着某个突破的契机。
新娘木偶们都暮沉沉地钉在原地,暗红的血代替汗水从?额头?流向?被封住的嘴唇,最后颗颗坠入到下面的灰褐色泥土中去。似乎是?为着对?应些什么,应止玥腰际携着的五刑玉也开始跟着闪烁,雪白色的魂气朦胧柔软,似乎要顺着温润的玉体飞泄出?来。
“刺啦——”
延伸着淡白色的雾气,灰暗色天空的最薄弱一处倏地凝固住。骇人的死气翻滚,忽的裂开一个小口,露出?晴空的蔚蓝色。
虽然口子?很小,但是?却明亮地闪烁着。
这就是?不可多得、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应止玥也不再废话,手?里拿着的五刑玉魂气翻滚,拽着陆雪殊向?上飞。
身后是?浓重的树影翻滚,本是?不祥的血红色,可是?放在此情此景下竟也让人觉得安心。
树枝拍打交错,发?出?“噼啪”的焚烧况味,然而?这鬼域的主?人从?刚开始就没有丝毫动静,任由他们离开此地。
难道是?她放弃了?
应止玥在碰到天空边缘的时候,若有所觉,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鬼域。
鬼域森森,宅子?□□院里种植的榉树已经缩成小小的点,而?端坐在宅子?中的于昌氏却不动声?色,嘴唇敛平,发?丝绾起,散发?着仇恨的眼睛在和她对?视。
发?现了应止玥的视线,她咧开嘴,诡异地一笑。
——逃不掉的,你们都要死。
应止玥眼神一凝,可也没再多说,两个指头?捏住天空的缝隙,捏住陆雪殊的手?腕,侧着身子?从?极小的口子?中挤了出?去。
……
“咣。”
两人从?空中摔落在老旧的榉木底板上,因为下坠的时候速度过快,还就地翻滚了几圈。
应止玥被粉尘呛得咳了一声?,转头?想去看?陆雪殊,刚抬起手?,却听到腕上传来“铃铃”的铃铛声?响,同时耳边传来他的低低闷哼。
龙凤烛摇曳出?暖黄的光线,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因为刚才这番动作,他的头?发?深色如?墨,却不知?何时不小心绕在了她的手?腕上。
幛幔柔软,香袋中散发?着幽幽的还魂香,窗棂上贴着通红的“囍”字,桌台上还放着供新娘子?解饥的点心果子?。
应止玥把他的发?丝解开,眉毛微蹙,“我们这是?还没从?鬼域出?来?”
“已经出?来了,姑姑。”陆雪殊率先站起身,也不忌讳什么,直接端起桌上的一个烛台,龙凤火烛照亮了角落里一个长?条的人形。
他踢了踢,“喏,她怎么可能舍得将?于铯冢扔到鬼域里去?”
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团成虾米的于铯冢倏地弹跳起来,嘴里含着布条,发?出?含混的唔唔声?,不知?道在叫些什么。
应止玥却只扫了他一眼,就又把视线移回到陆雪殊身上。
少年郎长?发?凌乱,淡红色的嘴唇微抿,朱色的喜服遮不住领口,有一小块锁骨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微黄的烛焰藏匿在里面。
陆雪殊察觉到她的目光,茫然地看?向?自己:“我的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大发?了。”应止玥点了点头?,在他神色凝重下来的时候叹口气,随即将?旁边的床幔扯下来,不客气地罩在他身上,“穿件衣服吧你。”
陆雪殊:“……”
地上翻滚的于铯冢:“……”-
不过,在于昌氏扮演的双刀髻丫鬟刚出?现的时候,他们还身处在喜轿当中,但是?在破开鬼域后,反而?被送到了于家的主?宅。
拍了拍手?,应止玥走向?窗边,焦急的交谈声?传来:“新娘子?怎么可能在婚轿中失踪,旁边明明都是?人。”
“不只是?新娘子?,二少爷也不见了!”
“这、这该不会是?撞鬼了吧……”
“新娘子?不是?道家的小姐吗?送嫁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己家的小姐都看?护不住!”
透过模糊的窗格子?,几个身着九宿道观的道士在摆阵,汗水涔涔而?下。手?里的道符凝固在半空中,金色的凝实光点扑簌下坠,却都在触及到宅子?边界的时候消隐无踪。
应止玥尝试将?手?指往外探了一下,然而?窗格上面好像结了一层网,柔软地将?她的手?指包裹在中间,无论如?何往外戳刺,都不能离开此处。
“我们被困住了。”应止玥转过头?,目光在整个房间中游转一下,若有所思,“不过,看?样?子?此处便是?于昌氏的大本营。”
这房间和鬼域中的虽然相似,但是?并不能算完全相同。
妆台要更为简陋些,侧面莲花的纹路有些许磨损,而?抽屉里放着几个书简,临摹撰写的帖子?都是?《女诫》等书。旁边放着的则是?织到一半的香囊和数沓男式布鞋,足弓处微弯,和于铯冢的脚型一模一样?。
可再怎么针脚细密,也都没有送出?去,不由得显出?些许寥落来。
而?抽屉的最里处,还藏着另一页朱红色的纸。若不是?应止玥细心往里看?了一下,恐怕还真的发?现不了。
应止玥拿起刚才被陆雪殊搁到一边的烛灯,微压低了身看?向?里面。
正在她快要拿起来的时候,耳边风声?嗡鸣,手?中提着的烛焰闪闪烁烁,身后霍然有一阵冰凉的阴风逼近。
“哗”——
“哗”——
“哗”——
龙凤蜡烛渐次熄灭,然而?屋外的天光仍有一点点往中间泄,应止玥依稀能感受到身后人形的轮廓,粘稠的死气也在顺着背脊寸寸向?上攀爬着。
“于夫人?”应止玥抬了声?音喊。
无人回应,只有腥臭的血味逼近,夹裹着一种滞重的寒气,在冷光里微微摇曳着。
应止玥终于弄清楚,为什么连枝会稀里糊涂的,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记得,只能做一个糊涂鬼。
这么黑,怎么可能记得住啊?
她手?指微动,下一秒,魂气点燃的烛灯轻柔开放在她的掌心,昏暗的房间霎时间天光大明。
于昌氏桀桀怪笑的大脸近在咫尺,应止玥面露疑惑,发?问道:“你怎么不开灯呀?”
刚欲划花她脸的于昌氏一愣,脸上的怪笑凝固住,伸长?的指甲刚好黏在她用魂气烧成的烛芯里。收集的魂气大多来自于庭院里枉死的嫁娘。此时,她们感受到于昌氏的气息,顿时夹裹着所有的力量扑上来。
哪怕于昌氏收手?及时,仍是?被这些凶狠的魂气咬掉了一个手?指头?。
应止玥震惊地“呀”了一声?,手?掌轻拍,周遭的龙凤烛渐次亮起,她满目担忧:“该不会被咬掉了吧?”
她很温柔地叹口气,似乎能感知?到于昌氏的焦急愤恨:“要是?被咬掉了的话,可就不能给于少爷缝衣袜香囊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昌氏面色骤变,原本白皙的面孔发?青发?紫,发?深的淤血隐约要从?绷得发?紧的面皮中透出?来。
可应止玥像是?没注意到,接着假模假样?地“噢”一声?,唇角轻轻勾了下,“抱歉,我忘记你同我一样?,也不是?人了。毕竟于铯冢曾经与我说……”
“贱人……”于昌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怖响声?,但是?因为烛光大亮,原本在暗色环境下显得恐怖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吹鼓的蹴球,“谁允许你直呼我家于郎的名姓的!”
应止玥非常听劝,嗯了一声?,体贴道:“既是?于夫人不愿意听,我就不说了。”
于昌氏:“……”
于昌氏虽然很厌烦应止玥,但更加关心自己的夫君,刚才因为应止玥如?此随意地提及起于铯冢的名字,她自然会觉得不爽。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想知?道于铯冢到底说了什么!
于昌氏本来以为,按照应止玥的气性,一定会将?一切都讲出?来,到时候她再将?这个贱人的脸给划烂,可是?哪里想得到,对?方这就不说了!
打从?做鬼以来,于昌氏还是?第一次受这么大的气,可是?应止玥手?里有五刑玉罩着,她还暂且没什么办法。
于昌氏在于家待久了,自然沾染了一些于家火药的性格——
她快要炸了。
直到目光扫及垂落的纱幔,于昌氏冷哼一声?,径直薅住被纱幔挡住脸的“新嫁娘”,手?指化成利爪,威胁地按住那人的胸口,“我动不得你,你的情郎我还动不了吗?”
她还笑了下:“人鬼情未了,果然是?不知?廉耻,没羞没躁。”
鬼都不知?道于昌氏之前憋了多久,终于能一吐为快,当真舒爽。
应止玥:“……”是?谁说陆雪殊是?她情郎的,这不是?对?鬼的诽谤吗!
一时之间,屋中无人说话,但是?应止玥似乎能听到陆雪殊特有的轻笑,她微眯了眼,“于夫人是?想要杀了他?”
于昌氏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扬眉吐气道:“我若说是?,你又待如?何?”
应止玥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毕竟我打不过你。”
她自认说得有理有据,可是?于昌氏竟是?更生气了,“少来这一套!你若是?跪下来求我,我兴许可以留他一命,好让他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柱香。”
应止玥这回思考的时间久了一点,这才挪动双脚,向?于昌氏的方向?走了几步。
于昌氏目露得意,双目都因为期待而?瞠大了几分,正准备看?着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向?她下跪的时候,却看?到她脚步一转,转而?走向?了角落里被捆绑住的新郎官。
于昌氏:“你在做什么,你不打算救你的情郎了吗?”
“要是?能救自然最好,但是?不能的话……”隔着绳索,应止玥轻慢拍了拍新郎的脸,“他不是?也很可爱吗?”
于昌氏瞠目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先骂她,还是?先抢回于铯冢,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还不止一个情郎?”
“我也没办法啊,毕竟他们仗着年轻貌美,总是?要勾引我。”应止玥眨了眨眼睛,“我从?前养在家里,没见过世面,性格淳朴得很。总不可能是?我强迫了他们吧?”
于昌氏一噎,手?上持着人的鬼爪力道都松弛了些,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于铯冢曾经的话,“昌娘,我、我也没办法啊,毕竟她们仗着年轻貌美,总是?想法设法勾引我。你知?道的,我家里人都很单纯,从?前也没见过女人,很容易就会上当受骗。你就饶了我这一回。”
应止玥不留痕迹地向?她那里走了几步,声?音很轻:“同时喜欢上很多男人,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喝多酒的时候,于铯冢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小姑娘们年轻又单纯,花骨朵似的,比你这个老教条不知?可爱多少倍。你啊,只适合做主?母,我身为你的丈夫,敬着你爱着你。可是?同时喜欢上很多的姑娘,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杀了他,可我会永远记得他的好的。这难道还不够吗?”
——“昌娘、夫人,我求求你,我不是?故意的。你的丫鬟要杀你,我真的毫不知?情,不然我怎么会放过她?你放心,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每年都给你上香烧纸,等我继承了爵位,必定会给你个世子?夫人的尊荣牌位。这、这难道还不够吗?”
应止玥的声?音和记忆中夫君的声?音穿插在一起,搅得于昌氏头?昏眼花,几乎快拽不住手?下不住颤抖欲逃的“新娘子?”。
可是?,为何她从?前从?未觉得这话术有不对?劲的地方?
就在这时,应止玥手?指如?电,萦着白蒙的雾气,径直伸向?于昌氏的手?下,欲夺回扮成新娘子?的男人!
可是?,估计是?因为太过焦急,应止玥的手?指一错,不小心碰到了于昌氏胖肿颊侧的发?丝。些微的刺痛一下子?唤醒于昌氏,她大怒,赶忙旋身狼狈地躲过应止玥的手?,“好啊,你诈我!”
“拜托你,不要杀他。”应止玥棋差一着,平静的神色终于维持不住,露出?来几丝焦急,“你想要杀我,那杀我就是?了,可他是?无辜的。”
于昌氏心头?可算是?畅快了几分,故意道:“你不是?不止喜欢一个男人吗?怎么突然舍不得了?”
“我虽然喜欢,可是?他真的没做错什么,不应当受到连累的。”应止玥眼中几乎要淌泪,清冷的美人露出?焦急的神色,“若你实在生气,我跪下来求你还不行吗?”
然而?于昌氏这时候不想让她跪了,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这个让她气得心痒痒的贱人的把柄,“不需要,我知?他无辜,也知?道当初是?你勾引的他。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看?上去都未及二十,估计从?前都没出?过几次大门,如?何能勾引你?”
应止玥眼中冒出?希望:“是?啊,于昌氏,他真的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何况我也算得上是?名门小姐,如?果不是?我故意,他见都见不到我几回,又如?何能勾引到我呢?”
“他自然不能!”于昌氏几乎想仰天长?笑了。说实话,她原本只是?想对?付应止玥,倒是?没想过杀男人,毕竟受到从?小的教育影响,她一直觉得男人的命比女性的命珍贵太多。何况陆雪殊长?得又俊美清爽,她虽是?化成了伥鬼,也不会把矛头?对?准异性。
可是?,应止玥实在太气人了,又一直是?那副云淡风轻、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样?子?,唯一能让她露出?这么惊恐神色的就只有这个陆雪殊。
实在是?没办法,于昌氏心中微微叹息一口气,手?搭在怀中男人的胸口处。那里砰砰跳着,听起来很紧张的样?子?,果然是?年轻的公子?哥,都没有见过世面,就要被厉鬼环绕,还随时有可能去死。
于昌氏的面上难得显出?来几分犹豫之色来,哼笑道:“嘴犟的女人我见过很多,像你这么犟的我倒是?从?来没见过。”
她也不想,要怪只能怪应止玥太过气人。
似乎看?出?于昌氏的踌躇,应止玥恳请得愈发?诚挚,“是?的,都是?我嘴犟。拜托了,这全部都是?我的错,他真的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是?这样?。”于昌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眼睛一立,毫不犹豫地以手?握爪,径直穿过怀中人的胸膛,将?他的心脏直接拽出?来,“那我更是?要杀了他!我告诉你,他就是?为你而?死的。”
应止玥面色煞白如?纸,唇瓣开了又合,最后央求道:“于夫人,便是?杀了他,也请送他到孟婆处,还能来世做个清闲的富贵人家。”
可于昌氏哪里能让她如?愿以偿?
当即,于昌氏想也不想,就以伥鬼之力将?手?中粉红的跳动心脏碾成了粉末,恨声?大笑道,“我杀了他还不算,还要将?他丢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才好让这个贱人后悔终生、肝肠寸断!
男人的心脏滚烫温热,在她的手?指上跳了不到两下,就被化成齑粉。
于昌氏笑得畅快,只等应止玥露出?心如?死灰的表情来。
然而?应止玥却没有扑向?逐渐断了气的尸体,反而?转向?角落处的新郎官。
然而?于昌氏丝毫不急,只含笑看?着她,难得的好心解释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于郎与我相依相偎,他依仗我的力量而?生。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动得了他,你就省省心、也不用去盘算拿他来对?付我。”
“嗤——”不过,应止玥没听她的,还是?用五刑玉最后的力量绕在指尖上,手?指从?上到下一划——
这下,于昌氏有点着急地皱起眉头?。虽然于铯冢不怕死,可是?怕疼得紧,应止玥杀不了他,也会让他感觉到疼。
伤口生在于铯冢的身上,简直比杀了于昌氏还让她感到难过。
奇怪的是?,应止玥没有用五刑玉划破他的喉咙,反而?是?弄断了他的绳索,还嫌弃道:“自己不起来,还等着我拽你不成?”
于昌氏站在婚床边,因为视角问题,看?不清角落处新郎官的正脸,不过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好像预感到了极为糟糕的事情,迟疑道:“你就算是?解开了于郎的绳索,他也不会被你勾引到,毕竟……”
“毕竟他是?你的夫君,我知?道。”应止玥转过头?来,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我可从?来没想过勾引于二公子?呀。”
她下巴微抬,轻“喏”了一声?,“我不愿拆散你们的姻缘,不是?早就将?他还给你了吗?”
——什么、什么还给她了?还给她什么了?
旁边的男人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向?烛光中心走了几步。
他身材颀长?,气质清爽,烛光映得他灼灼如?玉,果真是?俊俏漂亮的少年郎,“姑姑总是?这样?好心。”
公子?的声?音温柔偏低,听着极为悦耳,可赫然不是?于铯冢的脸。
——既然陆雪殊在那里,那她刚才杀掉的人是?谁?
于昌氏脑海里无数情绪翻转而?过,既想杀了应止玥,又想狠狠地抓破她的脸,还想骂得她嘤嘤哭泣,只能跪地求饶。
但是?最后,她只是?缓缓地垂头?,用颤抖的手?指拨开了怀里的纱幔。
男人的嘴里被塞了布条,他目露惊恐,眼睛赫然睁大,还因为心脏被攥着的痛楚,整个人都痉挛起来,肿胀青紫。
——这是?于铯冢。
只是?这样?子?,看?起来倒比生前时更适合做于昌氏的丈夫了。
于昌氏一瞬间感到呼吸都失去了意义,只木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
“我、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夫君?”
她什么恨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松开手?里的尸首,“啪”的一声?,他骨碌碌地倒在了地上。
于昌氏不敢置信,这时候早忘了嫉恨应止玥吸引她的于郎,也不想追究应止玥到底是?什么时候将?于绝嗣和陆雪殊互换了位置,反而?向?着她求助地问道:“他还没死,对?不对??”
“于夫人贵人多忘事。您刚刚告知?了我,除了您,可是?没人能动得了于铯冢。”
“便是?我想,也没有机会杀掉他。”应止玥站在一旁,将?手?中用来催泪的洋葱递给陆雪殊,赞许地拍了拍手?:“快跟我说,谢谢于夫人。”
客栈惊魂
于夫人是一只伥鬼。
于绝嗣的新娘子坐在婚房中, 满心欢喜,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儒雅温和的丈夫,可如何也想?不到早就被偷梁换柱, 陷入伥鬼的陷阱。侍女木愣愣, 皆是过往与她遭遇相同的姐姐妹妹, 可此?刻只能看着另一个姑娘陷入同?样的泥沼。
再怎么?爬,再怎么?竭力求救, 又能有什么用呢?
活泼伶俐的昌十四早已死去,现存于世的不过是一只伥鬼。
从糊里糊涂应下这门婚事开始, 就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
——它来?了。
伥鬼依附老虎而生,做老虎的于铯冢没?了,伥鬼自然也失去了强大的力量。
随着?于铯冢的生命在逝去,于夫人肿大的脸颊消下去, 因为她过于专注地看向?怀里的于铯冢, 没?留意?到后?院的封印已经隐约松动开, 原本被钉死在原地的木偶解开束缚, 化作一片片生魂,尽数涌向?点亮着?龙凤火烛的屋子。
她们原本是风华正茂的豆蔻少女,怀揣着?最美好的心愿走进婚轿里,以为等待着?自己的是书中描绘的“举案齐眉”。然而,明明什么?都不知情, 却要担上勾引人的莫须有罪名,在于府的后?宅里一困就是数十?年。
窗格不知何时被推开,屋外人的嘈杂议论声伴着?风徐徐吹入, 浓重的血腥气味被吹开, 龙凤烛的昏暗光线也被天光接替。
“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黑?”
“于府的后?院怎么?突然打开了!那不是封禁之地吗?”
“我的娘啊,上面飞着?的那些是人还是鬼魂啊?”
这些冤死多年的新娘子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沉重的杀气装满了这个逼仄的房间,不过不复从前的粘稠腥湿,反而散发出种凛冽的清新感。
“你、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待到她们围绕在于夫人身侧,她才终于察觉不对。不过这个平时依仗着?丈夫而肿大肥胖的妇人此?时龟缩成一团,满目惊慌失措,“我夫君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说的夫君,难不成是这个吗?”应止玥不知何时打开了抽屉,从中取出受到于夫人打断而没?能拿出的红纸。
上面撰写着?于家二公子与昌家十?四小姐的名姓,赫然是一张朱红的婚贴。
这婚贴一看就是被于夫人珍藏着?的,只是因为于铯冢没?了命,它也从根部开始枯萎成灰,一寸寸蔓延上去,最后?整张纸都变成粉末,风一扬就变得无影无踪。
“不!!!”
这是于夫人最为仰仗的阵法,正是靠着?它才能将她和于铯冢紧密地连接起来?,滋长力量,屠戮这么?多女孩子。
于昌氏疯狂地抱住头,想?要来?抓,可是却被身边的其?他姑娘制止,只能眼见着?最珍视的婚贴连同?她怀里的丈夫彻底消散,再也寻不见痕迹。直到自己处于屠刀下的时候,她才生出些微的悔意?——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女人动手呢?
于昌氏其?实心里也知道?,错的从来?都是于铯冢,可她却只苛责这些她们。
“别杀我,我求你们别杀我……”
好比过去的一切在重演,曾经向?于昌氏哀求却只能惨死的少女们终于有了手刃仇敌的机会,连于铯冢的骨灰都被扬了个一干二净。
女鬼尖锐的笑声盈满耳朵,可应止玥竟也不会觉得吵闹。
谁说,鬼就一定比人可怕呢?
而到了最后?关头,于昌氏想?起的终于不再是懦弱好色的夫君,而是闺中相伴的好友。
“你、你们别过来?!晓红、朱朱!你们快帮我,她们想?杀了我!”
不知何时,朱朱抬步走进院门,面上还有些失血的苍白,可她的步子迈得极稳,定定地看向?在地上哭嚎翻滚的夫人。
她不叙过去,也无所谓未来?,只是在此?时低声问?出一个谁都没?想?过的问?题:“你既然问?心无愧,为何宁愿自己扮作丫鬟,也要再一次抹除了晓红的记忆呢?”
廊前门畔,梳着?丫鬟头的晓红身姿掩映在晦涩阴影里,神色看不清楚。
昌十?四出身书香门第,熟读女戒,嫁入于府中更?是以冢妇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即便是死了也要端庄温婉,梳着?夫人发髻。
抹除记忆要消耗的魂力巨大,其?实把晓红直接锁在后?院里,自然是更?牢靠的办法。
在晓红恢复记忆后?,她更?是宁可自己扮成了丫鬟,也要再一次抹除晓红的记忆。
于昌氏表情微滞,怔忪地去抬头看晓红,可是看不清,入目的依旧是残缺树影。
她也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已经被前仆后?继的女鬼挫骨扬灰。
朱朱也并不希求什么?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屋外,冷嘲一笑:“一个男人,为着?什么?不好,竟是为了一个男人。”
不知看到什么?,她喃喃的声音一顿,忽然厉起眉目,“跑这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
应止玥顺着?她的视线,遥遥地将目光投出去,正看到连枝欢快地招手,连声呼唤道?:“朱朱!”
朱朱想?骂,可最终忍不住,也噗嗤一声展颜笑开,露出明媚的少女模样:“诶。”
珠璧交辉,她不是于府后?宅里干枯腐朽的嫁娘木偶,而生来?就是璀璨夺目的珠宝。
干爽的风迎面而来?,萧萧肃肃的凉气吹散榉树下浓稠的阴气。
应止玥摆摆手,示意?连枝不要再描述昨天吃到的猪蹄多么?好吃,再不快点就真的来?不及转世了。连枝这才不情不愿地撒开珠珠的手,遗憾道?:“我答应做给姐姐吃的五香猪蹄,只能下辈子再说了。”
女孩子们忙着?叙旧,一旁的鬼魂们在尽情狂欢,应止玥在旁边静静站着?,直到细碎的飞灰吹散视野,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呼唤。
“姑姑会觉得孤单吗?”
陆雪殊站在门廊处,遮住了迎面拂来?的一半的风。
另一半风卷起应止玥的衣衿,轻盈地落在廊檐下,隔住另一边吵闹的景况。连枝噘着?嘴巴,被身边的鬼魂姐姐挨个哄着?,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告别转世。
其?实总是这样的,再热闹,也都有一天要离开的时候。
然而应止玥只摇摇头,不等说话?,就被连枝扑了满怀。后?者仰起头,很期待的样子,“姐姐就算有了陆雪殊,也会记得我的,对不对?”
应止玥哭笑不得,但是在对上小姑娘迫切的眼睛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会记得的。”
周遭是迎面吹来?的凉风,数道?灵魂脱开枷锁,终于能轻轻漂浮到空中。
不仅能复仇,还能转世投胎,这是曾经在于府的后?宅中,想?也不敢设想?过的美事。
她们拽住依依不舍的连枝,转而默默地一同?看向?朱朱。
朱朱被火焦烤过的脸颊恢复白皙,重新浮现出原本的少女模样,她抬头看过来?,语调轻轻,“她们有句话?,想?要我带给你。”
应止玥笑了,“不客气。”
朱朱:“……”
“怨不得连枝说你自恋。”朱朱遥着?点了一下缩头缩脑的连枝,哼笑一声,“我们可不是要说谢谢。”
大恩不言谢。何况她们无论曾经多么?无辜单纯,都已经在于家的后?院中被禁锢这么?久,都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厉鬼,早就已经失去常人的情感,感激这种情绪更?是已经消失殆尽。
“我们只是想?说,你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小姐。”朱朱也笑了。
——不会觉得感激,可是,这也不妨碍她们觉得她美。
应止玥:“这是当然。”
她神色淡淡,并不是故作骄矜,反而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果然是天生的大小姐做派。
朱朱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和其?余的数个魂灵共同?漂浮于半空中,身影渐渐变淡,唯有连枝依依不舍地缀在最后?,招手道?:“姐姐,那我们就先去转世……姐姐,你怎么?了?”
应止玥本来?还目送着?她们的远去,只是奇怪的是,随着?她们身影淡去,她腰上挂着?的五刑玉也在越变越重,甚至发出轻微的“嗡鸣”响声。
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这里的鬼魂众多,才滋养了五刑玉,因而没?有多想?。可没?预料到的是,随着?鬼魂消失得越来?越多,这五刑玉盈满了朱红的魂气,顺着?她的皮肤游走进去。刚开始她感到力量的滋润,甚至获得了对身体?更?多的掌控权,原来?因为和于夫人对战而虚弱的魂魄也变得凝实起来?。
可她没?想?到的是,会凝得这么?实!她想?要拨开五刑玉,可是却没?办法甩开力量的输入,这五刑玉好像已经贴附在了她的身上。
在场唯一剩下的连枝急得直蹦脚,“姐姐,我见过于昌氏的术法。这是因为这块破玉积累的魂气太多,你现在的身体?还太弱,完全承受不了,再这么?下去很有可能会爆体?而亡的。”
她懊丧地又开始唾骂五刑玉,不仅是鸡肋,居然还会害人!
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不需要连枝多说,应止玥自己都能感到白色的魂气在体?内乱撞,拓宽她身体?中鬼脉的同?时,也在顽强地撞击皮肤。她的灵台都被烧得滚烫,三魂七魄像是架在沸水上,正蒸腾着?滚滚燃烧,欲将她的魂灵也烧成碎末。
“……陆雪殊,你疯了不成,想?死吗?赶紧松开手!”
恍惚间,应止玥听到有人在急呼。同?时,五刑玉疯狂涌动的力量微滞,急速灌入她体?内的力量也微妙地悬停在原地。
——有人代替她,按住了腰间腾腾欲燃的玉佩。
握着?五刑玉的手指修长,只是原本洁白的肤色染成鲜艳的朱红,喜服叠印,而盈着?雪白魂气的玉佩也变成微末的暗红。
不知道?是五刑玉划破了他的手,还是他指间的鲜血染红了原本乳白的玉佩。
“姑姑又皱眉了。”陆雪殊微微仰起头,是个欲给她抚平的姿势,然而在发现自己的手沾满血污后?,又收落放回去,血从指缝间寸寸滴落,“能增长力量,难道?不是好事情吗?”
应止玥的眉头不但没?放松,反而蹙得更?紧,没?好气地骂:“有你这样的傻子在旁边,算什么?好事?”
她复抓住了他的手,指骨硬硬地硌住她掌心。血液湿润微热,粘附在她的指节上,反像是从应止玥的指尖落了血。
只是虽然五刑玉流出力量的速度放缓,但依旧有魂气在缓缓外泄。
气喘吁吁的鬼差赶来?,讶异道?:“这、这是那块五刑玉?”
当时看来?破破烂烂的,没?想?到不但用?起来?限制多,还会噬主啊。
果然是应止玥才会用?的东西。
时间紧急,鬼差也来?不及再多腹诽,连忙掐指一算,表示剩余的魂气不多不少,恰好够完成半个借尸还魂的术法。
——半个借尸还魂,那就是托梦。
还没?走的连枝什么?都不懂,只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怎么?办?!”
结果她一抬头,却发现在场的三个人都幽幽地注视着?她。
连枝无意?识地打个寒颤,疑惑地问?:“你们都盯着?我干嘛,我脸上长猪蹄子了吗?”-
更?阑人静,窗格上的纱纸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李夏延晕眩在客栈的床榻上,汗水涔涔而下,嘴唇紧咬,陷入从未有过的深度幻境中。
梦境里,帘幕低垂,李夏延看到表妹连枝举着?纸鸢,嘴巴上还叼着?一块云片糕,很开心地冲她招手,“表姐!”
李夏延掐了下自己的手,并不痛,可见是在做梦。
然而连枝已经丢下了手里的纸鸢,转而捧起她的手,不高兴道?:“表姐现在怎么?也和姐姐一样?不爱说话?。”
她说得小声,李夏延没?听清,不由沉吟道?:“什么?姐姐?应家的那个大小姐吗?”
“什么?大小姐?表姐你精神恍惚,看错了吧。”连枝摇摇手,发现自己差点坏事,连忙支支吾吾地否定,拽着?李夏延的袖子撒娇,“表姐,你不用?再替我复仇了,我已经把于铯冢的骨灰给扬了!虽然我有点倒霉,但死得一点都不痛。你醒了,就快回京城吧。”
李夏延想?再问?,可是眼看着?连枝的身形在变得缥缈,也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赶忙想?去抓住对方的手,“连枝,你还会回来?看表姐吗?”
“我再回来?的话?,表姐会伤心的。”连枝俏皮地挥挥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别,“我转世投胎后?,会成为比表姐更?加有钱的大富婆的,我怕表姐你会嫉妒。”
“……连枝?”
“你看我这么?讨人厌,就不要再想?我了。”
……
“小姐!”
恍惚间,李夏延被人从梦中叫醒,枕边找门路兑来?的冥珠还放在原地,未来?得及去九宿道?观兑成木偶和屏风。而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都恍恍惚惚,连同?应止玥和连枝的出现,都好像是她找表妹过于着?急生出的幻觉。
在看到侍女小冬着?急的脸时,李夏延瞬间从迷蒙的状态清醒过来?,眉目冷下去:“现在是在哪里?”
小冬带着?哭腔的诉苦一噎,回复道?:“一处栈桥客栈。小姐你、你吓坏我了,虽然着?急连枝姑娘的事情,但也不能不吃饭昏迷了啊。明天再行一日,便可到京了。小姐,这代城可真是个鬼地方……”她还没?来?得及痛诉自己的害怕,就被李夏延的穿衣速度吓到弹起来?,“小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李夏延:“回代城。”
小冬这下蒙了:“还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
李夏延不答,思考一瞬,冷声反问?道?:“是谁让你返回京城的?”
这不是质询,李夏延对自己的贴身侍女了如指掌,她不需要一个伶俐了解主子心思的人,最看重的特质反而是衷心。
小冬蒙了:“不正是小姐嘱托我,若有意?外,便及时回京城吗?”
李夏延这下心中清楚:“我从未嘱托过这种事。”
“连枝托梦给我,就是想?让我把梦前遇到的事情当做幻觉。”李夏延清清楚楚地开口,看不到半分?梦境中软弱的样子,冷肃道?,“是与不是,去九宿道?观一探便知。”
小冬真的摸不着?头脑,只是做了一个梦,需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难道?说……小姐真的像老爷说的那样,疯掉了?!
然而看着?李夏延的面色,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喏喏道?:“京城那边,应家大小姐最近禀告……”
李夏延打断了她:“应止玥还在京城?”
小冬这下更?加确信,她家小姐可能真的脑筋出了点问?题。应家柔弱的大小姐不在京城,还能去哪?
她哭丧着?脸:“是、是啊。”
李夏延摆了摆手,“不用?管了,我昏迷的时候,代城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小冬眼前一亮,也不管小姐到底是不是罹患臆想?症,赶忙将最先探听到的八卦徐徐道?出:“小姐你是不知道?,原本我们说于家通巫蛊之术,只是随便说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夏延:“……”
小冬本来?还想?卖个关子,可是看到李夏延的视线,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但还是耐不住兴奋,接着?道?:“结果于家真的有邪!他们家的后?院不是从来?都不开放给来?访的客人,还说是为了于绝嗣的正妻的灵位不被打扰,结果全都是放屁!后?院里藏着?的其?实全都是火药,所以之前新娘子们的死亡都不是意?外,甚至不是被于铯冢给克死的。相反的,于家专门设了阵法,将这些新娘子残忍迫害后?制成木偶,钉在了树下,就是为了借运势给于家!”
这次不需要再用?到李夏延的人了,大臣们也群情激奋,弹劾的折子如雪花一样递到皇帝眼前。他就算想?包庇,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于家毕竟是因为姻亲才被提拔上来?的新贵,根基不深,只要皇上不是想?和朝堂上所有的世家作对,于家这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不仅是爵位,弄出这么?大的事情,平时就厌恶于家行径的人总算是得到机会,连圣眷正隆的于贵妃也受到波及,现在被禁足在宫中等待处置。
闻此?,李夏延今日第一次展颜笑开,但是嘴角只轻轻勾了勾,便抹平放下来?:“那就更?要去九宿道?观了。”
小冬苦了脸:“这是为什么?呀?”
——如果连枝没?托梦,她还真有可能把昏迷前的一切当成幻觉。
但现在看来?,很显然是故意?想?让她忘记这件事的。
她倒是想?看看,连枝遇到的“美人姐姐”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想?着?,李夏延披上外衫,对着?皱成苦瓜脸的小冬勾勾手,“还磨蹭什么?呢?走了。”-
另一边,应止玥倒是不知道?连枝给李夏延拖个梦,还能闹出来?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知道?了可能也不在意?,因为现在有比李夏延更?值得忧虑的事情。
应止玥随手捡了个帷帽遮在脸上,不顾及旁边路人惊艳向?前攀谈的动作,将手指摊开在夜光下又收紧,语意?不明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又变成人了?”
鬼差简直不敢看大小姐的脸,支支吾吾大半晌,这才道?:“变了,又没?完全变。”
他完全不和应止玥对视,心里也叹气,他做鬼差几百载,要数大小姐的事情最令他头秃。
五刑玉确实能帮助魂魄增进力量,对普通人就是凝神安气,对鬼魂的助益就更?大,若是能破了“五刑玉”的五刑,便是鬼界大成者,说是修成了鬼仙也不为过。可是,五刑玉的五刑极为难破,因为是增益魂气的东西,所以需要找到和持有者相近的大量魂气,才能作为突破口。
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可是各生尽不相似,正常的人和鬼穷极一生可能都破不了一个刑口。
所以才会说,五刑玉是个鸡肋宝物。
总之,鬼差压根没?想?到她会破了啊!
“大小姐,你现在是机缘巧合之下破了第一个刑口。”鬼差不了解应止玥父母辈的故事,所以不知道?她一个娇贵的大小姐,怎么?会与这些倒霉的新娘子共情,“想?来?你也感受到了,这些魂气很强大,虽然还不能衍生出术法,但是帮你凝出人的身体?还是很简单的。”
——只不过,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柔弱的身体?。
因为这具身体?毕竟是魂气修炼锻造成的,和普通人类的血肉之躯完全没?法比,而且鬼差也在和连枝聊天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冒乐的事情,也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所以嘛,你虽然看着?像是个人类,但是还不能夺回原来?的身体?。而且现在体?力很差,基本和一个婴儿差不多。”
应止玥侧过身,再次避开另一个路人的注目礼,面色平静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突破了五刑玉的第一个刑口,反而变弱了,对吗?”
差、差不多吧。
鬼差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这五刑玉不是他送的,但是刚夸完五刑玉,就被应止玥发现了它鸡肋的本质,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他张了张嘴,讲不出话?来?了。
应止玥不知道?鬼差一颗纠结的少男心,在陆雪殊的臂上借了力,恹恹道?:“我累了,先歇一晚,再做打算。”
她鬼界的魂珠不少,猛然还魂成人,倒是需要小弟自掏腰包,去普通的客栈要了间上房。
代城的游客不多,再加上最近于家出事,街上各家紧闭门户,更?显得人烟稀少。
店里的伙计本来?在无聊地扒拉算盘,听到门帘上的珠串碰撞时也只是随意?地抬起眼皮:“客官是打尖还是……”
“住店?”因着?伙计直起身的动作过大,后?面的两个字简直是被压缩在一起,又急又快地冲了出去。
小姐戴着?帷帽,步伐似有倦意?,一旁半扶着?她的公子低垂着?双睫。
客栈的老板小气,入夜了也不肯多点灯,只有一盏昏暗的烛光,奈何灯罩上蒙了尘,于是用?来?驱暗的光线也不透净,反而显出点幽寐的色泽,一悠一晃,两人的面容更?看不清晰。
可愈是如此?,愈让人不自觉生出窥探欲。
“住店。”公子开了口。
伙计咂了咂舌,倒是不知道?,代城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两位人物,观他们穿行打扮便知是大户人家,行李却轻简,身旁也没?有仆从。
难不成,是私……
“奔”字还没?在心里成型,就在听到少女被唤作“姑姑”时消了个彻底,最近代城因为于家的事情风声紧,轻装简行也很正常,想?来?只是寻常亲眷。
想?到这里,伙计开口:“好嘞,小的给二位开两间上房?”
“不必,一间即可。”小姐的声音轻,似南边的细水潺潺波动在绿意?盎然的岸边。
但伙计此?刻欣赏不了这把好声线,他把心中“寻常亲眷”四个字重重划掉,可看两人动作举止亲近却不狎昵,气质皆是清清濯濯,轻声细语间,对话?也很寻常。
——总不能又是情人,又是姑侄?
钱币落在台上,“当啷”作响。
伙计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浑身一颤,他口干舌燥,差点握不住手里的账本,却听到眼前清贵高华的两人对话?:
“真穷到这个份上了?”
“委屈姑姑,今时不同?往日,多一吊钱都没?有了。”
伙计:“……”原来?是没?钱啊,早说啊,那没?事了。
他知道?自己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也有意?想?要卖个好:“小的看客官不是这的人,我们代城物华天宝,山清水秀,虽说最近于家的官老爷出了点事,可于我们百姓没?什么?影响,即便囊中羞涩,两位也不必忧虑。”
伙计先是自卖自夸了一下,顿了顿,才压低了声音开口:
“唯有一桩古怪事,客官要当心。”他嘴巴向?窗外努了努,“向?东行半刻钟,路口挂了个牌,叫九衢。”
借着?昏暗的烛光向?外看,打更?的老头慢慢地踱步,晚来?风急,渺小的微光也要掩映在深瘴雾气里,只隐约描摹出几条幽深静谧的小巷,更?远处是道?观的檐角楼阁,香炉幽幽吐着?气,原是庄重的地方,可因着?九衢在前,便也显出一点诡谲。
衢,谓之四通八达也。
这种交错密集的小路,无论怎么?看,也不能称作是九衢。姑娘独自在九衢上走,失踪一夜,回来?就得了癔症,一直说有鬼出没?。
“代城没?有宵禁,曾有姑娘赶夜路,进了九衢后?一直未归家,失踪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找见,结果回来?就得了癔症,口口声声说——”
夜来?风疾,蓦地吹开轩窗,“呼”一声,连着?老旧灯盏里的幽微火焰也倏地吹灭。
“有鬼缠身。”
乔装改扮
寒夜。
浓黑色的幕布中, 一轮红月跳出来,于是这阡陌小巷也笼上层不祥的腥红。
她独自一人匆匆行走着。怀中的酒初时?热烫,可随着时?间过去, 渐渐变得温凉, 好似盘踞了一条沉眠的蛇。
她搓了搓因寒冷微颤的脸, 告诫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将怀里的酒换了个位置, 深呼出一口气,又抬步向前走去。
入了夜后, 九衢街巷更显幽暗,不知道是不是处于城郊边沿,木生丛丛,她感到?自己也被裹进瘴气里, 隐约感到一股隐隐的不安。她加快脚步, 试图摆脱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羊角灯投下的黯淡光芒映照在她焦虑的脸上,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她不时?回头瞥了一眼, 但却未能发现?任何异常的迹象。然而,她内心?的警觉告诉她,她并不孤单。一阵微风吹过,她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些微弱的气息,仿佛有人在她身后靠近。
她加快了步伐, 试图逃离那种紧迫感。巷子两旁沉默的楼阁是巨兽,张大着口等待她,投下长长的阴影, 令她感到?更加局促和压抑。她的心?跳加快, 几乎要抱不住怀里的酒。
“嗒”
“嗒”
“嗒”
……
鞋底落在地?上的脚步声传来,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迅速转身, 却只见?一片漆黑,然而淅索的脚步声仍在。长巷密而曲折,即便是枝叶随风拍打在壁上,都会?传来悠久的回声。她的眼睛紧盯着四周,紧张地?环顾着每一个角落。但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股难以捉摸的不安仍在萦绕。
她停住后,脚步声的回声也停下,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回响。
她的呼吸急促而有节奏,耳边似乎响起了微弱的低语声,但又难以辨认清楚。她的心?神渐渐紧绷,她不知道是谁在跟踪她,也不知道跟踪的目的是什么。
最恐怖的是,她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缀在她身后。
好在,只要拐过这个转角,就可以离开九衢街巷,而她的目的地?也近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细碎的脚步和怀中酒液的叮当撞击声绵延不断,向着红月铺着的街道尽全速靠近,期待能够摆脱这股追踪的阴影。
终于!山门的样子映入眼瞳,她松出一口气,叩向铜环,肩上却蓦地?一沉,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向她的肩……
身体?因本能而惶恐颤动,应止玥抑制住转头去看的冲动,反而用尽所有的力气抬头去看——
哪里来的什么红月,只有赤红的灯笼在廊门上高挂,映得整个世?界都是黯淡的颜色,牌匾上的字也衬在血色里。
——九宿道观。
来不及再?想,耳边已传来充满恶意的喘息:“姑娘,跑什么?”
“啊!!!”-
“小姝,点灯。”
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感受不太妙,应止玥感受到?周身都汗津津的,在水里浸过一般似的。
自从破了五刑玉的第一刑口,她就化出了个凡人也能见?到?的“人形”,只是这身体?极为孱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也能让她像是落水一样疲惫不堪。
明亮的烛火擦亮浓重的夜色,后面是陆雪殊明晰的眉眼,“姑姑唤我什么?”
少女惶惑崩溃的感受还残存在心?,应止玥在梦境里也不能控制主人翁的行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破了第一道刑口、力量有所增强的原因,在最后一刻突然能控制身体?,这才抬起头看到?了道观的名字。
只是到?底被受影响,醒来后四处都是浑噩的黑漆一片,脱口而出的名字也不能受她控制。借着陆雪殊的手喝尽一盏茶,应止玥才恹恹道:“叫错了。”
她这解释敷衍至极,幸好陆雪殊也不多问,只是略挑了下眉,音调也和往常无异,“姑姑可要再?饮一杯?”
受这噩梦影响,应止玥也睡不着了。她也是没想到?,木偶新娘的事情刚解决,就又有梦魇缠身。
就算是乡下专用于生产的驴,也没有累成?这个德行的。
她支着下巴,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你还剩下多少银钱?”
大小姐清点了一下两人剩余的盘缠,不由得凝了一瞬。
活了十几载,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银钱发愁。
纤长的手指敲了敲书案,应止玥忽地?想起一件事:“李夏延的木偶,也是从九宿道观得的吧?”
李夏延虽是贵女,但屏风和木偶的机关却不是用银子买的
YH。
而是用鬼界通用的冥珠。
好就好在,应止玥缺人间的银钱,但是冥珠却有一大把。
不用陆雪殊回应,应止玥就已经拍板决定:“我们去九宿道观。”
道观嘛,她在被冒乐夺舍前也是一直住在道观里,这一趟简直是回家了。
但还有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并非歧视,但是男人是不能住进道观的,这是姥祖宗留下的规矩。观,又见?也,又同右,皇帝后宫的贵戚被称作“右戚”、“母族”。所以寻常道观,男人是不能住的,除非想转公为母。这都是为了男人能充满公德、有阳刚之气才这么说的。这是传统文化,不是忽然来的规定。何况现?在风气开放,女男平等,皇帝已经下令设立了男人专用的道观,真?的就是很不知足啊!入乡随俗懂不懂?
陆雪殊已经对大小姐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此刻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神,还是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你……不会?是打算让我扮女装吧?”
“既然你有这个打算,我这个做姑姑的也不好拒绝。”应止玥眼前一亮,直接拍板决定,“还有我这张脸,也要乔装改扮一下。”
对着铜镜,应止玥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我这般容色,竟要遮起来,真?是老天不公。”
也不是自夸,像她这样的美人,如果不做一点掩饰,隔天风声就能传进冒乐和范老爷耳朵里。
那她还怎么复仇?
陆雪殊:“……”
话虽如此,但第二日起床收拾,陆雪殊做了些修饰出来时?,应止玥还是愣住了一瞬。
日光大盛,本是灼热的,可他因着心?情不虞,眉目含霜带雪,偏唇色是沾了水的微润潮红,便似泼了血的胭脂,艳丽中带了丝血凝的杀气。
应止玥下意识想去碰他的唇,到?了一半才收回指尖,抿抿唇:“我让你扮,可也没让你扮得这么像……”
漂亮,同时?又危险。
——于是就更加像小姝。
她说不下去,倒是陆雪殊接了口,似笑非笑:“姑姑不开心?吗?”
明媚的阳光穿透他们的额发眉梢,即便做了些许乔装,两人皆是清疎风韵,便是背影也引人注意。彼此相望,唇是微微挑着的,却没有一个在笑。
复杂的情绪沉淀下去,应止玥展颜,轻轻柔柔地?回道:“开心?啊,那你便扮做我的侍女小姝吧。”
活色生香
在大小姐挑剔的日常生活中, 应止玥一共捡过两个人。
一个是陆雪殊,另一个就是小姝-
第一次见到小姝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道观中。
道观湖前处, 搁了?个枣木交杌。应止玥一只手拿了?卷书, 另只手握着个鱼竿, 旁边咕嘟咕嘟架着煮着鱼汤的大锅。
鹅毛杆呈淡淡棕色,光滑柔润, 钓鱼的线则是编织成双股粗丝的丝浆,雪白绵密, 连勾在针上的饵都是兽骨裹着的蚯蚓蓉。
美人伸出的手洁白柔腻,午后的太阳笼罩下会发光一样的漂亮。帷帽遮过大半面容,投落的阴影都是一派自?得的闲散幽静。
应止玥这样的大小姐,总有种不分场合地点的完美主义。明明是挂着“清修”名字的禁足, 硬生生被她弄成了?度假似的。
然而, 说是在钓鱼, 钓了?近两个时辰, 旁边的盆仍然是空着的。
说是在煮鱼汤,可锅里没有鱼也就算了?,配菜都没放,纯纯是在白水煮白水。
应止玥对?于山上的清修很满意,只是大小姐不可能会做菜, 少?了?伺候的人之后,整一个大写的废物?美人。
但是应止玥不是特别注重口?腹之欲,钓不上来鱼, 那饿一顿也就算了?, 所以不是特别在乎。
正在太阳缓缓落山,应止玥也准备收钩回去的时候, 忽然微抬了?眉,很惊异地“咦”了?一声:
一直安静的鱼钩微微一沉,安静的池塘浮现出圆润透明的泡泡,连蚕丝勾成的线都因为重量弯成了?一条半圆形的弧。
——有鱼上钩了?。不上钩不得以,一上钩竟还是条大鱼。
应止玥连忙直起身?,卷起身?边的过长鱼线,想要把?这条鱼钓上来。可没想到的是,不但没钓上来,应止玥自?己反而差点被大鱼给拉一个趔趄。
这是条顽强的大鱼!
应止玥起了?兴致,索性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一边,把?身?体的重力?徐徐往后倾,认真和难得一见的大鱼殊死搏斗起来。
但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她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可不但没把?这条鱼钓上来,支撑她身?体的交杌凳腿和地面发生剧烈的“嘶嘶”摩擦声,竟真的要把?她钓进湖里!
这是谁钓谁啊?
大小姐脾气上来,应止玥也不打?算再和大鱼僵持,索性迎着鱼竿的力?道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泛着涟漪的湖面倒映出一张美人面,她才顿住脚步。
应止玥不喜欢暑气,所以出来钓鱼也要尽量找避光的地方。
更不用说,此时是日落时分,显在她眼?前的水面是幽谧的深蓝色,淡粉色的花瓣顺水而来,轻轻地停留在水中人姣好?的唇瓣上。
应止玥颇有点讶异地低下头来,喃喃道:“倒是条漂亮的大鱼。”
——被她钓到的哪里是鱼?分明是个人。
道观的湖面积不小,尽头连接着观外?的河流,四通八达的水流可以将整个京城环绕,来人应该就是从不知道哪一条中飘过来的。
这人怕是一直藏在水中行路。身?上缠着左一层右一层的纱布,又因为不知滚了?多少?淤泥和石块,衣衫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怨不得之前应止玥一点声响也没听到。要不是昏迷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握住了?应止玥的鱼竿,她根本就不会发现。
不过也是狠,一番争执间,白皙如玉的手指都被细韧的棉线割出细碎的伤口?,可居然硬是没松手。
应止玥看?了?眼?这人身?上的血污,又看?了?下自?己干净的手,默默地将手缩回来,转而将旁边的鱼竿递出去,刚想戳一下看?死没死透——
就在这时,对?方倏地睁开了?眼?睛。
湖水是透明的,于是更加清晰地显出这人眼?瞳的深黑色,夕阳余温呈斑点状落在涟漪间,本是寒冷如刀的纯粹杀意,又因为唇畔的一瓣花染上点不清不楚的暧昧艳色。
血泊中生出的颜色,也代表着危险,可危险的同义词向来是诱人。
还没等应止玥从难得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忽觉脖颈一凉,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理智回笼,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时人谓秋刀霜寒,最?难求的剑并不是由多少?宝玉明珠相嵌,而是要剑意凛冽,净可鉴湖。
点在她喉间的剑映出身?后的树渺,群山,碧水,连同不知何时飘落的桃花瓣脉络都分毫毕现。
这是一柄宝剑。
但这并非重点。
“你想要杀我?”求生本能的瑟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回魂的理智,她眼?睫微眨,蝶翅般细弱伸展的痕迹也如实?照在罩住她命门的剑上。
她确定了?这个事实?:“你想要杀我。”
大小姐讨厌很多东西,比如人生来的贪念,繁殖欲,垂涎的占有欲,也包括此时先于她理智诞生的求生欲。
然而,此刻连她自?己都说不准,到底应该由理智还是本能操控她的意识更好?一些。因为在发觉眼?前人不加掩饰的纯粹杀意时,她感到身?体深处的未知名震动。
这不是恐怖,应该说是惊奇。
某种蛰伏已久,却被抑制住的暗念轰轰烈烈席卷而来,终于遏胜人出生下来就带的求生欲望,所有的计划和情绪都淡却,她微一偏头,不但没有躲,反而以最?脆弱处向着剑尖撞上去,嗓音却像是与心上人约会时般轻柔娇怯:“杀啊。”
剑的主人眼?瞳微缩,半昏半醒时刺出的剑只出于下意识自?保,然而便是神智再混沌,也能意识到大小姐的精神不正常。
也是到此刻,才终于抽出心思抬眸观向岸上的精神病。
精神病面容清丽,唇瓣因惊悸带出点苍白,可无意识咬在下唇的模糊齿痕,反而化作朦胧的三分春色。
待看?清她的面容后,水中的人意兴阑珊,收回了?剑,而应止玥因为一直关注着这人的神色,自?然没错过收走剑时,覆盖上对?方黑眸里杀意的那点淡淡嫌弃。
嫌弃?
应止玥不太优雅地眯了?眯眼?。
这个水涝涝的混蛋居然敢嫌弃她!
水珠顺着冷厉的眉眼?滑落,如果嫌弃的对?象不是她,应止玥可能还会欣赏几分战损美人的动人风情,但此刻,什么欣赏全?都燃烧成了?熊熊大火。
“咔”一声,寒剑入鞘,眼?看?着对?方竟是问也不问一句,便要抽回手复入水中,身?姿如潭中月清皎濯濯,应止玥只觉心跳如鼓,从未有过的细妙感觉攫住了?她。
自?然,这和情窦初开没有一吊钱的关系,纯粹是气的。
想她应止玥,生来便是临宁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更不必说慕她容色的万千裙下之臣。简直是夏末起了?风,身?边人都要担忧风声嘈杂,会搅动她眉梢轻愁。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大小姐还从没体会过先是钓鱼不成反被钓,被人拿剑指着,又被嫌弃,这之后还抽身?欲走的离奇感觉。
大小姐内心深处莫名灼烧起的暗念平复,她上前一步,牢牢握住那只欲离岸的冰凉手腕。
在对?方冷淡的回望下,应止玥浅浅一笑,磨牙道:“怎么,又不杀啦?”
“……”
“说话啊,哑巴了??”-
如果不是在烧香拜佛的旺季,道观本来就比较清幽,观中的道士可能对?大小姐矫情的个性深有体会,也很少?和应止玥有交流,往往是打?个照面,就满脸羞红地跑远了?。
更不必说,应止玥一向喜静,还特意找了?个最?为僻静的地方钓鱼。
然而,正是在这样偏僻的角落中,却传来铁甲踢踏的嘈杂声响,无需灯盏,铁色的盔甲已经折射出耀目的冷光。领头的人一身?全?鱼鳞形状的戎装,体型宽硕,带着种煞人的压迫气息,声音张扬:“在此处鬼鬼祟祟的不出来,你是何人!”
这就是“先声夺人”的心理技巧。
如果搁在以往,普通人早就被他?这一嗓子吓破了?胆子,不需要他?再费心思逼问,就已经哆哆嗦嗦地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然而,应止玥到底不是普通人。
半倚在小杌子上的美人用书掩了?面,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柴火烧出的气是云烟雾罩的灰色背景,本人也掩在雾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身?后是重峦叠嶂的远黛,她却只似笑非笑道:“你在问我?”
戎装男人愣在原地。
左右有机灵的侍从赶忙凑上来,小声道:“这位便是应家的大小姐,大将军,您之前不是还讲起过吗?”
那不是讲起,是嫌弃地骂过。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凭着生得两三分颜色,便任性骄纵的娇气小姐。
正如传言所说,应止玥着实?是孤傲冷淡的。
——可他?也没想过,她竟然会这么美。
“原是于家的大公子。”于隐周没见过应止玥,可应止玥倒是认出了?他?,“不知道于将军千里迢迢从南疆来此,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于隐周顿了?两秒钟,再开口?时声线已经温和不少?,“是我打?扰应大小姐的休息了?,不知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的是玄英色的深衣,左肩、小腹和后腰处皆有刀伤,比我大约高半个头。”
应止玥露出副沉静思索的样子,好?半天才摇头微笑道:“此处只有我和我的侍女。”
她漫不经心露出外?衫下一截衣袖,腕骨是纤巧的细弱,可只令人惊鸿一瞥便收回手去,“道观这样的清净地,哪里来的什么男人?”
于隐周眯紧眼?睛,没理会她的暗讽,身?上的气势沉下来:“你的侍女?我怎么听闻,应大小姐上山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应止玥对?这摄人的视线浑然不觉,手里的书卷敲啊敲,像是要敲到人的心尖上。就在于隐周的视线都不受控地黏在她葱白指尖时,她的手微妙一停,转过头看?了?一眼?在添火煮鱼的人。
“原是不想带的,可是将军不知,我最?是娇弱无能,见风就倒,没人伺候就活不下去。”应止玥说这话的时候,极为理直气壮,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浅淡一笑,“不过既是能令将军亲自?来寻,想必这贼子必是诡计多端,可能扮作了?我的侍女,妄想诓骗将军,也未可知呢?”
火光微弱,这么多面色黑沉的将士在前面,煮鱼的人倒是好?胆色,拎竹筷搅动的动作未停,水蒸气晕染过浓黑眼?睫,可气质又冷,一副对?外?界丝毫不关心的漠然样子——
便更显得姝丽无双。
注意到于隐周犹疑的视线,应止玥手上敲书的动作才继续下去,“……我这侍女叫小姝,性情冷淡,但最?是体贴不过。于将军也不用问了?,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若是应止玥没这样说,于隐周心中的疑虑倒不会轻易打?消。但正是因为于隐周了?解那人的性子,明白他?最?是傲世轻物?,洁清不洿,恐怕宁愿沉回水里,也不会做旁人侍女。
也不知道是应止玥的话术惊人,还是于隐周自?忖了?解对?手,三言两语间,于隐周竟然真的被忽悠过去,只在临行前给她塞了?张字体粗犷的暗黄色布条,警告道:“窜逃出来的是极危险的恶人,应大小姐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发现,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竟是都没多看?煮鱼的侍女一眼?,就这么走了?。
应止玥面上浅笑着应了?,可是等脚步声一走远,就将布条塞到小姝怀里,很嫌弃地在她身?上擦了?擦手:“你竟然惹到了?于隐周?胆子真不小。”
个子高挑的侍女没说话,将布条放在火上静静燃了?,疏冷的面容氤氲在水汽上,朦胧不清。等到灰烬尽数落到地上,碾了?碾灰,冷不防又一件沉冷的玄色衣裳丢进怀里。
大小姐轻柔懒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姝,你好?没礼貌。你明明想杀我,我却在于隐周面前救了?你,你难道不该报答我吗?”
这“小姝”的诨名也是应止玥随便起的,她见这人貌美,又不说话,便自?顾自?随口?起了?个,现下也这么唤着。
小姝的脚步一停,寒剑出鞘,手挑出个剑花,一收一刺,衣裳也烧着在火里,呛出股极浓的烟味。
这次小姝倒是没收剑,提步走来,湖面微光映于其上,皆是点点寒芒,应止玥抬眼?看?过去,不经意发现自?己的面容在剑身?上照得越发清晰,连坠在睫毛边的一根毛絮都看?得清楚。
她提不起精神,也没力?气,“改主意了??又想杀我,好?方便毁尸灭迹了??”
然而那剑尖却没指着她,手腕一转,反倒是剑柄递到她手畔。
这是什么意思?
应止玥有点迷惑,抬头怔忪地看?向她。暮色西沉,小姝未收手,只沉静地看?向自?己,神色冷淡,不知是否晚风清幽,吸入鼻中的也是新鲜的微涩气息。
对?峙半刻,应止玥蹙紧眉,有点陌生地接过那柄剑,她这双手拿过玉扇金簪,倒是从没有提过一把?剑。
也是在接过来时,她明白了?小姝的意思。“想要我刺你一剑,就算是还清我了??”
小姝未语,只是微垂了?头,颈上的皮肤颜色也和本人给她的观感相类,肃冷的白。
应止玥手腕微转,舞了?舞剑,说是舞,因为她不会,因此只能说是摆弄。
“杀人这事脏兮兮的,便是我想杀谁,也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听了?这话,小姝面上也无讶色,点了?点头,便是要转身?离开,然而应止玥却在此时起身?,幽且淡的无名甜味不讲道理地侵入旁人鼻息,“可你刚才既让我杀你,便是将命抵给了?我,而我现在确实?缺一个伺候我的侍女。”
这话不讲道理,小姝细唇微勾,显而易见是个不屑的嗤笑,脚步也未停。但应止玥也不在意,自?顾自?道:“于隐周在找你,你还受了?伤,便是现下离开,也迟早有一天会被找到。”
“他?似乎很有自?信,觉得你绝不可能扮做我的侍女,所以现下我身?边才是你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也是认同这一点,刚才在于隐周面前才默认了?我的话,不是吗?”
“我不在意你究竟是谁,但想要留在我身?边,你就只能是不会说话的小姝。”
应止玥虽然起了?身?,但也没去追,只是去看?刚才被搁到一旁的那锅汤。
虽然只是用来糊弄于隐周的道具,可这道具鲜香麻辣,更兼晚间风寒,香气氤氲间,倒真的勾起了?几分她的馋意。
可惜,只有汤,没有鱼。
不过有汤也不错,像是应止玥自?己,只会白水煮白水。想到这里,她拿起旁边的勺匙,舀出来半碗汤,刚递到唇边,便看?到脚边去而复返的影子。
应止玥也不恼,把?汤递过去,“今天虽是萍水相逢,但也算是有缘,再见可能就是将军砍了?你脑袋的那天了?。可惜我没法?帮你设断头宴,只能用这碗鱼汤给你饯行。”
她声调不高不低,说话的内容和柔软语气形成鲜明反差,“来一碗?”
然而小姝没接汤,也没搭理应止玥恶毒的挑衅,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俯身?拾起被大小姐丢在一旁的剑,三两下便将鹅毛杆削尖。
回身?走了?两步,不等应止玥疑惑地发问,已经抄起杆子。
在淡蓝色的水花翻腾间,手起杆落,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鲫鱼已经被穿到了?鹅毛杆上。
鲫鱼被开膛破肚,片出漂亮的花纹,三两下处理好?后丢进了?陶锅里。
应止玥捧着滚热的汤碗,这回没再开口?,徐徐突出一口?气,僵硬的肩背也蓦然放松下来,化成纤丽的线条。
不枉大小姐屈尊,啰里八嗦说了?这么一堆话。
天降的田螺侍女,哪里有让她轻易跑掉的道理?
重燃起的火光温热,高挑的侍女眉目寡淡,可神情再怎样冷,她伤病未愈还要来这里煮鱼,此刻又被这浓烫的火光一催,黑睫微垂,唇是极微弱的水红,发尾湿漉漉的,也终于显出来一点温柔错觉。
应止玥呷了?一口?汤。
活色生香。
千钧一发
九宿道?观。
应止玥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字, 端庄秀丽,山门上也没有挂什么红色的灯笼。唯有旁边摆着个香炉,两边的铜环不是圆形, 而像是动物耳朵, 袅袅升出浓冷的檀香气味。
总之, 除了这块匾,眼前?的道?观没什么异样, 和梦中诡谲可怖的九宿道观完全不像是一个。
“姑娘?”
袖摆被用力拉拽了下,应止玥才从隐约的恍惚中回神, 没去看?旁边敛目沉默的陆雪殊,笑了笑:“道?长,对不住,今天的日头太大了, 我有点站不住。”
“无?碍无?碍。”灰袍子的道士眼神勾了一圈, 巧笑道?, “姑娘确实看?上去有些体虚, 我拿块帕子给你擦擦汗?”
应止玥婉拒掉对方的好意,换了个话题:“多谢道?长容我和侍女暂住,不知在观上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应止玥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比起普通的银钱,九宿道?观更?欢迎冥珠。缴了不多不少的一笔冥珠充作香火钱后, 两人顺利入住。
然而,他们未能见?到道?观的观主,却被一位面?容艳丽的道?士接引。
出乎应止玥意料的是, 虽说九宿道?观位于代城边角, 但往来香客不少,此刻香炉旁就站着一对大手笔的主仆。
之所以说大手笔, 因为应止玥确信这对主仆是人类,然而却一下子掏出来一千个冥珠充作香火。
见?到这样大手笔的贵客,灰袍道?士也赶忙去打?招呼,笑盈盈道?:“杨小姐,最近又回代城玩耍?”
杨小姐合手施个礼,“见?见?故友。”
“可要?在观里用午膳?”道?士转了转眼球,“你也知道?我们九宿道?观的灶房才不是清汤寡水的素食,今儿?个便是鲫鱼汤,香得很。”
“不用啦,我早上用了很多,现在还没消化。”杨小姐示意身边的侍女拿出几块点心,“这家客栈的玫瑰糕做得还不错,可要?试试?”
应止玥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眼前?的杨小姐和她住的是同一个客栈。这块玫瑰糕她也有印象,粉质是难得的细腻,就是有点过甜,她只用了半块,剩下的都交由陆雪殊解决了。
灰袍道?士倒也没忘记应止玥,和杨小姐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最后应止玥只含糊听?到杨小姐温声祝福:“愿观主早日得偿所愿。”
灰袍道?士回礼:“替观主谢过杨小姐。”
然后便兴致冲冲地回到应止玥身边:“姑娘久等了。”
“道?长客气。”
应止玥能感受到,眼前?俏丽的道?长唇角古怪地歪起,显然是更?加开心。只是普通人愉悦的时候,只是弯一下唇,而这位道?长笑起来的时候,两边的唇角都高高扬着,翘起的弧度到了有些诡异的程度——
比起说是人,倒更?像是只……
应止玥收起无?边蔓延的想法,接着往前?走。
道?观的大厅宽敞明亮,檐口上的彩绘栩栩如生,展现着仙山、白?鹤和流水的美景。墙壁上挂着古朴的字画,描绘着仙人修行、山水风景和神秘的仙境。
此刻,应止玥拉着不说话的陆雪殊,正随着道?士走进九宿道?观半后方的宁静庭院。拜于昌氏所赐,她现在对后院有了很大的阴影,哪怕现在累得气喘吁吁,也一定要?先去看?看?。
陆雪殊显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冷淡的气息从唇畔逸出,怎么听?都像是嘲笑。
应止玥瞪着他,陆雪殊予以无?辜回视,他眼瞳本?就是墨色的黑,天?光映照下更?显得无?一丝杂质,只指了指自己的嘴——
不能说话,笑一笑也不可以吗?
应止玥咬了咬牙,知道?他这是蓄意报复,一时之间?却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前?面?的道?士对两人的眼神官司一无?所知,步伐轻巧,比起道?士更?像是活泼的少女:“我们的观主很好说话的,没有什么繁琐的规矩,但是她喜静,两位有什么要?事都可交由我来办理。哦,对了,有一条禁忌——”
似乎是为了表达重要?性,她话音停顿一瞬,加重了语气,面?色也沉下来。
“狐狸。”
“观内一概不容。”
庭院内没有什么花草,种满了浆果野蔬,深紫的桑葚摇曳着微风,给人一种农家恬静的感觉。一座小桥横跨在清澈的池塘上,池水碧绿如玉,倒映着桥上的影子,宛如一幅充满意境的朦胧画卷。
道?士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严肃,解释的时候放缓了语气,边说边摘了个果子咬进嘴里,含糊道?:“想必你们也知道?,狐狸常被视为妖异之物,也与邪术有关。观主为了维护观内的宁静,特别制定了这一规矩。”
应止玥笑了笑,没为难她:“我知晓了,多谢道?长。”
说话的功夫,几人已经停在院子角落的一处客房前?,离湖不远。远眺湖的对岸,山峦起伏,青葱欲滴,山峰耸立于云霄之间?,给人一种壮丽的感觉。山水相映成趣,使整个湖泊景色更?加缈丽宏伟。
“时候不早,你们也早点歇息吧。”午后明媚的阳光照下来,道?长说这话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她眉目灵动,眼睛在应止玥脸上转了一圈,笑靥甜蜜,“也不用道?长、道?长的叫了,唤我狸娘即可,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
应止玥很懒惰,随口道?:“叫我阿月就行,这是我的侍女小姝,嗓子坏了,不会?说话。”
“哦……原来是你的侍女。”狸娘拖长音调,眉毛挑了挑,倒是没挑刺,“观主找我还有事,那我先走了。”
应止玥望着蹦跳远去的狸娘身影,眼睛眯了眯:“有意思。”
说是观中把狐狸做禁忌,可是山门边上的香炉铜环是狐狸耳朵。
道?观的后院不燃道?符,也不种高雅的花卉名?草,反而是狐狸最爱吃的浆果。
湖上架着的桥就更?有意思,曲曲折折,不是完整的弧形,中间?扭了几段,比起说是切割园湖的阴阳符号,分明是狐狸尾巴更?为贴切。
更?不用说,这位自称狸娘的道?士了。
说是把狐狸视作禁忌,可是这道?观内几乎充满了狐狸的痕迹!
“你怎么看??”应止玥问身边人的看?法。
“……”
应止玥有点奇怪,转头去看?:“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陆雪殊平平淡淡看?她一眼,扯了下自己的袖子,示意对方别忘了他现在的身份。
应止玥早就忘了之前?的小插曲,眼皮眨了眨,不敢置信地讶声道?:“我让你扮小姝,是扮给别人看?的,你在我面?前?怎么也做哑巴?”
听?了这话,陆雪殊才慢吞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姑姑是想念小姝,特意不想让我说话。”
应止玥生来就是大小姐,对旁人怎么想不会?投射太多关注,说白?了就是神经粗。可她神经就算再粗,也不会?发现不了陆雪殊话里的阴阳怪气,不由得皱紧眉头:“陆雪殊,你在和我置气?”
汗水顺着她额头密密流下,即便陆雪殊的技术再高超,这样多的汗水也要?冲掉大小姐脸上用作伪饰的妆容,露出底下莹白?的底色。
这具由五刑玉的力量化出来的人形确实虚弱,再加上和狸娘和陆雪殊这番对话,她已经累到快抬不起眼皮。
阳光炽烈,水波晃荡在她的眼底,就在应止玥无?意识想要?揉眼睛时,微涩冰凉的气息冲淡微黏汗意。
高个子的少年把她拉进了屋,关紧的门扉挡住了阳光,于是萦绕于身周的皆是他非花非木的浅淡香气。
他把她置于榻侧,转而去拿定窑碗碟,“我去取午间?的膳食。”
大小姐矫□□又多,即便穷成这个德行,也不愿用旁人沾过唇的碗筷。
陆雪殊刚抬步,腰带却被轻轻一扯,他微怔,却听?到应止玥泄出一口气:“不行,我要?先沐浴。”
那指尖细而白?,漏过窗棂的光微蓄,更?显得她无?力柔弱,最易被摧折的样子,可她本?人的性格却和外在有着极为反差的对比。
陆雪殊转过头,微微俯下身,语气不明:“大小姐,你现在是人。”
不是飘若无?形、不用食五谷杂粮的鬼魂,而是在太阳下多站一会?,都虚得喘不上来气的娇弱人类。
“那又怎么了?”应止玥眉梢微抬,脸上伪装的妆容已经被汗水卸掉大半,大概是死过一回,并不忌讳谈及这个字,“我就算是饿死,也要?先沐浴。”
陆雪殊沉默下来,也没再和她争执,起身去找木桶。
而应止玥嘴上放狠话放得厉害,现在确实是没什么气力,神情恍惚,只能隐约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以及水灌入桶时细碎的哗啦声响。
最后跌跌撞撞扶在装满水的浴桶边时,应止玥迷蒙着看?向另一人的背影。大概是对方是侍女装扮,不说话时气质又冷,她无?意识唤出旧人的名?字,“小姝,你不伺候我吗?”
按理说是不会?认错的,问题是今天?的陆雪殊脾气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和她置气,原本?温和顺从的气质被更?为冷硬的东西取代,再加上这里又是道?观,也不怪她会?又一次叫错。
陆雪殊顿住脚步。
好在应止玥没发现对方瞬间?的僵滞,揉了揉额头,“抱歉,我又叫错了。”
“你去用饭吧。”
隔着一层帘布,应止玥有点烦躁地独自褪下汗浸的衣裙,伴着“哗啦”声,几乎是跌进了装满温水的木桶。
水花四溅,分外狼狈。
再抬眼看?去时,陆雪殊早就离开了。
微微叹口气,娇贵的大小姐用手臂挡住额头,无?奈地想。
要?是小姝在就好了-
好在,应止玥之前?之所以那么虚弱,除了没用膳,午后的暑气也是造成她流汗失神的重要?原因。
在泡了会?儿?水之后,她精神好了不少,而陆雪殊也已经提了餐食回来。
小木碗里盛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袅袅蒸腾,嫩滑的豆腐旁边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有花椒和姜片的香气激发出来。
鲫鱼汤色泽鲜亮,香气氤氲,只是花椒的香料味有点重,应止玥颇有点没精打?采,抬起竹筷去夹鱼肉,然而竟然没夹动。
倒不是她已经退化成三岁稚童,连块鱼肉都夹不起来,而是身边一直没讲话的陆雪殊,莫名?其?妙地扣住她手腕——
“不爱吃吗?”
应止玥没想到对方这么敏感,她愣了下,如实道?:“还可以吧,只是我更?喜欢身边的侍女做的。”
这个身边的侍女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陆雪殊没接着问,松开了手,温暖的汤气氤氲他眉目,“我下回做给姑姑吃。”
应止玥吃到一半,终于想起之前?被搁置的话题,“你今天?怎么回事,真的在和我置气?”
“不敢。”他说是不敢,应止玥倒是没看?出来,“姑姑就这么喜欢小姝吗?”
应止玥明白?了他别扭的症结。
其?实也很正常,陆雪殊虽然遭遇了倒霉的火灾事故,但到底还是年轻富裕的公子哥,一遭要?伺候她这种挑剔麻烦的大小姐不说,还要?扮作经常被叫错名?的侍女。易地而处,应止玥要?是被人逼着这么做,可能早就揭竿而起了。
不过也说不准,因为一开头她就不会?答应伺候别人,她这人求生欲不强,纯粹是为了想复仇才撑着,要?不然怕是早就懒散表示:“你撒手吧,我就乐意被火烧死。”
话虽如此,面?对陆雪殊低声的问话,应止玥难得生出点罕见?的耐心。
“挺喜欢的,不过你也不差。”应止玥很公正地做了比较,“开始的时候,小姝完全不会?伺候人,都是我手把手交的,很累。”
她像是狸娘一样,加重语气,强调道?:“非常累,远不如和你在一起时轻松。只是可能你今天?扮作了她,这里又是道?观,我睹物思人了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吃饭,应止玥吃完鱼汤后,肚子倒是不饿了,困意却席卷上来,“还有别的问题吗?没的话,我要?安置了。”
陆雪殊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她的说辞,帮应止玥打?理好床榻后,另拎了木枕和被褥铺在地上,语气颇有点不咸不淡:“姑姑辛苦了。”
应止玥累了一大天?,也实在是懒得再管少年人的小心思。不知道?是不是恢复成人形后,嗅觉有所苏醒,迷迷茫茫间?,鲫鱼汤鲜辣的气味盈入鼻间?。她向前?看?去,看?到被收拢到桌角的几只剩了残汤的碗,也渐渐模糊不清起来。
桌脚有一处被老?鼠啃食,木碗摆放得不稳,奶白?的鲫鱼汤中晃荡出一圈圈波纹,风吹的声音也圈成一团团涟漪,砸入香醇的鲫鱼汤里,混混沌沌辨不清楚。
应止玥闭了闭眼,再一掀开眼皮,她没在榻上,反而坐到了桌边。
桌子依旧摇摇欲坠,晃荡不休,花椒香气呛得人昏头涨脑,然而她脚边却传来“吱吱”的声音。
小腿边温热,似有活物。
应止玥刚开始还以为是地上有老?鼠,下意识低头去看?。
等桌脚的景象映入眼里,应止玥瞳孔微缩,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才将惊呼掐灭在喉咙里。
刚才应止玥腿边感受的温热压根不是什么老?鼠,而是一个趴伏在地的男人!
他腿部?和手臂的部?位被截断,断面?齐整,连断茬都没有,然而身上的衣物整洁,连脸都清洁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迹和污痕都没有。
至于刚才耳边传来的“吱吱”,是这个男人在用牙齿死命咬住桌脚,又因着极度紧张而颤抖,这才发出类似于磨牙的声音。
应止玥面?色微凝,不再去碰腰上挂着的玉坠。
她这是又进了幻境。
但和之前?木偶新娘的那次有所不同,之前?的梦境虽然可怖,但都发生在同一个洞房里,而且是连续重演的事情。
而这一次,她昨晚梦到的是被尾随跟踪的胆怯小姐,而现在所处的环境显然不是九衢。
难不成,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幻境?应止玥锁眉思考着。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灶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并不重,蹦蹦跶跶的。脚步主人唱的歌声由远及近,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月下行,人影逐,潜行暗夜伏人屋。”
很快的,一个脸颊圆润红亮,扎着两个小揪的八岁女童停住脚,歪着头打?量起应止玥。
女童眼睛很大,咬着手指头看?人的样子可爱甜美,像是从年画图里面?走出来的小娃娃。然而脚下的男人僵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拼命地挣扎了起来,涎水顺着桌腿滴滴答答淌下来,洇湿了应止玥的裙子一角。
正在应止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五刑玉时,女童却突然蹲下来,转过头去冲灶房喊:“奶奶,我找到从锅里跳出来的大鱼了!”
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这个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大鱼?
应止玥的后背发凉,生出细密的冷汗来。而脚下的男人从唇齿间?渗出哀嚎,女童看?上去软软绵绵的,可是力气却极大,手指轻轻一勾,就拽着男人的腰带往灶台勾。他不住挣扎,因为牙齿咬合得过于用力,桌板往右挪移一寸,渗出的血在地上拖拽出扭曲的一条线来。
女童毫无?所觉,接着哼唱:
“噬鲜肉,饕餮居,山林幽径恐难逃。”
在不停歇的拖拽下,男人终于熬不住,门牙被崩出个豁口,半颗断牙径直飞到桌面?上的碗中,汤水四溅,烫到了应止玥没来及缩回去的手上。
他似乎也知道?无?力回寰,垂着头将脸拖在地板上,白?净的面?皮被磨擦出血迹,女童骄傲的声音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奶奶,我把大鱼抱回来了!”
“囡囡真乖。”灶房的角度隔绝了应止玥的视线,她只能听?到一道?慈霭的声音颤巍巍回应着,“……就是鱼头有点磨坏了。没事,奶奶给卤一下,你一会?儿?端去给客人吃。”
女童清脆地回应道?:“好!”
菜刀切碎骨头,发出“咣咣”闷响,热油泼在锅中,撒了一点花椒,迸发出浓烈的肉香。
应止玥不想探究鱼的原材料,将视线调转回眼前?的桌子。深绿色的霉菌爬满了桌面?,身旁没有陆雪殊,而坐在对面?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认识的人,而是和刚才脚边打?扮相似的四个男人。
只是,他们毫不关注被拖走的同伴,呼噜呼噜地喝着眼前?的汤,头也不抬。刚才有汤飞溅到应止玥的手背上,她自然知道?这汤有多烫。这些男人虽然对身边的幻境漠不关心,但是基本?的痛觉尚在,被“鱼汤”烫得龇牙咧嘴,但是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碗。最后嫌香葱和豆腐碍事,竟然直接赤手去汤里捞肉吃!
“嗯?”坐在应止玥对面?的男人停止咀嚼,逐渐露出疑惑的神色,脸颊鼓出来一小块凸起,突然“呸”一声吐出来个骨头,这才接着埋头苦吃起来。
那块骨头正好落在应止玥汤碗旁的位置,她心中突突直跳,可却无?意识地将目光跟着挪过去——
指甲被咬得残破了半边,皮肉被炖得发烂脱骨,关节处都皱皱巴巴缩成一团。
应止玥的心脏蓦地慢眺一拍。
刚才对面?这男人吃的,分明是人的手指头!
应止玥这才回过头来,想起来要?看?自己的汤碗。果然,鱼汤里面?的哪里是什么鲫鱼,而是人的残破肢体。随着对面?男人们喝汤的剧烈动作,桌面?也在不断震荡着,一颗圆形的东西慢腾腾翻转过来——
对视上的,是一只没有闭上的圆润眼球。
应止玥虽然之前?也经历过榉木新娘的幻境,但是那时虽然也觉得恐惧,但绝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胃里好像都在翻腾着酸水,随时都能呕吐出来。
“客人为什么不吃鱼眼睛?”冷不丁的,一道?甜美的稚童声幽幽传来。
应止玥抓住了椅子背,才没有惊得摔一跤。
扎着两个揪的女童这回没有哼歌,应止玥又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女童笑眯眯地看?着她,还用小肉手举起来汤碗,汤匙刮过残缺的半颗牙齿,作势要?喂她:“奶奶说过,以形补形,鱼眼球营养多多,可以帮你明目哦。”
……
“奶奶跟囡囡说过,挑食是不好的习惯,来,张嘴,啊——”
白?花花的眼球递在她面?前?,临死前?惊恐的神色还残留其?中,应止玥头皮发麻,终于忍无?可忍地推开这个碗,这碗突然自发地摔裂在地面?,眼球滴溜溜滚出去老?远。
“客人!!!”
女童尖利的声音惊得应止玥一缩,然而假如这次的幻境和九衢诡影的幻境相似的话,也说明幻境到了尾端。
咬牙忍住恶心感,应止玥两三步跑向灶台,一把掀开帘子!
哪里有什么白?发苍苍的奶奶,唯有一只煮沸了的锅子,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背后的恶意几乎要?不加遮掩,应止玥赶忙回头。
奇怪的是,映入眼帘的不是坐地哭嚎的女童,而是地上映出的斜长影子。
日影西落,将屋内的活物都拉得长而诡谲,饕餮的男人已经不动了,唯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影子动来动去。
顺着尾巴的影子往上看?,脑袋的影子乍看?上去像人,只是略小些,可脑袋上却矗立着一对怪异的三角形耳朵,微微向前?倾斜,好像在认真辨别声音。
应止玥屏住了呼吸。
耳朵不动了。
那女童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呀了一声,“这可怎么是好?被客人发现了呀。”
“客人,不想看?看?我是谁吗?”
突然之间?,应止玥发现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躯体了!而这种不受控和最开始陷入幻境时浑噩的感觉不同,她这是被幻境里的“女童”操控了!
虽是心里焦躁,可她只能僵硬地将头转向说话的女童,心里咚咚跳得极快。
她、她要?死了吗?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内心生出。
并不是恐惧,也不是坦然,更?类似于两者之间?的莫名?战栗。
只是还不等她分辨清楚,手腕一紧,眼前?一花,女童红润润的脸蛋和白?色的眼球都模糊成大块的色块。
应止玥微抬眼睫,面?色苍白?,还来不及说话,却蓦地被一只手捂住了唇。
还不等应止玥挣扎,耳畔传来压低的气音:“姑姑,有东西来了。”
雨水晕过林叶,冷清的味道?取代了花椒的浓烈香气,应止玥竭力眨了眨眼,月华昏黄,原来已是午夜。
九宿道?观的客房干净整洁,但不算豪奢,窗棂都是用纸纱糊着。
也正是因此,那双微向前?倾斜的耳朵影子极为清晰,外轮廓光滑流畅,正贪婪地捕捉所有声音,将雪白?的窗纱糊成黑洞洞的一大片。
这不就是应止玥刚在幻境里见?到的鬼东西吗!
似乎觉得这还逼不疯应止玥,随着这双耳敏锐地往前?探照,另有细微的嘈杂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踏、踏、踏……
这脚步声向着她的屋门而来,越变越大,虽然有意放轻,可自然躲不过窗上的那双耳朵。
果不其?然,那双三角形的耳朵又一次变化了起来。但可怕的是,这耳朵并没有向着门口的地方游移,而是越变越大,显然是要?破窗而入!
就像是暴风骤雨来临前?,总要?有片刻的平静。
已经占据窗纱五分之四的黑影凝固住,而外边的脚步声骤停。
“笃笃。”
下个瞬间?,敲门的脆响、窗纱划破的刺啦声,连同应止玥就着陆雪殊的手滚落的沉闷暗响同时发出。
周身被冷浓的味道?裹住的那一刻,门倏地从外推开了。
门扉之内
灯罩下的光熹微, 有什么东西风一样刮了出去?。
然而?,在敲门者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应止玥原本露出警惕的神情怔了一瞬, 在对方?看过来时已经收敛, 调整成惊恐不安的样子:“什么人擅闯道观?又欲行何事??”
来人也?是一愣, 施了个礼,“贫道法号清音, 是这九宿道观的观主,不问自来, 冒犯施主了。”
同样是一身淡青色的道袍,但穿在清音观主身上?的效果,和狸娘的效果不一样。袍身上绣有繁密的道符图案,而?她的发髻整齐高耸, 容貌端庄典雅, 眉毛却修得微微上?扬, 整个人的面部线条本是柔和而?匀称的, 只有唇边的一道黯淡旧疤像是一道瑕疵,使得白玉微瑕。但除去?这一点,如若不是鬓边微微泛出几根银丝,没人能?猜测得出她的年?纪。
“适才贫道听?狸娘讲,观内来了位身体抱恙的贵客, 本不想深夜叨扰,奈何不日便要回京,便敲门想试试看施主是否还未入眠, 却忽闻重物坠地之声……施主可遇到了什么麻烦?”清音观主话?说到这里, 才迟疑地顿住了一下。
刚才应止玥在观察清音观主,清音观主也?在观察屋内的事?项。
只见整洁的缛榻上?空无一人, 褥子和木枕都凌乱地堆叠在床脚,勉强罩住了两个人。大小姐鬓发微湿,眼睛都因战栗的情绪露出抹细细弱弱的水光,而?旁边低垂着羽睫的人侍女装扮,并没有抬头,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攥住自己手?臂的那一截细白腕子。夜风微微吹拂过两人交叠的发丝,缠绕着勾连在一起……
嗯,怎么说,就?是比起受到惊吓,更像是……
清音观主念了句咒,这才能?冷静下来,将灯烛放在桌面上?,这仔细一瞧,面上?也?浮出讶色来:“真没想到,原来是应大小姐——”
“观主说笑了。”应止玥这时候也?缓过神来,回想起刚才的响动,清音观主的脚步声确实不大,而?且也?确实像是清音观主所说的那样,有重物坠地声传来后,门才被推开?。
更不用说,清音观主嘛,老熟人了,之前她在京城清修时,观主也?是这位清音观主。
不过应止玥之前做人的时候,实在太过疲懒,除了有关自己的事?情,是万事?不上?心,也?不了解这位清音观主的背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她喝完鲫鱼汤后直接上?床休憩,也?没来得及找陆雪殊再帮她描一遍眉,现在露出的肯定是应止玥本来的脸。
不过没关系,做鬼做了这些月,应止玥掌握的最大技能?就?是说鬼话?。
“应家?的大小姐远在京城,观主唤我阿月即可。我胆子小,以为有歹人,惊慌间就?掉下了塌。”大概是遇到的奇怪事?情太多,应止玥已经麻了,从杂乱的地上?撑起身,让陆雪殊倒了杯茶,慢吞吞道,“我身边这侍女叫小姝,不会说话?,观主见谅。”
清音观主到底见多识广,听?到她这话?,也?不再多看陆雪殊一眼,便了然地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在视线不经意向外移时皱起眉头:“阿月姑娘,这窗纱怎么破了?”
应止玥比清音观主更想知?道:“观主刚才在外,可见到了什么奇怪事??”
按理说,映在纱窗上?的耳朵剪影是闻声识人的,在清音观主没有推开?门前,应止玥也?以为这个精怪是冲着响声去?的。
可是等一开?门,除了窗上?的纱破了,什么东西都没出现。
清音观主:“不曾。”
应止玥顿了一下,本来想道出自己见到的事?情,却用余光瞥到了陆雪殊微小的摇头,话?到唇边便换了词,“可能?是这几日夜里风太大,将这窗纱吹破了吧。”
这当然是胡诌出来的敷衍说辞,然而?清音观主却好像被说服了,她捻了捻碎在一边的粉末,眉头登时紧锁起来,转头怒斥道:“狸娘!明明答应用平纹绡来做窗纱,你?又用桑皮纸来糊弄了!说,多出来的银钱又被你?用去?买什么果子吃了?”
不大一会儿,穿着灰袍的俏丽道士就?缩头缩脑地跑过来,嘟囔道:“哎呀,知?道了,我明天就?去?买平纹绡来糊窗还不行吗?……诶,别揪我耳朵啊,疼疼疼!”
别说狸娘,应止玥都被惊呆了,在她的印象里,清音观主一向是八风不动的威严道长,还从未露出过这么凶狠的模样。
身为体贴心善的大小姐,应止玥赶忙劝道:“观主不必着急,我看这窗纱去?了后,月色泠泠,也?别有一番喝茶观赏的意趣。”
“对对对,阿月说得很对,我早说了这么小的一个房间,还不透风,闷笼似的,有什么意思?肯定要有风才舒服……唉哟你?怎么又揪我耳朵!”
狸娘还要赞同地再夸几句,应止玥话?锋一转,笑着看向清音观主,开?始连声咳嗽,以手?扶额:“只是我身体太过虚弱,称不起这无垠夜色,可否劳烦观主帮我和小姝换个房间?”
狸娘:“……”
清音观主:“……”
确定了,果然就?是那位应家?身娇体弱的可怕大小姐。
倒是狸娘,眼睛机灵地转了转,在看向应止玥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诶,阿月,你?晚上?的时候怎么和白天不一样了?”
应止玥不等她说完,已经接过陆雪殊递来的帷帽,一把扣在脑袋上?:“因为我习惯夜间敷粉,久而?久之能?腌入味,可使皮肤褪去?暗沉,更加白皙清透。”
狸娘惊喜道:“真的?”
应止玥微笑:“狸娘又不曾吓过我,我骗你?做什么?”
“那我……”
清音观主忍无可忍,一爆栗捶向了狸娘的头,也?不怕把人脑壳捶坏,转而?向应止玥又施了个礼,“阿月姑娘真会逗趣,便是不说,贫道也?要为您换个客舍。请随贫道来。”
她脚步匆匆,还揪着狸娘的耳朵不放,咬牙切齿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啊?你?就?算是搁水里白漂十个月,也?洗不成白皮!”
清音观主事?情很多,将应止玥和陆雪殊带到新的房间,就?拽着狸娘匆匆辞行离开?。
月移窗縠,罗窗边掩映的终于不是玉米浆果,而?是红蔷翠竹。屋阁也?更大,梳妆台上?嵌着铜镜,虽然还是只有里间有张床,外间也?余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置一张供人休憩的榻。
换句话?说,免费从特价单人房升级成豪华双人间,还附赠单独的净室和小厨房。
应止玥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房间的陈设,和她之前在京城道观住过的客舍不能?说是基本相似,只能?说是完全一样。
不管在哪里,做人还是做鬼,大小姐都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
安顿好自己,应止玥这才想起旁边一言不发的陆雪殊:“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问清音观主关于窗纱的事?情?”
陆雪殊微微叹息,还是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姑姑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大小姐本来还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睿智推理,听?他这么一说,像是被戳瘪的球囊,怏怏泄了气。
冷淡的味道袭近,陆雪殊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坐到应止玥对面,含笑道:“姑姑当我没说,愿闻其详。”
“也?只有七、八成把握。”应止玥知?道他是有意哄自己开?心,不过也?不介意,大小姐脾气就?是要有人捧场,眉眼弯弯地夸他,“就?知?道小姝你?最合我心意。”
陆雪殊也?已经懒得和她计较称谓,抿了口?茶,静静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即便不说狐狸耳朵形状的香炉铜环,满院子的浆果野鸡,狐狸尾巴的桥。
刚刚窗纱破了,分明就?是有东西闯进来,又像是一道风一般刮出去?,而?不一会儿狸娘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而?幻境和窗纱上?的阴影,分明来自于大耳狐狸嘛!而?狸娘带着野性的行动举止,嘴里絮叨什么“褪黄变白”,还有听?见清音观主说起桑皮纸时心虚的表情,完全就?是因为害怕被发现多买了果子,所以才破坏掉窗纱,侥幸想着能?糊弄过去?的顽皮举止而?已。
再退一步,这些都不能?充作直接证据,应止玥耳朵也?没聋,幻境里饰作两角、一答一合的祖母和女童声线,完全和狸娘如出一辙。
应止玥确实懒得管闲事?,可她又不是傻子!
狸娘只是个顽皮的狐狸,应止玥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恼火,但毕竟是懂得利用一切的大小姐,当即用狸娘的事?情让观主帮她升级成豪华双人间,也?算是不白费她被吓的心神。
陆雪殊微微笑了一下,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灯下愈是清俊出尘,“多亏姑姑足智多谋,不然我就?要住漏风的屋子了。”
她眉梢一抬,很是自得,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这是自然。”
应止玥转了转自己腰间的五刑玉,挺坦诚:“主要也?是我早就?认识清音观主,多少了解一点她的脾性。只是这狸娘——”
随着五刑玉积攒的力量增加,她也?有了点分辨能?力。
应止玥有点犹豫,如果没看错,狸娘的神魂本来已经散去?,但却莫名其妙被钉在了九宿道观。
但这个和于昌氏的榉木还魂阵也?不一样,狸娘并不是木偶,也?没受什么苦痛,还是活活泼泼的小狐狸样子。
不过也?懒得再往深想,应止玥总结陈词:“总计这是清音观主要考虑的事?情,与你?我无关。”
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发愁,爱怎么样怎么样。
陆雪殊点点头,这时候又是乖巧听?话?的温顺少年?:“姑姑说得是。”
灯烛的芯有点长了,被这么多事?一搅合,应止玥有点疲累,可是已经睡了很久,并不困,便无聊地掀开?了灯罩去?挑烛芯。
美?人的手?细白纤长,唯有关节处透出点静潆的粉。许是她实在不怎么做活,动作生疏,温暖的灯火没添几分红尘暖意,反衬得她指尖纤弱,下一瞬就?会被火焰吞噬掉。
那一点稀薄的火焰静静燃烧在陆雪殊的眸里,闃寂的湖上?笼了几簇光。
可也?只那么几簇光,微弱摇曳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寂灭。
一些不合时宜的莫名想法冒上?来,使得他眸色愈发深浓,指骨不经意地绷紧,睫影却安静地微垂,怎么看上?去?都是秀丽温和的少年?,没人能?窥见他真正的神色。
“陆雪殊,是这样吗?”
直到听?到应止玥的问声时,陆雪殊才微抬了头,眼睛里的所有思绪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辜的单纯颜色,“我不介意称谓,只是好奇姑姑为什么一定要叫我小姝。”
“就?这样思念她吗?”他声音轻而?低,那点微妙的情绪藏得也?深,随时都会被风吹熄在静夜的沉寂里。“一个不会讲话?的侍女而?已,又有什么特殊呢?”
然而?,应止玥早在听?见陆雪殊第一句回应时就?松了口?气,也?没发觉他后面问题的异样。
她到底是最关注自己的大小姐,灯芯挑完后盖回灯罩,干脆道:“我懒得给人起名字,再想一个太累了。”
她不知?道少年?曲折复杂的细腻心事?,亦没察觉对方?倏然变动的神色,打哈欠前微微遮住口?唇,声音也?带了点缠密的黏,“只是要想在道观里时时在一起,还是扮作我的侍女最方?便。你?若是真的在意,再帮你?取个名字也?就?是了。”
灯烛烧灼出低幽的噼啪声,大小姐剪得灯烛乱七八糟,这点细密的爆裂反而?是这安静房间内唯一的声响。
“没关系。”陆雪殊挑开?灯罩,重新将灯烛利落地干净处理好,还不等应止玥抬头看他面色,已经用手?盖住大小姐的双眼,温柔哄劝:“小姐身子既然不适,便再睡一会儿。”
“别怕,我会守着的。”
应止玥本来是不困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廊下幽檀缥缈,珠箔外火焰葳蕤,无声的冷雨孤香缠绵成细密困意将她包裹。
也?是因此,在再次沉沉睡去?前,应止玥也?没留意到床榻边少年?最后自然换的称呼,以及指节轻扣在桌上?时黑漆幽暗的眼眸。
手予唇齿
不过, 应止玥并没有?骗陆雪殊。在刚勒令小姝当自己侍女的时候,她确实费了很多?心力。
在大?小姐的一生中,她很少说谎, 这并非因为她是表里如一的单纯美人, 而是因着她懒怠多想借口去搪塞旁人。
这可?以说是心如琉璃, 澄净诚恳,但再往深想?一些, 就会发现是高高在上的小姐懒得俯身?多?关?注旁人一丝半点-
想?来也是,小姝目色随意地扫过倚躺在榻上的病恹恹美人。
应止玥连自己的命都不是那么在意, 又怎么可?能去在乎旁人呢?
手里的书卷遮住面容,应止玥仰着脸,觉得男人写出来的游记实在是无聊,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把它从面上拿下来丢到?一边, 转而去看小几前烹茶的新上任侍女。
茶香氤氲, 梅花上扫落的细水蒸出袅袅水汽, 湿润那人鸦雏似的眼睫。但因为那人的眉目实在是太冷了,于是坠在浓长?的睫尾,没镀上一点柔软的潮色,反像是宝剑饮饱了血后,剑穗上不经意沾染到?的杀意。
本是听风煮茶的风月事, 到?了小姝身?上,那点模糊朦胧的意境去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极富冲击力的锐利美感。
应止玥往常的生活中, 没有?这样的人, 自然觉得新奇,也可?能是京城繁华, 而山居岁月实在太无趣了,她拥着薄毯坐起身?,无聊地和小姝搭话:“清音观主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饼茶在橘木中碾过,炙出的香气略浓,小姝就是在这样辛冽的茶香里递出来一封信。
应止玥动作一顿,不由得犹疑看向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话找话而已,没想?到?对方还真知道啊?!
但是话已经出口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应止玥接过这封信,没看几行眉头就拧紧。
清音观主生长?于乡野,本来是家事农桑的李家地主的千金小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父母先后因疾去世,又没有?旁的孩子,只留一个孤女独守庞大?家业,引得众人觊觎。
不仅是叔侄伯父,乡下野汉也打着娶了这个千金小姐,好夺去遗产为己有?的目的。然而,旧规规定,破面者不得成婚。清音观主,也是那时候的李小姐本来长?得清秀可?人,可?惜唇角却有?道极深的新鲜伤疤,说是被野兽划的。脸破了相,也就没办法成婚了。
但毕竟树大?招风,她那些亲族之间并无亲情可?言,绝不是好相与的,某夜与村口的地痞流氓密谋谋算,筹谋了毒计想?要掠夺她的家产。
然而计划多?变,也不知道该说是报应还是巧合,那夜出了意外,众人皆被野兽啃咬致死,两败俱伤,野兽血肉模糊的尸身?横陈。他们贪财,但是更?怕死,经此异事,再没人敢琢磨清音观主的万贯家财,后来她在边陲小城开了个寺庙,欲偷袭她的人类尸体曝尸荒野,野兽的尸体却不知所踪。
应止玥读着读着,困意倒是一扫而空,抬高了眉梢:“野兽爪子划破了相?”
应止玥没见?过清音观主几次,可?是对她唇角的疤痕还是有?印象的。
那绝不是什么野兽爪子挠的,完全是刀疤。
不过应止玥之前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闺阁时绣花剪纸弄出的可?惜意外,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千金小姐宁愿自伤容颜,亦不愿让父母辛勤积累的财富落入他人掌握。
真是好胆色。
应止玥心里留了这么一件事,这时候小姝已经煮好了茶,香汤顺着铜管滚入茶盏,滚过两次后,这才递到?了她手边。
“你这信是经了多?少人的手?”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止玥不是因为清音观主的过往皱眉,完全是因为信上的字或飞扬潦草,或细小如蚊,完全不是一个人写的,不同?的人书信文?法也有?差异,看得应止玥头都大?了。
大?小姐从前读的信,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寄来的信笺,澄心堂纸上光润整洁,再多?的情意也是含蓄在春花秋月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种丑字?
当然,小姝肯定是不会管这位多?事大?小姐的矫情毛病,可?惜现?在龙游浅滩,倒霉地变成一个哑巴侍女。
而大?小姐又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恶劣性格。
在应止玥的胡搅蛮缠下,小姝只好应下替她重新眷抄一遍的无理?要求,再送到?眼前。
应止玥得了她点头,这才满意,也不管对方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实质,又问:“送到?观上的信都拿来了?”
她推开浮层的第一封信,对着上面的戳印敲了敲,这才想?起来要紧事:“你出门的时候,没撞到?于隐周吧?”
自从上次在湖边钓鱼碰到?了于隐周,这位以嗜血残暴闻名的大?将军就一改常态,也开始给她寄信。
“你这样不太行。”应止玥上下扫了遍小姝的样子,看这人身?材颀长?,气质冷然,模糊对比一下也知道比于隐周高出不止半个头。
总之就是太打眼了,就算是已经乔装打扮,但哪怕不看脸,也很容易露馅。
伸手揪过一卷绷带,应止玥示意小姝坐在她面前,连茶凉了都没注意,很是兴奋道:“我还是第一次给人缠绷带呢。”
这话不假,之前小姝伤病极重,但是应止玥是眼风都没多?瞥一下,只管自己赏花探月,别说伤药了,连井水都是小姝自己打的。
因而,这样自私的大?小姐现?在拿来绷带,也不必可?能是好心想?要帮小姝换药,全是心血来潮。
第一圈白色的带子缠过光洁脖颈的时候,小姝如她所料地想?躲,反被应止玥按住后颈,制止道:“不要动。”
粗麻的绷带旁边,是柔韧温热的皮肤。饶是应止玥也没有?想?到?,小姝看上去这么冷、这么不愿理?人的冰冷杀手,血管流动的地方也是暖的。她细白的指尖轻柔拂过,错觉中也观察到?那血色盎然,快要透过苍白的皮肤喷薄而出。
那种隐秘的杀意,以一种决绝克制的姿态流淌在这血液里,可?这克制大?抵也是暂时的,随时都会有?破关?重现?的一刻。
出现?的时候,想?杀她的时候,把唇印上去,也会是这样暖的吗?
浓艳的血液交织,又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应止玥声音放得轻,唇息快要透过棉质的绷带细纱,“小姝,你之所以说不出话,就是因为脖子被人刺伤了不是吗?不缠绷带怎么行呢?”
小姝动作微滞,一向漠然冷淡的眸色也泛出来点奇异。
即便是小姝早已发现?这位应家的大?小姐有?点疯病,也没想?到?已经到?了胡言乱语张口便来的程度。
就是因为小姝第一下没躲成,后面的动作便顺理?成章,只能自认倒霉地认应止玥在自己的脖子上缠绷带。
如果是小姝自己,怕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缠完,偏偏应止玥没有?给旁人缠过绷带,而且她这时候也不着急,完全是个戏弄人的姿态。手指或轻或重地撩过去,不是调.情,纯粹是在玩。
右手慢悠悠缠着,左手还要去翻信,很懒怠地说:“还有?这些信,废话实在是太多?了,你帮我看看,有?我一定需要知道的事情再眷抄给我。”
小姝阖着眸,没应她,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应止玥已经习惯了,每当小姝不耐却又碍于情势,不得不强行抑制的时候,就经常会露出这副样子。
要不怎么说应止玥确实有?点病态,小姝越是懒得理?她,她就越是有?兴致。
大?小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自得其乐。
柔软的纱布在她指尖绕啊绕,快要缠成一个卷,应止玥突然看到?什么,奇怪地“诶”了一声,“这是陆家三郎递来的?”
陆家三公子,也就是应止玥名义上的侄子。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长?辈的交情,应止玥小时候依稀听母亲说过,自家外祖对陆家的某个长?辈有?过薄恩,本想?结亲事来报恩,被应家外祖一句“你是报恩还是打算报仇?”给断然推拒。可?是,世家之间的交情也就是靠姻亲关?系维持。后来莫名其妙的,陆家长?辈甘愿自降一个辈分。
要是用句粗俗的话讲就是,“与其让我女儿管你请安叫爹,不如你直接叫我爹。”
反正,算来算去,应止玥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侄子。
之前两家还算熟络,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应家嫡系人口单薄,应止玥又是爱被人捧的性子,和陆三郎相冲,自然也就没什么后续。
当然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还是会互相递个请柬,送送礼物?什么的。
只是应止玥不会去,礼物?也是直接送进库房,再让侍女找个价值相当的送回去就结了。
也就是因为应止玥在山上的日子太无趣了,身?边又没有?侍女,只能自己拆开礼物?换算多?少钱,等着下山的时候再回赠。要不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太过于繁琐,她也不至于看到?一个小姝就要拼命将人绑住,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应付这些麻烦事。
但可?能是巧合,自从小姝来到?身?边后,这位陆三郎送的礼物?就越发贴心。
可?惜贴的不是应止玥的心,而是小姝的心。
小姝缺伤药了,陆三郎送来的零碎物?件中就莫名其妙有?了管碧玉膏。应止玥突发奇想?,勒令小姝炎炎夏日寻个铜锅煮羊肉的时候,陆三郎就突然在燥热暑气中命人送来一只锅子,说是以热制热,夏天吃锅子最是补气宁神。
至于应止玥一直盼着的什么名贵古籍,奇花异草,玉簪环饰,那就真的是再没见?到?过。
这次送来的东西?也是如此。
“小姝,你把这两只羊脂碗登在册上,等我回府了再还我这位好侄子的礼。”应止玥弹了弹信,哼笑一声。
这时候应止玥已经给小姝缠完了绷带,虽然是歪七扭八的,但确实把该挡住的都挡住了。
而小姝更?是在应止玥剪断绷带的瞬间,就理?她七丈远,好像京城的第一美人其实是洪水野兽化?的似的。
砚台上的羊毫笔已经蘸满了墨汁,却在她这话落下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搁在了笔架子上。
应止玥正卧在美人榻上,疏影横斜,湘帘应门,黄鹂呖呖歌声落在这婉月腰肢上也是清丽诗篇。
窗外湖水静谧如镜,宛如一面晶莹剔透的明镜嵌在大?地之中。
大?小姐很喜欢观湖,莫名其妙地,总觉得像在看小姝的眼睛。
湖面宽广辽阔,此刻湖水呈现?出迷人的湛蓝色,有?一种清透的澄净感。微风轻拂湖面,那些飞雾湿不成雨,反作涟漪荡漾开来,如同?一层层细薄的细腻纹路,瞬间将湖面点缀得更?加迷离,那点轻薄的寒气也要散了。
绿意霜夏,苔草连阴,正是适合赏景的惬意好时节,应止玥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点不妙,奇怪地抬头看向小姝:“你怎么还没开始写?”
湖水中游弋着一些水鸟,它们或轻盈地掠过湖面,或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细小的痕迹,增添了湖水的生机与活力。偶尔,一两条鱼儿跃出湖面,溅起水花。
水花狠狠地溅落在应止玥的唇边。
有?点过于有?活力了,就像是大?小姐此刻加速跳动的心脏。
“……”
“小姝,你是不是耍我玩呢?”应止玥这回是真的气急败坏了,什么懒卧美人榻的清姿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嘴唇都被气得哆嗦,“纸铺好了,墨也磨好了,这些书信还是你挑拣后递给我的,现?在你说你不识字?!”
小姝回以一个冷淡的嗤笑。
意思很简单,背后的理?由也很充分。
她既然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侍女,脖子上还被缠得密密麻麻全是纱布,生活中除了杀人就只有?伺候大?小姐,不识字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止玥无意识地闭上眼,要用手捂住额头,才能勉强止住额角突突跳着的怒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姝总是喜欢闭眼了,原来不是嫌弃她。
——好吧,或者说不止是嫌弃她,更?纯粹,也更?直接一点的原因是,小姝已经被大?小姐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无耻行径气到?眩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这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应止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气到?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一天,看到?陆三郎的来信,她劈手夺过来,“好啊,不识字,那就学。临摹一下我侄子的字总可?以吧?”
这当然是不行的,不说别的原因,陆三郎和应止玥一样,也是个高傲冷淡的性格,即便送她东西?也是惜字如金,能用半页纸就绝对用不了一面。
字都没有?多?少,当然没法描摹。
还不仅是陆三郎,虽然给应止玥送笺吟诗的公子哥不在少数,但风花雪月的柔美诗赋不能表达出此刻应止玥的愤怒,也不能用作日常交流。
最后,应止玥不得不怏怏地发现?,她只能亲自教小姝读书写字,让对方临摹自己的字帖。
是的,没错,应止玥已经自恋到?了一定程度,非常坚信自己漂亮的字可?以流传千古,被后人描摹,所以才制了字帖。
当然,她也没想?过,第一个有?福气的“后人”,居然就是把她气到?五佛升天的哑巴侍女。
然而应止玥不曾教过别人识字,手边也没有?《说文?解字》,连《三字经》都没有?,最后只能找出垫铜锅的儿童开蒙读物?,从最简单的“鹅鹅鹅”,“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教起。
湖边湿气温润,清风拂来,涩苦的凉意也婉丽成冬岭孤松上的一瓯雪,溅予山萃的香气。
可?惜大?小姐心情苦闷至极,没有?办法欣赏,耐心又少,只教了四五首便怏怏松了手,让小姝自行做功课,转而独自去用晚膳。
等应止玥用了两块桃花糕,出去悠哉地散完步,再看高挑的侍女还在原地练字,才觉得心情变好了一点,非常讨人嫌地上前去挑事:“功课做得怎么样?我看看。”
小姝脾气也不错,倒是不拦她,侧身?避开后还亲自掌了灯烛,意态优雅地比了一个“请”。
宣纸极好,是应止玥惯用的,触如卵膜,细薄光润。
那笔迹更?是好,娟丽秀逸,清浅如玉,也是应止玥惯用的笔法。
可?在那个瞬间,应止玥只感觉有?一种热度从脚底升到?耳尖,整具身?体都因为气恼而烧成了绯红色。
烛光下,刚学字的小姝诚恳、认真地描述了对自家小姐的看法。
——小姐行步,肖似湖边群鸭。
对此,应大?小姐只有?一句言简意赅的评价:“我杀了你!”-
诚然,如果对比起应止玥对小姝做的事情,小姝所做出的“报复”甚至都不能说是报复。但应止玥秉承着“人不犯我,我可?能犯人。人若犯我,我杀了人。”这样的原则行事,小姝的做法令她如鲠在喉,是势必要予以回击的。
时机来得很快,或者说,既然小姝现?在是个哑巴,应止玥又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这位哑巴侍女学手语,而她教人识字的速度又实在慢得可?怜,日常吃喝住行的交流可?以磨合成习惯,但如果有?重要事情的话,必然是需要其他交流渠道的。
“有?关?清音观主的事情?”应止玥闲敲着手里的围棋,并没有?抬头看高挑的侍女,“小姝,我应当还没有?教过你‘观主’这两个字,你是如何识得的?”
小姝面色冷淡,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小姐时不时的冷嘲热讽。
当然,应止玥虽然大?小姐脾气大?,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她拜托小姝帮忙留意的,便没有?再讥嘲下去,而是接过小姝手上的东西?。
只看一眼,她的面色就凝重下来。
这次的东西?不是什么信笺,而是几幅仵作为死者画的画。从旁边的注脚可?以知道,这些死者正是觊觎清音观主财产的亲族流氓,致命伤是喉咙处撕裂的伤口,显然是野兽所咬。
死状过于凄惨,完整尸身?难留,连仵作都不忍细看,只草草留下几句话就收了笔。
但引起应止玥注意的并非是这些被野兽咬过的尸体有?多?吓人,而是夹在中间的一副画。
喉间也有?被野兽撕扯的伤口,只不过小一些。但是在看到?这张尸身?拓印的一瞬间,应止玥神情恍惚,这纸片上的单薄线条倏然化?作僵硬躯体,蚊蝇腐臭的味道熏过,她一抬眸,好像进到?了那个窄小闷窒的房间。
尸身?苍白如纸,唇槽微微发紫,血脉凝滞,身?体僵硬不屈,仿佛石头雕塑出来的一般。面容扭曲,双眸凝视虚空,瞳孔中失去了生气的光芒。恶臭弥漫四周,恶心之气沁入鼻腔,令人心悸。
应止玥生性喜洁,可?在这一刻,却完全不顾对方快要腐烂发臭的身?体,缓慢地走到?尸身?旁边,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其皮肤。
冰凉如冰雪,生命之火早已熄灭,但皮肤上却还有?着点点瘀斑,显露出病症所带来的痛苦。经络紊乱,全身?似乎被无形之力束缚,再无任何活动的迹象。
本来是素色的衣袍上布满黑色斑点,毒素通过汗液渗透而出,如恶蛇盘绕于尸身?之上。剧烈的痉挛留下痕迹,证明曾经遭受极度的痛苦。
尸身?散发着恶臭,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是个男人,可?死前的一刻血液像是被吸光一般,但是再看仵作的标注,这人正是村头的流氓野汉,最爱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但身?体自然是健壮如牛的。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她认识这个死状。
这不是被野兽咬死的。
明明是单薄的画卷,可?应止玥竟是像快要捧不动一般,眼睫以极细微的频率颤抖起来,可?是眼眶干干的,并没有?什么泪落下来。
几乎是下一秒,应止玥闭目,所有?的情绪都收尽其中,再抬眼时又是轻灵如玉的温婉大?小姐,她轻轻放下手上这卷画,还掸了掸袖子上一只飘零的落叶,便站起身?,施施然是个要出门散步的姿态,和往日没有?丝毫异样。
但是,她没能走出去。
有?人硬生生拽住了她,但应止玥也没有?挣扎,还是那副清丽细渺的微笑模样:“你好好做功课,我回来会查验。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
她笑容消退了些许,只有?唇角微微上弯,婉约含蓄如弦上月,“我只是去园里逛逛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小姝,你拉我做什么?”
“……”
应止玥的唇角放下,她不笑了,声音极为干哑生涩:“我不知道你对我母亲的事情了解多?少,我找了医女、郎中、太医,甚至江湖上的道士都一一问询过,皆说她是思绪繁多?,因着郁症伤病而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可?是她死前的样子,分明和这画中尸身?是相同?的。”
这流氓壮汉身?体极为强健,但死因并不是野兽所咬,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这种周身?血液都像被吸干了的死法,分明和她午回梦魇,不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还是个小姑娘的清音观主,杀死了这个壮汉。
那么,她的母亲也不是因为郁症,缠绵病榻而死。
她的母亲,她的娘亲,也是被人杀害的。
“你的身?世、夜里出行却回程带血、将军追杀你的原因我都没问过,也不与你计较,我们两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
应止玥的面色苍白,但话音却稳,没有?丝毫的颤动:“但是,此事是我生平所执。”
“放手。”
穿堂风吹过回廊,吹拂起两人衣袂,极轻盈缥缈的柔和意向。
正如应止玥所说,她们并没有?什么过往的情谊,小姝也没有?阻拦的必要,只是这话被拆开说后,显出温和主仆的外表下,二人极为生疏的交情本质。
小姝冷下了眉目,手指关?节渐松。
然就在应止玥要起身?离开的当口,却蓦然为对方的动作停住了脚步。
她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现?在留在道观才是最合理?安全的选择,你这是要去哪?”
小姝俯拾自己东西?的动作未停,看过来的眼风也与往常无异,并无太多?情绪,一种热度冷却后的漠然感。但应止玥和她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主仆,也大?抵能凭借表情猜到?一些她的想?法。
“你是怕我死了,会成为你的累赘,给你添麻烦?”饶是应止玥下定决心,亦不畏死,也在将猜测脱口而出时,被气得产生了微微晕眩感。
——在看到?小姝动作微顿时,这猜测自是成了真,应止玥提起的这口气积了郁,化?成秤砣一样缓缓往下坠,许久未尝、近乎陌生的冲动席卷了她。
这不是春花湖柳的明媚悸动。
是憎弃、厌恶、狠戾、怖惧、倦累和她自己都难以分辨的负面情绪,在同?一刻所席卷而出的恶意,应止玥被这冲破她姣好皮囊的冲动所攫,几步上前,圈住了小姝的脖颈,径直往下一拉——
小姝的武力远胜于她,毕竟应止玥压根不会武。
大?小姐理?智明白,这一下不可?能成功,只是意气用事,然而在真的将其拽下来时,也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缘由。
而是任由这股冲动作祟,依照脑海中盘桓已久的想?法,坚实地咬了下去。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我去?”
如果后续再来看,应止玥对陆雪殊脖颈的执念,可?能也要伊始于小姝。
无声跳动的脉搏响于应止玥的齿畔,隔着薄凉的一层柔韧皮肤,那些血液也想?要流曳出来,辗转旖旎于她口舌。小姝生得艳丽,那血液也必是艳丽以至于辛辣的,顺着喉管往下会是崭新冰凉的痛意,叫醒她所有?残存的窸窣恶意。
可?大?小姐的舌尖又太过于细嫩,只能濡湿原本干燥的绷带,尾缘那一点光洁冰凉的皮肤只能蔓上一层稀薄水意,幽微烛光下是冷岚积玉,再肃杀纯粹的凌厉也要搅裹这不清不楚的潮湿雾气。
这对于应止玥来说,只是纯粹的发泄。
可?是对小姝来讲,在细齿摩挲,并着那一抹温凉的湿润迤逦过最脆弱的脖颈时,于危险的杀气之外,也有?更?令小姝惧厌的热意在诞生。大?小姐牙齿磕咬的力度毫不留情,是真的可?以嚼出来血气,可?因着这动作却不得不靠近小姝,于是那身?体的起伏和温度也贴近四肢百骸。
很不合时宜的,小姝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嗅入的味道来源,竟是亲手挂在矫情大?小姐腰上的香囊。
小姝自己嫌弃,却也无可?奈何制出的香料,以从未想?过的媒介,穿透此时的呼吸。
这回,小姝是彻底黑了脸,一把扯下还欲张口咬合的神经质大?小姐,本质的冷漠和倨傲冒出头,绷带下藏着的皮肤紧绷,于是连同?声带震动也带着遮掩不下去的杀意:“随你。”
只是这声节还没来得及组成字句,就消弭在淋着齿痕湿气的绷带之下。
应止玥被小姝扯开时,唇齿离开,左臂却还牢牢地拴在小姝的后颈上。而此刻,阻了这话音的变成手指。
在小姝薄唇微掀,欲厌恶吐字的前一秒,应止玥的指头已经蛮不讲理?地塞了进去,以一种近乎轻慢的姿态低语道:“小姝,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你是哑巴了吗?”
“嘘——哑巴怎么能说话呢。”
大?小姐不知情.事,当下也只是按照充满混沌恶意的本能做事,指腹随意地在齿间穿行,偶有?牙尖刺痛她柔嫩皮肤,这闯入者还要皱眉呼痛,于是更?加过分地向深处探索,不知轻重地捏与碰。
她是新奇无畏的探知者,因为不知晓这动作背后衍生的涵义,本就是突发奇想?。
——至于说,会对旁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或是在未来,需要为自己的举动付出怎样的代价。
大?小姐全不在意。
舌与口腔,模糊的吐息与湿意。即便是再高傲姝丽的人,被大?小姐用手指这样胡搅蛮缠时,也会并非本愿地发出含混的低微声息。
刚开始固然是恼火愤恨的,可?大?小姐身?娇体贵,这具皮囊承载不起这样原始强大?的负面情绪,于是再大?的冲动,也被这接二连三的水声冲淡,滋生出另一种微妙的感官。
烛色晦暗,窗棂外那一抹斜晖漫漫,也只能充作背影处混沌的另一视角。
只是烛焰却跳动不定,时而高昂,时而低迷,仿佛有?生着翅的昆虫在跟着律动。
青石墙壁映得微微泛着光泽,墙上的古画与石雕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角落里的木质家具和雕花屏风,在将夜的映照下,展现?出细腻的纹理?和光影交错的美感。
应止玥抬眸,手指的动作却并未停,终于在冷淡漠然的神色之外,窥到?小姝未被人见?的另一种神态。
眼中的惊和厌已经要沉成黑漆色,杀意不曾消失,只是被旁的艳色糅杂,因此也混沌了。
吸附了舌与齿的水汽蒸腾,濡濡灼湿了小姝的眼尾,带出不显山、不露水的一点微妙水红。
这水汽不愿听人语,随处可?见?,于是本来只能用血染红的黑眸,此刻竟也漫出来一点湿漉漉的清光。
应止玥本就是受无数人推崇、爱慕思念的无双美人,可?在此刻也无意识受这无端美色所惑,怔忪间只觉廊檐下青烟琰琰,碧波流光。
然而,做的事情再恶劣,应止玥也只是年轻少女,对于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恶劣并不知晓,此刻只觉得胸中郁气消退,久违的理?智回笼,她恹恹道:“我知晓,现?在去找清音观主,并不是上策。”
“既然小姝让我徐徐图之,”应止玥颊侧泛起浅樱色的绯红,含羞带怯也似的,但望向她的人很清楚,这只是因为脱力泛起的疲色,“那我便听小姝的,慢慢来。”
大?小姐的话语和动作并不相称,指甲肆意划过旁人上颚的动作漫且流丽,看不出一丝听话的姿态,左手却顺着其后颈的位置,充满爱怜地把凌乱湿润的绷带整理?好。
应止玥声音婉婉,笑意也轻缓,弱不胜衣的可?怜姿态,“小姝,我很喜爱你的。不要离开我,好吗?”
一边这样说,可?抽开手指后,却是将上面微黏的水意,尽数用沾了血的黑色玄衣擦拭干净。
于是不仅是眼睛,小姝的唇也变成浅淡的红了,血浸在热汤里,渺渺飘上来的大?概就是这般红玉似的色泽。
只是随着应止玥忽来的郁气顿消,小姝于刚才那一团混乱时生出的惊厌样子也尽数退去。
小姝此时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的,她没应是,也没应不是,唇齿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应止玥用眼睛听清了对方的话语。
“我记下了。”-
自从不做人后,应止玥已经不怎么会想?起小姝。但大?概是住进了道观,最近又接二连三见?到?旧人,提起旧事,模模糊糊地入了幻境。
可?是这次幻境和以往不同?。之前虽然所处的地方可?怖,不是见?到?诡异微笑着的木偶,长?长?看不到?边际的九衢,就是会碰到?吓人的女童和人类烹煮出来的鲫鱼汤。
但是这次的幻境却不一样,她感官模糊,只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周围一圈的迷离光圈,连眼皮都睁不太开,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隐匿在雾茫茫的水汽里,什么都辨认不清楚。
光影摇曳,映照着道观内的一片幽静。在这黑暗的室内,烛光成为唯一的光源,带来微弱而柔和的细弱浅芒。
这光洒落在红木桌上,映照出温润的木纹,宛如一条细细的溪流,轻轻流淌在表面。桌上摆放着一只玉色的盘,盏中的茶叶闪烁着绿意。
——为什么是玉色的盘?
什么东西?,曾也是玉色的?
这问题来不及想?清楚,已经有?微凉的东西?压在她的眼皮上,力气并不重,顺着眼睫、鼻梁、脸颊一路而下,最后停在她微干的唇畔。
碰触到?她嘴唇的东西?是带着点湿气的,好像是梅露蒸煮而出的茶香,又似玉春正月里微涩的雨露,一点点润湿了她的唇。
可?这水太少了,解不了渴,只能说是略微沾湿,应止玥无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去吮,而此时这物?什已经顺理?成章地滑入她口腔。
原本是温的凉的,可?是被春日篝火所灼,这些凉意渐渐升温,正以一种缓慢却不曾退却的姿态攻城略池。明明是简单的平淡动作,可?应止玥却莫名感受到?一种麻意,从更?深处向外滋生。
她不是愚蠢的未知少女,即便是陷入昏寐的幻境,也清楚这侵入口腔的物?什是手指。
这指尖点过她的舌尖,不算粗粝,动作太轻了,应止玥分辨不清楚,可?此刻又睁不开眼,便下意识用舌去追寻探索,可?那手指反而躲开了。
等她疲惫了,却又再来碰,带着点戏谑,又好像是由来已久的恶意。
最后,应止玥疲惫时,那总是一触即离的手指却反而来了精神,两根手指很轻地夹住了她,也正是因为力道太轻了,应止玥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便错失了最后躲藏逃掉的机会。
在终于意识到?不对,柔嫩的舌尖瑟瑟欲退时,两根手指却惩治般加重力道,指节一根根摩挲而过,擦碰时大?概也会生了热,不然她怎么会觉鬓发生汗,微咸的汗水快要沁进她眼皮,却在真的落入睫前被另一只手温柔拭去。
于是唇里手指的力道也变了,不会磨伤她,可?这样不轻不重的力道反而更?是折磨,令人难耐。
喉间逸出几个压抑的、破碎的音节,她睁不开眼,可?也能感觉到?有?绯红的热意从唇瓣旁蔓延开来,就快要攀升到?耳畔。
大?概是她的样子太难受了,作恶的手指终于放过了她的唇舌,没有?再继续,只是在抽身?而去前缓缓覆过牙尖,还向下浅浅按了按,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冰凉的指变得微湿,那点水痕流过她下颌,悬停未停在咽处。应止玥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幻境,却若有?所觉般生出紧张的情绪,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手指的主人顿了顿,另有?热源贴近,贴在皮肤上的气息是暖的,好像感知到?她慌乱的情绪,安抚地顿了顿,便再次抽开了手。
应止玥莫名地生出点不甘,可?是还没等这情绪落到?实处,那双手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没停留在她的眉梢眼角,而是执起了她自己的手。
因为刚才的这一番举动,她不自觉抓牢了身?下柔软的帐褥,圆润的指腹被汗水所扰,掌心更?是变得汗黏黏的。
这样黏糊的感觉自然不舒适,应止玥下意识想?甩开,可?捧起她手的人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用沾了水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净了。
之前也说过,应止玥是一个非常挑剔的大?小姐,对于清洁这个行为的要求比较高。
但是也没有?高到?这种程度。
不止是一根一根,除却汗湿的掌心,和被抓皱的指腹,大?小姐自己都未曾关?注的指节内侧,也被认真仔细地一寸寸沾过,那样柔润的地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待,下意识想?蜷缩起来,却被察觉,再次被展开。
周而复始,十个指头尽数收到?了这样的对待,连清浅的小窝都没有?被忽视,她的两只手都被一一洁净。
总该……结束了吧?
就在应止玥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手却再次被抓起,这次迎接她的不是湿润的手帕,而是,而是——
这混蛋在咬她的手!
不是狎昵的吻润舔舐,完全是用牙齿噬咬,从指尖到?指腹,每一处都有?齿缘含裹,即便是最为细腻的指根也不能避免殃及。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混蛋,要遭到?这样刻意的报复对待。
痛中夹杂着微痒的神奇触感简直快让大?小姐崩溃,含混吐出的气音变了调,可?到?底是在混沌的幻境中,即便她觉得自己在惊声尖叫,蔓延到?唇齿的也不过是一点细碎的低吟。
这不太妙。
应止玥呼吸急促,这非常不妙。
好在,对方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快,轻轻地松开了牙关?,没有?再用上其他恶质的手段欺负她,而只是用唇非常敷衍地碰碰她手背,充作安慰。
应止玥终于如愿陷入黑甜的世界里-
晨光微熹,应止玥是被陆雪殊带回来的早膳气味叫醒的。
应止玥本来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可?是昨夜的幻境太累,一闻到?粥食的香气便饿了,想?撑起身?,可?手软腿软,差点没跌回榻上。
“姑姑这是怎么了?”陆雪殊微蹙起眉,澄净的眸子里写满担忧,“昨日做了什么噩梦吗?”
不是噩梦,简直是比噩梦还可?怕。
应止玥郁卒地吐出一口气,迎着日光看自己的手,干净纤白,除了因为刚才着急起身?,手背上被她自己弄出的一道红痕,看不出任何的齿痕。
难道这次的五刑玉还会引导关?于小姝的幻境?
她下了榻,坐在红木桌边挟了个翡翠饺子,咀嚼的时候已经神游天外。因为过于心烦意乱,她没发现?腰上的五刑玉冰冰凉凉,没有?任何因为陷入幻境而发热的迹象。
大?小姐在回忆和小姝的过往,想?到?最后差点没咬到?腮内的肉,陆雪殊赶忙去给她递茶。
梅露幽微的茶香传来,应止玥微妙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要把和小姝做过的事情全部重演一遍,以她现?在的体质,那确实会受不住啊。
罪魁祸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太过疲惫, 而陆雪殊这回端来的早膳又尤其合她?口味,应止玥这种平素只能用下半碗粥的挑剔小姐,这回竟然不?知不?觉将早膳全用尽了。
即便是陆雪殊, 在看?到干净的杯盏时也不由得有点讶异, 疑惑道:“姑姑很饿吗?我记得昨晚临睡前, 姑姑还用了两块碧玉糕。”
应止玥:“……”她?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空掉的白玉脂小碟,不?知为什么脸蓦然红了一下。
幸好, 她?在陆雪殊发现前已经收回目光,很是正经地回复道:“那?当然是因为我能屈能伸。”
陆雪殊:“?”
“我是说我的胃。”
“……”
难得见到陆雪殊露出这样一言难尽的神色, 应止玥也难得感到几分好笑,昨晚黏腻古怪的感觉淡去,“这道观早日?的膳食倒是很不?错。”
大小姐极为挑剔,怕是龙筋凤爪都不?能让她?道一句“尚可”, 这个不?错简直算得上最高评价了。
她?伸了个懒腰, 表示要出去转一转。陆雪殊自然不?会说不?, 提前出门去给她?寻帷帽。
这倒不?是因着要遮挡容貌, 陆雪殊一早就帮她?乔装打扮过,还需要戴帷帽只是因为她?怕被晒伤,又觉得涂在脸上的“隔阳膏乳”厚重。
其实就是矫情?罢了。
等到陆雪殊出门,应止玥在屋里?无聊,肠胃又有些鼓胀, 便在房间里?随便转了转,目光碰到红木桌和空置的茶盏时一滞,很快撇开目光, 耳尖却不?由得生出一点?绯色。
晨光明媚, 偶有两三只麻雀在枝上啼鸣,清脆响亮, 在小厨房窗轩外?探头探脑。正所?谓美人远庖厨,应止玥一般是不?怎么去灶台的,此时也不?由得掀开布帘,想进去看?看?外?边的风景。
用过的碗筷堆叠着,陆雪殊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应止玥叫出去找帷帽。虽然清音观主给她?置了个小厨房,但是空间狭小,应止玥回身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灶台——
温的。
陆雪殊应该已经清扫过,但还是有两三点?柴火的余烬扬出来,像是前尘往事的灰烬。
——怪不?得今日?的早膳这么好吃,原来不?是观中的吃食。
陆雪殊一个富庶人家?出身的贵公子,竟然还烧得一手好菜,不?免令人觉得奇怪。
然而应止玥不?深究,唇角浅浅勾了一下,便像是没事人一般走了出去,在妆台前再整理一下发髻。
铜镜中的自己肤色黯淡,眉毛下耷,说来也是奇怪,陆雪殊只在她?脸上简单勾勒几笔,都没用上什么术法,便是原来有十分丽色,现在也只剩下三分。
这能耐倒是和小姝可比肩了,甚至要比她?还强上些许。不?过也说不?准,倘若小姝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话?,怕是技术也会进益些。
应止玥的目光忽然落在镜中的唇上,水色饱满,以往浅淡的粉色不?知为何泛出点?浓艳的红。
那?两根无耻作乱的手指忽的浮现在眼前,明明房间里?空无一人,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唇齿间弥漫的热度,湿润微潮的水声?,以及那?人清而微苦的气息。
……要大命了,应止玥泄气地推开椅凳。
倒也不?能说大小姐不?喜欢,只是如果真的回想起?来,和后来与小姝一同做的事比较,昨夜的这些只能算开胃小菜。
然而小姝现在早就不?知所?踪,她?便是想回味也找不?到人,总不?能随便找个替代的——
“吱呀”一声?,应止玥这想法还没成型,便见到陆雪殊推门而入,微有些气喘:“抱歉姑姑,我回来晚了。”
静坐屋内的大小姐神情?素淡,唯有水红的唇微微抿着,那?双静潆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陆雪殊:“……”
应止玥纳闷:“看?我做什么?”
“姑姑可是还有些饿?”
“没有。”应止玥移开目光,接过帷帽戴了上去,“我们出去吧。”
九宿道观虽然偏僻,但是从?一大早上开始,前来祈福的香客便络绎不?绝,或默诵经文,或虔诚跪拜,或轻轻敲击木鱼,心怀虔诚地祈福。
就连道观的角落,都摆放着一排排石凳,供游客休憩。
香炉里?的烟不?熄,想来也是因为这个,道观内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悠然飘逸的檀香,正袅袅地缓缓升腾而起?,如云如雾。
应止玥又在香炉畔,看?到了昨天和狸娘搭话?的杨小姐,这回陪着她?的是另一个道士。她?笑语嫣然,和身边人搭了几句话?,显然和道观里?的人都很熟络。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杨小姐只是来代城小住,却花了这样多的精力在这处不?起?眼的道观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杨小姐从?荷包里?又掏出两百冥珠,珍而重之地递给一旁的道士,随即屈下膝盖,认真地跪拜了下去,白净的额头都被地上的石棱印出红色的凛子。
“杨小姐不?许愿吗?”应止玥看?到杨小姐露出微愕的神色,菀菀笑了一下,递过一块帕子,“抱歉,吓到你了。”
杨小姐很快回神,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想起?什么似的了然道:“哦,你是昨日?和狸仙长在一块的姑娘……姑娘何出此问?”
这位小姐一身黄色的曲裾,更显明媚娇嫩,而旁边的香客则大多是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大部分随意?拜了两下后,就双手合十,不?停地嘟囔着许愿,希求家?里?的孩子有个好姻缘,或者父亲丈夫有个磊落的好前程。
但应止玥看?得很清楚,杨小姐并没有许愿,虔诚地叩首磕完头后便站起?身,比起?普通的香客,倒更像是道观里?的道士了。
杨小姐有点?赧然,“我心愿已了,到这里?来也只想再拜一拜,求个心安罢了。”
看?到对方犹疑片刻,应止玥开口:“小姐唤我阿月便可。”
杨小姐显然是个胆怯温顺的闺阁小姐,并不?常和旁人交谈,连问旁人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听到应止玥的回话?,既是感动,又有几分羞赧,便无意?识地用手将汗湿的发角捋到耳后。
曲裾宽松,顺着杨小姐的动作,不?经意?露出一块肩上的皮肤。
应止玥目光一凝,刚想问些什么,便感到袖子被轻拽了一把?,话?到嘴边就变了:“多谢杨小姐,那?阿月不?多打扰了。”
说着,也不?等杨小姐再客套几句,便和身边的陆雪殊快步离开,直到转过了道观的回廊才勉强缓住脚步。
应止玥细眉微拧,很不?爽地吁出一口气:“李夏延怎么来了?”
刚才,应止玥分明在杨小姐的肩头处看?到了一块疤痕。
说是疤痕也不?尽然,而是一块橙黄色的椭圆形爪印,呈现出圆拱形态,中间两趾极长,在杨小姐雪白的皮肤底色下就显得更加狰狞。
这分明就是块狐狸爪印。
应止玥在九衢前头客栈里?梦到的幻境,末尾处也有东西?按住了她?的肩膀。
何况应止玥虽然只见过这位杨小姐两面,可是已经能发现对方是较为羞涩怯懦的性?格,如果不?是因为念头极为坚定,应止玥想不?到对方怎么会不?顾亲眷的阻拦,硬是要轻装简行,带着一个侍女便来到代城这么偏僻的道观上香。
以及她?拿出的冥珠——
李夏延这种李家?的跋扈小姐,为了自己的表妹连枝,能找到冥珠倒不?足为奇,可杨小姐这种胆小羞涩的性?格,又怎么会大手笔地掏出这么多冥珠?
李夏延!
想起?李夏延,应止玥气得都要磨牙了。
好不?容易出现一条线索,却因为突然出现在道观门口的李夏延给打破了,她?怎么能不?生气?要不?是陆雪殊看?到后提醒了她?,两个人怕是要撞上了。
饶是应止玥这样的性?格,此刻也不?由得有几分心烦意?乱:“李夏延不?是回京城了吗?”
还费了应止玥好多冥珠,又花费心力搭了个幻境。即便李夏延后续发现了些许不?对,但这位李家?的小姐之前就看?不?惯她?,想来也不?会太追究,自然可以糊弄过去。
大小姐从?头到尾盘算了一遍,明明应该让李夏延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怪梦了,她?还特意?让连枝托梦,怎么李夏延还是赖在代城没有走?
应止玥自然想不?到,她?让连枝托梦带话?,不?但没说服李夏延,反而让后者起?了疑心,可以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如果两人真的撞见,而冒乐还好端端地活着。
李夏延把?这事一捅出去,范老爷那?边先不?说,冒乐身边的那?个道家?公子再摆个驱鬼除妖的阵法——
好家?伙,她?现在手上也没有什么籽凉木手镯,怕是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姑姑别急。”微凉的淡苦气息逸散开,刚才还沉默寡言的陆雪殊蓦然开了口,“我去九衢那?边的客栈打听一下。”
杨小姐和李夏延,包括现在化成人形的应止玥都算是贵女,而代城偏僻,勉强算得上整洁的客栈只有那?么一家?。
李夏延又没有住进道观,短时间内赁房不?易,想来也只会住在那?里?。
应止玥眼前一亮,不?愧是她?亲自出马找的好小弟!
应止玥心绪平静些许,她?因着最近接踵而至的幻境心浮气躁的,特别是昨晚的那?一场梦,真是搅得她?整个人都乱糟糟的。
大小姐自然不?会和陆雪殊客套,便只眼巴巴地看?着他:“快去快回。”
阳光筛过落叶,密密匝匝描摹出他秀致骨相,更显出点?罕见的殊色。
陆雪殊微微抬手,曙光的影子也跟着大片滑落下来,让人辨不?清楚他的神色。
他笑遮了应止玥的眼,语气倒是平和的,“这样看?我,倒要让我误会姑姑舍不?得我了。”
寻常午后
虽是秋末, 可是天气燥热,应止玥被晒得头昏脑涨,准备掉头回房间歇息, 边吃井水湃过的樱桃, 边等陆雪殊的消息。
结果才刚转过廊角, 就?差点被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撞到。
应止玥还没来得及蹙眉,撞到她的人一身灰扑扑布衣, 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头:“你们这道观的道士未免太过孱弱了点儿, 我说李念,能行吗?”
灰衣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京腔,唯有几个焦急的吐字,不自觉拖拽出来一些绵密的代城乡音。
清音观主原名?李念, 但是她也已经很久没被人叫过这?个闺时的名?字, 神情不由?恍惚一瞬。
在应止玥含笑的提醒下, 清音观主回过神, 替这?灰衣人向她道了歉,才平静地转回去:“贵主,您也清楚,我九宿道观的道士各具神通,真功济济。有身体貌弱者, 法力更为强盛。”
“有些法力高深的柔弱道士,可令贵主您开口未及道完此?句,便倏然断气, 命丧其中?。”
灰衣人目瞪口呆, 再看向柔弱姿态的应止玥时就?有点瑟缩,讷讷道了句:“是妾冲撞了道长, 烦请道长恕罪。”
这?灰衣人倒是很会见风使舵,刚才还眉头紧皱,满脸孤疑地质疑,现在也能伏低做小地给她道歉。
应止玥都难得被逗笑了,跟着用了清音观主的称谓:“贵主客气。”
灰衣人又扫了她两眼,还是没看出什么。
应止玥面上?笑容不变,心?想大家同是天下易容人,谁能看得出来谁啊?
因着刚才想避开李夏延,应止玥急促地走动了一会儿,面上?的汗水将帷帽上?的细纱打湿,她便将帷帽摘了下来,不然这?灰衣人恐怕也不会轻易把?她误以为成道观中?深藏不露、见血封喉的杀手。
灰衣人看了又看,虽然觉得眼前人身形眼熟,但实在是看不出来,终于放弃了。她估计实在是心?里着急,和清音观主往里面的厢房去,门还没关就?能听?到她紧绷的声音:“能杀吗?”
“贵主这?话不该问。”仿佛感觉不到灰衣人的急躁,清音观主温声道,“和上?次一样,要?看您能拿出多少?冥珠。”-
但是灰衣人的出现,倒是提醒了应止玥另外一件事?。
迈上?九衢小巷的时候,应止玥拭了下额头上?的汗。
因为在道观的时候,陆雪殊都以“小姝”的装扮,扮作了她的侍女。现下他们两人荷包比脸都干净,除了冥珠,是真的没有多少?常人用的银钱。剩下的那一点,怕是陆雪殊给他自己买件衣服都不够用。
这?还怎么打听?啊?
应止玥郁郁地吐出一口气,早知?道还不如和陆雪殊一起出去了,何必还折腾这?么两遍?
只是还不等应止玥走上?两步,忽然感到有点不对。
有水蛭一样的东西黏上?了她的后背。
这?不是说真的有环节动物落在了她的后背,而是那种质感,粘稠的、肿胀的、刺痒的。
阳光不能直晒的潮湿地带,发出欲腐烂的味道,令人浑身发痒,一旦粘上?就?拔不掉。
应止玥停住了脚步,没有直接回头看,但那种粘滞的感觉蓦地减轻了。
她再一抬步时,那种黏腻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再次顺着她脊椎攀升上?来,如同灰色的云影,牢牢地尾随在她的身后。腰际的五刑玉发着莹润的澄黄色泽,隔着衣衫滚烫地贴着她皮肤。
应止玥加快脚步,果然后面那微不可闻的踢踏声也跟着加快,她趁着加速带来的这?一点微小时间差,果断回头一看——
小径枝木丛多,一人扶着墙面,单手拎着草鞋往外倒。
他脚步不稳,打着哈欠,连眼皮子都睁不开。
这?当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他草鞋里磕进砂石,晌午喝醉了酒,又或者是应止玥神经太敏感。
但应止玥决定?相信最坏的那一种。
九衢的本意是四通八达的大路,但是代城的九衢却是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错乱的拐角是陷阱也是转机,应止玥步速加快,却在一个转角后硬生生停住脚步,后撤一步。
都怪这?个奇葩的五刑玉,应止玥屏气凝神之?余,也不由?得腹诽两句,她本来都不是人了,结果过了第一道刑口后,反而塑成人形。
还是个风吹就?倒的柔弱身体,走了这?么久,她已经控制不住力竭后,气喘吁吁的声音。
狸娘那条线才刚开头,她也没积攒下什么力量,要?是被逮住,可就?真的麻烦大了。
“嗒”
“嗒”
“嗒”
……
他咒了一声,“小娘皮,跑得倒是快。”
脚后跟粘滞在生了油泥的草鞋上?,跑动时会发出拖拽的哽音,听?得人周身发麻。
“哥哥只是想和你结交一番,别无他意。”
“你再这?样躲下去,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又不是什么美?人,真是给你脸了,还戴个破帽,搁那装什么啊?”
……
日光西斜,应止玥在墙角的转折处看到被拉长的影子,那团灰色的轮廓形如鬼魅。不,远比鬼魅更加可怕。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应止玥却感到被冷汗沁了一身。
说心?里话,比起面对这?种恶心?的尾随男,应止玥宁愿面对于昌氏。
于昌氏虽然是一只伥鬼,可她无论怎么爱男人,生理上?还是个女性。这?也就?注定?了她再恶毒,再寡恩,再残忍,也永远不会拥有这?种粘滞的目光。
可是,那团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没再动。
下一秒,浑浊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响起来。
“我看到你了。”-
有一瞬间,应止玥呼吸乍停,思绪也凝成了一片空白。
之?前还是人类的时候,京城的拐子也不少?,她偶尔会听?到人议论,说是某个侯府小姐在花灯节被拐子抓住转卖,又或者是哪个秀才千金花灯节和仆从失散,第二天就?被熟人在勾栏看见。
她们受不得这?样的羞辱,即便被家人找回来,也翻出条绳子自尽了。应止玥去过她们的葬礼,纸灰将熄,平时温文和蔼的主母一夜白了头,哽咽道:“傻孩子,你怎么不跑啊?”
即便是应止玥自己,在为她们惋惜之?余,内心?也会想,若是她遇到这?样的危险,一定?会更机智警醒一些。比如掀了旁人的铺子引起注意,或者拿起簪子去戳他们的眼睛。便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这?些王八蛋好过。
而且,虽然应止玥觉得活着的趣味不多,但也不会为了这?种污糟事?情去死的。
何况这?些小姐和她不一样,她们有家人疼宠,朋友陪伴,可却为了旁人的错误去惩罚自己和亲朋好友。
自尽除了能保全所谓的“名?节”,反而给凶手增加谈资。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大小姐嘴上?没有说,但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大概也有几分轻视的。
但是,她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的目光和喘息,光是碰到就?让她头皮发麻,每一寸被盯上?的肌肤都生出细小的鸡皮疙瘩,那种粘稠如臭水的注视,简直是泔水般黏着在身体上?,让她觉得怎么洗都还是有污丑的味道残留在皮肤上?,顺着孔隙流入五脏,臭得她脑袋发昏,恨不得当场消失。
在手脚不受控僵凝的那一刹那,应止玥忽然分出了另一缕心?思,在认真地对那些长眠地底的少?女们道歉。
——为她当初这?种片面的、简单以至于浅薄的傲慢想法。她怎么可以通过书简上?的几个单薄字眼,旁人语焉不详的几句叹息,就?粗暴地认定?自己就?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呢?
原因无他,在直面这?种遭遇前,应止玥永远都无法想象,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恶心?的事?情。
大小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应止玥不会为了想欺负她的人轻生,但要?是有遭一日不幸被泡在泔水桶里腌入味,她是真的会想死的。
手伤了会握不起笔,腿伤了会不良于行,即便错误不在己身,也会在独坐时黯然伤神。
伤害就?是伤害,哪怕她是大小姐,也没有这?个资格和权力去评价受害者的。
而在男人的声音沿着她头皮炸响的那一刻,应止玥面白如纸,竟然在那一刹那完全动不了。
幸运的是,尾随过来的男人其实并没有发现她,只是九衢不隔音,而他在隔着一道土墙的另一端故意恐吓。
在发现猎物没有上?钩后,他咂咂嘴,唾了一声,并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么令人崩溃的恶事?,只当是个寻常的午后。
随即便挠挠头皮、吊儿郎当地走远了-
“姑娘,你还好吗?”
伙计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说来也奇怪,眼前的女子肤色暗沉,眉毛低挂,眼睛微垂,虽然不能说丑得惊世?骇俗,但也和绝世?美?人挂不上?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会觉得这?位戴帷帽的客人有着漂亮面容,还是个漂亮到他没法喘息的女郎。
现在看看,明?明?就?是个普通姑娘啊。
伙计把?当时的错觉归咎于店里的灯烛,都说是灯下看美?人,这?吝啬老板的灯烛更是不一般,这?要?是放在屠户家,怕是能将猪八戒都照成王玉环。
“唉,你们这?些女客啊。”伙计犹豫再三,可是这?些话哽在他喉里太久,实在是不吐不快,“姑娘,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我们代城虽然不是京城,可也能称得上?路不拾遗的。青天朗日之?下,哪有那么多跟踪尾随的?我琢磨着,应当只是跟你同路,又喝得多了,想随意闲聊几句。”
应止玥没应他,额头上?滚落一滴汗水,顺着她耳际缓缓而下,没入鬓发。
伙计不由?得有点心?软,觉得自己说话太生硬,“你别觉得我说话不中?听?。我那天确实和你跟你身边的那位公?子说,有人走九衢夜路的时候,自称半夜撞了鬼,还发了癔症,但现在已经全都好了。只是因为家里酒肆生意做得好,开到了京城,大家见不到杨小姐的人,才口口相传把?这?事?夸大了,其实就?是她那个时候年纪小,晚上?走错路被吓到而已。不然真闹鬼的话,我们这?客栈还怎么开?姑娘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伙计当然不会承认,当时是因为感觉她貌美?,这?才故意说这?佚事?吓唬人的。
应止玥刚才一直沉默,听?到这?里才蓦然开了口:“这?位杨小姐现在还在京城吗?”
“诶,说到这?里,可真是赶了巧了。”伙计一乐,“杨小姐这?两天刚好来代城暂住,还正住在我们客栈里,和姑娘你就?是先后脚的时间。”
伙计翻弄一下册子,又忍不住嚯了一声,“说起来,这?两天京城来的小姐还真不少?,除了杨小姐,还有一位李小姐哩。”
应止玥下意识问道:“李夏延?”
还不等伙计回她,有人拍拍她手臂,调侃道:“姑娘,你是在打听?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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