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陆行渊闭关的地点选在小世界的雷池,他需要雷霆之力压制仙力。
闭关前,陆行渊和陆晚夜对面而坐,父子二人谈了很久,这一次陆行渊平静了许多,把外界的消息分享给陆晚夜。
面对陆晚夜的坚持,他不再反驳,只是脸色还是不好看。显然他不赞成陆晚夜自毁的选择,但又无法劝阻,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陆晚夜知道分寸,没有把人逼的太紧,知道陆行渊听在心里,他就止了话头。
他们的谈话难得的沉重,陆行渊去闭关前还臭着一张脸,陆晚夜连连摇头,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变成这样,错过了陆行渊很长的人生,很多设想养儿子的乐趣都没了,没想到临到头,反而能享受一下儿子的叛逆。
他感觉不坏,就是儿子是真的生气。
陆行渊只给自己留了五天的闭关时间,五天内要将白飞龙在轮回中传授的一切融会贯通。他直接进入雷池中心,这里因为多次吞噬赤雷,衍生出一点天道意志,微弱但不容忽视,对于现在的陆行渊而言再好不过。
陆晚夜搬出小院,在雷池外替陆行渊护法,他直接躺在草地上,清风柔和,阳光和煦,一切是那么的安静祥和。
他手里拿着海棠簪,眼神眷恋而温柔。护法的几天里,他没有合眼,若是无聊了,就和海棠簪说说话,海棠簪的回应微弱,偶尔有一道暗芒闪过。
陆晚夜并不会嫌此无趣,反而说的越来越开心。
等陆行渊出关这天,整个小世界的灵气都被搅动,雷池内风云巨变。陆晚夜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扫了眼雷池就迅速抽身离去,直接瞬移回了小院。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道雷霆就落在他刚才躺着的地方,噼啪一声,火星四射。
陆晚夜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那一小簇溢出的雷霆不是偶然,而是开始,在它之后,无数的雷霆从雷池奔涌而出,顷刻间就布满整个小世界。
在一片漆黑的电闪雷鸣中,不时地划过几道赤色的雷霆,它们偶尔不长眼落在小院上,都被小院的结界挡回去。
陆晚夜站在院中,头顶上雷霆翻滚,雷声嗡鸣,他目光如炬,一脸欣慰。
能引得小世界的雷霆不安,陆行渊这次闭关必然修为大涨,这让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又多了两分胜算。
雷池一直持续不停地劈了大半日才逐渐消停,那些涌动的灵气逐渐沉寂,雷池中传出一声剑鸣,随后陆行渊踏空而来。
陆晚夜朝他看过去,只一眼,眼底笑意更深,到最后更是抑制不住,眼底眉梢都是满意之色。
“不错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陆晚夜大笑道。
陆行渊抬手一挥,雷霆之力返回雷池。他居高临下,那双赤色的眼睛漂亮的如同天然雕饰的红宝石,深邃的眉眼更添冷峻深邃。
始祖之血和白飞龙仙力的加持,让他的修为一举冲击到真君后期巅峰,距离圣人已是触手可得之境,比之当年的陆晚夜还要高上一线。
不仅如此,仙力的改造让他又生出一只魔角,如今两只魔角对称,漂亮又不失威武霸气。从外形上看,他越来越像陆晚夜,只是眉宇间更似云棠。
陆行渊握了握拳,两个呼吸间就将全身的气息敛去,看不出深浅。
“如此才更有把握。”陆晚夜很是欣慰。
“我定不会让父亲失望。”陆行渊垂眸,正欲朝院中走,忽然察觉到外界的阵法被触动。
他闭关不是秘密,没有紧急要事,魔族不可能会打搅他。
陆晚夜见他神色不对,便知外界有变故,低眉浅笑,道:“去吧。”
陆行渊颔首,行了个礼,从小世界退出去。
外界天色昏暗,黑云压顶,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陆行渊朝外看去,梅洛雪站在走廊上,神情凝重。
陆行渊推门而出,道:“小姑,怎么了?”
梅洛雪回头,视线落在陆行渊的魔角上时一愣,原本想问他闭关如何的话已经不必说出口。
她顿了顿,严肃道:“天衍宗出事了,天衍宗弟子逃出来向你求助。”
魔族大殿,经过魔族救治的天衍宗弟子半倚在木椅上,四周围满了魔族,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怀疑。
青乐眼眸半阖,面色苍白,实在是没有气力应对那么多人的目光。他身上的血衣还没换下去,浅色的宗门服饰被染红了大半,足见他经历了多么凶险的打斗,那张清秀的脸上平添了几道伤口,血珠顺着脸颊滑落。
魔族窃窃私语,不过很快他们的声音就消停了。
梅洛雪把陆行渊请出关,二人来的很迅速。魔族纷纷让出一条道,看见陆行渊头上的魔角都是一震。
陆行渊又长了一只魔角,这意味着他的血脉完全觉醒,修为必定更上一层楼。
魔族激动不已,这要是搁在平时,他们非得庆祝个三天三夜,可偏偏是在眼下,东皇钟步步紧逼,陆行渊不够强就很难取胜,他走到这一本,有着诸多不易。
魔族崇拜的眼神里多了两分怜爱,陆行渊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一入大殿就注意到椅子上的青乐。
之前陆行渊被抓回天衍宗,负责看守他的人就是青乐,他被惩戒前,这孩子还在劝他离开。
多年不见,当初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孩子越发成熟稳重,想必这些年在宗门已经是可以挑大梁的人物。
“宗主。”青乐瞧见陆行渊,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小心牵动身上的伤势疼的龇牙,眼冒泪光。
陆行渊伸手扶了一把,对宗主这个称呼是即新鲜又无奈,想了想没有反驳。
“你怎么会在这里?天衍宗出什么事了?”陆行渊的灵力探入青乐体内,发现他伤势颇重,能撑到现在除了忍耐力超乎常人,恐怕就是心中执念过深,不肯放弃。
青乐面色又白了两分,嘴唇轻颤,身体微晃,哽咽道:“天衍宗已经不复存在了……”
陆行渊微怔,四周的魔族变得格外安静。
天衍宗曾为天下第一大宗,就算因为陆行渊的事受到冲击,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没了。
青乐神情痛苦,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道:“云宗主身亡的消息传开后,圣人突然急招天衍宗弟子归宗,大家以为是为了云宗主的事,没有多想就应召而回,我因为手上的事情没有办完,比其他弟子晚了两日归去,也因此逃过一劫。圣人在天衍宗布置了夺基大阵,他入魔了……”
夺基大阵是玄门封印的禁术,顾名思义就是夺取别人的根基供自己修炼,说的更邪乎一些,便是吞噬其他人的修为,食其血肉而共生。
以顾诀如今的修为,想布置一个夺基大阵,炼化天衍宗的弟子并非难事。只是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实非正道所为。
青乐亲眼看见昔日同门惨死在阵法中,血肉和一身修为都化成养分,高高在上的圣人披头散发,浑身黑气缠绕。
天衍宗以一种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结局陨落,青乐心中痛不欲生,他不明白天衍宗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一开始它还是天下第一大宗,承载了无数少年弟子的希望和期待。
“顾诀是终于疯了吗?”魔将惊呼一声,光听着青乐的描述,他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
陆行渊面色凝重,抬头看向怀竹,用眼神询问这件事的真实性。
怀竹轻叹一声,缓缓点头道:“暗线来报,情况属实,顾诀许是觉得这个弟子修为不济,没有追杀。”
青乐一到魔族,怀竹手上的消息网就开始行动,事发突然,她自然会多个心眼。
陆行渊闭了闭眼,心头五味杂陈,一时百感交集。顾诀会走到这一步,他竟然毫不意外,可惜的是天衍宗的那些弟子。?
云棠把天衍宗留给他,又何尝不是想给那些当年冲着他名头去的弟子一条生路?
“你伤势过重,这段时间就留在这里,会有人照顾你,旁的别多想,我会处理。”
顾诀放任青乐离开,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会改变陆行渊前往天衍宗的决定。只不过比起一开始的不知情,他眼下会多两分防备。
青乐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就先咳嗽起来,嘴里涌上铁锈味。梅洛雪适时出手稳住他的心脉,顺势将人打晕,交给旁边的魔族带下去。
“仔细养一养还是能救回来。”梅洛雪吩咐魔族,眼神却是看向陆行渊。她能感觉到,陆行渊对这人有几分旧情。
陆行渊抬手揉了揉眉心,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寅时,距离我们约定出发进攻皇城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梅洛雪道:“你准备怎么办?顾诀的目标肯定不止一个天衍宗,他修为通天,当之无愧的玄门第一人,如今入魔更是难以对付。”
顾诀的目标当然不止如此,陆行渊隐约猜到他的目的。想要离开东皇钟,不是只有修复东皇钟这一个办法,只是修复这条路能救众生。
陆晚夜选的天下大义,不愿生灵涂炭。
但顾诀……
东皇钟的秘密接二连三地暴露,他应该猜到了另一条路,炼化众生,以众生之力打破东皇钟的规则限制,从而离开东皇钟。
天衍宗只是他的一次尝试,只要他得到甜头,发现这条路行得通,他的目标就会瞄准所有人。
以他狠辣无情的性子,他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陆行渊没的选,左右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是顾诀加快了进程。
“小姑,皇城一战就仰仗你和琅煌前辈了,我带着疾风即刻动身前往天衍宗。你们不必过来。大战之后,再让柳尊者和无尘到天衍宗寻我。”
“你开什么玩笑?你要一个人去对付顾诀?”梅洛雪一惊,四周的魔族也不由地看过来,怀竹一脸担忧。
不是他们对陆行渊没有信心,而是眼下这个局面,就算是琅煌也毫无胜算。他们之前商议之时,没提要对付顾诀,只是顾虑他会出手相助,给他们增加麻烦。
“这件事我早已下定决心,小姑和诸位不必相劝。”陆行渊激活和疾风的契约,在屋檐下方的房梁上避雨的疾风飞进来,往他身上蹭了蹭,乖巧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疾风不懂人类的担忧,只知道陆行渊要带着它去打架,想想还有点兴奋。
“你早就有此打算?”梅洛雪沉下脸,面色阴沉。她想起琅煌走之前见过陆行渊,二人畅谈许久,道,“是你和琅煌商议的结果?”
陆行渊摇头,他没有把琅煌拖下水,把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道:“是我一个人的打算。小姑,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如今这局面,谁都躲不过。你们放心,我身上的担子我清楚,我还不想撂挑子。”
顾诀很强,但并非无法战胜,陆行渊有自己的底牌,他定会全力以赴。
梅洛雪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会让陆行渊独自前去。
陆行渊轻笑,道:“小姑,你拦不住我。”
陆行渊的笑意不达眼底,说话之时,他的气息泄露出来,只是一点威压,也足以让在场的魔族被迫矮一头,修为不够的直接跪倒在地。
梅洛雪心头一震,那是从圣人身上才能感受到的压力,她看不透陆行渊的修为,但她肯定陆行渊没有渡劫成圣,今日也不曾有过雷劫。
这威压甚是蹊跷。
陆行渊不想以势压人,短暂的压制只是让他们明白,如今的他有和顾诀一战的实力,打消他们心头的顾虑。
梅洛雪见自己拦不住,又气又恼,最终还是在陆行渊的坚持中败下阵来。她往旁边退步,让出离开的路。她这一退,其他人更是没有阻拦的理由,纷纷拱手恭送陆行渊离去。
昏暗的天色不够分明,朦胧细雨笼罩大地。陆行渊带着疾风越过山川河流,朝着自己熟悉的方向前进。
他在天衍宗生活两百多年,去天衍宗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就算是闭上眼也不会认错。
可如今再一次站在天衍宗的山门前,他却有些认不出这熟悉的宗门。缥缈的云雾散去,楼台亭阁崩坍,地上残留夺基大阵的阵法痕迹,青石板道被鲜血染红,随处可见血雨纷飞,地上还残留着一些内脏碎片和肉末。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疾风先忍不住打喷嚏,发出怪叫,扑腾着翅膀飞起来,想要远离地面。
陆行渊面色凝重,凌空渡步。
昏暗的天色掩盖了晨光,四周雾蒙蒙的一片,晦暗而压抑沉重。
顾诀坐在戒律台上,黑雾缠绕在他身体周围,他如今白发苍苍,一双眼睛猩红可怕,再也不是陆行渊记忆中那个和蔼的,慈眉善目的老者。
顾诀察觉到陆行渊的靠近,抬起头,面上浮现一抹阴森的笑意:“你来晚了。”
陆行渊没吭声,他抬手遮掩了一下鼻子,露出些许嫌恶的表情。
顾诀身上的血气已经凝聚成煞,陆行渊没有靠近便已经觉得那股杀意扑面而来。
顾诀抬了下眼皮,道:“很遗憾吧,你娘你救不了,你娘留给你的东西你护不住,你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一败涂地。”
顾诀顿了顿,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们都太自以为是,总想把自己当救世主。”
顾诀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他这话包括了太多人,有陆行渊,有陆晚夜,有云棠,甚至还有其他正在抗争的各个宗门。
他嘲讽他们不自量力,试图在保全自己的同时也保全别人。可事实那有那么容易?
东皇钟尚且会为了保全自身,不惜覆灭道果,更何况是东皇钟内的生灵?
顾诀不信那条皆大欢喜的路,在他看来,毁灭才是本质。
“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我不过是遵从本心罢了。”
陆行渊冷眼看向顾诀,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或许这个世界是需要一个英雄,但他不是。他有大义更有私心,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比他更像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他不过是走在他们铺垫好的光明大道上,完成最后的嘱托。
“你的本心?”顾诀冷笑,“天真!你养在我膝下时就有个毛病,你的心不够狠,总是会为了一些可笑的感情而心软,所以你一直被师无为胁迫。从那几头畜生到谢陵,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脱身,却越陷越深。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你但凡狠一次心,今日都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顾诀对陆行渊还是有点感情,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一直希望他能成长为第二个自己。
可陆行渊没有如他所愿,他们背道而驰,就连今时今日,也是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
顾诀恨铁不成钢,不过那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因为现在这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离开这里。
“告诉我东皇钟裂痕所在,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最后死。”
打破东皇钟,要寻薄弱之地,东皇钟裂痕就是最好的缺口。
顾诀窥破天机,但并没有找到环水之渊,他不介意对陆行渊严刑逼供。
陆行渊默了一下,低声笑道:“曾外祖父,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陌生的称呼让顾诀眉头一皱,面上浮现一抹不悦之色。
陆行渊抬起右手,并指一挥,破厄立于身前,他伸手握剑,袖袍无风自动,体内的灵气运转到极致,形成一道无形的风墙,在他四周呼啸。
他剑指顾诀,眼神冰冷而坚定,嘴角带笑道:“我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今日特来请你还道于天!”
“轰隆~”
安静了几日的晦暗天色又开始响起闷雷,进攻皇城的队伍在苍穹上集结,远远看去黑云压城,将天际的亮光都敛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肃杀。
谢陵指挥着妖族跟在琅煌身后,在他身侧是魔族的队伍,他环顾了一圈,没有看见陆行渊的身影。
魔族是梅洛雪带队,魔将留守大本营,怀竹和游风随她出征,他们来势汹汹,一个个面色凝重。
谢陵抖了抖耳朵,尾巴小幅度地摇摆,陆行渊和疾风都不在,他们还没到吗?
谢陵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之前陆行渊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虽然做出了那样的回应,愿意陪着陆行渊找回七情六欲,但心底的某一处还是希望陆行渊平安无事。
大军压近,皇城很快做出反应,许是感受到了琅煌的气息,谢问也在第一时间露面。
他端坐莲台之上,手持拂尘,看着黑压压的人马便知来者不善,皮笑肉不笑道:“老朋友这是何意?”
琅煌怀抱双臂,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朗声道:“谢道义没了,我怕你闭关太久,不清楚外面的局势,特意替你送个继承人回来。”
谢问冷笑,视线掠向谢陵:“就凭他?”
“不。”琅煌身影微动,闪现到谢遥身侧,道,“是他。”
谢遥身后,宗门势力林立,他们助他一臂之力,他随众人连枝同气。
谢问眼神微眯,神色危险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琅煌咧嘴一笑,灵气全开,道:“那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
权利只是个幌子,陆行渊要的是绝对的战争,他们筹谋之时,皇朝也有所戒备。虽然不至于在众人打来时手忙脚乱,但也节节败退。
琅煌杀意一露,便完全牵制了谢问,让他没有办法去帮忙。谢问久战不胜,便猜出琅煌的意图,他有些吃惊,怒道:“你想杀了我?琅煌,我看你是疯了。”
琅煌一掌劈山,灵力浩瀚,在飞沙走石间他仰天长啸,战意癫狂。
“想你死而已,这怎么能算疯呢?”
“你我旗鼓相当,你毫无胜算。”谢问躲开琅煌的攻击,不甘心地劝道。
“此战没有胜算,只有死!”
琅煌不为所动,招招致命。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一直以来得过且过。要不是这些年收了谢陵这个徒弟,想要他过的好点,时不时地出来替他撑腰,他早就抱着酒坛子一醉不醒了。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以后,他就是无敌的。
谢问听出琅煌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心思,他瞳孔骤缩,那一瞬间萌生了退意。
他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修为,琅煌不在乎,可他在乎,他不想折在这里。
谢问斗志一弱,琅煌就占据了上风。
这边他们二人的打斗很快进入白热化状态,另一边也战况凶险。
皇朝如今是谢迟掌权,他心狠手辣,御下残酷,绝不允许手下的人马退让半步。在他的指挥下,大家杀红了眼。
谢迟目标明确,从一开始就针对魔族,他自知修为差距难以弥补,借着其他人的掩护,专挑修为弱的动手。
一时间皇朝血雨纷飞,犹如人间炼狱。
谢陵的视线从人群中扫过,他支开曲无忧和墨流光,盯上了谢迟。他持剑挥退冲上来的敌人,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行在人群中,拦截下谢迟刺向魔族的剑,一脚将负伤的魔族踢出战乱圈。
谢迟看见他,楞了一下,随即牵起嘴角,面上露出嗜血的笑意。本来他还觉得谢陵被妖族护的太好,没办法动手,没想到谢陵自己送上门来了。
“陆行渊是不要你了吗?这种场合都没瞧见他。”谢迟擦去剑上的血珠,沾血的手指轻捻。
他以前都是管陆行渊叫兄长,暧昧又带有一丝畸形的占有欲,面上的低声喃语想要掩盖的是内心的躁动。
如今直呼其名,是一切心思都不用再掩盖。
“对付你还用不着师尊出面,谢迟,你我之间的恩怨是时候清算了。”
大战打起来那么久,陆行渊还没有露面,谢陵猜到他恐怕是被别的事绊住脚,不会来了。
如果说一开始谢陵有点失落,那现在他就是高兴。因为没有陆行渊,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对付谢迟。
这个人觊觎他师尊两辈子,碍于亲缘,陆行渊对他是多有忍让,谢陵以往的嫉妒不是作假,而是真的看不惯他看陆行渊的眼神。
“你也配做我的对手?”谢迟觉得好笑,他提起剑,看谢陵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一个贱人生的小杂种,还真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搞清自己的身份。我肯让你活着已经是恩赐,你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抢我娘还抢陆行渊,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掐死你!”
谢陵不知道,他娘死后他是被云棠抱回去养,可谢迟却清楚的记得。如果不是云棠发现异常,他当初就能把谢陵掐死在襁褓中。
云棠对谢陵的教养让谢迟生出警惕心,所以他一直讨厌谢陵,故意让宫人欺负他。
“你还真是毫无悔过之心。”谢陵听多了谢迟的贬低,对他的愤怒只感到可悲。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悔过?”谢迟怒不可遏,挥剑横斩,欺身而上。
谢陵足尖一点,拉开和谢迟的距离。以他如今的修为,要对付谢迟并不是难事,但这四周有不少魔族,谢陵不想把其他人卷进来。
这是他和谢迟的恩怨,他要亲手了结。
谢迟没有多想,追着谢陵远离这边的战斗圈,他自负修为高过谢陵,压根就没有把谢陵放在眼里,出手之时也带着猫捉耗子的戏弄之意。
谢陵轻易看穿他的招式,再次挥剑时,目光变得凌厉。
“轰隆,轰隆……”
苍穹上的闷雷一阵接着一阵,不多时就下起暴雨,皇城内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血池。
刀光剑影覆盖了皇城的上空,街道上遍地尸首。
琅煌和谢问的战斗已经远离皇城的范围,灵力所过之处皆为废墟,高山楼阁尽数崩塌,平原草地沟壑纵横。
他们二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负伤,谢问身下的莲台破碎,握着拂尘的那只手颤抖着,鲜血长流。
琅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只耳朵淌着血,胸口微微凹陷。呼吸时痛的眉头轻蹙,可见伤的不轻。
谢问已经断了劝说的心思,他此时此刻只想搞死琅煌。不过随着战斗拉长,他心里也有些疑惑,他们在这边打的惊天动地,以顾诀的本事,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察觉。
为什么顾诀没有现身?
“老东西,这种时候分神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琅煌察觉到谢问的迟疑,一拳砸下来,浩瀚灵气散开,空间震荡。
谢问咬咬牙迎上去,他已经懒得和琅煌说话,仿佛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二人灵力对轰,漆黑的天幕下,空间法则崩溃,空间裂缝在细雨中张开口子,朝着四周蔓延,一点点破碎。
轰隆一声闷响,银色的惊雷划破长空,晦暗的雨幕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长,吞噬,邪恶又恐怖的气息一点点蔓延。
谢陵的剑刃斩开眼前的雨幕,薄而锋利的剑锋只在脖颈处留下细长的一条红线,鲜血来不及喷涌就被雨水冲掉。谢迟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捂住咽喉,手指挡了雨水,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他错愕地瞪大眼,手中的断剑滑落,砸在水洼间,水滴飞溅。
谢陵挽剑收剑,他侧身对着谢迟,轻轻擦去剑刃上的血花,没有回头。
谢迟的身体直直地倒下,瞳孔涣散,雨水落下,他面上的血色缓缓淡去。
天地在他眼中彻底失色,他一生所求的一切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散去。他曾是最受宠爱的孩子,可以恃宠而骄,张扬跋扈,但到最后他所得的一切都是虚幻,他最想要的从未握在手中。
谢陵跨过他的尸体,雨水在剑刃上连成线,他步步远去,新的战场还在等着他。
天地间已无日月之分,天色灰蒙,将暗未暗,将明未明。
这一场战斗不知时辰,从交战到打扫战场,只有胜利者才能笑到最后。
谢陵走进皇宫,这里早已是废墟一片,宫殿塌的分不出哪是哪儿。雨水冲刷着鲜血,一股股地涌入下水道。他看着遍地的尸体,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往前,而是飞身而起,离开此地。
外面的战斗也到了尾声,谢遥在带领自己的手下清点伤亡,他们这次行动果断,出手狠辣,皇城势力所剩无几。
谢陵看见魔族所在,他飞过去想问陆行渊,人刚落地便是一个踉跄,四周地动山摇,地面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上下涌动。
磅礴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从天际铺开,不消片刻又尽数散去。
谢陵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琅煌和谢问打斗的方向,那边的战斗已经停歇,安静的不同寻常。
谢陵有些不安,心脏狂跳,手脚冰凉。他还没回味过来这奇怪的感觉,就看见一道身影从人群中飞出,朝着那边疾驰而去,谢陵想也不想地立刻跟上。
圣人之力融入世间规则,所以他们的打斗往往能轻易地毁灭一方,再加上这是生死决斗,两个人都没有留手,皇城外的这块山脉已经不复存在。
在那块被灵力轰炸出来的废墟上,梅洛雪跪坐在地上,怀里搂着身受重伤的琅煌,她极力地往他的体内输送灵气,可是却收效甚微。
琅煌现在的身体就像是被太阳晒到干裂的木桶,不管装入多少水,都会毫无保留地漏掉。
“别白费力气了,你知道没用的。”琅煌握住梅洛雪的手,勉强笑道:“你还是笑起来最肆意,我不想看见你哭着送我。”
梅洛雪身体一僵,她没有用灵力护身,整个人暴露在雨中,雨水冲刷过她的眉眼,那双妩媚带笑的眸子垂下来,眼尾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她想过这一战万分艰难,可是她没想过琅煌会死。
琅煌的脸在她的掌心蹭了蹭,眼神复杂而矛盾,苍白的唇轻颤,似有千言万语在口中,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凝视着梅洛雪良久,想要把这张脸永远记在心底。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琅煌轻声道,“我从未后悔过。”
梅洛雪瞳孔骤缩,她垂下头,收紧了抱着琅煌的手。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她这个动作已经让琅煌明白,她听懂了这句话。
我从未后悔过,不管是奔赴死亡,还是和你相识相知。
雨越下越大,琅煌的手无力地垂下。
梅洛雪抱着他,灵力止不住喷涌的鲜血,她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失温。那条看见她总会不自觉摇摆的尾巴垂在血雨中,再也不会摆动。
刺痛如同利刃击中梅洛雪的心脏,她埋首在琅煌的肩头,哭声压抑在喉间。
谢陵站在梅洛雪身后不远处,死别来的太突然,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顿了顿,直直地跪下来,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不安来源于何处。
从他们制定计划,琅煌找他谈心开始,琅煌的每一步都是在交代后事,甚至把他带回妖族,也是陪他走最后一段路。
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如此坦然地走向死亡。临行前的敦敦教诲,是一生的诀别。
战场上的妖族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不约而同地朝谢陵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谢陵跪下后,他们往这边走了两步,片刻后接二连三地跪下。
圣人亡故,在短暂的寂静后,天地间的暴雨一滞,随后倒飞而上,水流静止,无数的灵光从两位圣人的身体里飞出来,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拔地而起的风暴,贯穿天地之间。
笼罩在众人头顶多日的乌云被冲散,雨滴蒸发,久违的天光重回大地,苍穹上圆月如盘,月色落下银辉,给众人披上一层白色的纱衣。
在这一片寂静中,月色所落,是一场严肃又悲戚的葬礼。
那头站在巅峰的孤狼,于满月下陨落。
圣人之力还道于天,驱散天下晦暗,换得一线天光。
天衍宗,山川覆灭,楼台不存,在一地的废墟间,折断了一只角,羽翼淌着鲜血的疾风艰难地用开裂的爪子刨开身下的废墟。
银色的月光落在它身上,照出一片猩红的血色。
破厄半截入土,从剑柄到剑身都沾染了鲜血,剑纹黯淡无光,有些甚至快要看不清了。
疾风发出阵阵婴啼,痛苦悲鸣。它奋力地刨着那些石块和泥土,爪子不行就用鸟嘴,一下又一下,锲而不舍。
它一直刨到爪子滴血,脚下的泥土才有动静,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下面伸出来,抓住了疾风的爪子。
疾风一喜,欢呼着振翅而起,将人从废墟中拉出来。
月色下,陆行渊长发披散,脸上添了两三道细小的血痕,他掩唇咳嗽,嘴角的血迹止不住地往下淌,面白如纸。
疾风落在他身边,用翅膀轻轻地拍去他身上的泥土,把头凑到它肩上,低声呜咽,委屈的像个丢了主人的孩子。
陆行渊轻抚它的背脊安抚,看见它断了的角,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战并不容易,他灵力不及顾诀,拼的是天地法则。所幸白飞龙教了他很多,让他可以扬长避短,加上东皇钟碎片内雷池的加持,才让他勉强可以抗衡。
疾风第一次将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它原是天炽的契约兽,不属于这个世界,它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对顾诀有压制作用。
陆行渊是有优势的,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和疾风受伤颇重。
疾风轻轻地靠在陆行渊的肩上,看见陆行渊没有死,它的焦躁不安平静下来,很快就露出疲态,眼皮止不住地往下耷拉。
陆行渊喂了几颗它能吃的丹药,将它收入小世界,放回雷池。雷霆之力可以修复它的伤势,只是不知那只角还能不能长出来。
安顿好疾风,陆行渊也给自己灌了一瓶丹药,他将药力全部转化成灵气,用来游走全身,修复伤势。
等身体有了气力,陆行渊才抓住破厄,强撑着从废墟中站起身。他身上血迹斑斑,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脚印。
他如今是这废墟上唯一活着的生灵,四周已经看不见顾诀的身影。月光如银霜,一层层落下来,使得这孤寂之地像个巨大的坟场。
陆行渊强撑着走了一段距离,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前行,他不得已坐下来。他如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盈状态,甚至短暂地盖过了东皇钟的压制。
但他也明白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一旦东皇钟反应过来,这些灵气会被它尽数吞去。
陆行渊必须和它抢时间,赶在它之前将这些灵气用来炼化东皇钟碎片,再造东皇钟器灵。
可他又伤的实在是太重了,不过是走了几步就消化完了全部的药力,不断地咳血,五脏六腑都在抗议,剧痛让他剑眉紧蹙,不适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强忍着那些痛楚,将破厄插入身前的土地。
破厄身上的荧光散开,形成一个小小的结界,将他护在其中。
如今丹药医不好他的伤,他只能强行吸纳灵气,用灵气来冲刷伤势。此举若是平时自然是个好办法,可如今他体内千疮百孔,经脉脆弱至极,用灵力强行治愈无异于剜肉医疮。
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行渊盘膝坐下,怀抱阴阳,四周灵气受到他吸引,躁动起来,不断地朝着他涌入。
破厄形成的结界微微震动,它帮陆行渊过滤了一部分沾染秽气的灵气,以保证进入他体内的力量足够精纯。
但即便如此,这对陆行渊而言也是一场痛苦的考验,灵气一进入他的身体,就随着他的功法在他体内游走。受伤的经脉承受灵气的冲击,每一次的修复都像是用刀刃割下一道道伤口,然后再覆盖伤药。
陆行渊的嘴角不断有血迹渗出,手指轻颤,眉头紧蹙。
他的身体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就算要忍受一波又一波的痛苦,他还是咬牙坚持吸纳灵气。
蒙蒙月色下,散不尽的星光成了唯一的陪伴。
待到坠兔收光,晨曦破晓,陆行渊才从那种近乎自虐的打坐中苏醒。
晨曦落在他的眉眼间,他长睫轻颤,一双赤色的眼睛迎着光,亮如星辰。一夜的灵力冲刷,勉强压下了他的伤势,让他恢复了几成灵力,有气力炼制东皇钟。
不过强行疗伤的痛楚让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他深吸口气,解了破厄的结界,从地上站起身,并指在前,灵气微动,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术,顺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压下满身的血气。
他抬头看向天际,晨曦之后,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阳光刺破一切黑暗,带来光和热,让人沐浴在希望中。
陆行渊微微牵动嘴角,长久的阴雨后,这抹阳光来之不易。他站在废墟之间,迎接着朝阳。
这片他生活了两百多年的地方随着黑暗消亡,在这一刻,彻底不复存在。
陆行渊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那穿山的风送来其他人的气息。他回头看去,无尘和柳云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二人没有打搅他。
柳云湘送上炼制好的假东皇钟和吞天海,她对其内的空间进行修改,将它变成一个可以容纳活物的世界,短时间内不会有事。而且在容纳活物的同时,不影响其飞行和载物。
陆行渊接过假东皇钟看了看,便又将东西还给柳云湘,道:“东西不必给我,之后的事就麻烦两位了。”
陆行渊要去环水之渊,这东西留给他无用。
柳云湘只答应炼器,不打算管事,她迟疑了一瞬,这才接过去。
陆行渊掩唇轻咳,体内的刺痛感消下去,他的面上终于有了两分血色。
“我要在此炼制东皇钟碎片,这个过程必然漫长,在这期间还需要柳尊者多多相助。”
陆行渊如今的身体是紧绷着一根弦,之后他还要分出自己的魔魂,为了万无一失,他需要柳云湘帮忙。
提到东皇钟碎片,柳云湘瞬间正色,道:“义不容辞。”
无尘上前,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陆行渊看向一旁的吞天海,取出长命锁,他摩挲着长命锁表面的山脉纹路,垂眸道:“不计一切后果,帮我阻止一个人,不能让他靠近吞天海。”
无尘神色一凝,下意识地以为陆行渊说的人是谢陵。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谢陵并不在这里,皇城的战事还需要点时间处理,而且琅煌走了,谢陵身为弟子,身为妖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脱身。
无尘想不到还有谁需要陆行渊如此谨慎,不解地看向他。
陆行渊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道:“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我会将他的神魂交给你。”
陆行渊说着就消失在柳云湘和无尘面前,他已经是一点都不隐藏。
柳云湘和无尘面面相觑,刚才这一瞬间他们没有察觉到空间波动,也没有察觉到灵气波动,陆行渊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柳云湘微微蹙眉,她的视线和无尘对上,很快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有了同一个答案:东皇钟碎片。
小世界内,被陆行渊借走对付顾诀的雷霆之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疾风身上的伤只好了大半,察觉到陆行渊的气息它就忍不住从雷池飞出来,亲昵地落在陆行渊的肩头,蹭了蹭他的脸。
陆晚夜还是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陆行渊阻断了他对外界的感知,只是偶尔才透露一点外界的消息给他。
察觉到陆行渊回来,陆晚夜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
陆行渊倚着门框,神色如常,道:“爹,你得换个地方休养了。”
炼制东皇钟碎片的第一步,先将碎片内的活物带出去。陆晚夜没有多想,他起身环顾这个院子,做了简单的告别,步步走向陆行渊。
他在陆行渊面前站定,随后拿出那支陆行渊带回来的海棠簪,郑重地放在陆行渊的手心,道:“一定要保护好。”
陆晚夜一脸的风轻云谈,他不知道陆行渊的打算,面对自己想好的结局,他神情坦然又轻快。
他如今只是一道依附东皇钟碎片而生的神魂,离开碎片后,只能短暂维持状态,时间一长,他亦会消散在天地间。如此,还不如舍生取义,换永远的太平。
柳云湘和无尘并没有等太久,也就两句话的功夫,陆行渊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还是和离开时一样,只是肩上多了只鸟。
疾风耷拉着脑袋,抬头看了看,又继续蹲在陆行渊的肩头。它这次把自己的拟态缩的很小,毛茸茸的一只。
无尘和柳云湘默契的没有追问陆行渊消失去了什么地方,无尘释放出优昙花,黑色的花朵在他脚下摇曳生辉,业障之气游离,唯有花心的位置一点金色。
陆行渊张开手心,他的灵力护着陆晚夜的神魂,将他神魂所化的光团交到无尘的手中。
无尘双手接过,口中默念经文,优昙花中间的那点金色形成光束。无尘松开手,让魂魄落入光束中。四周的业障有些躁动,但在无尘的压制下很快安静下来。
优昙花护着这个光团,无尘正要让它散去,花中忽然金光一闪,光团再度化为人形。
久违的阳光落在陆晚夜的神魂上,他的魂体因为离开碎片,还是受到一点小小的影响,凝实的状况不如之前。
他先是惊讶那缕阳光的照射,抬起手虚握,低眉浅笑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意气风发。
无尘和柳云湘当场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道神魂,他们之前也猜想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陆行渊如此谨慎,把可能的对象都想了一遍,万万没想到会是陆晚夜。
无尘怔怔地看着那张脸,只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视线逐渐模糊。
“好久不见,小尘,柳师妹。”陆晚夜回身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眉眼含笑,他对这场重逢毫不意外,因为眼前这两个人,都曾是他的第一人选。
柳云湘并不是什么感性的人,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陆师兄,好久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早已死去的故人神魂仍在,任谁都不会淡定。
无尘紧张地看向陆晚夜,陆行渊之前说过的话逐一在他脑海中回响,那种谨慎而又小心的态度,让无尘多了个心眼。
“此事说来话长,眼下不适合详谈。”陆行渊抢在陆晚夜之前开口,歉意地对二人笑了笑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兹事体大,三言两语难剖利害。”
陆行渊知道陆晚夜敏锐,自己的小把戏若是有了端倪,一定会被他看出来。所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陆晚夜透露任何的消息,哪怕是到了眼下,他也心有防备,不让众人多言。
大家的目光看向吞天海,不疑有他。陆行渊请无尘带着陆晚夜咱站远一点,他和柳云湘共同炼制。
陆行渊将长命锁放入吞天海,四周灵气涌动,灵火从炉内升腾,猩红的火焰烧灼,将长命锁表面的修饰完全剔除,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陆行渊分不出那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失去伪装后,碎片内的灵气喷涌而出,和外界的力量相互交融。它就像是一个风暴眼,不断地吸纳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
柳云湘面色凝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陆行渊察觉到她的窘境,挥出破厄,以剑为阵,为她聚灵供她索取。
破厄张开结界,它的相助让柳云湘轻松很多。
陆行渊闭上眼,散开神识融入天地之间,他操纵着此地的空间法则,将它融入碎片内,激活碎片内的灵性。
东皇钟天道不全,灵气有损,现存的灵气多多少少沾染业障之气,浓厚而不纯。
但东皇钟碎片不同,它自分离后,一直是封闭状态,直到陆晚夜将神魂融入其中,才让它和现世有了联系。
陆行渊不曾消耗过里面的灵气,还为它送去不少蕴含天道的赤雷,让它孕育出一丝天道气息,这使得它成了东皇钟唯一的一块净土。
和已经气息斑驳浑浊的东皇钟相比,这块碎片更像是本体。
天地间的灵气如潮水般涌来,器鼎内火焰狂躁,它们不断地压缩灵气,用灵气一遍遍地冲刷雕琢碎片,陆行渊调动天地法则,将其融入碎片中。
大量的灵气消耗让才晴朗没多久的天色又有了一丝阴霾,但此刻谁也不顾上那么多。
无尘护着陆晚夜站在远处,故人重逢,应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就像陆行渊说的那般,眼下根本就不是叙旧的好机会。
无尘也不过是将目光在陆晚夜的身上停留片刻,默默地驱散优昙花内的业障之气,稳固陆晚夜的魂魄。
这场炼制持续了一天一夜,几乎抽空了天衍宗附近的灵气,原本冒头的红日也在灵气的剧烈消耗下被乌云遮盖。
等到第二日的清晨,一直毫无变化的东皇钟碎片散发出莹润的光泽。隔着器鼎,也能让人感受到火焰内的灵气之精纯,若是全部散开,只怕顷刻间就能让枯木逢春,沙漠化为绿洲。
陆行渊收回自己的神识,灵力涌入火焰之中,以灵气化墨,在东皇钟碎片上烙下数个奇异的符文。
那些符文一融入碎片内,碎片上就产生明显的波动。
“咚、咚、咚……”
柳云湘听见类似心脏跳动的声音,起初还很小,她听的有些不真切,但很快那声音就大起来,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
柳云湘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瞬间变得很乱,随着那股声音而震动着,不受控制。仿佛她只是那东西的附庸,她的一切都属于碎片,而不属于她自己。
她面色发白,内息混乱,在那股震动下受到不小的冲击,嘴角溢出血迹。
“凝神,别听那声音。”
陆晚夜的声音传入柳云湘的脑海中,让她被牵引的心跳慢下来。
陆行渊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柳尊者,你先调息片刻,接下来的炼灵还需要你帮忙。”
柳云湘颔首撤出自己的灵气,原地坐下调息。
破厄散发着荧光,帮她凝聚灵气。
陆行渊注视着器鼎内的碎片,在那剧烈的心跳鼓动后,碎片不断地膨胀收缩,最后猛然爆发,一道虚影从器鼎内冲出来,飞入苍穹之上,缓缓展开,形成一道高耸入云的铜墙铁壁。
其上山川涌动,河流尽现,有人世的万里风光,也有冥道的尸山血海。
在无数的景色后,是轮回的一角,残破又充满死亡的气息。陆行渊靠的近,受到一点冲击,被震的后退两步,他肩上的疾风不安地啼鸣,振翅飞起来,似乎想要越过这道铜墙铁壁。
可是不管它如何飞,都没有办法越过去。
陆行渊调整内息,额上冷汗津津,身后传来陆晚夜的声音:“这才是碎片本体,要趁此炼灵。”
陆行渊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陆晚夜闭上眼,等待陆行渊取走自己的神魂。
可是预料中的灵力没有到来,陆晚夜听见陆行渊的声音,坚定决然:“无尘,拦住他!”
陆晚夜猛地睁开眼,只见陆行渊身上魔息翻滚,一道高大的魔影在他身后浮现。和过往那属于天炽的魔影不同,此刻陆行渊身后的影子是他自己。
他接受过两次始祖之血,原本的第三次变成了白飞龙赠予的轮回,在轮回中,他借助始祖之血修出属于自己的魔影。而这道魔影和他的魔魂息息相关,他要分离魔魂,就要先将魔影分出。
陆晚夜只看了一眼便猜到他的打算,陆行渊这些日子的有意回避和减少他对外界的感知都有了答案。
陆晚夜心神巨震,想也不想地就要冲上去。
无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相信陆行渊,在陆行渊的话音落下后,他第一时间控制住优昙花,将陆晚夜的神魂困在其中。
陆晚夜的神魂被优昙花的结界挡回来,他被困在花内,眼睁睁地看着陆行渊对着自己的魔影落下剑刃。
“住手!陆行渊,你给我停下来!”
陆晚夜急了,抬手撞上结界,金色的光壁荡漾出水波纹:“你的道骨魔魂早已融为一体,不可能再分出来!”
无尘从未见过陆晚夜如此恼怒的模样,他记忆中的陆晚夜一直是稳操胜券的优雅从容。
他有些心慌,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陆晚夜转头盯上他,严肃道:“无尘,放我出去。”
无尘犹豫道:“我……”
“别听他的,你放他出来,他会死!”陆行渊的声音传来,听到那句陆晚夜会死,无尘的那点犹豫彻底散去。
他不敢去看陆晚夜的眼神,垂下头道:“对不起。”
陆晚夜一怔,另一边陆行渊的剑气刺入魔影,他的身体同样会受创,他忍着剧痛,分辨出体内属于魔魂的气息,将他一点点剔除。
分魂的剧烈疼痛让陆行渊面色发白,额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压抑着喉咙间的□□,却也止不住身体的痉挛。
离他最近的柳云湘察觉到不对劲,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行渊疼的说不出话来,陆晚夜闭上眼,于心不忍。
“东皇钟需要一个器灵,而我之所以神魂尚在,就是为了成为东皇钟器灵。可是阿渊不愿意伤害我,他要将自己的魔魂从体内剔除,用自己的魔魂来替代我。”
事到如今,陆晚夜不再隐瞒,他无法打破优昙花的禁锢,痛苦道:“阿渊和顾诀一战本就有伤在身,分魂对他而言就是九死一生。小尘,你们情同手足,你忍心看着他死吗?”
无尘摇头,一边是自己的朋友,一边是自己敬重的人,不管是哪一个出事,他心里都不好受。
他夹在中间难以抉择,艰难道:“一定要你们的神魂才行吗?”
东皇钟需要器灵这件事,陆行渊之前完全没有给他们透露过。想来是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所以才一直隐瞒。
“器灵短时间内不会有意识,只能凭借本能行事,我们父子二人,血浓于水,用我的神魂是保证东皇钟能彻底认主。”
陆行渊的剑气一次次落下,他身上开始渗出血珠,魔魂的剔除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眼下不过是分离了一点,他就有些扛不住了。
可他听见陆晚夜的声音,一想到要用陆晚夜去换,那些痛就不算什么。
陆晚夜眼看着他的魔影在颤动,眼底满是心疼之色:“陆行渊,你到底在固执些什么?你没了魔魂,生死难料,到时候你打算让谁去融合东皇钟?”
陆行渊依旧没有出声,但在陆晚夜说完话的一瞬间,似乎他们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陆行渊可以做的事,无尘和柳云湘加起来也可以做。陆晚夜自己留的后手,成了陆行渊挥向自己的刀。
陆晚夜怔住,愤怒和惊惧在这一瞬间席卷他的内心,冲散了他一直以来的冷静,他近乎是愤怒的咆哮:“陆行渊,我再说一次,给我停下来!你会死的!”
陆晚夜一拳砸在优昙花的虚影上,层层金光弥漫,他的力量被抵消,仿佛是嘲笑他无力的反抗。
“都是死,为什么不能是我死,而一定是你?”陆行渊喘息着,缓过那一阵阵的剧痛,颤抖着回答。
陆晚夜闻言面色一僵,他垂下眼,单手撑着优昙花的结界,低落道:“我早就死了啊……早在两百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不是要你牺牲我,而是这一切早已注定。”
再怎么异于常人,拥有不散的神魂,也改变不了陆晚夜早已死去的事实。陆行渊不愿意接受,是他心里存了一丝复活陆晚夜的侥幸。
如果没有云棠给的肉身,他或许会有动摇,会妥协。
可现在他有陆晚夜的神魂,陆晚夜的肉身,让他如何甘心就这样放弃?
陆行渊的沉默固执让陆晚夜无能为力,无尘心中选择了他,面对他的话只是惭愧地低下头。
一旁的柳云湘倒是能行动,可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意识到这一点的陆行渊就朝着挥出一道灵气。这股力量没有落在柳云湘身上,而是注入破厄的剑身中,顿时它支起的结界就变成一个困阵,让柳云湘无法出来。
陆行渊神魂撕裂,面色惨白,做完这一切后,他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之前勉强压下去的伤势又有复发的迹象。
他强撑着,继续用灵气冲击撕开的神魂裂口。每一刀每一寸,看的陆晚夜的心在滴血。
这本该是他的劫,可陆行渊不认。
苍穹之上,无法翻越东皇钟碎片的疾风回头,朝着陆行渊扑来。它和陆行渊的契约让它察觉到陆行渊的状态不对,越是靠近陆行渊它越是觉得难受。
空气中的风带来他们的争执,疾风落在陆行渊面前,歪头看着他,那双赤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
它的主人,在试图撕裂自己的神魂,就为了掌控东皇钟。
疾风啄了啄陆行渊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它曾随着主人征战天下,翱翔九天,也曾看着主人发疯入魔,身死道消。他长眠于此,永远都不能再回应疾风的呼唤。可每当疾风张开翅膀飞向天空时,它总能从风中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早已留在此地,无处不在。
疾风在黑暗中和他相拥,一次次的沉睡,一次次的苏醒,遗忘过去,遗忘自己,它再也不记得来路,不记得归处。
直到陆行渊把它捡回去,它有了新的名字,新的家。
疾风啼鸣,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眼前的吞天海,器鼎内,雷霆之力流淌,那是疾风住过的窝。
疾风又往陆行渊的身上蹭了蹭,仿佛是最后的眷恋。
陆行渊气息混乱,他抬眼看着它,以为自己分魂影响到了它,艰难地抬手落在它的头上,抚摸它的断角。
疾风做完最后的告别,振翅而起,一飞冲天,它在空中盘旋着,看着炉鼎内的火焰。
它知道陆行渊需要一个强大的生灵,这是当初陆行渊在小世界和陆晚夜谈论时它在旁边听见的。
虽然东皇钟压制了它的力量,让它无法成长,无法开口,无法化形,可当它不断地从雷霆中找回记忆后,它其实是明白陆行渊的困局。
一个强大的生魂,并不是只有人才可以。
疾风仰天长啸,朝着陆行渊喷出一口雷霆。
狂暴的雷霆之力落在毫无防备的陆行渊身上,没有一贯的毁灭破坏,雷霆之力异样柔和,它们附着在陆行渊的神魂上,一点点地修复他切出的缺口。
陆行渊一怔,猛地抬头,只见疾风穿过浮云,犹如离弦之箭,俯冲而下,直直地撞进吞天海内。
火焰飞溅,器鼎内的灵火一拥而上,疾风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在烈焰中张开翅膀,承受着火焰的炙烤。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快到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陆行渊稳住神魂,下意识地就想要将疾风救出来。可是他的灵力传入其中,遭到了疾风的拒绝。
在契约的作用下,陆行渊感受到了疾风的情绪,它很高兴能为陆行渊做点什么。即便它的肉身在灵火中被烧成灰烬,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只剩一道纯白的魂魄,它传递给陆行渊的也是喜悦。
“疾风……”
这是陆行渊不曾设想过的结局,他拥有很多,疾风只是其中之一,但疾风只有他。
他愿意舍生取义,疾风也愿意为了他舍生取义。
碎片内的雷池吸引着疾风靠近,不需要陆行渊驱使,疾风的魂魄就朝着碎片钻去。只是此刻的碎片已经不是那块能让它自由出入的长命锁,它的魂魄被碎片上的气息刺伤。
它委屈地缩回头,在火焰中游走。
陆行渊没有时间悲伤,疾风用自己的命换他们所有人,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们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陆行渊压下神魂的伤势,掐诀收了破厄,给柳云湘递了个眼神,随后灵气再度灌入器鼎内。
白飞龙所传授的炼灵术,要先抹去献祭魂魄的神识,再用烈火将其炼制成最纯净的灵魂光团。
整个过程是持续不断的烈焰焚身,疾风在火焰中难以维持原型,一点点融化。陆行渊感受到契约的力量越来越弱,眼眶微红,最后一个手诀打完,他浑身脱力,手指发颤。
他同疾风开始于一场胁迫的认主,结束于一场心甘情愿的献祭。
神魂的刺痛让陆行渊有些力不从心,他嘴唇轻颤,道了一声柳尊者。
柳云湘会意,立刻挥出灵气协助陆行渊,在狂躁的火焰中,她的灵力柔和温柔,稳稳地托住陆行渊的那些灵气,将它们注入到疾风神魂所化的光团中。
陆行渊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后,口腔内全是血腥之气。
他驱使疾风的神魂落入东皇钟碎片,碎片上的法则被触发,它们形成凌厉的风刃想要绞杀疾风的神魂,可它们刚动,碎片内的雷池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一股脑地涌出来,裹住那团光晕,将它拖入碎片。
陆行渊的灵气紧随而上,包裹住碎片,进行第二次的煅烧,加快疾风的神魂融入碎片。
柳云湘明白到了紧要关头,手上的力气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的经脉已经发出抗议,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刺痛,她咬牙止住,压下涌上喉间的血气。
陆行渊眼前阵阵发黑,灵气的过度抽取让他体内的伤势爆发,倘若不是他的魔躯足够坚韧,他现在只怕已经在浑身飙血。
随着疾风和碎片的不断融合,外界的天色越来越暗,不多时就如同黑夜一般,四周冷风阵阵,似有黑色的影子在游离靠近。
无尘体内的业障之气躁动,看不见摸不着的危机感让他全身汗毛倒竖,他抬手护住陆晚夜的神魂,警惕地看向四周,淡金色的莲花印记在他眼底浮现,他一双眼睛蜕变成金色。
他透过层层夜色,看清在黑暗中游动的浓雾,黑暗可怖,没有实体,没有形状,一点点地入侵,啃食周围的空间。
“这是……这是什么东西?”无尘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惊骇不已。
“这是东皇钟的自我防御。”陆晚夜解释道:“别让它们靠近吞天海。”
如今陆行渊和柳云湘到了最后关头,若是让这些东西靠近,以它们不顾一切吞噬的本能,炼制一定会受到影响。
无尘了然,不等陆晚夜说完,他就朝着陆行渊他们靠过去,双手合十,层层金色的佛光从他身上散开,形成一道圣洁的结界,将那些在黑暗中游动的雾拦住。
雾气停顿了一瞬,但很快它们又蜂拥而至,它们并不畏惧无尘的结界,就算是圣洁的力量,它们照吞不误。
力量的蚕食让无尘凝聚的金光黯淡,细微的咀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让人听的毛骨悚然。
无尘觉得有些异样,他抬头看去,只见苍穹之上,东皇钟碎片投射的本体周围也凝聚了无数的雾气,那些雾气攀附而上,像是无数数不清的细小蚊虫,从碎片的边缘开始蚕食。
随着它们的聚集,碎片的虚影如同水波一般荡漾,忽明忽暗。
凝神凝聚器灵的柳云湘受到影响,她闷哼一声,手上的力量坚持不住,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的力量消失,压力落在陆行渊身上,东皇钟的碎片反扑,他气息混乱,咳血不止。
“糟了。”陆晚夜目光一冷,道:“无尘,解开优昙花结界,凭你一人对付不了。”
无尘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不断地挥出道道金光,想要逼退那些雾气。
可那些雾气无形无物,他的攻击收效甚微。
“用灵火。”眼见无尘不配合,陆晚夜无奈道,“身体借我。”
无尘轻啊一声,还没回答,陆晚夜就借着优昙花和无尘的联系,将神魂之力注入无尘的身体。
无尘能感觉到身体里多出来一个强大的意识,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反抗,将身体的主动权交给陆晚夜。
他在陆晚夜的操纵下抬起手,身体里的灵力运转到极致,一团幽火从他掌中爆发,无数的灵焰迎风而涨,越过薄薄的一层结界,化作咆哮的火龙,将那些涌上来的雾气冲散。
一击得手,陆晚夜转身冲向吞天海,他的神识探入其中,发现炼灵到了融灵的关键时刻,东皇钟排斥疾风的魂魄,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陆晚夜释放出自己的灵气,他的神魂力量足够强大,一入火焰就及时将碎片的反扑压下去。
“没时间了,你和蛊雕有契约,直接利用契约让东皇钟认主,我帮你融灵。”
陆晚夜开口道,他如今借用无尘的身体,落在陆行渊的眼中就是无尘在说话。
陆行渊抬眼看他,陆晚夜瞪他一眼,他还生气呢。直接用他的魂魄多好,非得切自己的神魂。
陆晚夜手法熟练地进行最后的淬炼,陆行渊跳过融灵这一步,取一滴自己的精血融入炉中。
契约让他和疾风始终保持一丝联系,那滴血接触到碎片表面,就被碎片吸收,其内属于疾风的灵魂被血气吸引,直接将它一口吞下,整个过程顺利的让人惊讶。
陆晚夜完全压制住碎片的反扑,用火焰的灵威将疾风的魂魄和碎片彻底融为一体,碎片震动,疾风发出一声咆哮。它张开翅膀,缠绕在碎片上,啼鸣不断。
苍穹上,一道属于疾风的影子从墙内凸显出来,它舒展羽翼,无数的流光从它身上爆发,那些冲上去的黑雾在流光照耀下瞬间泯灭。
疾风的虚影在高空中盘旋,天地间响起阵阵雷鸣,这一刻它就是这片天地的主宰,东皇钟内的一切都在它的眼中。
陆行渊欣慰地看向它,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不省人事。疾风垂首看他,朝着他飞过来,在他身上转了几圈,慢慢地消散。
陆晚夜完成最后的封魂,碎片的本体缩回器鼎,所有的力量重新回到碎片内。
做完这一切后,陆晚夜撤回自己的神魂之力,回到优昙花中,魂体比之一开始透明了很多。他有些虚弱,不等无尘清醒,就先化成光团,沉入花蕊。
被一个强大神魂占据的后遗症就是识海刺痛,无尘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瘫坐在地上。
疾风驱散了那些盘踞的黑雾,四周天色如墨,他们三人一魂战况惨烈。特别是陆行渊情况危急,无尘捏碎梅洛雪给的传讯玉简,
他们需要救援。
陆行渊再度清醒时,已经回到了魔族。屋子里灯火亮堂,他一偏头就看到谢陵坐在脚踏上,靠着床沿睡着了。他在睡梦中也不忘抓着陆行渊的手,耳朵戳在陆行渊的手背上,有些痒。
陆行渊嘴角微勾,他想活动身体,却扯到伤口,疼的龇牙。
谢陵警觉,瞬间清醒,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向陆行渊,那双蓝色的眸子压抑着悲伤,泪水充盈。
“师尊……”谢陵嘴唇微动,扑向陆行渊,抱着他泪流满面。
陆行渊被压到伤口,剑眉紧蹙,却舍不得推开谢陵,抬起手落在他的背上,低声安慰道:“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点事都没有。”
陆行渊的安慰收效甚微,他完全不知道梅洛雪他们赶过去的光景,他浑身是血,面色青白,神魂也因为他的一意孤行受了伤。
梅洛雪一边救人一边骂人,心疼的不得了。
谢陵守了他几天几夜不敢合眼,一直到他度过危险期后,才在他床边小憩一会儿。
谢陵的眼泪沾湿了陆行渊的衣襟,他惶恐惊惧,被浓烈的不安笼罩,直到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陆行渊知道他吓坏了,任由他抱着。谢陵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长睫上沾了泪珠,陆行渊抬手替他擦去,指腹落在他的眼尾,眼神温柔。
“眼睛红了。”陆行渊道。
谢陵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他撑起身,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
东皇钟碎片的炼制,抽空了三位圣人道消后的灵气,在炼制结束后,大陆各地又陷入了一片阴霾中。
倘若只是如此,也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状态,但实际情况比之前糟糕多了。
东皇钟察觉到了危机,开始反扑,根据怀竹和奇玩阁两方的消息回探,不少地方出现了黑雾,它们蚕食天地,所过之处,只剩一片虚无之境。加上不断的暴雨天气,水位上涨,能供落脚的地儿不断收缩。
大家还没从大战中完全恢复,就投入到各地的救援中。
他们商议后让普通人进入假东皇钟的空间内避难,其余宗门备好飞舟和飞兽,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升空。
“黑雾?”陆行渊在谢陵的搀扶下起身,他对水位上涨有所预料,但这个黑雾并不太清楚。
谢陵为他更衣,道:“听陆叔的意思,这个黑雾是东皇钟长期残缺而诞生的恶念,也是东皇钟灭世的源头,它会吞噬所有,消耗天地灵气,让一切化为虚无。届时就算有飞舟和飞兽,我们也很难在空中滞留。”
虚无之境,灵气不存,一旦大家体内的灵气消耗完,就只有一个结局。
这会儿众人正因此焦头烂额,他们必须赶在恶念彻底吞噬一切之前,将东皇钟修复完成。
“师尊,你的伤……”谢陵看着陆行渊缺少血色的面容,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担忧。
在陆行渊昏迷期间,无尘拿走东皇钟碎片,尝试过进入环水之渊。但东皇钟碎片已经认主,他没有办法使用,这意味着只能让陆行渊去修,他们帮不上忙。
陆行渊握住谢陵的手,和他额头相抵,轻轻地蹭了蹭,道:“无妨,不必担忧。你随我出去看看情况,左右是最后一搏。”
魔族议事厅,各个门派的重要人物聚集在此,他们相互交换手上的消息,黑雾的扩散不断加快,就算有人出手抵御,也不过是拦截一时。
御兽宗把能用的契约兽和飞行兽都用上了,虽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但也是治标不治本。
除了寄希望于陆行渊,他们还需要一个稳定的避难所。
“如果只是洪流,最高的山可以抵御,如果只是黑雾,可以在中心建立结界,偏偏我们是同时遇见。一旦洪水淹没,我们就要考虑升空,但众所周知,虚无之境无法飞行。”
议事厅内,方生看着面前的众人,道:“假东皇钟可以在虚空中载物,这算是不错的好消息,但它载物有限,我们难道要取舍?”
“要死一起死,谈取舍不就是自相残杀?”辰一坐在方生旁边,对他这话嗤之以鼻。
他们那么多人,不管是自愿放弃生的机会,还是被迫放弃生的机会,只要开了这样的口子,无异于是引诱大家心底的恶念。
议事厅的气氛有些僵持,众人沉默。
陆晚夜依附无尘的优昙花而存,此刻安静地坐在无尘身边。他原本不打算现身,可陆行渊昏迷不醒,需要一个了解情况的人指挥局面。
对于他的存在,柳云湘给出合理的解释。他是想献祭东皇钟,不过被陆行渊阻止了,也因此得以留存魂魄。
众人除去一开始的惊讶和震惊后,心中的感情很是复杂。
他们中不乏亲手参与绞杀者,再见故人,心里五味杂陈。陆晚夜倒是坦然,他本来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很快就掌控了局面。
他这几日调度各方势力,劳心劳神,魂魄之力损耗不小,若非无尘一直不断地给优昙花提供灵力,他这会儿只怕已经陷入沉睡。
“说起来魔族的荒域地势特殊,有一半是架在虚空之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黑雾的影响。”
陆晚夜开口打破眼前的沉默,他当年布置阵法时发现荒域横在虚空中的那部分领域,就算没有灵气,也不会掉下去。
而且荒域的深谷受外界的气息影响,当年灵气一度枯竭之时,深谷内雾气缭绕,灵气有所缓和,深谷的雾气就会消散。
陆晚夜一直觉得荒域特殊,可惜没有时间一探究竟。
“我上次陪云棠回去查探过荒域的状况,灵气耗的很快,恐怕不行……”梅洛雪摇头否定,点出荒域问题所在。
她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道还有些虚弱的声音:“或许正好相反,荒域能解燃眉之急。”
众人闻声看去,严肃的神情不由地舒展些许,就连屋内沉闷的气氛也轻快不少。
陆行渊带着谢陵进门,道:“荒域其实是东皇钟器灵所化,当年东皇钟器灵身死,始祖自知已无路可退,便将器灵炼化成一方天地。”
陆行渊在梦中和天炽通感,始终记得他说过的话,就算已经死去,这方天地也是器灵的天下,它可以翱翔于此,不管是现世还是虚空。
这个消息让大家精神一振,陆晚夜沉吟道:“原来如此,它被炼化过,便和天生地养的山川五岳不同,是可以被操控的存在,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将它从原来的地方带出来。”
“不是直接搬去荒域吗?”辰一问道。
陆行渊往前走了两步,在陆晚夜身旁停下,他和陆晚夜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龙骨所化的荒域可以用,但它所处的位置不行,而且荒域有魔族的始祖之门,非魔族或魔族道侣不得入内。我魔族弟子就算是立刻同大家结契,也不够数。”
许是瞧着大家太过紧绷,陆行渊还有心情开个玩笑。
他的语气太过平和沉稳,让人不自觉地信任,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
“想把荒域搬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想父亲应该有办法。你是天下第一的炼器师,炼器本就是你的长项。”
陆行渊没有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而是将问题推给陆晚夜。器灵被炼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现在是一件器物,只要是器物,就没有陆晚夜不能解的难题。
面对儿子的甩锅,陆晚夜无奈地笑了,他看向在场的所有人,思索片刻,道:“阿雪,游风,慈悲大师,方宗主,柳师妹,还有辰宗主,既然已经知道避难所的位置,那就劳烦诸位同我走一趟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没办法将荒域搬出来。”
如今天下已无圣人,陆行渊之下,能打的人都在这里了。
陆晚夜很快做出判断,他们几个能打能抗能炼器,再合适不过。
几人没有异议,陆行渊环顾其他人,严肃道:“东皇钟的反扑迫在眉睫,你们要尽快撤离到飞舟上,我明日会动身前往环水之渊。一旦我解开环水之渊的界,众多地域会化为汪洋,你们没有犹豫的时间。”
陆行渊身上的伤势不大好,还需要一点修养的时间,魔族也需要安排撤退的事宜,所以他把时间往后推了一点。
等众人可以全身而退后,属于他的危机也会浮现。
陆晚夜带着几人即刻动身前往荒域,梅洛雪临走时给陆行渊留了丹药。
陆行渊这次胡来,那身伤没有十天半个月养不回来,可惜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修养。梅洛雪给他的丹药可以缓解他的痛苦,短时间内稳定他的伤势,但这种药素来霸道,对他有利也有害。
梅洛雪打心底希望他用不上,备着是以防万一。
陆行渊心里清楚,乖乖地把药收好。
议事厅的人散去,谢陵陪着陆行渊回房。长廊上灯火通明,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拐角处,等着他们二人靠近。
陆行渊警觉,抬头看过去,对上凌玉尘那双妩媚的凤眼。
从上次昏迷醒来后,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凌玉尘瘦了不少,人显的越发高挑单薄。这次辰一陪陆晚夜去荒域,魔情宗交到他手上,他要担起圣子的责任,不会在魔族停留太久。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凌玉尘问道。
这次陆行渊受伤,柳云湘说的简单也让人听得心惊肉跳。凌玉尘算是看出来了,陆行渊还是那个陆行渊,骨子里充斥着自毁倾向,从来不会主动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别人。
器灵那么大的事他都敢瞒到最后,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凌玉尘后悔上次匆匆离去,这次不问一句心里不安。
陆行渊摇头,环水之渊只有他能进去,其他人帮不上忙。
凌玉尘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道:“别忘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在乎你的人。”
凌玉尘意味深长地看向一旁的谢陵,转身摆摆手离去。
谢陵握紧了陆行渊的手,凌玉尘是在提醒他,陆行渊不会在乎自己的命,如果遇上极大的困境,他不介意以命相搏。
感受到谢陵的不安,陆行渊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回去吧。”
谢陵点头,灯光拉长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相互依偎,谁也没有松开那只紧握的手。
空旷的回廊上,谢陵的声音缓缓倾泻。
“师尊,我只有你了。”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舍弃了自己,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此这天地风月与我无关,我孤枕月色,孑然一身,无限凄凉。
环水之渊。
此为世间不可见之地,欲入此间,便要向死而生。
陆行渊再次回到当初跳下去的断崖上,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崖下将是他不曾见过的景色,充满了未知的危险,稍有不慎他说不定会命丧于此。
离开魔族和谢陵道别前,陆行渊心里还有一丝心悸,可此刻真正面对时,他冷静极了。
他看着断崖,心里想的不是那些危险,而是这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林林总总,缘起缘灭,最后定格在谢陵的面容上。
他答应谢陵会回去,不会丢下他。
陆行渊走到悬崖边上,他背过身,张开手臂,闭上眼,仰面倒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的灵力不出意外地被压制,他的身体不断下坠,狂风肆虐,却不似第一次那般凶险。
东皇钟碎片散发出一道荧光,它将陆行渊完全包裹在里面。
陆行渊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直到熟悉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海水浸湿了他的衣服,阵阵腥味萦绕在鼻尖。
他的灵力入水后不再被压制,咕噜咕噜的水声在他耳边响起,陆行渊睁开眼,入目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被淡淡的荧光包裹,水流从他身体上划过,轻柔的像风一般。
陆行渊运转灵力,眼睛逐渐能够看清海底的事物。高耸入海的悬崖峭壁垂直而下,不见尽头,蜿蜒盘旋的山脉静卧在海底,山中飞鸟走兽无数,他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听见鸟儿歌唱。
海水和山脉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却又互不干扰。
陆行渊朝着山脉游过去,荧光的保护让他在海水中也能呼吸,不用特意念咒避水。
海水深邃漆黑,神秘而危险。
山脉阳光明媚,静谧而美好。
它们是阴阳两面,黑白分明。而人陷入漆黑之中,自然而然地会向往光明。
陆行渊离山川已经很近很近,只要再往前一点点,他就可以跨过去。海水包裹着他,缓慢地,轻柔地,推着他往前。
忽然,陆行渊四周的荧光闪了闪,他脖子上带着的狼牙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那光迅速而直接,不过刹那就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陆行渊心念一动,抽剑出剑横斩一气呵成。明媚的山川破碎,一张血盆大口朝着陆行渊的脑袋咬下来,森白的牙齿撞上破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擦出一串火星子。
陆行渊被震退,往嘴里扔了一颗丹药,身上的伤势被压下去,浩瀚的灵气充盈全身。
他短暂地恢复到全盛时期,视线锁定眼前的黑暗,水波荡漾着,用山川蛊惑他的东西隐匿在黑暗中。
破厄嗡鸣,剑气四溢。
猛然,一只灯笼大小的血色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牢牢地锁定陆行渊,紧接着,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眼睛陆续出现,陆行渊数不过来了。
他以为自己遇上了集体生活的妖兽,可仔细查看才发现这就是一只妖兽——一只浑身上下长满眼睛的妖兽,它没有手足,没有皮毛,像是剥了皮的肌肉组织,猩红可怖,除了眼睛就只剩一张嘴。
那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行渊,视线□□且充满了恶意,让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陆行渊避开那些目光,他知道这东西,名为百目妖,并非东皇钟内的生灵。它和天炽一样,是外来生物。
说的更准确一些,它是看守环水之渊的牢头。
百目妖修为强盛,若是陆行渊没有受伤,倒是可以一战。可他此刻是靠丹药撑着,不适合久斗。
好在百目妖有两个致命的弱点,它畏惧光和热。
陆行渊收起破厄,拿出吞天海。对于一个炼器师而言,光和热就是器鼎内的灵火。
陆行渊一面防备百目妖冲上来,一面寻找裂痕所在。
黑暗的海水中,百目妖发出难听的咕噜声,视线盯上陆行渊后,就一直没动。它张开血盆大口,磨了磨牙,猛地吐出猩红的舌头。
陆行渊把吞天海往身前一放,器鼎顿时猛涨,鼎内窜起一团灵火。那舌头吐过来,直接撞在器鼎上,发出呲地一声。
许是有些焦了。
陆行渊啧了一声,又往器鼎内注入足够的灵气,火焰高涨,附近的海域被照的通红。
吞天海,吞天、海,这才是这个器鼎真正的用处。它能吞天火,纳地海,水火不侵。
百目妖被火焰照的睁不开眼,吱哇乱叫,身上一半的眼睛都闭上了。
而在它闭眼的一刹那,陆行渊敏锐地窥见海底深处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以及风的气息。
他心神一震,扛起吞天海就往那边冲去,身后的百目妖愤怒地咆哮,拖动着血肉模糊的身体追上来。
它不断地朝着陆行渊发起攻击,陆行渊也不打,只管往器鼎内注入灵气,让火焰升腾不息。
百目妖气的眼冒血丝,它畏惧光和热,每每靠近,身上就会开裂。
陆行渊终于赶到了尽头,一道巨大的裂痕浮现在他眼前,漆黑的空间内,阴风阵阵。
他放下吞天海,立于燃烧的烈焰间,取出东皇钟碎片,抬手掐诀,引动碎片上的法则后,将它抛入裂缝。
百目妖吐出长舌想要抢走碎片,陆行渊握剑而斩,剑刃穿透百目妖的舌头,将其定在器鼎上。
呲,百目妖痛到发狂,挣扎着扯断了自己的舌头,眼睛内流出血泪,咆哮着从口中喷出一道灵力光波。
那股力量纯粹而狂暴,陆行渊看了眼身后正在融合的东皇钟碎片,没有退让,举剑相迎……
“轰……”
苍穹之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铺天盖地的浪潮淹没山川五岳,无数的黑雾蚕食空间,将世界化为虚无。残存的势力能够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们趁着还能飞,穿梭在暴雨中,将那些已经失去灵力的同伴带走。
从魔族旧址搬出来的荒域飞在高空上,如同陆晚夜和陆行渊预料的那般,承载它的龙骨可以横渡虚空,就算被吞入虚空中,他们也不会坠落。
但那层层黑雾会蚕食荒域的领土,陆晚夜冒险打开始祖之门的结界,天炽的气息弥漫在虚空中,为他们争得喘息的时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有人出去对付那些黑雾。”陆晚夜撑起结界,神魂虚弱不堪。
无尘催动优昙花,不顾自身的消耗,竭力护着他。
梅洛雪看着不断靠近的黑雾,它们疯狂地蚕食周围的空间,荒域逐渐落入虚空中。等黑雾把空间全部吞完,荒域就是众矢之的。
梅洛雪闭了闭眼,在她身后是残存的各方势力,他们中不少人受到黑雾的影响,已经灵力全无。
“我去。”梅洛雪站出来,五彩披帛随风舞动。如今她修为最高,黑雾对她的影响最小。
“我也去。”柳云湘紧随其后,身为炼器师,她的灵火可以克制。
“我们也去。”辰一抓起方生的手,不想正抓在他的伤口上,疼的方生倒吸一口凉气,气愤地瞪他一眼。
“生死存亡之际,吾等身为长者,自当身先士卒。”慈悲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们身后是各门各派的小辈,凝聚着门派的传承,是未来的接班人,在他们身上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长者选择了牺牲,是把一切希望留给后人。
梅洛率先踏出结界,外面风雨如晦,波涛如怒,她迎着那些黑雾而去,掌间灵力浩瀚。后来的人紧跟其后,绚丽的灵光在空中炸开。
结界内,陆晚夜的灵魂之力到了极限,结界有些不稳,他面色凝重,正欲殊死一博,旁边突然多出来一股灵力。
谢陵站在他身旁,将自身的灵气注入结界内。
“我是被始祖之门承认的一份子,我的灵力是不是也可以?”谢陵仰头,狼尾巴轻摇。
始祖之门要覆盖整个荒域,灵力的消耗绝对不是现在的陆晚夜可以承受的。即便无尘不断地给陆晚夜输送灵力,也挡不住力量的透支。
谢陵想着自己被始祖之门验过血,应该可以操控结界。
事实也是如此,看见谢陵站出来,在场的魔族相互看了看,纷纷坐下,不断地往结界内输送灵气。
始祖之门庇护他们不受外敌入侵,也只有他们的灵气可以维持结界。
随着魔族的加入,陆晚夜得以喘息,优昙花治愈他的魂魄。其他人自发地将魔族围在中间,替他们护法。
苍穹上,银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洪水高涨,黑暗侵袭,能够落脚的地儿越来越小,到最后它们被完全吞没,这片大陆陷入漆黑之中,只有轰隆隆的雷霆混杂着水声。
天地间的灵气疯狂下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龙骨承载着整个荒域在虚空中飞行,梅洛雪他们被黑雾逼的节节败退,外界灵气消亡,他们只能用自身的灵气去填补。可他们的灵气不是取之不竭,而是如同燃烧的蜡烛一般,用一点就少一点。
最终他们被逼回荒域,荒域的边缘在黑雾中一点点消失,露出土壤下森白的龙骨。
他们喘着粗气,已是强弩之末。可是他们已经不能再退了,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结界。
一旦黑雾逼近结界,破碎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梅洛雪紧盯着那步步紧逼的雾气,神情凝重,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柳云湘同她并肩而立,面对这紧张的局势,自嘲两声道:“黄泉路上有你这个魔族美人相伴,想想也不错。”
梅洛雪:“……我孑然一身无所谓,你也无所谓吗?”
梅洛雪意有所指,柳云湘笑容苦涩,但神情坚定。她相信她的孩子就算没有了她的保护,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离他们不远的辰一闻言盯上方生,方生目光阴沉,危险地扫他一眼,不等他开口便道:“闭嘴!”
方生轻啊一声,道:“我是想说没想到老子有一天也能死的这样悲壮。”
他说着挥出手中的长刀,刀锋闪烁着寒光,刀尖之处,黑雾离他们已经不足一步之遥。
慈悲大师手中的佛珠早已断裂,他双手合十,眉骨上有一道正在渗血的口子,平添两分肃杀。
梅洛雪望着一望无际的黑暗,眼波流转间,心底已经有了决断。她挥出披帛,五彩斑斓的匹练缠上界外的四人,在他们尚未反应时,直接将他们甩进结界。
“黄泉路,我一人独行就够了。”
梅洛雪抬手掐诀,身后浮现出一道高大的魔影,和平日漆黑的影子不同,这道魔影闪烁着落日般的金辉。她双手合十立于结界之外,目光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世间已无灵气,但梅洛雪神魂尚存,燃烧神魂之力,足以让她再撑一个时辰。但一个时辰之后,她将魂飞魄散。
被甩进结界的几人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想要再冲出去时,却被她的魔影挡住。
梅洛雪从容不迫,朗声笑道:“诸君,愿我福星高照,逢凶化吉。”
梅洛雪话音刚落,那些黑雾便朝着她扑过来,她抬起手,神魂之力散开,犹如满天星火,照亮这无尽的虚空。
魔影随她跨出,是她最忠诚的护卫。
她们奔赴黑暗,在龙骨上起舞,翻飞的裙摆,飘扬的披帛,轻盈曼妙之下杀机暗藏。
她足尖踩出的火焰连成一片,灵火燎原,恍如暮色下的晚霞。
涌上来的黑雾被逼退,结界得以保全。
看着危机暂时解除,大家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们的目光凝视着黑暗中唯一的火焰。他们不知道这团火能撑多久,但他们知道这团火会永不熄灭。
黑暗中众人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梅洛雪和自己的魔影驻足在黑暗中,她们和黑雾保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闪雷鸣的苍穹上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一道红到发紫的闪电猛地劈下来。
这道闪电就像是某种信号,它扎入水中,洪水沸腾,波涛汹涌的水面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无数的火焰在水面上燃烧起来。
“轰隆……轰隆……”
雷霆不绝于耳,紫色的闪电更是密集如雨,一道接着一道,不断地往下劈落。它们所到之处,暴雨气化,火焰升腾,荒域如同飘在一个巨大的火炉中间。
梅洛雪的神魂之火被压下去,她面对的那些黑雾更是像遇上天敌一般,发出呲呲呲的声响,迅速地消亡。
梅洛雪歪了歪头,看向头顶的天。
压抑厚重的云层被紫色的闪电劈开,到处都是蛛网般的裂痕,天光从隙缝中落下,驱散这无尽的黑暗。
支撑结界的魔族这才收手,他们耗空了体内的灵气,身体紧绷的弦一松,便全部瘫倒在地。
谢陵面色惨白,手脚发软,陆晚夜伸手扶住他,让他慢慢坐下。
洪水在火焰中蒸发,随着它们褪去,天地间冒出无数的星尘,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虚空中,各自游离。
苍穹上的闪电逐渐停歇,一道纯白的光晕穿透无尽的黑暗,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不等众人抬头,天地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强光,众人被刺的睁不开眼,他们抬手阻挡也无济于事。
那光晕持续了很久很久,等它平复后,众人再睁眼时,天地已经恢复被洪水淹没前的模样。
荒域飞在半空中,山川五岳尽在脚下。
苍穹上,一只雷霆组成的蛊雕张开翅膀翱翔,它所到之处,游离的星尘化为灵雨,滋润每一寸土地。
枯竭的灵脉如同久旱逢甘霖,灵气喷涌似地爆发,众人透支的力量瞬间得以充盈,就连陆晚夜受损而不断透明的魂魄也被滋润,越发凝实。
无尘的伴生优昙花摇曳着,花蕊中心的金色不断地朝着四周扩散,不消片刻,它就褪去一身的黑暗,洁白如雪。
无尘一愣,他运转灵气,缠绕在他身上数百年的业障之气尽数消失,他得以洗去一身的因果煞气,眉间的红莲印记化成一颗朱砂小痣。
灵气复苏,山川重塑,轮回完整。
陆行渊做到了!
他补全了东皇钟,让此界重获新生。
众人忍不住欢呼,梅洛雪站在龙骨上,嘴角带笑,欣慰道:“真好。”
她身后的魔影散去,她闭上眼,坠落龙骨。
劫后余生,天地重获新生,人世百废待兴。
众人尝过最初的灵力甜头后,体内的伤势尽数爆发,参与大战的人伤的伤,残的残,除了休养生息,根本就提不起旁的念头。
疾风化身器灵,在天地间飞了三天三夜,而灵雨也落了三天三夜。
如果曾经的东皇钟是一个湖泊,那现在的东皇钟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洋,灵气的充盈甚至让不少一直卡在瓶颈期的弟子疯狂进阶。
就连慈悲他们这种卡在渡劫期的前辈,也能轻松破除屏障,再也不受约束。
而在无数进阶的喜悦中,也有一丝悲伤弥漫在大家心头。各门各派在重建家园之时,也不忘前往魔族打探消息。
“他还是没有下落吗?”
神魂遭到重创,勉强捡回一条命的梅洛雪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脑袋可以自由活动。
陆晚夜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本书,听见她问,头也不抬道:“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梅洛雪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陆晚夜抬头,道:“我着急有什么用?我现在全靠无尘养着,离开他的距离不能超过两个院子,而你一个伤残人士,到现在都动弹不得,我两加起来凑不出一个好字,着急也只能干看着。”
梅洛雪哽住,她和陆晚夜都趴下了,要不是无尘为了陆晚夜留下来,帮忙处理魔族的要务,魔族现在能乱成一锅粥。
然而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陆行渊失踪了。
东皇钟修复后,陆行渊并没有回来。无尘带着陆晚夜去环水之渊所在找过,那处断崖被拔地而起的山脉填平,陆行渊下落不明。
谢陵得到消息当夜就独自踏上寻找的旅途,大家劝不住,让他带几个人手他也不带。
梅洛雪无奈望天,只希望怀竹能够有好消息传来。
饶河,传承之地。
陆行渊从石床上醒来,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东皇钟修复完成时形成的漩涡卷到何处。他翻身而起,环顾这个堆积着无数妖兽白骨的房间,一切还是他曾经离开时的模样。
石桌上落满了灰尘,隐约能看见当年放信的位置。陆泽在信中写下他的绝望和无奈,让后人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离开。
那时的陆行渊一无所知,而现在的陆行渊已经做到。
“前辈,你们可以安息了。”
陆行渊对着空荡荡的石室低声喃语,无人回应,唯有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有一丝光亮照射进来,妖骨化为尘埃。随着陆行渊的走出,身后的石室也泯灭为尘,不复存在。
外界天光大亮,陆行渊从阴影下走入天光中,他有一瞬的恍惚,前尘若梦,一时似幻似真。
他跨出山洞,洞外已无悬崖峭壁,而是一座蜿蜒起伏的山脉。
在洞口处,斑驳的树影间,一道身影长身玉立,他背对着陆行渊,迎着光,头上的狼耳朵透亮红润,狼尾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陆行渊喉结滚动,轻声道:“小狼。”
谢陵回头,眼睛有些发红,面上的悲伤之色消融,眼里闪烁着泪光,面上却浮现笑意。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行渊身前,踮起脚尖,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唇。
劫后余生,陆行渊没有回来。
谢陵不信他出事,跋山涉水走过他们相遇的每一个地方,直到这个给予他们这一世新生的断崖。
断崖不复存在,传承之地却没有消失,只是谢陵没有办法再走进去。
他惶惶不安又心存期待,在这里站了一夜,晨光驱散黑暗,拂去昨夜的露水。他终于在红日冉冉升起后,迎回他的心上人。
他的恐惧和不安都化为一吻,炙热而浓烈。
陆行渊一手揽着谢陵的腰,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人压向自己,加深这个吻。
林间树影斑驳,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树叶落下点点星光。
东皇钟认主,此界不再是束缚,以后他们会踏上新的征程,朝着星辰大海出发。
但那些都与此刻无关,此刻的他们只有彼此,问征途,不如问风月。
红尘浪潮滚滚,我们终将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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