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殷勤斟茶, 鹤华接过茶,轻啜一口,笑眯眯开了口, “我知道阿父为何召我, 是为我的终身大事。”
蒙毅心头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帝王凤目敛了凌厉, 眼底是难得的温和。
——很显然, 帝王召皇太女并非政事, 而为私事。
蒙毅静了一瞬。
“臣告退。”
短暂沉默半息,蒙毅拱手请辞。
嬴政掀了下眼皮。
蒙毅退出大殿。
鹤华回头瞧了眼蒙毅,男人速度极快, 她转身回头的功夫,他便只剩一个背影, 这里的行宫修得远不如章台殿巍峨威严, 秀丽风光与关中大不相同, 绿叶成林中,男人只剩一片衣角,湛蓝色穿梭在长林里,顷刻间消失不见。
——这不是在退出大殿, 而是步伐极快的避嫌。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倒知道避嫌。”
“我还未说,他便已经走了, 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似的。”
“蒙毅素来如此, 妥帖谨慎, 从不叫人难做。”
嬴政抬头瞧了眼绿林,林子里已没了蒙毅的身影, 帝王收回视线,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惋惜,“可惜,他大你太多。”
“若他与你年龄相仿,朕便不会左右为难。”
嬴政轻摇头,“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章邯心思太深,少了几分磊落光明,韩信更不必说,若他做了你的枕边人,只怕会将公卿大夫们气得罢朝还家。”
“此三人缺点如此明显,如何能做你的枕边人?”
嬴政微抬眉,目光落在鹤华脸上。
鹤华忍俊不禁,“说来奇怪,阿父看的是他们的缺点,我看到的却是他们的优点。”
“阿父觉得王离性子跳脱,不够稳重,我却觉得他直率坦诚,热烈张扬,是关中儿郎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种人最容易相处,不必猜度他的心事,因为他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能省下大把的推拉试探的时间,去与他策马同游,看戈壁黄沙,看阳春桃花。”
嬴政眉头微动。
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
显赫的家世以及他的偏爱让这位出身王家的少将军张扬跋扈,恣意暴烈,哪怕在与十一的相处中,王离的暴脾气也时常发作,俩人吵吵闹闹,关系远不如十一与蒙毅融洽。
比如说十一喜欢穿漂亮的小裙子,裙摆与披帛都要长长的,这种小裙裙瞧着好看,行动之间却颇为不便,王离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俩人相处中总免不了踩到十一的裙摆。
“你,你又踩了我的裙子!”
小小的用力拽着自己的裙角,粉嘟嘟的小脸皱成了小包子。
“我不是故意的。”
裙角上面的脚连忙收回,往后退了几步,“十一,你能不能不要穿这样的裙子了?”
“你穿着这样的裙子,我都没办法带你去骑马了。”
小奶团子捡起被王离踩出黑脚印的裙角,嫌弃地用手拍了拍,“我不,我才不要你带我骑马,就要穿这种小裙裙。”
“咦,你不想去骑马了?”
小王离纳闷得很。
小奶团子下巴微抬,一脸骄傲,“想呀,我可以让蒙毅来教我。”
“蒙毅说了,我现在年龄太小,没办法骑马,等我年龄大一点,他便亲自来教我骑马。”
“蒙毅比你厉害多了,才不会让我从马上跌下来。”
“你就不一样了,你自己都会从马上跌下来呢,怎么来教我?”
“我那是在训马!训野马!”
小王离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谁驯服野马的时候不会被马甩下来?”
“别看蒙毅这么厉害,他训野马他一样会被甩下来!”
“才不会!”
小奶团子一脸嫌弃,“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自己技术不到家,偏还去寻没被驯服的野马?蒙毅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当然不会被野马摔下来了。”
小王离顷刻间涨红了脸,“你胡说!我马术好着呢!”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小奶团子拔高小奶音,“你连蒙毅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小时候的十一很乖,乖巧懂事,安静听话,别看年龄小,但心思比她的一众兄长姐姐们通透得多,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不用人来教,她自己便明白。
但这样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一旦遇到王离,孩童之间的胜负心便来了,礼仪忘了,体统也忘了,属于帝国公主的进退有度更是被她丢到八爪国,定要在言语之间压过王离一头才算好。
而那时的王离被他宠上天,连他最爱的幼子胡亥都不会随意对他甩脸子,在十一没有出生前,他从未受过这种抢白,而今十一出生了,奶声奶气会说话了,他天之骄子的人生便遇到了疾风骤雨,每次两人不欢而散,他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怀疑人生。
诚如他所言,王离的脾气的确算不得好,恣意暴烈的少将军是自幼在咸阳横着走的关中儿郎,从来只有别人瞧他脸色,鲜少有他看别人心情。
可当他遇到十一,那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睛回到原本的位置,吵完架之后自己气得吃不下饭,但次日还是会别别扭扭去寻小十一,眼睛瞄一眼小十一,又飞快收回视线,声音硬邦邦,那双因看到十一灿烂笑脸而亮晶晶的眼睛却是软的。
“哼,我比你大几岁,我便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小王离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小点心,“喏,给你带的点心,吃完这些点心,以后就不许气我了。”
点心是会吃的,但该气还是会气。
在旁人面前乖巧懂事的小十一,最爱在王离面前使性子。
俩人一起荡秋千,小十一困了,荡着荡着便依着王离的肩膀打起瞌睡,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换了个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然后拽了拽王离的衣袖,小奶音软软糯糯,“我睡一会儿,你不许动哦,不许把我摔下去。”
“知道了,啰嗦。”
小王离打着哈欠,一脸不耐烦,随手拢了下十一身上的外衫。
但活泼好动的小儿郎到底没有再乱动,抬手把小糯米团子揽在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与小糯米团子一起进入梦乡。
处理完朝政的他从秋千架前路过,看俩小人互相偎依着,头抵着头在秋千架上睡得正香,女官侍从小心翼翼守在一旁,轻手轻脚将两人分开,抱他们回殿里睡觉。
俩人被抱开,小十一没甚反应,打着哈欠继续睡,小王离感觉到了,揉了揉眼,人尚未完全清醒,声音喃喃说着话,“我没动,你别发脾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世代将门的小将军,帝王最宠爱的小公主,从家世到相貌无一不匹配,仿佛他们生来便该在一起。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嬴政眉头微动,凤目里的凌厉之气消散许多,“王离是个好孩子,值得你的喜欢。”
“是阿父与上将军教得好。”
鹤华笑眯眯道。
“王贲?”
嬴政轻嗤一笑,“王贲只会教他轻挑风流,一身纨绔习气。”
鹤华忍俊不禁,“上将军哪有这般不堪?”
“他以前荒唐得很,如今上了年龄,才敛了性子,是人人敬畏的上将军。”
嬴政道。
平时的嬴政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今日与鹤华话家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的话便多了起来,主动聊起王贲做过的荒唐事。
“王离的母亲与你母亲一样,是位亡国公主,燕国的公主,被王贲亲手灭掉的燕国。”
嬴政道,“只是这位公主与你阿娘不一样,有着公主名头,却无公主待遇,活得连宫里的侍女都不如。”
“王贲势如破竹攻入燕地,燕王慌不择路割地纳降,又听王贲血气方刚尚未娶妻,便听信近臣之言,送王姬于他,使美人计让他暂缓攻打燕国的脚步。”
“燕赵之地多美人,燕王在宗室里精挑细选,又将自己膝下的公主全部见了一遍,挑中了一位最为漂亮的公主送给王贲,希望这位公主能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迷惑王贲,保存燕国。”
“哪怕无法迷惑王贲也无妨,只要他收了这位公主,朕就会对他的忠心产生怀疑,撤下他三军主将的将军官职,让危在旦夕的燕国多存活一日。”
“燕王大张旗鼓给王贲送美人,若换成其他将军,定然义正言辞拒绝,而后上书朕,言自己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莫说只是燕国美人,纵然燕王将王位拱手相送,自己也绝不动心。”
“可王贲与旁人不一样,王老将军的谨言慎行不曾学到半分,关中贵族的纨绔习气却学了十成十,听闻燕王要给他送美人,便美滋滋给朕上书一封,言燕赵之地多美人,言自己尚未娶妻,燕王送的美人他笑纳了,待班师回朝,再领着美人拜见朕。”
“奏折送到咸阳,把公卿大夫们气得仰倒,骂王贲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被美色迷了心,身为大秦冉冉升起的绝世将星,怎能娶一位亡国公主?”
“亡国公主可纳,却不可娶。”
“可为侍妾宠姬,不可为上将军的夫人。”
“但偏偏,王贲对那位公主一见钟情,非她不娶。”
嬴政啧了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揶揄之色,“而那位燕国公主,更是一位妙人。”
“见了王贲,便迫不及待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燕国军备情况,还言燕王都割地求降了,她身为燕国公主还有什么公主该有的担子?”
“灭国之际把她推出来送死的国家,不配成为她的母国。”
“她这位燕国公主,在被燕王盛装打扮送给王贲之际,便已经不再是燕国公主,而是一个只想在乱世之中活下去的普通人。”
“好通透的一位公主。”
鹤华有些向往,“可惜她去得早,我无缘结识她。”
嬴政颔首,“自幼被磋磨长大的人,身子骨弱得很,生王离之际又落了病根,没几年便走了。”
“她去世的时候王贲领兵在外,朕亲自去送的她,她说自己等不到她的将军了,叫我跟王贲说声抱歉。”
嬴政轻轻一叹,“她半生颠沛流离,是被人随手捏死的蝼蚁,与被人利用到极致的棋子,唯有遇到王贲之后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惜终究福薄,不能与王贲白头到老。”
“大王,我怕是等不到将军了。”
回光返照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薄薄的背靠在引枕上,轻声与他说着话,“我平生有三恨,一恨生于燕国王室,二恨遇将军太晚,三恨自己身体孱弱。”
“可天意如此,我也无法,只能偷一日是一日,偷两日,便算我的幸运事,是老天见我前半生太苦,便施舍给我一点甜,让我临死之际回顾往生,不至于半点留恋不曾有。”
“大王,我很知足,只是舍不得将军与离儿。”
“将军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易得罪小人,望您念在他对您一片忠心的面子上,多护他一护。”
简在帝心威威赫赫的上将军在她眼里是需要人保护的儿郎,而咸阳城有名的小霸王,在她心里更是小可怜,“离儿虽出身将门,金尊玉贵鲜花着锦,可父辈光芒太盛,对他来讲未必是好事。”
“陛下,离儿日后若是走左了路,忘您念在老将军与将军的面子上,多多劝诫他,莫让他下场凄凉,曝尸荒野。”
“放心。”
他沉默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孤会的。”
他一生不曾疑王贲,将王离看得比自己的子女还要重,尽管王离不及蒙毅沉稳,不及章邯文武双全,但在他心里,王离仍是十一枕边人的第一梯队。
他从燕国公主身上看到亡国公主的另一种可能。
若有一日大秦灭亡,他希望未来的大秦公主们放下一切,拥抱未来,如燕国公主一样洒脱通透,而不是把一切背在自己身上,为了虚无缥缈的事情荒度一生。
大秦能有今日的昌盛,他欣慰,可也心疼另一个十一。
他从未想过,他的女儿竟然比她母亲更刚烈决绝,血骨生花,重铸秦骨与血肉。
嬴政眼底有片刻的黯然。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息之间,他还是威加四海的始皇帝,他抬眉看向坐在自己下手方位置的鹤华,声音温和且笃定——
“皇太女不需要名义上的皇夫,也不需要做选择。”
帝王缓声道,“喜欢哪个便与哪个在一起,不喜欢了,便分开去寻下一个。”
“人生很短,但人生也可以很长。”
“在漫长岁月里,朕希望你永远不要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这是朕对你感情之事的唯一教导。”
番外—蒙毅
番外——蒙毅
“谢谢, 不用陪同,我自己走走就好。”
蒙毅婉拒村长书记的好意,自己驱车上山。
这是作为驻村书记的最后一天, 今天之后, 他就会回到市里,继续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深入基层扎根基层是华国公职人员的必经之路, 他也一样。
两年前, 他从京市来到这里, 一个被大山环绕的小山村, 这里没有通电,没有柏油路,吃水靠井水, 收成看天意,与日新月异的华国相比, 这里落后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与科技经济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格格不入。
听说他被选调到这里, 部队里的大哥打来电话,嘱咐他不要对组织有意见,选调的地方越是贫穷,就越能凸显他的个人能力, 这是组织对他的考验,更是对他能力的一种信任,换成其他人, 组织还不放心把人丢到山沟沟里呢, 怕他们把原本破败不堪的小山村糟蹋得更加贫瘠。
人人都想去沿海城市的百强县, 那里经济好,有文化, 治理起来也轻松,但那些地方经济已经定型,换谁过去都一样,公职人员到了那儿,都是按部就班沿着前人的老路走,一点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像是架在上面的傀儡,没有半点意思。
还是小山村好,经济低迷到约等于没有,稍微改善一下,就能让老百姓过得滋润些。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几代人都会念着你的功,看你的眼神跟看神似的,恨不得把你名字写在自家堂屋的墙上,跟那些泥塑神仙并列在一起,一天三柱香供起来。
老百姓的日子好,GDP也会蹭蹭往上升,等选调结束,漂亮的政绩让组织们对你更加信服,晋升评职称不在话下,如果一切顺利,指不定还能成为未来最年轻的市里的一把手。
蒙毅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里,一边听电话里传来的大哥语重心长的话,一边整理资料。
办公桌上摆着厚厚两摞资料,一摞是山村的资料,一摞是各种产业的公司,这些产业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与基本资料。
——这些资料是他一早便准备好的,为的是为未来驻村做准备。
他被选调到山村并不是传言中他仗着家世得罪了人,被人恶意报复,发配到蚊子到了都要饿着出来的偏远小山村做驻村书记,事实的真相截然相反,去山村是他自己要求的,是他主动找组织沟通,要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落后山村,所以才有他选调入山村的公告。
为什么要去与世隔绝的陌生乡村?
除却自己自幼所受的社会主义教育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他应该去那。
自记事起,他便一直在做一个梦,梦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他看不清少女的脸,只听到她在哭,撕心裂肺,歇斯底里,仿佛自己的天塌了,把她压在里面,她在里面出不来,他需要去找她,然后,带她走出来。
家里人全是公职人员,不信鬼神不信佛,对他的荒诞梦境嗤之以鼻,梦境闹得实在凶的时候,便拿了国旗党旗放在他床头,他那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红军爷爷还把自己的勋章翻出来,压在他枕头说,说任凭什么厉鬼,见了红军都得退避三舍。
红军打的就是封建恶鬼。
但他觉得她不是鬼。
她只是一个被留在过去的人,在等有人带她走出来。
那一年神话的电影电视剧大爆,他因与男主同名被好友调侃,“你最近还做梦不?”
“要是做,就把梦里发生的事情牢牢记住,然后按照梦里发生的地方去找梦里的人。”
“指不定你跟男主一样,有个公主等你等了上千年。”
好友手肘撞着他胳膊,揶揄与他说着话,“你可千万别跟电影电视剧里的男主一样,找到了公主,但是还是BEB得很惨烈。”
“想什么呢?一边去。”
他抬手推开好友,一向温和的他难得有些不耐烦,“我梦里的人才十四五岁,对这么小的女孩儿起念头,心思得多脏?”
他感觉她是他的妹妹,或者女儿?
很亲密,也很熟稔,大概率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所以她在哭的时候,他才会那么揪心,恨不得把自己心剜出来送给她,只要她能重新绽开笑颜。
可生活不是电影电视剧,废墟中重新建立起来的新中国更不会有鬼神,那些荒诞梦境大概率是他从小看书看多了,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问题不大,时间长了就好了。
随着他慢慢长大,这些乌七八糟的梦境都会从他脑海消失,然后被007的工作所取代,天天写资料写得怀疑人生。
但哪怕他熬了几个通宵写材料,休息下来之后,他梦到的还是她,只是这次不是哭泣中的她,而是小小的她,他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身上穿的衣服与朝代,只感觉到她软乎乎的一团,抱着他的脖子在撒娇,声音奶声奶气,能把他的心都给融化了去。
梦醒之后的他陷入沉思。
——或许,他应该去看看她。
正巧到了他该下基层的时间,他上报组织,来到这个小山村,一为响应国家号召,扶贫偏远山村,二是为了梦境。
他在梦里从未看清过她所在的环境,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她就在这儿,在这个极其贫困落后的小山村,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选调公示结束,他拖着行李与资料来到山村,驻村书记是两年一轮岗,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他走遍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听过山里老人说的每一个故事,却没有让他找到梦境里的女孩儿,甚至连关于女孩的丁点故事都不曾听过。
山里通电了,通水了,通路了。
贫瘠的原始山村让他的招商引资下成了旅游胜地,山里人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成了网红打卡地,那么多的故事与传说,却没有一个属于女孩儿。
她不是这里的人,她也不在这里。
梦里的荒诞故事更像是他想象出来的东西,他不应该去挖掘山里的故事传说,他应该去协和看看精神科。
两年时间让贫瘠山村焕然一新,政绩十分亮眼,考评结果更是一骑绝尘,得到组织的高度赞扬,任期尚未结束,他被提干的任命书已经抵达山村,他瞧了一眼便收回包里,然后在任期的最后一天,辞别前来送他的村干部与村民,独自一人驱车上山。
他刚来时,山里没有公路,而现在,盘山高速已修到半山腰,方便让上山进山的村民们使用,他把车开到高速尽头,然后下车,踩着山路继续往上走。
前几日刚下了雨,山路并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拨开灌木走在泥泞里,偶尔鞋子会打滑,但他凭借两年上山下山的丰富经验让自己及时抓住周围灌木,不至于掉下去。
雨后来山上的确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今日之后,自己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踏入这里,所以他还是想来转转,看一看这个让他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地方。
然后他在山上遇到一个人。
这个女孩儿他很熟悉,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只知道某天突然出现在村里,小丫头吃百家饭长大,他来的那一年她身上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着不知道谁送给她的鞋,脚指头露在外面,上面还沾了泥水,湿哒哒踩在看不出颜色的鞋面上,怎么看怎么可怜。
这种不是孤儿但胜似孤儿的人是驻村书记的重点关注对象,更别提小丫头神神叨叨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七八岁的年龄,话都不会说,身世凄惨又是弱智,悲惨buff简直叠了一遍又一遍,让刚来村里的他把第一个帮扶对象便定了她。
他是家里的老来子,更是同辈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只有旁人照顾他,鲜少有他照顾旁人,可当了驻村书记,又遇到这样的孩子,就不得不学着照顾人。
国家对既是孤儿又是低能儿的政策很好,可以送到专门的学校里由国家养着,但二丫的智商仿佛都用在跑路上,每一次把她送进去,不出三天她便能跑回来,赤着脚跑进大山里,把村干部急得话都说不利索。
这样的事情多了,他便不再执着把二丫送到学校里,而是把二丫放到村里养着,专门请了一个家里同样困难的大姐照料着,既让二丫有饭吃,也让大姐挣钱贴补家里。
两年任期结束,新的驻村书记来到山村,他除了交代村里的事情外,还对新书记交代一遍又一遍,让他对二丫多上心,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当然,若是觉得难做,他可以把二丫带走,家里的长辈们退休之后没事干,逢年过节便催婚,他正好领个孩子回家,给老爷子老太太们找点事情做。
“蒙书记,您这话就是瞧不起我了。”
新书记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怀着一腔热血来到基层,一身的棱角尚未被社会打磨,听他说这话,脸拉得比驴还要长,“不就是一个小姑娘吗?我还照看不好了?”
“您放心,您走之后,我把小姑子栓我身上,我去哪都带着她。”
“有我一口饭,就绝不会让她喝一口汤。”
新书记信誓旦旦向他保证。
这样的话说出来,他便不好再带二丫走,便又嘱咐新书记几句,便辞别众人自己驱车上了山,哪曾想,在这里,他竟然又遇到二丫。
小姑娘是偷偷跑出来的,懵懵懂懂来到山上,刚下完雨的山路不好走,小姑娘的智商又有问题,不懂最基本的如何保护自己,踩着松软潮湿的泥路摔了下来,身上又是泥又是血,看得他眼皮倏地一跳。
“二丫?”
他快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完全没有反应,失血过多的身体逐渐发冷,他不敢耽误,立刻背着小姑娘下山,驱车便把她往县里的医院送。
“这……我尽力吧。”
县医院的老医生叹了一口气。
“砰——”
护士关上手术室的门。
“蒙书记,对不住!”
新书记接到消息赶到县医院,入冬的季节跑得满头汗,见了他,便不住道歉,“我就送送您的功夫,二丫就不见了,我跟村干部在村里找翻天了,都没找到她,幸好您在山里捡到她了,要不然我真没办法跟你交代!”
老村主任羞愧得直搓手,“蒙、蒙书记,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蒙毅点头,“大家对她都很上心,但——”
急促响起的铃声打断蒙毅的话,“小毅,快回来!”
“爸爸脑淤血进了ICU,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大哥的电话如晴天霹雳,让他不敢再耽搁,在医院门口的银行取了几万现金交到新书记的手里之后,他便连忙买票回京市。
先汽车,再飞机,飞机启飞,冲入云霄,而是县医院手术室的门也缓缓被打开。
“二丫,你终于醒了!”
熬了几个昼夜的新书记喜极而涕,就差抱着病床上的小姑娘叫祖宗,哆嗦着手给蒙毅发消息报喜讯,“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没脸见蒙书记了!”
“蒙书记的爸爸进了ICU,蒙书记连夜赶回去照顾他爸爸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发完消息,新书记笨手笨脚给小姑娘倒水,“你放心,你在蒙书记那里是女儿是妹妹,在我这儿也一样,我就是自己饿着肚子,也得把你给照顾好。”
空洞眼睛的缓缓转动,“蒙……书记?”
“二丫,你会说话了?!”
新书记手一抖,差点把水洒在病床上。
